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羁绊
乔·霍尔德曼
本篇是对未来高科技战争的一场入迷的展望。就其对未来战争的本质,尤其是其代价的展望来看,它和千百年来的战争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乔·霍尔德曼出生于俄克拉荷马州的俄克拉荷马城,于马里兰大学取得物理学和天文学的理学学士学位,之后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领域继续进行深造。但美国陆军中断了他的科学学术生涯计划,他于1968年作为战斗工兵被派遣往越南战场。1969年,乔·霍尔德曼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于是返回家乡开始了写作生涯。1969年,他的第一篇小说刊登于《银河科幻》杂志。1976年,他以其代表作《千年战争》一举夺得星云奖和雨果奖,该作品在20世纪70年代具有里程碑的意义;1977年,他以小说《三百年国庆纪念日》再次获得雨果奖;1983年,获得雷斯灵奖的年度最佳科幻诗歌奖(尽管大多数人将乔·霍尔德曼看作“硬科幻”作家,但实际上,他也是一位有相当造诣的诗人,他的作品曾被刊登于诗歌界的大多数专业媒体上);1991年,以中篇小说《海明威骗局》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1995年,他以作品《没人如此之瞎》再次获得雨果奖。他的其他作品还包括一部主流小说《战争年代》,科幻小说《思桥》《永记我的罪孽》《无幽不烛》(和他的哥哥,科幻作家杰克·C·霍尔德曼二世,合作完成)《世界》《破碎的世界》《世界与时间》《购买时间》《贸易工具》《来访者》,主流小说《1968》《伪装》(此作品获得了著名的小詹姆斯·提普垂奖),《古老的二十世纪》。他的短篇作品则被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无穷梦境》《未来交易》《越南以及其他的陌生世界》《没人如此之瞎》《孤立之战及其他》,以及一本汇总了小说及写实文学的《战争故事》。作为编辑,他编辑出版了小说集《不要再研究战争》《欢笑宇宙》《星云奖获奖故事第十七辑》,以及和马丁·H·格林伯格合作的《未来战争武器》。他最新的作品是两部科幻小说《意外的时间机器》和《飞向火星》。一年中的部分时间里,霍尔德曼居住于波士顿,于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写作。其余时间里,则与自己的妻子盖伊居住在佛罗里达的家中。
作为一名物理专业研究生,我本以为自己不用担心被应征入伍。可那天我正安安稳稳坐在图书馆小阅览室里阅读一篇学术论文,电脑屏幕突然一暗,紧接着“纸质文档接收中”的提示闪烁起来。这种事以前没发生过,谁会费尽心思一直追你到图书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后立刻就应验了。
电脑吐出一张纸片,上面盖着征兵委员会的印鉴。我把纸片正面朝上拿好,大拇指按在指纹圈内,一行文字显现出来:“你被第九步兵师第十二远程战斗步兵旅征募,”兵孩,“务必于2054年9月3日12时至密苏里州伦纳德伍德堡报到,并开始远程战斗步兵部队训练。”
刚好在选课之前,多么体贴的安排。他们不会在学期开始后把我硬拖出学校,甚至给我留了两个星期时间来卷铺盖说拜拜。
我坐在那里盯着纸片,想到各种各样的对策。也许我该逃到瑞典或芬兰去,在那儿我也会被国家征用,但不一定是服兵役。也许我该把征兵委员会告上法庭,辩诉自己是反战人士,请求把自己改派到路政部门或林业部门。可我没有加入任何反战团体,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支持我的申诉。
也许我该效仿布鲁斯·克拉默。去年他吞了大堆止痛药、灌了大量伏特加,然后用枪轰掉了一个脚指头。不过他是被常规步兵部队征募了,确实很危险。
而操纵兵孩的人从不会被敌人直接射中——他们坐在离战场几百英里之外地底深处的掩体里,遥控武装到牙齿的无敌机器人。有点儿像模拟游戏,只是杀的是真人,真的会死的人。
我知道,大多数兵孩从不杀人。“恩古米”地区分布着大概两万台兵孩,大多数只是站站岗。它们站在那里,身形巨大,打不烂,杀不死,象征着联盟的强大力量,也可以说是象征着美国的力量,虽然有大概百分之十二的兵孩其实来自别的国家。
布雷兹·哈丁是我的导师,她的办公室跟我只隔着几栋楼。她正在自己办公室里,让我把文档带过去。
她仔细读着征募信,一反常态地读了很久。“我说,这次你倒了几辈子的大霉了。”
“你可以逃,芬兰、瑞典、台湾地区,别考虑加拿大。但这是个战斗岗位,随便你逃到哪儿,最后都会被引渡回来。不管怎样,届时你的科研拨款肯定保不住,你的学术生涯也要完蛋,还得搭上蹲大牢。
“要是你遵从法律入伍了,你会像迈克·罗曼办公室的锡拉·托利弗一样,一个月‘只’报到十天。可为了这十天的工作,她好像要花五天时间来恢复。”
“只是坐在一个小房间里?”
