凯旋

罗苹·荷布

《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罗苹·荷布(Robin Hobb)是当今世界最为受欢迎的奇幻小说大师之一,她的平装书销售量已经超过百万册。她的史诗奇幻享誉全球,最广为人知的是《刺客系列》包括《刺客正传Ⅰ·刺客学徒》(Assassin\'s Apprentice)、《刺客正传Ⅱ·皇家刺客》(Royal Assassin)、《刺客正传Ⅲ·刺客任务》(Assassin\'s Quest)以及其他两个与之相关的系列;《魔法活船三部曲》,包括《魔法之船》(Ship of Magic)、《疯狂之船》(The Mad Ship)和《命运之船》(Ship of Destiny),以及刺客后传三部曲,由《弄臣任务》(Fool\'s Errand)、《黄金弄臣》(Golden Fool)和《弄臣命运》(Fool\'s Fate)组成。最近,她又开始创作新的奇幻系列《士兵之子》,分别是《萨满桥》(Shaman\'s Crossing)、《森林魔法师》(Forest Mage)以及最近刚刚发表的小说《叛逆者之魔法》(Renegade\'s Magic)。她的某些早期小说是以梅根·林德霍姆(Megan Lindholm)的笔名发表的,包括奇幻小说《鸽子的巫术》(Wizard of the Pigeons)、《鸟身女妖之飞行》(Harpy\'s Flight)、《风中歌者》(The Windsingers)、《迷宫之门》(The Limbreth Gate)、《车轮之祸福》(Luck of the Wheels)、《驯鹿人》(The Reindeer People)、《与狼为伍》(Wolf\'s Brother)、《群魔乱舞》(Cloven Hooves),以及科幻小说《异形地球》(Alien Earth),以及与斯蒂芬·布鲁斯特(Steven Brust)合著的小说《吉卜赛人》(The Gypsy)等。

在本篇小说中,她将我们带到人类忍受极限的边缘——甚至超越了极限,尤其是在失去一切之后,让人痛彻心扉地感觉到忠诚的终极意义。


晚风横扫过平原,直逼城区,吹打着挂在拱形城门上的铁笼。笼中囚犯身子直挺,以免被尖刺长钉刺入,两只眼睛盯着西下的夕阳。他别无选择——他们将铁笼高高挂起,还割掉他的眼皮,鞭打他握着铁栏杆的手腕,让他无法逃避迦太基烈日如火如荼的凝视。

风中灰尘让他裸露的眼球非常干涩,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泪水——来自身体而非内心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淌过双颊。一度支撑眼睑的肌腱被切断,眼睑只能无助地抽搐,却无法润湿眼球。不过这没什么,反正他也没什么想看的。

那天早些时候,他脚下一度人山人海。他们拥挤在街道两旁,看着那些士兵嬉笑着滚动囚禁他的长钉刺桶式牢笼。尽管饱受折磨,他仍做了力所能及的抵抗。他抓住铁杆来支撑自己,与颠簸起伏的牢笼顽强对抗。但效果不明显,因为笼子里的铁钉太长,他身上因此多了十几处刮伤,但这也令他躲开了几处致命伤。他现在怀疑当时那样做是否明智。

小山脚下,拱形城门下面,人群沸腾了,他们眼中充满贪婪的渴望。看守将他从桶式牢笼中拖出,一点一点地切下他的眼皮。

“面对夕阳,雷古鲁斯!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日落,罗马的猪猡。今天你要跟太阳一起沉没!”他们又把他推搡到布满尖刺的牢笼中,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握住铁栏杆的手腕,再把他高高吊起,好让所有人看到罗马执政官缓慢地惨死。

这场酷刑招来了大批围观者。迦太基人憎恶他,理由不言而喻,完全合情合理。他们在他手下屡战屡败,永远不会原谅或遗忘他带给他们的羞辱,特别是在阿迪斯战役之后他提出的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合约条款。他咧嘴微笑,露出被打断的牙齿,那是他残存的骄傲。围观人群雨点般地往囚禁他的牢笼扔石头、烂菜叶和垃圾。有些污秽被铁栏杆弹回到仰着的人脸上,反倒保护了他;有些则真的击中了笼中人。这不意外,没有哪种防御是完全牢不可破的,即使迦太基人也有击中目标的时候。他低下头,眼睛尽量避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非洲太阳,俯视着那帮乌合之众。他们欢欣鼓舞又义愤填膺。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已成为笼中鸟。长久以来,残忍的拷打已如愿发泄了他们的积怨,但恐惧依然存在。他最后的藐视迫使他们拿出更残忍的手段:他们会一直看着他吊在迦太基城门的笼中慢慢死掉。

他一边俯视茫茫人群,一边大张裂开的嘴唇,露出笑容。虽然视线模糊不清,但他似乎看到人群已不像之前那么拥挤。欣赏一个人痛苦地死去固然可以给他们平淡的生活增加些许乐趣,但雷古鲁斯扛得太久,他们等得不耐烦了。大部分人回归到日常劳作中。他使劲攥着铁栏杆,用尽全部毅力命令手指紧紧抓住,并用颤抖的双腿支撑自己站直。这将是他最后的胜利,他死之前绝不让他们的妄想得逞。

他用尽浑身力气再次呼吸。


弗拉维抬头仰望笼中人,咽了口吐沫。马尔库斯似乎正直直地盯着他。他用力克制躲避的冲动,迎上老友的目光。马尔库斯要么没看见弗拉维,要么认出了但没有表示,惟恐老友也搭上一条命。再或者迦太基四年的奴役生活已使弗拉维模样大变,以至于连儿时玩伴都认不出来。弗拉维从不是一个肥胖的人,艰辛的奴隶生活更摧残了他军人的体魄,现在的他骨瘦如柴,活像一具骷髅,被非洲的太阳蹂躏得惨不忍睹。他衣衫褴褛,散发出恶臭——一部分来自他肮脏的身体,另一部分来自他左大腿依然浸透着鲜血的污秽绷带。

不到一个月前,他刚从奴隶主那里逃脱。这次逃离行动并没有费什么周折。工头是个酒鬼,对此人而言,比起费尽苦心让那些失去劳动力的奴隶干活,似乎每天饮酒作乐更为惬意快活。某天夜里,当奴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稻田返回时,弗拉维落在后面。他一步一瘸,走得很慢,最后,当工头大声训斥另一个奴隶时,他顺势躺在了沙沙作响的农田里,一动不动。他的身体被高高的庄稼遮住,不仔细寻找很难发现,即使他们回头找寻,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很可能与他擦肩而过。但那个酒鬼工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少了个奴隶。无月的夜变得更漆黑,弗拉维连滚带爬地来到田地的遥远尽头,踉跄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腿上的旧伤已经化脓,断掉的龙牙在里面活动。疼痛唤醒了记忆,让他想起了受伤的经历,也想起老友马尔库斯的命运。

与老友分别多久了?做了奴隶之后,时光似乎凝滞了。当一个人的生命被另一个人主宰时,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漫长。对一个人来说,在迦太基的炎夏做奴隶,被炽热的太阳炙烤着脑袋和后背,似乎那就是生命的尽头。他盘算着收获的次数,推断自己与马尔库斯已有四年未见面——那场不堪回首的惨败已经过去四年了。在可恶的巴格拉达斯平原,在那条同名的该死的河边,执政官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被击败了。弗拉维连同其他五百名战士做了阶下囚。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认为,能被生擒活捉总比横死沙场的一万两千罗马人好一点。但在漫长的奴隶生涯中,弗拉维对此深表怀疑。

他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朋友和指挥官。长钉已将其身体刺得遍体鳞伤,那些伤口却不再滴血。夏日尘土飞扬的风将伤口吹干,胸口和肚子看起来就像一张河网地图,红色的血流已经干涸发黑。马尔库斯的盔甲和衣服全被扒光,全身赤裸如同奴隶,但却掩盖不住他那身为罗马斗士的肌肉和气度。迦太基人折磨他,将他吊在城楼上让他惨死,但他们无法使他屈服,永远不可能。

归根结底,打败执政官雷古鲁斯的根本不是迦太基人。让他们受挫的是一名雇佣军,一个叫锡安塞伯斯的斯巴达人。此人率军作战并非出于爱国,只是为了寒光闪闪的金币。迦太基人自己的将军哈米尔卡无法带来胜利,于是雇佣了锡安塞伯斯。如果马尔库斯早点儿认清调换将领的后果,也许他就不会急功近利,迫使士兵在最后一战中冒死挺进。在那决定命运的一日,太阳炙烤着他们,仿佛是迦太基人的同盟军。马尔库斯率军前往湖畔时,飞扬的尘土和炎热的天气让军队备受折磨。将近傍晚,疲惫不堪的士兵到达了巴格拉达斯河畔,敌军早已在对岸严阵以待。士兵们都期盼指挥官会下令安营扎寨,挖沟筑墙来加强防御;马尔库斯却下令即刻强渡巴格拉达斯河,与以逸待劳的敌军交手,企图通过虚张声势让迦太基军队陷入惶恐混乱。

若哈米尔卡仍是迦太基人的将军,这一战术可能会奏效。世人皆知迦太基人会避开野战,因为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组织严密且力量强大的罗马军队。但锡安塞伯斯是个斯巴达人,虚张声势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不允许自己的手下像迦太基人那样作战。马尔库斯充满自信地率军排成标准阵形,步兵居中,骑兵在两侧保护,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但锡安塞伯斯并未后退,恰恰相反,他派一群大象直冲进中间的步兵阵列。弗拉维跟其他被困住的罗马步兵一样拼死抵抗。他们像真正的罗马斗士那样奋勇拼杀,极力保持队形。但随后锡安塞伯斯将自己的骑兵一分为二,这种战术令人始料未及。那些战马雷霆般从左右夹击,罗马骑兵寡不敌众,步兵军阵的侧翼被一一击溃。弗拉维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和如此血腥的屠杀。他听说,有些人一直逃跑到阿斯匹斯,后来被罗马舰队救起。那些士兵返回了家乡,但弗拉维和近五百名战士未能逃脱这场浩劫。

执政官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是价值极高的俘虏和非常值钱的人质,享受高等待遇。但弗拉维只是一名士兵,也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对胜方来说,他的身体和劳力是唯一的价值。作为战利品,他被卖掉做苦役。战斗失败时,他脑袋被重击了一下,也不清楚那到底是马蹄还是乱飞的石弹。他一度眼冒金星,就像是夜间火把的光晕,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往左栽。他被低价出售,新主人把他安排到稻田去做苦力。他在那里辛苦耕耘了四年。随着季节变换,他耕地播种,炎炎夏日里,庄稼开始成熟,他穿行在稻田中,不停地喊叫,挥动双臂驱赶那些贪嘴偷吃的小鸟。罗马和军旅生涯,妻子和孩子们,甚至马尔库斯,他儿时的朋友,那个将他带入这种境况的指挥官,都渐渐淡出了他的脑海。他有时甚至感觉自己生来就是个奴隶。

一天夜里,他突然从熟悉的疼痛中醒来,那颗龙牙再次在他肌肉中蠕动。五天后,他从工头的眼皮底下一瘸一拐地逃了出来。

莫非在他体内游移的牙齿是一个预兆?是诸神对后事的警告?近年来,弗拉维早已把此类迷信抛诸脑后了。他年轻时信仰的神灵已弃他而去,凭什么他还要尊敬甚至崇拜他们呢?但在他看来,在他行程的最后一站,肉体中躁动的牙齿可能意味着马尔库斯将面对罗马的首席法官做最后的诀别。随后几天中,旧伤肿胀,变得猩红,然后变硬流脓。也就是在那几天,他听到了流言,就连迦太基人的奴隶也开始口口相传。

“战争就要结束了!他们放了执政官回罗马,让他提出谈判条款。罗马执政官雷古鲁斯就要面见罗马大法官并说服他们,继续对抗迦太基人毫无用处。他保证如果罗马人拒绝接受这些条款,他会返回迦太基。”

弗拉维对这种谣传只是摇摇头,默不作声。马尔库斯会只身回到家乡而弃他不顾?马尔库斯会自己回家,将与他同生共死的五百名战士抛之脑后?马尔库斯会为迦太基人的条款向罗马施压,迫使他们接受?这太不像马尔库斯的做派了。连续三天,他一边在稻田一瘸一拐地挥胳膊驱赶鸟儿,一边思忖这件事。然后他断定那颗在他肉中蠕动的牙齿是一个信号。就在当天,他出逃并开始了迈向迦太基城的漫长之旅。

对于腿脚不便的他来说,那是一段漫长而疲惫的旅程,特别是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他只能趁天黑赶路,时不时从田间或农庄顺手牵羊填饱肚子。他尽量避免与人交谈,尽管奴役生涯中他已学会了迦太基语,但他的罗马口音过重,很容易出卖自己。渐渐远离奴隶主之后,他变得稍微胆大了些。他从一个收破烂的车上偷了一件破旧的衣服,这件衣服比前主人给的皱巴巴的布衫要实用得多。他也乞讨过,坐在一个村庄门口,向别人展示流脓的伤口和骨瘦如柴的身体,有那么几个傻瓜对他发了善心。就这样,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迦太基城靠近。

最近这两天夜里,他就睡在能看到城墙的地方。夜晚降临时,他露宿于一片没有树叶遮挡的小树林里。因为腿上伤口感染发烧,他会时不时醒来。借着满月微弱的亮光,他鼓足勇气,咬着牙,用力捶打肿胀的伤口。他双手紧紧攥住大腿上那块火辣疼痛的肉,挤掉那些脓,使劲往上面推压让它远离骨头。那颗巨龙的牙齿在他的体内生生钻出一条路,痛得钻心,就如它刚进入体内时一般。它已经游遍了整条大腿,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他使劲从血肉中钳住它,血淋淋的手指摩挲着亮闪闪的白色牙齿表面。当他终于将牙齿从那个隐秘的地方拽出来,一股肮脏的血水和脓液流了出来。六年多以来,他终于第一次感觉到身体完全属于自己,在他的生命中,彻底摆脱了巨龙的牙齿。有那么片刻时间,他双手捧着那颗牙齿,对自己如此长时间地将它携带在身上感到错愕不已。这颗牙齿比箭头还锋利,比食指还长。即使只是那个庞然大物下巴上的断牙也依然锋利无比。他手中握着残留的牙齿,终于睡了个安稳的觉,尽管饥肠辘辘,尽管他的床只不过是一堆土和树根。

次日早晨醒来,他重新包扎了一下旧伤口,又开始一瘸一拐地上路寻找马尔库斯。在他徒步旅程的第一天,走到半路,看见路边有根棍子,于是捡起当拐杖。黄昏时分,他来到了低洼的小溪边,水流缓慢。他顺着小溪逆流而上,来到了一片农田,找到个僻静之处,浸泡伤口并洗净破衣烂衫和绷带。他还从田间偷了些尚未长熟的乳白色谷粒来果腹,尽管吃起来非常硌牙。那夜,他躺下睡觉时,梦到了自己家乡,但梦中却没有他的妻子和儿子。出现的,是他们之前的那段时光。

他父亲的小农田与马尔库斯家族的农场连在一起,双方父母原来都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弗拉维的父亲是个农民,曾当过兵打过仗;与此同时,马尔库斯的父亲却步步高升做了执政官,甚至更高。他自家的农场有十二英亩,而马尔库斯的父亲只有七英亩的地,可是每当马尔库斯细数他父亲的英勇事迹时,弗拉维反倒觉得两个人相比,他才是那个穷孩子。他略带心酸地微笑一下。当马尔库斯的父亲去世时,马尔库斯彻底崩溃了,一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同时还因为他认为自己当兵打仗的日子已经到头了。马尔库斯前往罗马元老院请求退役,以便回家耕耘那七英亩地并供养他的妻儿和母亲。因为随着父亲的离去,家中无人能挑起这个担子了。但是在他早年的南征北战中,元老院就已经领教过他的军事才能。于是他们从税收中拿出一部分资金雇了个人替他回家种田,并把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派往最能发挥他才能的前沿阵地,让他血洒疆场,效忠罗马。

马尔库斯就这样欢天喜地地去了。弗拉维对此却颇有微词,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战争和荣誉是马尔库斯梦想的一切。在青涩的少年时期,两个人都曾梦想过逃离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去参军冒险。他们一直计算着自己的年龄,渴望有朝一日有资格能同其他人一样站在广场上被检阅应征入伍。他们刚满十七岁时,身高刚好够着第一格。马尔库斯想出了一个点子,决定两个人分开站,中间相隔四人。

“因为点名的时候一次叫四个上去,四个人会分别被不同的护民官选走。如果我们一同上前,一个选中我,另一个选中你,这样咱们俩自然就被分开了。所以,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有机会我就跟那个选我的护民官悄悄说,尽管你看上去不如我壮实,但是你射箭或投枪的技能无人能比。只要能去前线,我们会一直比肩而行。这点我向你保证。”

“那咱们回家的时候呢?你保证咱们那时候也会在一起吗?”

马尔库斯瞪了他一眼,感觉受辱一样,“当然!我们会一起凯旋!”