“她称之为笼子。很明显,工作要比纯粹坐在那儿累得多。
“好处是,系里不敢踢你出去。只要你不时露露脸做点事,你在木星工程中的职位就是终身的。前提是没把拨款用完,不过应该永远用不完。”木星工程是在环绕木星的轨道上建造一个巨大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成百万面包圈似的电磁管道沿木卫一的轨道围绕着木星。
“不管怎么说,等他们启动加速器,”我说,“我们就不用瞎操心了。我们瞬间都会被吸进一个大黑洞里。”
“不能这么说,我更喜欢那个‘炸成齑粉播撒到宇宙边缘’的说法。我一直想出去旅行。”我们一起大笑。木星工程模拟的是宇宙大爆炸10 -35秒后的状况,这是街头小报最喜欢的题材。
“好吧,至少基本训练时我能减掉几磅赘肉。自从毕业离开足球队,每年我都会胖上两三磅。”
“咱们中还是有人喜欢我胖嘟嘟的样子。”她边说边掐我的前臂皮肤。这场面有些微妙的喜感。三年前第一次见面时,我们俩就有些来电,不过除了打情骂俏没发生过什么。她比我大十五岁,还是个白人。对于校园恋情来说,这些都不成问题;不过在校园之外,德克萨斯就是德克萨斯。
“我在谷歌和维基上搜到些东西,你该看看。操纵兵孩可不光是坐在那里而已。”她把平板电脑转过来让我看屏幕。
由军事专业办公室发布
以每年100,000人计
“就是说并没有那么安全。”
“而且远程战斗步兵受的伤,不管是不是战斗原因,都是脑损伤。这种情况下你肯定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你说这个是想让我高兴一下?”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该试着换去常规步兵部队。这个建议听上去很疯狂,可以你的学历和年龄,他们会给你安排一份坐办公室的差使,肯定的。”
“好吧,我还有两星期时间活动活动,看看还有多少回旋余地。不过我在这里的工作怎么办?”
她挥挥手表示没问题。“每个月你可以回来工作二十天。实际上,我正想把你调出来,别在物理实验室里打杂了,只要你给60个学生的论文评评分,再协助我管管299个特殊项目就行。”她瞅瞅自己的日历,“我猜基本训练是全日制。”
“不清楚,我听说是。”
“替我打听下。要是十月和十一月你有工作,我得硬拉些人来打下手,最好现在就开始物色了。”她从桌上伸过手,轻轻抚摸我的手,“只是不太方便而已,朱利安,不算什么大事,你能克服的。”
布雷兹没有提及当“机械师”最大的危险和最大的诱惑——操纵兵孩的士兵都被称为“机械师”。他们都要被装上接驳插件,就是在后脑勺钻出一个孔,插入电子接口,这样你就可以和排里其他人分享所见、所想和各种各样的感受。一个排配置五名男兵五名女兵,于是你就成了那种十头二十臂的神话怪物,还长着五根阴茎和五条阴道。为了这种独特的体验,很多人想尽办法加入远程战斗步兵部队。这可不是军队原先想要的效果。
几乎所有机械师都是征募来的,因为军队需要各种性格和能力的特定组合。移情是显然的,因为要和其他九个人共享你最私密最深层的感情和记忆,同时还得保持神智清醒。但军队也需要杀人不眨眼的人加入所谓的猎手/杀手排。他们才是那种吸引眼球最多、获得奖金最丰厚,甚至有自己的粉丝俱乐部的人。我觉得自己成不了那种人。我连钓鱼都不喜欢,因为太血腥了,会伤害到鱼。
安装接驳插件本身也有风险。失败率是机密,但各种消息来源声称失败率约在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五之间。失败了,大多数情况下也不致死,但我不知其中还有多少人能回来继续脑力工作。
我查到基本训练确实是全日制的,整整八个星期。前四个星期是在老式的新兵训练营里进行紧张的体能训练,对于将来整个从军生涯都坐在笼子里冥思苦想的人来说没什么明显用途。四星期后,他们就会给你安装接驳插件,然后你要和九位同伴串联起来进行训练。
我确实申请了改派至常规步兵、医疗兵或后勤部队(这个选择项被他们划掉了,战争时期不能加入非战斗部队)。申请提交那天当场就被拒了。
于是我把自己每天的慢跑距离从一英里增加到三英里,每两天还去一次健身房。为了应付臭名昭著的基本训练,就体力方面而言,我得做好充分准备。