对于马尔库斯来说这是小事一桩,但是弗拉维则不以为然。在首次服役期满后,如果可以随心所欲,他也许会选择待在家里,远离流血和枯燥的军旅生涯。但很显然,他别无选择——所有罗马公民的儿子都没有选择。他记得在第一次的检阅中,他膝盖弯曲,混在三个矮小的年轻人中,看着马尔库斯先被选中。他看到马尔库斯发疯似的在护民官旁耳语,指指点点,而那个护民官冷若冰霜,挥手勒令他不许出声。但是,当轮到那个护民官挑选走上前来的四个人的时候,他还是选中了弗拉维。这样两个儿时的玩伴就一起出发投入了他们军旅生涯的第一次袭击任务。

军旅生涯让马尔库斯大显身手。随着马尔库斯战略才能崭露头角,他的军衔也一路飙升。尽管马尔库斯在战场上是弗拉维的指挥官,但每年两人一起回家,他们就会一如往昔,成为朋友和邻居。但随着岁月的更迭,特别是那条巨龙差点弄断他的腿之后,每年面对点兵集合,弗拉维都显得心犹未甘。他希望护民官能注意到他的腿伤已经把他摧残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但是每年当他站出来接受选拔时,马尔库斯总是特意想办法让弗拉维到他营下服役。而每次战役之后,荣归故里,他们就又回到了故友的温馨之中。

除了当一名军人,马尔库斯可曾有过别的梦想?即使是现在,弗拉维抬头仰望笼中的他,也依然有此怀疑。孩提时代,在他们干完杂活之后,马尔库斯总是乐此不疲地舞枪弄棒或者伏击邻居的羊群。对于弗拉维来说,相比作战,他更喜欢打猎。在傍晚,当弗拉维说服马尔库斯跟他去打猎时,他的朋友总是毫不吝啬地对弗拉维的技能大加赞赏。他善于潜伏,且射术过人。对于夏日长夜甜美的回忆,弗拉维记忆犹新,两个男孩悠闲地躺在篝火旁,尽情享受着野味烧烤,余烬中烤着偷来的苹果,捕获的小鸟在火苗燃尽时发出嘶嘶声。弗拉维满脑子都是想着怎样说服父亲让他们到更远的地方狩猎更大的动物。但是对于马尔库斯来说,他一门心思想的就是一件事。

“我知道我自己的宿命。”他不止一次地对弗拉维吐露心声,“我在梦中看到无数次了。我会一路晋升,从士兵升为军官或执政官,就像我父亲一样。之后我将率军作战。”

“杀死一千名敌军?”弗拉维会咧着嘴笑着问他。

“一千名?说什么呢你!五千名、一万名敌军将葬身于我的天罗地网。我将会被罗马召回,并且赢得凯旋庆典。我将会列队在大街游行,车上载满我的战利品,我的俘虏将赤脚走在我的后面。当然还有我的军队,还有你,弗拉维,我保证你会走在第一排。我的妻子和我长大成人的儿子会跟我一起接受荣誉。而我,沾满鲜血,红得就像这个苹果,而外袍却比雪还要白。我要在朱庇特神庙为他祭献六头白色的公牛。整个罗马将夹道欢呼我的归来。弗拉维,我知道会这样的。我亲眼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面对朋友的侃侃而谈,他会轻轻一笑。

“别忘了最精彩的部分,马尔库斯。有个奴隶会跟你站在战车里,就在你的身后,向前探身在你耳边低语,提醒你任何一个英雄都是凡人俗子,都终有一死。那样你就不会那么趾高气扬了。”他咧嘴笑笑,“也许,他们不会让奴隶,而让我来提醒你。”

“终有一死?也许肉体终有一死,弗拉维。但是一个人一旦赢得凯旋庆典,一旦成为绝对的统治者,那么他的传奇将会不朽于世,并且会在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中代代流传。”

偷来的苹果里有一个掉入火中,爆开来,喷出了一丝果肉,一股甜美的苹果汁滴到了燃尽的火苗上。弗拉维用他们吃饭的小棍子插住这个苹果,从火边抽回。他庄严地举起那根小棍子,口中念念有词,“世事无常啊!”他先是隆重地烧烤一番,然后慢慢地将它吹凉,以免咬的时候不小心烫伤嘴唇。


雷古鲁斯想弄清楚这个夜晚是否像看起来的那么寒冷。白天的酷热几乎要把他烤化。但是现在,随着阳光在他模糊的视线内消失,世界变成一片猩红,他感到了丝丝凉意。

他的眼球异常干涩,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仍能感觉到日光正在悄悄退去。这么说,凉爽的夜色,抑或是死亡,终于降临了。失明会让光线慢慢变弱,失血过多也会让一个人不停哆嗦。他对此了如指掌,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一次又一次将斗篷裹在垂死之人的身上。他突然想到了弗拉维。他曾跪在弗拉维的身旁用自己的斗篷裹住他战栗的身体。但是弗拉维没有死吧?他死了吗?他死了吗?没有,反正那时候他没有死。但是现在呢?现在弗拉维还活着吗?他是否已经在最后那场战役中命丧黄泉了呢?

人们在将要咽气的时候,总是会抱怨太冷。那种寒冷和黑暗让他们不安,他跪在倒下的人身边,他们不是用含糊的言语表达悔恨就是发出声声叹息。比起五脏六腑都流到身边的黄土里,体内一半的鲜血已经凝成身下的血池,似乎寒冷或黑暗才是他们最担心的。即使如此,在战场给将死的伤兵盖上斗篷,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此时,他多想有这样的安慰啊。一个友好的触摸,鼓励的片言只语就能打发他上路。但此时此刻,他却是形单影只。

没有人会给他裹上斗篷,或握住他的手,哪怕只是念出他的名字。没有人会在他的身边蹲下身对他说:“雷古鲁斯,你不枉此生。你是个好执政官,是忠诚的百夫长和优秀公民。罗马会缅怀你,你死得英勇无畏。”没有。他试着用干透的舌头去舔龟裂的嘴唇。又一种下意识的愚蠢反应。舌头、嘴唇、牙齿,都只是愚蠢的、毫无意义的名词。现在一切都不听他使唤了,就像他那迟钝的头脑一样,还在不停地思索,思索,思索,而身体却不断盘旋下坠、堕入死亡。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悬空的铁笼顶端。一只小鸟,应该就是一只小鸟。不是巨蛇,也不是龙。他觉得不是很重,但是足以让那铁笼晃悠一阵。

也足以让那些长长的尖钉刺得更深。他屏息以待。不久,长钉就会刺进一些致命的器官,而他终将死去。但是时辰未到。不,不是现在。他紧紧抓住牢笼的铁栏杆,或者尽力握紧。他们用铁链捆着他的双手,高过他的心脏,现在他的手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了。当身体已经毁灭,紧抓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他的身体已被摧残成万段,无法一一细说。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突然醒悟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事实上,在他们开始用刑之前,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们早就有言在先了。迦太基人打发他返回罗马,并为此用上了双料保险,一是他自己承诺,二是他们的承诺。他们逼他发誓返回迦太基。不仅如此,迦太基人还发誓说如果他不能说服罗马地方行政官接受投降条件,就会在他回来之后杀死他。

他回忆自己站在一群奴隶当中,看着迦太基大使提出他们的条款。他没有叫嚷自己是一个罗马公民,也没有宣布自己是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没有,他不会的。他觉得如此返回罗马已是莫大的耻辱,况且他也无意成为迦太基人手中的棋子。他们必须亲自把他带到地方执政官面前并宣布他的身份,之后他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宣布该条约及其苛刻的条款全部无效,并且建议地方执政官拒绝签字。

而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

之后他兑现了自己作为俘虏的承诺,跟大使一行回到了迦太基。

所以,他一直知道迦太基人会将他杀死,他心知肚明。但是有觉悟和有感知是两码事。他的身体并不曾知道。他的身体一直相信,不管怎样,他都能一直活下去。如果他的身体不是如此坚信这一点,那么在遭受拷打时他就不会发出一轮又一轮痛苦的尖叫。

当然,他竭力不去尖叫。最开始的时候,每个真正的男子汉都尝试过面对酷刑而不尖叫。但是,或早或晚,他们都会尖叫。或早或晚,他们会停止故作从容。当年他还是百夫长时,他可以镇定自若地指挥一百个人,人人听命于他。作为将军和执政官时,他可以指挥成千上万的人。他要求地方执政官拒绝合约的条款,他们也都听命于他。但是当他命令自己的身体不要喊叫时,却做不到。它不停地叫喊,吵嚷,好像这样能减少疼痛一样。其实,完全无济于事。之后,到了某个极限的时刻,当他身体被打得支离破碎,当他无法计数,当他彻底体无完肤,就连他的身体也知道他就要死了的时候,终于停止了尖叫。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片刻,但是感觉似乎很漫长,他们终于停止对他使用酷刑。他们把他装进带刺钉的铁笼里,滚到城门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几小时?几天?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着脚下城里的声音。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抗议、厌恶和讥讽的叫声,嘲弄的笑声,以及那蒙昧的欢呼胜利的声音:这些人从未打过仗,甚至从没有拷打过人,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他的死亡就是他们的胜利。凭什么呢?他倒是想问问他们,就凭折磨我的人碰巧出生在你们玩泥巴的附近?你们是不是觉得把我高高地吊在城门上就是莫大的胜利?你们根本没有胜利可言。我告诉地方执政官拒绝你们的条约了。罗马不会对你们俯首称臣的。我已经关照过了。如果我不能以凯旋报效我的祖国,至少我可以保证它不接受失败。

当然,他并没有对围观的人群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嘴巴、舌头和牙齿已经被凌虐得不能讲话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似乎希望那些拷打者假装要从他那里榨取信息。如果他们肯假装的话,至少该在施虐的时候保留他的嘴巴好让他透露点口气。但是他们已经懒得伪装,处心积虑对他百般虐待,仅仅留下一口气。他们倾其所能使出最阴狠毒辣的招数,尽其所能地做到痛快淋漓。他了解拷打者,对于他们来说,信息和招供并非他们的兴趣所在。他们甚至没有兴趣改造那些坏人或让他们为自己的过错感到悔恨。拷打者的兴趣在于凌辱他人,仅此而已。他见识过折磨他人给他们带来的快感,他们凶光毕露,他们双唇湿润。他们的快感来自他们使用刑具的熟练度以及这种方式带来的精神愉悦。他认为,严刑拷打等同于性快感。他们当中每个人的快感仅仅来自摧残别人。他们既不是勇士,也不是军人,也许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他们就是拷打者。他们蚕食别人的痛苦,靠别人的尖叫声活着,就如同食人鸟等待腐烂的尸体一样。拷打者只是工具,是受人指使的奴隶。至于他的情况,指使他们用刑不过是兑现当初的承诺而已。