我也花了比以前更多的时间和布雷兹交往。整个夏天她都没有教学任务,我也有合情合理的理由经常去木星工程逛逛,尽管大多数工作其实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电脑终端上完成。我有意在午饭时间或下午五点去露个脸,后者是我们名存实亡的下班时间。
考虑到我们两人的年龄差距,这算不上是约会,但也不仅仅是同事间的聚餐。也许给我们多一点时间,超过两个星期的时间,我们俩的关系会有所进展。
但是9月2日那天,她送我去机场,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和吻别。和作为同事说的“再见”比起来,这可更有意思些。
我在圣路易斯下了飞机,一位身穿制服的女士正举着牌子等我,牌子上有我和另外两人的姓名。她的身材比我还壮,白人,看上去就很难对付。我好容易才遏制住和她擦肩而过、直接买张去芬兰的机票一走了之的冲动。
等另两人——一男一女——也出现了,她把我们带到一个显然已经废弃的紧急出口,然后顶着一百零五华氏度的高温走上柏油路。我们快步走过四分之一英里,看到有数十人排成几列,正汗流浃背地站在一辆军用巴士旁。
“不准说话。你们这帮废物都给我排整齐了!”一个大个子黑人,嗓门大得不需要喇叭筒,“把包裹都扔到行李车上,八个星期后会还给你们。”
“我的药……”一位女士说。
“我没说过闭嘴吗?”黑人怒视着她,“如果你的医药表格填对了,你的药会等着你;要是填错了,你就死定了。”
三两个人轻笑起来。“都给我闭嘴,我没开玩笑。”他走到人群里最魁梧的那人面前,脸贴近对方几寸之遥,冷冷地说:“我没开玩笑。接下去八个星期里,你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死掉,一般都是因为不服从命令。”
五十个人都到齐后,他把我们一股脑儿塞进巴士。巴士热得就像带轮子的烤炉。天哪,我想,伦纳德伍德堡肯定有上百英里之遥,可巴士上一扇车窗都没打开。
我坐在一位漂亮的白人女子旁边。她瞥了我一眼,继续直视前方。“你是去参加机械师培训吗?”
“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没瞧我,拖着德克萨斯南部特有的长音道。那天后来我才知道,第一个月里机械师要和常规步兵——“警卫们”——一同训练。告诉别人你以后的军旅生涯都将坐在空调房间里度过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不过我们只行驶了两三英里,来到挨着民用机场的军用机场后,大家被塞进一架全翼运兵飞机,满满地挤在没有安全带的长凳上。那只是二十分钟的短暂飞行,可颠簸得很。那个大个子中士紧紧抓着一根吊带站在我们面前,怒目而视。“谁要是敢吐,谁就自己打扫干净,其他人在边上等他。”没有人呕吐。
我们在一条凹凸不平的跑道上着陆,随后按照性别被分开,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男人们,或者说“迪克们”,被带进一栋热烘烘的金属建筑。我们脱下身上所有衣服,装进标有自己姓名的塑料袋。如果这些臭衣服要发酵八个星期,那还是让军队留着吧。
他们说我们需要自己衣服时会发还,然后让我们排成一队,匆匆采集了血样尿样,每边胳膊都打了两针,屁股上也挨了一针。老式的注射方式,痛得很。然后我们走过欢迎淋浴,进入堆满毛巾和衣服的房间,军服基本上是按尺寸大小分放的。然后我们不得不坐下来,由三位板着脸带着机器人助手的男人测量脚的尺寸,拿来军靴。
一位帅小伙的旋转全息像向我们展示穿着这套服装应具备的风貌——裤腿打褶塞进军靴,衬衫缝需和皮带扣及门襟完全对齐,衬衫袖子需匀称地卷至前臂中部。可他的军服是崭新的,而且量身定做,我们的却是二手货,也不完全合身。他也没有出汗。
我曾预计到会被剃个半英寸的板寸,可没想到,遭到的报应是他们把我的头发剃了个精光。
太阳西落,气温降到大约九十华氏度,于是他们把我们带到室外略微跑上几圈。跑步倒没什么,只是我穿得有些多。我们排着队形沿周长四分之一英里的煤渣跑道跑了四圈后,女兵们加入进来,我们一起又跑了八圈。
然后他们把汗流浃背的我们塞进一间冰冷彻骨的食堂。我们排着长队领取冰冷油腻的炸鸡、凉透了的土豆泥和萎蔫的热色拉。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看着我从炸鸡上剥下黏糊糊的炸面糊。“减肥呢?”
“是的,不吃这恶心的东西。”
“我觉得你会减去不少体重。”我们隔着桌子握了握手。乔治亚州来的卡罗琳是位漂亮的黑人女子,比我略为年轻。“怎么,你是研究生,被他们拉了壮丁?”
“没错,物理学博士。”她大笑,“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了。”
“和你一样?”
“嗯,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创意视觉专业的美术生。”
“那你最喜欢哪档电视节目?”
“哪档电视节目都不喜欢。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现在该你告诉我了,是不是每个星期不给你看杀戮小队你就浑身不舒坦?”
“我没自己的小房间,也没时间看。小时候,我爸妈每个星期只准我看十小时电视。”
“哇!你娶我好吗?还是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是同性恋,除非和绵羊。”
“哟,你不会吧!怎么说也得是母羊!”我俩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似乎有些过分。
常规训练大约有一半时间用于体能训练,另一半时间则花在学习使用武器上。作为机械师,那些武器将来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就连“警卫”们都不一定有机会用上刺刀匕首或空手搏斗术——你没有枪,面前的敌人也没有枪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其实很微妙,他们是想培养我们的进攻性。可我不知道这对于机械师来说是不是个好主意——发起脾气来,你的兵孩荡平的可是整个村庄。)
卡罗琳姓柯林斯,我俩在字母表里紧挨着对方。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交谈,有时在队列中还窃窃私语,这好几次给我们带来麻烦。(“你们这对小鸳鸯,一个给我绕跑道跑步去,直到另一个把墙刷好。”)
我真的被她迷住了——我指的是你十八岁时就该有能力自控的那种大脑化学层面的着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活着只为每天早晨集合时能见她一面。从她的表情和手势,我觉得她对我有同样的感觉,可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爱情”这个词语。
两周不间断的训练之后,出乎意料地,他们在星期天放了我们半天假。一辆巴士把我们送到圣罗伯特,那个小镇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士兵和他们的积蓄分离。我们必须在六点整前回来报到,否则就算擅离职守。
在去圣罗伯特车站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几个打着“钟点房/干净床单”广告的大小旅馆。下了巴士,我支支吾吾想提出开房的要求,却被她一把拽住胳膊,拖进最近的旅馆大门。
我们之前甚至还未亲吻过,于是我们边接吻边脱对方的制服,小心翼翼不崩掉一颗纽扣。
说到“崩”这个字眼,我不算是那持久且照顾对方感觉的情人,虽然我很想成为那种人。我在生理和心理两方面都经受不住考验——在兵营里打飞机可谈不上“隐私”两字。
她对此只是一笑了之,于是我们又做了会儿前戏,直到我进入状态,让这次做爱更细致、更缓慢。那种感觉比我所有的梦境都更为美妙。
离上车还有一小时时间。旅馆隔壁就是一个酒吧,可卡罗琳不喜欢被新兵同伴们盯着看。于是我们坐在凌乱潮湿的床单上分享了一杯带金属味的水。
“你试过逃避征兵吗?”她问。“嗯,试过。我的导师说如果我加入常规步兵部队,按我的年龄和学历,我只需坐两年办公室。”
“说得没错。你现在还相信这种说法吗?”我笑了,“他们会把我分到只配刺刀的排里,让我上战场,为了祖国用刺刀去捅敌人。”
“为了上帝和祖国,别忘了上帝。”
“多亏了上帝,我们才有半个星期天的假。”
“感谢主!”她用两只手指夹住我的阴茎摆弄,“我觉得这小家伙里不剩多少汁水了。”
“一时半会儿没有了。等上了巴士咱们可以再来一次。”
“好啊,说话算数。”她深深地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好几处关节噼啪作响,“咱们去喝杯啤酒吧。让那些女光棍瞧瞧咱找到男人了。”
“走吧。”不过我怀疑镇上不会有多少孤男寡女。她仔细给我穿上衣服,用手一点点把军装抚平,随后闭上眼睛抚摸我的脸和双手,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然后她紧抱住我,深吸一口气。“谢谢你,朱利安。”她轻声说,“好些日子我都想对你说。”我开始给她穿上衣服,不过扣错了一些纽扣。这一切都很浪漫。脱下女人的短裤也比重新给她穿上去容易得多。
即使是酒吧无烟区,空气中仍有一丝淡淡的烟草和大麻的味道。酒吧里有冰镇啤酒,但没有空位。于是我们坐在吧台旁,听着吵闹的音乐和喧哗的笑声,和一些受训的同伴点头打招呼。
“你不是在南方长大的,”她说,“你的口音很滑稽,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实际上,我出生在乔治亚州,不过上学前父母就搬到了北方,特拉华州。然后在哈佛的四年把我的口音给彻底毁了。”
“你是学理科的?”