他的思绪来回跳跃,就像动物尸骸里的跳蚤一样。脑海中出现的画面让他感到片刻的愉悦,然后又消失了。他把思绪放开,试图找到一种想象或一种思想作为寄托,无论什么,只要能把他从死亡的缓慢痛苦引开就好。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茱莉亚。她会因思念而忧伤哀愁。有多少士兵敢说并且确信他们撇下的女人会这样?还有他的儿子,马尔库斯和盖乌斯。他们会听到父亲的死讯,这会更坚定他们捍卫罗马的决心。他们会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迦太基人是怎样的猪狗不如。他们不会因为他的失败和被俘感到羞耻,相反,会为他骄傲,因为他没有背叛祖国而让自己苟且偷生。是的,他不会让迦太基人得逞。如果他不能给子孙留下一次盛大的凯旋庆典作为纪念,至少要让他们铭记他是因效忠罗马而光荣献身。

人们会听到他死得是多么英勇。他对此毫不怀疑。元老院会向世界宣布此事。想到他,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曾作为罗马军团骄傲的执政官,惨遭酷刑并被悬挂在城头,像鲜肉挂在肉铺一样鲜血淋漓,人们必定感到怒火中烧。元老院肯定会让世人知道他死得多么惨烈而光荣。

这将是他留给世人最后的价值。他很清楚这点,并且没有丝毫怨言,但是诸神啊,神啊,到底还要多久他才能死去呢?


弗拉维意识到他已经站在那里注目良久。人流开始慢慢绕过他涌入城中。早些时候,他几乎断定有人会坚持等待目睹马尔库斯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是那个顽强的战士又一次击败了那些翘首遥望的看客。他拒绝为他们死去。

诱人的面包香味从街对面飘过来,弗拉维穿过街道,来到面包铺前。他的钱包里还有几个上星期抢来的硬币。他一度为自己靠小偷小摸苟活而感到羞耻,但是现在他已经学会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即使他不再身披罗马战士的铠甲,作为一名战士,任何迦太基人也都还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偷他们的东西,甚至瞅准机会就杀死个把人,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捕猎。他抢来的钱包很不错,是真皮的,绣着金边,里面有六七个硬币,一把小刀,一枚男人的戒指和一块蜡烛。他取出最小的硬币给面包商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个面包商轻蔑地摇摇头。弗拉维愈加紧锁眉头,然后从皱巴巴的屁兜里掏出另一枚小硬币给了面包商。面包商咕咕哝哝地说:“你当我这里是布施呀!”但还是从面包堆里取出一小片给了弗拉维。弗拉维把那两角五分硬币递上去,取走了面包,没有道谢。今天他决不能让他的口音出卖他。

他把面包掰成小片,干咽下去,一边吃一边鬼鬼祟祟地瞟着马尔库斯。他的朋友即将死去,而他在这里吃东西,他多少感到有点儿背叛的味道,但是他饿了,再说这种行为可以为他继续逗留那里闲逛找个借口。马尔库斯依然稳稳地站着。他牢牢抓住铁笼,目光盯着涌动的人群。有些人在走的时候还不时向上看他,但是大多数根本没有在意铁笼中垂死的囚犯。也许是因为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死亡边缘的人。但是,当弗拉维向上看的时候,他知道他的童年玩伴已经奄奄一息了。即使罗马军团如神兵天将来拯救他,马尔库斯仍然难逃一死。他脚上、手上的血迹都已经凝成黑糊糊的血块。拷打者故意在他的脸上、胸前和大腿上留下斑斑血痕,现在也已经干枯发黑。但是马尔库斯依然站立在那儿等候着,弗拉维也站在那儿,看着,等着,尽管他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毕竟,马尔库斯曾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守护过他。那已经是多年的往事了。六年?七年?就在离这个尘土飞扬的邪恶城市不远的地方。当时他们想穿越巴格拉达斯河,那个地方荆棘丛生,青翠的芦苇高过人头。巴格拉达斯峡谷是一个狭长的山谷,土地富饶肥沃,泰尔河水流从两旁灌溉着这片土地。泰尔河的两边,生长着软木、橡木和松树林。宽敞的河流两岸是茂密的植被和飞来飞去的叮人小虫。那时马尔库斯已经是将军,但尚未晋升为执政官。这一头衔在他横扫迦太基大出风头之后才获得。那是马尔库斯的全盛时期。那天,马尔库斯找到了渡过巴格拉达斯河的最佳路线,于是快速将步兵、骑兵、弓箭手压上来。傍晚时分,他选择了安营扎寨的最佳地点,就在一个土坡上,可以俯瞰河面的动静。部队安顿下来建成了标准的防御工事,一圈壕沟环绕着挖土垒成的城墙。马尔库斯派侦察兵先行去勘测涉水渡河的地方。但不到片刻他们就匆匆返回,汇报河边异常的活动。

“我们看到一条巨蛇,长官。一条巨大的蛇,就在河边。”

弗拉维近在咫尺,对此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在夜幕降临之后,他会来到马尔库斯的帐内。如果将军没有公务,这两个故友就闲聊一会儿。但是那天傍晚,当他走到跟前时,看见有一群人簇拥在帐外挡住了他的去路。马尔库斯紧锁眉头站在那里,那两个轻步兵怯怯地低着头轮番向他汇报。弗拉维看到马尔库斯一脸错愕,他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敢汇报这样的事情。

“真够神奇的,”他回答道,声音中透着一股嘲讽的味道,“我们居然在非洲河岸遇上一条巨蛇。所以你们就这样急匆匆逃回来了?那我们明天到底能不能强渡呢?”

那两个轻步兵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是一些穷困潦倒的招募兵,通常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自己,在同僚中地位很低下。在战场上,他们充当散兵和标枪手,不正式归属于任何兵团。派他们去侦察恰恰是因为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他们心知肚明但并不甘心。弗拉维知道他们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撒腿就跑,这无可厚非,因为他们只能自求多福。其中一个后背已经湿透。另一个说道:“长官,我们看不到它的全貌。但是就我们所看到的,说实在的,已经是庞大无比了。我们看到一条蛇越过岸边高高的草丛从我们身边穿过。长官,直径有大酒桶那么粗,而且那还只是靠近蛇尾的地方。我们不是胆小鬼,准备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然后,大概在一百英尺远的地方,蛇头从芦苇中高高耸起。”

“双眼放光!”另一个侦察兵抢着说,“以我的性命担保,长官,眼如铜铃,放着精光,冲我们发出‘嘶嘶’声,更像是口哨。我赶紧捂住了耳朵。它躲在水里,身体大部分都被高高的芦苇遮住了,但是我们猜那东西大得没边儿,根据那巨大的眼睛和蛇头判断,它肯定— —”

“这是第二次了,还没摸清情况你们就慌慌张张地回来报告。”马尔库斯冷冷地扫视了一圈,“作为侦察兵,你们说,到底应该是观察清楚再回报还是干脆说些他没看到的事情?”

第一个人满脸愁容,盯着自己的脚尖。第二个侦察兵满脸通红,他没有看马尔库斯,声音中却没有任何羞愧之意:“有些事情太过离奇,哪怕只是一瞥也应该予以汇报。长官,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蛇。我并不单单指它的大小,尽管它的确让所有的蛇都相形见绌。它看我们时两眼放光。它的声音也不是‘嘶嘶’声而更像哨声。与大多数蛇不同的是,它看见我们根本就没有逃跑。没有!它向我们挑衅。所以我们才回来向您汇报。”

“是河龙。”有人接着侦察兵的话茬打破了沉默。

马尔库斯扫视一眼那些聚集在火堆边的人,也许他知道是谁说的话,但弗拉维不知道。实际上,他根本听不出是谁。

“荒谬之至!”他厉声喝道。

“您是没有看见。”第一个侦察兵突然冒出一句,但是话未说完,马尔库斯就打断了他。

“你们不是也没有看见吗!看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瞥到了河马,然后是一条蛇,在芦苇和傍晚的夜色中,把它们当成了一回事。”他用手指着一个侦察兵质问道,“你怎么湿漉漉的?”

那个男人向前靠了靠。

“请允许我汇报完,长官。那个脑袋从芦苇中探出。它的头高高抬起,比我还高,俯视着我们。然后它就发出响亮的口哨声。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我冲它大喊一声。尽管它身躯庞大,我仍旧以为它会转身离开。没料到,它居然扑了过来。它张着血盆大口,脑袋向我扑来,我看到成排的牙齿,喉咙有马车那么大。卡鲁斯一边喊一边向它投掷标枪。标枪击中它,把它惹恼了,于是大声咆哮冲我扑来。我闪跳到一边撒腿就跑。我还以为那里是坚硬的河岸,但其实不是,结果我从河边上掉进了水中。谢天谢地,因为它没看见我。”

另一个人又接着开讲:“然后它就转身朝我扑来,还好我已经逃了。它停下来把标枪蹭掉。我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这一枪对它无关痛痒。我已经跑回了岸边,而且我想它不愿意从芦苇和香蒲丛中现身。我本以为忒勒斯遇害了,结果他从芦苇中冒了出来。我们会合后,决定最好先回来向您禀报。”

马尔库斯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现在天已经黑了。毫无疑问,等我们明天到达河岸,你们说的那条巨蛇也会消失的。现在继续侦察。两眼放光?哈!”