“物理学。硕士读的是天体物理学。博士改读粒子物理学了,博士后也是。我觉得自己还算受得了基础物理的折磨。”
“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懂。”
“从来就没指望过别人能懂。”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就像我对电影也一窍不通一样。”
“朱——利安。”她把手抽开,“永远不要向能将你一击毙命的人显摆什么优越感。六种不同的方式哦。”
“抱歉。你花四年时间在哈佛拿个学位,然后用四十年才能缓过劲儿来。”
“好吧,我可等不了四十年,你最好给我记清楚。”话虽如此,她还是微笑着把手伸回来。
一个矮个子正式二等兵带着个喇叭筒走进酒吧大门。“注意,都给我听好了。查理连的新兵们,你们的巴士到了。五分钟内不上车的,就算无故离队。我们会回来把你的屁股铐起来关禁闭。”
二等兵走出大门,酒吧里好一阵沉默,然后大家低声抱怨。
“只把屁股关禁闭,其他部位留在外面,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想想大订书机吧。”她边说边干掉自己的啤酒,“战车在等着我们呢。”
接下来的两周,星期日都没有休假。如今他们很确定没有人会在长跑时犯心脏病,便把我们逼到了极致。那天下午休假后,第二天凌晨,才两点半,他们就敲着金属平底锅大步穿过军营,把我们全叫醒。我们只有五分钟时间穿衣服,然后背上背包和步枪,负重跑了十英里。一旦有人撑不住停下来呕吐,所有人就只得原地跑步,大喊“娘们儿,娘们儿!”
每三天他们就安排一次晨跑,每次多跑一英里。教官们的表现像是蓄意虐待我们,但实际上这都是精心规划过的。我们不得不接受晨跑的安排,如果要改在那些一百多华氏度的日子里跑步,恐怕就会有人中暑而死了。
教官们还成功地让每个人都相信如此之高的训练强度都是我们自己的错。他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我们只有四个星期时间把你们这些CGI娘们儿培训成战士”。
卡罗琳和我还是找到一次机会,在茂密的树林中,利用午休的半小时时间。我的屁股沾上了有毒的常春藤汁液,她的双脚也沾上了。我们去看了同一位军医,他建议我们下一次要带上半副双人帐篷,至少带张报纸什么的。不过没有下一次了,基本训练期间我们再没干过。
CGI训练的第一天,我们五十人被塞进密不透光的巴士。车开了也许有半个小时,也许只有一英里距离,只是在反复兜圈子而已。目的地在林子深处的地底下。
一扇伪装过的大门滑开,露出通往地下的台阶,通道内光线暗淡。大门由两个巨大的兵孩把守。兵孩伪装得很好,完美地模拟了身后的丛林,如果站着不动,你根本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只有从它们身边走过时,你才能感觉到晃动的热气构成了差不多九英尺高的人形。
地下工事很庞大。我们在门厅中列队,一名二等兵照着平板电脑念姓名,把我们分到不同的排里,还给了房间号。卡罗琳和我都在阿尔法排,进了一号房间。
房间内摆着十张硬座椅,一张桌子上杂乱地堆着派对零食和满满一桶冰镇饮料。一位年长些的男子,身着没有徽章的便服看着我们鱼贯而入。
直到我们全部落座,他才开口:“我会让你们在这里单独待上一个半小时,你们要做的就是互相了解。
“再过几天,你们都要安装接驳插件了,你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秘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离开这个房间后,请你们把衣服全部脱去。倒杯饮料,拿些零食,和别人说说自己心里的秘密和身上的毛病。做些准备,以后你们会更容易和别人相处。
“铃声响起时,你们就把衣服穿上,我会回来和你们交谈。二等兵,有问题吗?”