说完这番尖刻的话语,他解散了那两个侦察兵和围观的人群。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与弗拉维对视一眼,微微点点头。弗拉维知道他要私下召见自己。等到夜深人静时,他来到了马尔库斯的帐内。

“我想知道他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赶在黎明之前去探个究竟,然后回来跟我说明?如果有谁能够读懂地形并如实汇报,那个人非你莫属。我想让部队过河,弗拉维,破晓之前就在这里抢渡。但是如果真有河马或鳄鱼的话,我想在下水之前就了解清楚,而不是在渡河的途中。”

“抑或是巨蛇?”弗拉维问道。

马尔库斯不屑一顾地冷笑道:“他们年轻,装备又差。我并不怪他们落荒而逃,但是有一点他们必须明白,我需要的是信息而不是谣言。早上我会把他们叫来一起听你的汇报。到那时我就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了。”

弗拉维点头答应,然后离开小睡了一下。

罗马营地有早起的习惯,但是那天早晨没有人比弗拉维起得更早。他随身携带的不是作战的武器,而是狩猎的工具。他稍作改装,就将一支长矛改成长柄投石器。它比小投石器射程更远,也能投掷更重的弹丸。如果真有什么暴脾气的河马,或者是晒太阳的鳄鱼,他希望在它们靠近自己之前将其引开。他身上的短剑是为了贴身肉搏时用的。那把短剑又能刺又能砍。不过弗拉维希望最好不耍用上它。

巴格拉达斯河两岸生机盎然。河岸是茂密的灌木丛,还有一溜溜的苇丛河床。他沿着前一天那两个侦察兵巡逻的小径摸索前行。动物清楚什么地方最方便喝水,什么地方最适合渡河。这条小路都被踏平了,弗拉维猜想自己可能找到了让军队安全过河的地方。靠近河岸,两岸的灌木丛长得愈加浓密,他眼前的苇丛和香蒲看起来也更高。四处的鸟鸣声和飞来飞去的小鸟让他更加确信。在岸边不远处,他听到某个大型动物受到惊吓,从泥坑中“轰隆”一声冲入茂密的灌木丛。那是个四条腿的野兽,这点他敢肯定。他不得不提高警惕,更加小心翼翼。地面开始变得泥泞,他来到了芦苇床的尽头,低头看到一条清晰的通道,就像隧道一样一直通往奔腾的大河。河对面,一条差不多同样泥泞的路伸向河岸。那么,从这渡河真是最好不过了。他决定下水检查一下流速和深浅。水刚刚没过膝盖。突然间,所有的鸟儿骤然停止了鸣叫。

弗拉维收住脚,静静地站着,竖耳倾听。他的眼睛忽略色彩或形状,只搜寻四周的动静。他只听到激流拍岸的声音,也只看到苇丛随着水流的韵律摇曳。

就在那时,离他不远的地方,香蒲的尖峰处突然逆风而转。他一动不动,慢慢吸了口气。一排香蒲齐刷刷地弯下腰,之后,不远处又有一片苇丛从另一个方向伏倒。接着苇丛的摆动离他越来越近,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一直都在,只不过在远处的时候与水流声混在了一起。现在这声音逼近了。有东西擦过了苇丛。挺拔的草茎摩擦着动物的皮,发出绵长、优雅的和声。弗拉维松开紧闭的双唇,静静地呼吸。他必须在它靠近之前就查明那是什么东西。他给长柄投石器装上了弹丸,手法熟练自然,完全无需劳神。他斜着举起长柄,刷的一下向前一甩。

那个飞弹也是他自己设计的,比手持弹弓的弹丸要重很多。弹丸一头是尖的,会在空中翻滚:有时候击中目标的是圆头那面;有时候则是尖头。他不在乎这次会怎样;他的意图是惊吓那个动物,让它暴露自己,不管那是什么。他的飞弹安静地飞过去,可一命中目标,所有沉寂都被打破了。

那个怪物的呼哨声就像狂风怒吼。比他料想的要近得多,从苇丛中冒出一个脑袋。它扭过身子,用无比愤怒的眼神寻找袭击自己的罪魁祸首。弗拉维正在后退,他看到它转过四四方方的脑袋,凝神看向自己。即使是在晨曦中,它的眼睛也燃烧着熊熊烈火。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像是冷水浇在了滚烫的石头上,裂开鼻孔冒着火焰。然后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像侦察兵汇报的一样,他看到了马车那么大的喉咙,一排排尖利的牙齿向内倾斜。他踉踉跄跄地退后,转身撒腿就逃。巨大的头颅砸向地面,正落在他身边,撞得泥土一阵颤抖;他的脚底能感觉到那个怪物脑袋的重量,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到达河岸高处的时候,他冒险往回看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此时,他刚想喘口气,那个巨大的头颅连带着粗壮的脖子再次从苇子和芦荻中升起。它恶狠狠地瞪着他,形如叉子的长舌从扁平的嘴里伸出来,晃来晃去,品尝着空气的味道。它凝视着他,毫无惧色,只有满腔恶意,没有眼睑的眼睛冒着熊熊火光。它再次张开喉咙,那尖利的啸啸声又一次划破长空。接着它以迅猛之势继续追来,速度远非普通蛇类所能及。弗拉维转身就逃,一边跑,一边听见那无腿无脚的庞然大物阴恻恻的声音紧随其后。他被吓得屁滚尿流,心跳如雷。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回头看,那大蛇已经不见踪影,但是他还是一路狂奔,停不下来,一口气跑到了营地的外围。

他火速奔往营地,早晨的营地已经打破了沉寂。他匆匆穿过人群,不做停留,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在汇报这一消息之前,在马尔库斯决定如何对付之前,他不会引起任何谣言。他的嘴巴干涩,在向马尔库斯汇报时,心脏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次他是对自己的指挥官,而不是老友陈述的:“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长官。那是一条巨蛇,那种前所未见的大蛇。我估计有一百英尺长。而且它咄咄逼人。我用弹弓射了它,它一直对我紧追不舍。”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消息。他仔细审视着他,用一种微笑默默地向他发出威胁和挑战。

“一百英尺长,弗拉维?蛇怎么会有一百英尺长?”

他咽了口干吐沫。

“那还是保守估计,长官。从蛇头的大小和抬起的高度,还有从它尾巴搅动芦苇的距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认真的。”

他看着马尔库斯,重新思考他的话语,接着面色凝重起来,然后变得坚定。他看着指挥官宣布他的决定。

“不管它有多大,也只不过是条蛇而已。一只狼或一头熊或许能打败一个人,甚至六七个人,但是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对抗一个军团。我们要编队向那里进军。毋庸置疑,嘈杂声和部队的活动会将它吓跑。那条河怎么样?你觉得辎重车能顺利渡过河岸吗?”

弗拉维尚未回答,疯狂的号叫声便传来,紧跟着就是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一阵尖厉的吼叫声。之后就是阵阵的呼喊声“龙!龙!”那种特有的啸声再次响起,更加震耳。接着又是阵阵人的尖叫,声嘶力竭,又戛然而止。一阵又一阵的喊叫,惊慌失措的尖叫,语无伦次的呐喊。

弗拉维回来汇报的时候,马尔库斯还在穿衣服。现在他急急忙忙地系上胸甲,抓起头盔。

“咱们走。”他说,尽管他身后列队站着十几个人,弗拉维还是明白他指的是自己。他们一溜小跑穿过营地冲向河边。弗拉维边跑边抽出短剑,心中默念最好不要与那个家伙短兵相接。他前后左右全是刚刚晨起的人,整装的、穿了一半衣服的、半裸的,纷纷加入了匆匆的人流。

“弓箭手过来!”马尔库斯大声喊道,二十来步之后,弓箭手从两侧围上。弗拉维固执地紧跟马尔库斯,就在他的左后方。

他们还没有走出营地的边缘,迎面来了一波连喊带叫的士兵。他们扛着一个人,尽管那人仍在惨叫,但弗拉维知道他已经性命难保了。他的左腿上部只剩半拉屁股了。

“是条龙!”

“那巨蛇一下子就擒住了他们两个!他们只是到河边取水!”

“眼睛像车轮子那么大!”

“一下子撞翻了六个人,把他们碾得粉碎。直接碾得粉碎!”

“它吃人!诸神啊,救救我们吧!它把他们全部生吞了!”

“它是个恶魔,是迦太基人的恶魔!”

“他们居然用龙攻击我们!”

“来了!它又来了!”

在逃窜的人群后,弗拉维看到那个巨大的蛇头再次高昂。一下一下,向上攀升,越来越高。它俯视所有的人,目露凶光,嘴里的芯子像皮鞭一样甩来甩去。弗拉维浑身发冷,好像被恶灵盯上了。就在那时,那个家伙,不知是龙还是蛇,再次发出了震撼的叫声。有人开始大声呼喊,有人用手握住了耳朵。

“弓箭手上!”马尔库斯喊道,二十几支箭飞射出去,它们的“嗖嗖”声被淹没在巨蛇的长啸中。有些没有射中;有些划过了那怪物后背的鳞片;有些射进肉里,刚嵌进去,蛇身一晃就掉下来。大概有六支箭扎入那个怪物身体。它像是丝毫没感觉到疼痛,继而开始反击。它张着血盆大口,猛冲向两名士兵,将他们举到空中,把他们吓得哭天喊地;接着向后猛一甩头,就把他们吞了下去,弗拉维眼看着战友顺着巨蛇喉咙滑进肚里,感到不寒而栗。那条巨蛇吃人时如此迅猛,刚刚都还活着的两个人,就这样被囫囵吞下了。

弗拉维并没听到放箭的命令,但是又一轮箭雨密密麻麻地射向那头怪兽。它步步进逼,弓箭手也射得越来越准。击中它的箭几乎每一发都直取要害。这次,那巨蛇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它放平身体开始打滚,想甩掉那些箭。蛇尾像长鞭一样荡平河边的草丛。

“后退!”马尔库斯吼道。顷刻之间,所有人赶紧远离那个怪物。撤退虽有些混乱,但所有人总归全身而退。士兵们重新排成防御阵形,拉开与迦太基巨兽的距离。弗拉维双腿发软,怪物巨长的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他敢肯定它远不止一百英尺。至于到底长多少,他根本不想知道。

“它没有跟过来!”有人喊道。

“继续后退!”马尔库斯命令道,“退回营地,上营墙!”然后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弗拉维。

“去看看。”他悄悄地说。弗拉维胆战心惊地转过身,迎着后退的人群走上前去。最后一位士兵也与他擦肩而过,他继续强迫自己前进,竖耳倾听,备好弹弓。他知道这也许无济于事,但那毕竟是最趁手的武器。他还安慰自己,最起码它比短剑的射程要远。他咧嘴笑笑,吃惊于自己的冷静,然后继续前进。

弗拉斯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便止住脚步环视四周的草丛,那个庞然怪物不见踪影。它在地上滚动甩掉身上的箭时,荡平了一大片灌木和草丛。有片刻时间,他站在那儿,侦察现场。直到一只又一只食人鸟相继停在尸体旁,他才断定那条大蛇真的已经离去了。即使这样,他还是格外小心谨慎地前行。

倒地的人都已经命在旦夕。有个人还在那里苟延残喘,空气从他松弛的嘴边一进一出,躯干却已经支离破碎,眼睛也暗淡无光。有时候身体需要花点时间才明白自己已经死去。弗拉维不理会他,硬着头皮往前走。那条巨蛇撤退时在草丛中割下了狭长的压痕。它是否受到重创?他没有看见任何血迹。他一路跟随,直到看见小河和压碎的芦苇,判断出它就是从那里回到了水中。在水中,它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他不想也无需再往前走了。

他回去向马尔库斯禀报,意识到老友也被吓得六神无主。马尔库斯面色阴沉地听弗拉维讲述经过,然后摇摇头:“我们来此地是为了打败迦太基人,而不是来对付什么巨蛇。现在军心已经动摇,人们相信这是迦太基人用来攻击我们的什么恶魔或巨龙。我无意再次向它宣战。我会安排人好生安葬死者,但是侦察兵头已经前去探路,寻找渡口,我打算转移到下游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前行。”

对于如此明智的决断,弗拉维感到既惊讶又释怀。他原以为朋友会深究此事并与之纠缠不休。马尔库斯下面的话扫除了神秘的猜测:“它确实很大,但终究是条蛇而已。没有必要跟它浪费时间。”

弗拉维点点头,走开了。马尔库斯天生就是一块军人的料。猎人围猎、为了打猎而揣摩猎物的心思,这些引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在他看来,战争就是人类之间的对决,要求对战略有高度的理解。与弗拉维不同,他从未将任何动物看成复杂又难以捉摸的对手,从不将它们视为值得与之较量的对手,也永远不理解弗拉维对于狩猎的狂热。

此刻,弗拉维抬头仰望铁笼中的朋友,他清楚地看到一直隐藏在马尔库斯内心的那个动物。此人的心智正一点点向那步步逼近的野兽屈服。痛苦与煎熬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他注意到马尔库斯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的双膝瑟瑟发抖,尿混着血顺着他的腿间流下来,滴在下面的街上和过往的行人身上。这让路过的人气急败坏,狂呼乱喊。原本市场上的人群都要忘了这个垂死的人了,但这时,他们再次抬头看上来。

血尿溅脏了一个女人围巾,她一把从肩上扯下来扔到地上。她抬头怒视马尔库斯,对他晃动拳头,骂着猥亵的粗话。嘲弄声、狞笑声随之而来,人们指指点点叫嚷着、狞笑着。有几个围观者停下来去捡石头。


有一段时间,痛苦像海浪般袭来,卷走了他的知觉。每一次排山倒海的巨浪,都让他紧紧地握住铁笼的栏杆,就像将要被溺死的水手紧紧搂住一片浮在水面上的残骸。他知道这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但还是不肯放手。他要站着死去,不只是因为跌倒意味着将被笼底的粗糙长钉刺伤,而是他决定挺直腰板死去,像一个罗马公民,一位执政官,一名军人,而不是像被刺伤的狗那样蜷缩着死去。

痛苦并未减轻,但是已经变质。正如暴风浪潮的撞击最终会使人睡去一样,痛苦亦是如此。疼痛纠缠着他,反反复复,他的思绪已经飘浮其上,只是偶尔被尖刺扎痛才会醒过神来。痛苦似乎唤醒了他的记忆,唤醒了记忆中最深刻最强大的东西。他在阿斯匹斯的大获全胜;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一举拿下了整座城市。那是夏天的时候!哈米尔卡不敢与他对决,任由他的军队在迦太基土地上自由驰骋。他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而他解救的罗马士兵俘虏也不计其数。对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元老院的宠儿。然后就是凯旋式的宏伟场面,浩浩荡荡的罗马盛大游行在他眼前绽放,恍如昨日,一如他孩提时代所热切想象的场面。他受之无愧,被视为英雄,接受人们的欢呼和爱戴。

但也是那时,他的执政官同僚曼利厄斯决定带着最好的战利品乘船返回罗马。迦太基的将军哈米尔卡大概认为那是难得的优势,于是把自己的军队拉到了巴格拉达斯河的尽头,在一片树木繁茂的山坡上安营扎寨。雷古鲁斯毫不畏惧,率领着步兵、骑兵和强大的弩炮部队前去挑战。

但紧接着,他们来到河边,遇到了那条该死的非洲巨蛇。他的手下坚信这是哈米尔卡派来袭击他们的迦太基恶魔。尽管他亲眼看到了这个怪物,还是难以置信。弗拉维向他做过汇报,那是他生平仅有的一次,怀疑自己好友对一头畜生的评估。初次交锋,这个怪物就折损了他十三名手下,为了这么个对手,这样的损失过于惨重。他意在对付哈米尔卡,担心自己失去攻其不备的先手,于是命令手下撤退,将河岸拱手让给那条巨蛇,但他从不对人类对手心慈手软。他率军撤到下游,寻找渡口,而辎重和炮兵部队跟在后面,在更高更硬的路面上前进。

行军几个小时后,他发现了一个好渡口,暗自庆幸没有损失太多的时间。他骑着马,带人来到河边,靠岸驻足,看着自己的军队渡河。他安排弓箭手匍匐在就近的高地,这是大军过河时他惯用的标准警备措施。巴格拉达斯河河面宽阔,两岸低浅,布满了脏乎乎的淤泥;芦苇和香蒲丛比骑马的人还高。前排的士兵拨开草丛探路。他勒马观看,先头部队消失在一排排绿色水生植物中,他们劈开一条狭窄的小路,随着后面的人跟上,路越踩越宽,形成一条压痕。

他希望河中心能多点碎石而不是泥泞,希望快速渡河直达对岸、踩上坚实的地面。对于任何军队来说,渡河时候都最易受到攻击。人在齐胸的水里就是个活靶子,没有任何防卫能力。透过岸边的芦苇和草丛,他焦灼不安地扫视着河对岸,未发现任何敌军的迹象。在第一拨士兵上岸、弓箭手就位、渡口得到警戒之前,他不敢稍有怠懈。

但是他失策了,他没有看到该看的地方,或者说,没有看到真正的对手。

弗拉维一直站在他的坐骑旁边。雷古鲁斯听到他的朋友惊讶的吸气声,赶紧回头。刚开始,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然后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一条城墙般的巨蛇,那花纹斑斑的蛇皮正滑过岸边高高的芦苇,直接扑向不堪一击的军队。

谁能想象如此巨大的蛇能爬得如此之快且悄无声息?谁又能想到一个畜牲能料到他们会到下游再次尝试渡河?或许这只是巧合,又或许是那个怪物饿了,循着行军的声音来到了这里。

要不然它就真是迦太基的恶魔,他们召来古老的邪恶势力,要结束他在迦太基领土的统治。那个怪物静悄悄地穿过水面和倒伏的苇丛。那一刻,他再次被那巨大的形体吓得魂飞魄散。太不可思议了!只不过是一个畜牲,却让一大片草丛来回晃动,长度令人惊骇。他看到那圆鼻子蛇头高高抬起,张大了嘴。

“当心巨蛇!”他喊道,率先发出了警告。紧接着就有上百人跟着一块儿喊起来:“蛇!”此时此刻,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个突如其来的噩梦!蛇应该是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动物。在非洲,最骇人的场景里,人们也只是看见蟒蛇缠住一头山羊。对于一头像城墙那么长那么高的动物来说,“蛇”不是个合适的字眼。

它像一个意念、一声叹息,像新近磨过、寒光凛凛的镰刀,横扫一切。它像一堵移动的墙在尖尖的芦苇丛中穿行。阳光照在鳞片上,在芦苇薄薄的阴影中闪着亮光。它游进水里,撕裂河中的行军队列,冷酷无情,势不可挡,似狂风巨浪又似地陷山崩,根本不像活物。它将士兵衔在嘴里,喉咙两边发达的咬肌不停蠕动将人压碎往下吞噬。它在队伍中快速穿梭,随着那长鞭一样的蛇尾猛地一甩,狠狠地劈向那些水中挣扎的士兵,有一些人被推到了水下,可能是被那怪物的身体,也可能是被它搅起的巨浪所致。

“放箭!”雷古鲁斯喊道。但是他们的箭都被那巨蛇光滑的皮肤弹开,或者像歪歪扭扭的大头针一样挂在上面,完全无法穿透它那厚厚的皮囊。石弹也丝毫不起作用,巨蛇又循原路折回。那个怪物再次如巨鞭一样抽打挣扎中的士兵,此时空气中弥漫起爬行动物的恶臭。它一口叼住几个士兵,把他们碾碎,愤怒地将尸体甩来甩去。河里有个士兵,不知是勇敢还是愚蠢,也许是两者兼有,竟想要用长矛刺那个怪物。但是锋利的矛尖擦过蛇鳞,却没有伤它分毫。只一瞬间,巨蛇便低头将那个士兵吞入口中,一昂头便将他的长矛甩飞。在一阵抽搐的吞咽之后,它的敌人化为乌有。尖锐的呼哨声一阵又一阵地划破长空。仿佛吃人只是因为它怒火中烧。

雷古鲁斯努力控制住坐骑。尽管身经百战,那匹牝马还是步步后退,惊骇地嘶鸣。他勒住缰绳,坐骑向后退却,马头仍在挣扎。或许是这种挣扎吸引了巨蛇的注意;或许只是马背上的人看着比在河中快淹死的惊恐士兵目标更大,总而言之,巨蛇熊熊燃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猛然间,它朝他直逼过来。蛇尾鞭挞着河水,泛起黑乎乎的泡沫。它血口大张,势要连人带马一起吞下。

逃跑只是徒劳。他怎么也快不过巨蛇的速度。不论是坚守阵地、像英雄般死去,还是转身逃跑、被人视为懦夫,结果都一样。太奇怪了。即使是现在,他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居然毫不畏惧。吃惊倒是有一点,因为自己将死于同巨蛇的搏斗,而不是与迦太基人的厮杀。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人们是否会记住他的死亡。短剑在手,他却想不起来何时拔出。面对这样的险境,用剑简直愚蠢至极,但是只要有机会,他就要让剑沾血。巨蛇袭来,发出刺耳尖叫,那种声音震撼着他的耳朵和皮肤,让他无法思考,让他魂飞魄散。

他隐约感觉周围手下都已散开。那匹牝马挣扎着向后退,他拼尽全力抓住她。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恶臭熏天。就在那怪物的大嘴刚要咬到他时,他突然感到身体被人猛地一撞。

“马尔库斯!”那个人似乎喊了一声,但声音微弱,被巨蛇的怒吼声压住了。

他不知是谁将他推下马。直到跌进泥泞的河岸上,他抬头一看,才认出是弗拉维。那巨蛇已将马和弗拉维一块儿抬离地面。怪物的喉咙卡住了马的胸部,弗拉维飞身把马尔库斯推下马,自己的一条腿却和不幸的战马一道被巨蛇咬在口中。弗拉维金钟倒挂,发出惊恐而痛苦的嘶吼,而战马则在巨蛇口中疯狂地挣扎。

马尔库斯在泥泞中打了个滚,又本能地站起身,然后他跳起来抱住朋友的胸部。事实上,是他的体重把弗拉维从巨蛇的口中撕扯出。少了弗拉维的重量,巨蛇心满意足地继续与疯狂踢腾的马进行角逐,无暇顾及摔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马尔库斯重重地栽在地上,被弗拉维压在身下,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从朋友身下滚出来,勾住他的腋窝往后拽,将他拽出开阔的河岸,躲进茂密的草丛里。

两个人浑身都是巨蛇的恶臭,弗拉维流血不止。他的大腿被蛇牙犁出几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马尔库斯使劲压住他的伤口、止住流血,弗拉维却一直捶打他。直到包扎好了,马尔库斯才意识到,弗拉维不是在打自己,而是在痛苦地抽搐。蛇牙有剧毒,弗拉维性命难保。他拿自己的性命换取了马尔库斯的性命。

马尔库斯打了个寒战,慢慢回到现实中。他依然牢牢地攥着铁笼的栏杆。太阳和风已让他的眼睛干涸,现在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还能感觉到一丝光,仅此而已。他站在这里几天了?他不知道。还要忍受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死神何时才会取走他的生命?他干裂的嘴唇张开了,咆哮还是微笑,他不知道。他脑中的语言再也不能用嘴说出来。弗拉维,你本可以让我英勇地死去,可是你救了我,让我落得如此的下场。朋友啊,这可不算是什么恩惠啊。对我来说,太不值了。


和其他围观的人一样,弗拉维看到马尔库斯在瑟瑟发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引来一群豺狼,他们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弗拉维挨个看着他们的脸:宽阔的鼻孔,咧开的嘴唇,兴奋的眼睛。他们狡黠地彼此摇晃着脑袋,准备好了脏兮兮的投掷物。他们如饥似渴,希望看到马尔库斯临终时充满痛苦的折磨和嘲弄。用丢出的石头和污秽的语言,把他屈辱的死亡视为自己超乎寻常的胜利。

弗拉维怒火中烧,恨不能找把剑来。可他没有武器,只有用拐杖和偷来的钱包做成的弹弓和弹丸。昨天晚上他用它射死了树上的一只鸟。虽然不是什么丰盛的晚餐,但是他很高兴自己的功夫并没有丢掉。但那毕竟只是猎人和射手的武器,无法用它对抗这帮暴徒。

或许,他可以用他的拐棍抡他们,但是那教训不够深刻。即使有一把短剑,他也不能把他们全干掉,但是至少可以让他们搞清楚,折磨笼中囚犯和死于敌人刀下是两回事。但这样也无法救马尔库斯,人们还是会冲铁笼扔石头,小点儿的石子还是会打中他。伴随着那些石子,他还会听见那些辱骂和嘲笑的声音。弗拉维看看周围,痛心疾首。他救不了马尔库斯。

他无法使马尔库斯免于死亡,但或许能让他从这非比寻常的死亡中解脱出来。他弯腰去捡石头,找到个大小适中的,退到街边。他必须立即动手。人们已经开始向马尔库斯抛扔石子。大多数石子飞到半空就掉落下来,即使偶尔有丢上去的也没什么力量。他很得意地看到有些石头回落到聚集的人群中,砸在那些仰着头的看客脸上。

他站在一扇门前的屋檐下,掂量着手中的石头,之后开始摸索着腰间揉成一团的破布,从偷来的钱包中找到一块蜡,往外拿的时候,手又戳到了巨蛇的牙齿。尽管这该死的东西一直在他肉里溃烂,却还像之前一样锋利无比。

他仍记得自己如何得到这颗牙齿。那天他纵身一跃,只是想撞开马尔库斯。他至今记得那个巨蛇的大嘴咬上他大腿的恐怖场面。他被倒挂金钟,蛇牙扎进肉里,那疼痛与蛇毒带来的一样尖锐。片刻之间,那种热辣辣的酸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多亏了那个马鞍,他才捡回一条命。巨蛇的牙齿直接穿透了他的大腿,磕上了什么东西,可能是腰带扣,也可能是块铜牌。巨蛇越咬越紧,弗拉维能感觉到它的愤怒。随后,蛇的牙齿碰到一块金属,弗拉维这才得以脱身。

巨蛇刚一松口,马尔库斯就跳上前来抓住了他,把他从死亡之口中夺了回来。

“不要管我!”他喘着气说道,深知自己死期已到,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等他重见光明,一切都变了。他的腿被绷带捆了个结实,包扎处的肌肉鼓鼓地肿起,高烧不退。马尔库斯就蹲在他身旁。他仰着头,看着夜色映衬下的橡树叶子,闻到了松针的味道。那么,马尔库斯已经摆脱了巨蛇。莫非他放弃了渡河的计划?他无精打采地眨了眨眼睛,明白对他来说,战斗已经结束,以后的日子就托付给他的朋友兼指挥官了。马尔库斯对他咧咧嘴,露出恶狼般的微笑。

“你醒过来啦?好极了。我的朋友,如果你今晚死了,我并没有让你的死敌比你活得更长。

“扶他坐起来。”马尔库斯命令道,似乎不太在乎弗拉维怎么想,两名侍从依命行事。他朦朦胧胧意识到,现在所在的地方不算高,连个小山丘也算不上,也就能看到河谷而已。也就是说,他们与巨蛇的领地相距并不远。他感觉到恶心想吐,不仅仅是因为毒蛇的剧毒,还有恐惧。

“什么?”他挣扎着冒出一句,感觉不只是他的腿,整个身体都被毒药侵蚀得肿痛。

“快拿水来。”马尔库斯命令其中的一个,但是他根本没有看着弗拉维。他凝望水面,耐心等待。

“哈,”他吐了一口气,“你在那儿啊!看见你了。”他转身对身后的人喊道,“你们现在看清了吗?不可能看不见。它既然大得像城墙,那咱们就把它当成城墙。各就各位,瞄准射击。”

一名手下端来一杯水放到他的嘴边。弗拉维想喝,可是他的嘴唇、舌头,整个嘴巴都感到迟钝肿胀。他润了润舌头,呛住了,喘匀了气,之后就转过脸,不再看那杯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击鼓声,铿锵有力,节奏迟缓。但这毫无意义。他刚把脸转开,就听到那熟悉的“砰”的一声,跟着是弩炮发射时的振动。紧接着又是四炮连发。他现在已经听出来了,那是“咚咚咚”的声音,之后是射击声,再后来就是皮带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这次他们用的是石弹,不是弩箭。随着石弹的发射,土坡上的人兴奋得又蹦又跳。

“击中了!”有人高呼道,“看,它在水中扑腾呢!看啊,它正在水里打滚儿呢!”另一个应和道。

弗拉维勉强睁大眼睛,观看这个场面。马尔库斯居然选择用弩炮攻击那条巨蛇。炮手正在疯狂地装填石弹,转动弩炮,不断调整角度来瞄准因剧痛而蠕动的巨蛇。就在下面,那些大石头要么错失目标掉进黑糊糊的水里,要么狠狠地撞在那条巨蛇的鳞片上,然后在水中掀起大浪。那巨蛇深埋在芦苇丛中,但是马尔库斯占据了有利地形,可以俯视它。他能瞥见巨蛇覆盖鳞甲的宽阔脊背和疯狂舞动的蛇尾,即使看不到全身,他们依然能够根据它分开的芦苇和水面上黑糊糊的泥浆旋涡判断它的行踪。

“这样杀不死它的。”弗拉维说道,但是却只发出无言的嘟哝,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只能看到战斗的一角,因为在他面前,人们在大声喊叫,跳跃,瞄准巨蛇接连不断地发射石弹。但是弗拉维了解蛇。孩提时,他曾将蛇握在手中,知道它们多么柔顺光溜,它们的身子又多么灵活。

“蛇头,”他建议道,然后拼死从肿胀的嘴中,冲马尔库斯喊道,“蛇头!脑袋!”

不知是听到了他的喊叫,还是马尔库斯自己醒悟过来:“听好了,大家瞄准蛇头。将石弹都投向蛇头!要快!趁它还没躲起来也没潜入水里。”

士兵们开始遵令轮流装弹,石弹如冰雹一样倾泻在蛇身上。那畜牲被打得晕头转向,一会儿扭向这边,一会儿扭向那边,想要躲避不知来自何处的敌人。弗拉维看到蛇尾不像之前那样挥舞了,也许脊椎被石弹击中了。又是一发,这次擦着尖尖的蛇头飞过。它的速度突然间慢了下来,并且显得非常吃力。巨蛇痛苦地扭动身躯,不再像之前那样东冲西突;在那个怪物愤怒地翻腾的时候,弗拉维看见了它白皙的肚皮。

跟着,就是那致命一击。这颗弹丸一发射出去弗拉维就知道了。它击中了蛇头并且卡在那里,楔入了巨蛇的脑袋。它抽搐得越来越缓慢、吃力;而士兵则越战越勇,石弹如暴雨般砸向那怪物。它已经纹丝不动,但他们仍不肯罢手,一次又一次地攻击那瘫成一团的身体。

“停下!”马尔库斯终于大声吼道。他转身对着什么人说,声音就在弗拉维的头上方。其实弗拉维早就知道巨蛇已经死了。

“派两个人下去看看它是不是真死了。如果确定它死了,让他们量量它到底有多长。”

“如果没被砸成两截的话,得有一百英尺。”有人估计道。

“接近一百二十英尺。”还有人指出道。

“天底下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有人酸溜溜地笑着说。

弗拉维看见马尔库斯板起脸孔。蛇毒发作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瞥了一眼,看到马尔库斯咬紧牙关,目光冷酷。之后,他撑不住了,闭上了眼睛,只听到马尔库斯说:“他们会相信我们的。这可不是什么来自非洲的野史传奇,更不是吹牛妄谈。他们会相信的,因为我们要把蛇皮和蛇头送给他们。我们要剥下它的皮,把它送回罗马。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他们剥了它的皮运回了罗马。弗拉维当时就坐在那辆牛车上,车上放着那张擦过盐、臭烘烘的蛇皮。砍下的蛇头被放在了牛车的后面,部分牙齿不见了,因为有人取下来留做纪念。那番景象和非洲烈日炙烤下的蛇皮气味令他恶心反胃,丝毫不亚于遍布全身的剧毒和感染。他靠着牛车,身前固定着扎着绷带的腿,迷迷糊糊地盯着它。他能看到巨蛇嘴中的断齿,并且知道剩余的部分在哪里,就在大腿骨旁边,紧贴着大腿根部。那个土神医断定那颗牙齿最好留在原处。

“周围会慢慢痊愈的,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个人说了谎。而弗拉维,又难受又疲惫,所以没有考虑让他在伤口处开刀将它取出,只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谎言。

马尔库斯来到他的身边跟他道别。

“你知道,我总是会想方设法让你留在我身边,这次你回家完全也是出于好意。我的故事由你来讲述最好,因为你就是铁证。有了这蛇头和蛇皮作为证据,谁还会再怀疑你呀。很抱歉让你这个样子回家。但是我保证,下次阅兵时,你还会跟我在一起。我想你不会觉得我自食其言吧?”

他们俩都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弗拉维深深地叹了口气。即使他告诉马尔库斯他再也不想从军了,他的老友也绝不会相信的。于是他挤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据我的记忆,你只是答应没有我就再也不会参军了。但是我不记得曾说过没有你我就不回家了!”

“的确如此,老弟。那个承诺是我的,不是你的。好吧,一路好走,给我家里捎句话,跟我的儿子讲讲咱们的伟大事迹。不久之后,我也就回家了。下次如果我们再入编的话,记着要跟我一起并肩战斗啊。”

不久之后,他的确回到了故乡。就是那次。弗拉维紧紧地闭上眼睛,希望能把人群的吼声抛之脑后。可是那嘘声一阵高过一阵。对弗拉维来说,战争是责任,远非荣耀的呼唤,但是马尔库斯一直不懂他的心思。所以当他们再次应征从军,弗拉维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上前时,马尔库斯没有食言。就这样弗拉维再次入伍并跟他一起行军。

而这就是他的下场,一个在迦太基逃亡的奴隶。

他看着自己用蛇牙做成的东西,用手掂量着,心里思忖着。这种长柄投石器最好的弹丸是圆石头。尖形投掷物可能会在空中打滚。笼子的铁栏杆也会将它撞飞。这是个荒唐的计划,是个无望的姿态。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朋友,突然有了主意。

有些东西丢上去击中了马尔库斯的眉毛。鲜血从伤口处滴下。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夕阳在他的身上投下了红色的光芒,裸露的皮肤在残阳中放着猩红的光。红色浸染了全身,仿若他乘着胜利的战车穿过罗马,让人们瞩目他的凯旋一样。他直挺挺地站着,即使在颤抖也还是使出全力站直身躯,不肯倒下。残损的眼睛盯着西方。

弗拉维迈步走向街心,果断地朝着最佳位置走去。他只有一次机会,而挥舞长柄投石器需要空间。眼看着马尔库斯就快支撑不住了,碎石子和辱骂声弥漫在空中和自己的耳畔。弗拉维仔细端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心,毒蛇!”他大叫一声。

马尔库斯没有转向他。也许是他握着铁栏杆的手无法松开,也许不是。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朋友会前来目睹他的死亡,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弗拉维可能会为这一声高呼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人听出了他的外乡口音,朝他看过来。他抓紧时间,装好弹丸,测试拉绳的摆动。他全身心地盯着老友,向他点头作别,但是马尔库斯根本看不到。之后他就射出那颗巨蛇的牙齿,看见它不偏不倚,正中马尔库斯的胸膛,直击他的心脏。马尔库斯因此浑身一颤。

“世事无常啊!”他高呼道,话音未落,就看见他的朋友,最后一次,转向了他。然后沉下去,死了,但是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栏杆,没有跌倒在等待已久的长钉上。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呼,但他已听不到了。执政官马尔库斯·阿蒂利乌斯·雷古鲁斯死了,被巨蛇杀死了。那些蠢货是否再向他投石子或垃圾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已经解脱了。

弗拉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人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但是同时也看到了他紧握在手里的拐棍,直视他们的目光。于是他们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捡石头猛往马尔库斯的尸体上扔去。就像那些士兵往那条死去的巨蛇扔石头一样。宁可奚落死去的狮子,也不嘲笑活着的豺狼,弗拉维心想。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故乡似乎遥不可及,但是再远他也要回到家园。他从来没有承诺马尔库斯没有他就不回家。他一定要回去。但是他对这个集会的夜晚许下了新的承诺。

“我再也不打仗了,马尔库斯,没有你,我绝不参军。”

(白文革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