“长官,”她说,“我……我从没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过,我——”
“那你马上就要了。你没有兄弟吗?”
“没有,长官。”
“几天后你会有五个兄弟。届时你在别人眼中的暴露程度,用‘赤身裸体’远不足以形容。你们都是绅士,是吗?”
“是的,长官。”我们齐声应道。那是位身材娇小、可爱的金发女子,我边期待着看到她褪去衣物后的胴体,边为她的焦虑感到同情。
他笑了笑,脸上起了皱纹。“你们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可以了。”说完他离开房间。
我边脱衣服边和卢·曼贾尼说话,我俩都有意不去盯着那些女人看(但还是有些紧张地瞥到几眼)。卢快三十岁了,他父亲在纽约市开了家意大利餐馆,他在餐馆里当烘焙师。除卡罗琳之外,我对其他人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个程度。过去四星期,我们每天都训练到瘫倒在地,每天早晨又拖着不情愿的身子起床,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聊天交流。
卡罗琳和坎迪过来加入我们。常规训练时,我们都很好奇坎迪来这儿干什么。她是位文雅的,甚或说优雅的女子,她入伍前的工作是心理咨询师,专门劝慰悲痛欲绝的死者家属。我觉得只有内心坚强的人才能从事这种工作。
她对于眼前这种事也是天生的领导者。她拍了下手,对大家说:“咱们把椅子排成一圈,按男女男女相隔坐好。”
理查德·拉萨尔满脸通红,胯下那大家伙高高勃起。我自己克制着不去想那东西,心里默默数着质数背着积分表。
女人都不愿坐他身边。卡罗琳轻轻拉拉我的手,大步走了过去,伸出手来。“你是理查德?”他点点头——“迪克”可不是个好选择——卡罗琳做了自我介绍后坐下。我坐在她另一边。那个可爱的金发女子,阿莉,赶紧占据我另一边的位子,可能她觉得我已“心有所属”,所以是安全的。她把自己完美的双腿交叉起来,又抱起双臂挡住自己的酥胸。
坎迪完全不同,她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两腿膝关节弯曲地交抱着。萨曼莎和萨拉,之前出于害羞还微微弯着腰,看着坎迪便也大大方方地把躯体舒展开。
“那咱们就挨个来,每人说一桩重要但你一直藏在心里的事。从明天起,咱们之间就再也没有秘密了。”大家缓缓点头。“我来起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揉着下巴和脸颊,“我的客户,我的病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丧痛咨询师。那是因为我曾经也深受打击,我,我自杀过。
“我从一座桥上跳下,那是一月份,在科德角。我死了大概十分钟或十二分钟,不过河水很冷,他们最后还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是种什么感觉?”阿基姆问,“死了的感觉。”
“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当时失去意识了。我猜摔在水面的冲击力把我拍晕了。”她一根手指在双乳间划过,“他们在救护车里电击我的心脏,然后我醒了过来。”
“你这么做肯定有原因。”我道。
她点点头:“我眼看着自己父亲死去。我们正驾车在州际公路上,突然方向盘和自动保险装置同时失灵。我们的车翻滚着冲进车流。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可事故没有就此结束。另一辆卡车从后面狠狠撞上来,把我们从立交桥上撞了下去。等我们终于停下……母亲的头已被压碎了,父亲也泡在自己的鲜血中。我的情况不是最糟,但被卡住了动弹不得。我只能头朝下挂在那里,眼看着父亲慢慢死去。他离我只有两英尺。
“我一直无法忘却当时的情景和父亲的遗容,所以我从桥上跳了下去,然后不知怎么我就到这里来了。卢,该你了。”
卢耸耸肩。“上帝呀,我可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摇了几下头,然后望着地面,“大概是我十三岁时吧,父母不许我和一帮坏小子来往。当然了,我不会听他们的。他们以为我是去教堂了,因为他们自己从来不去,所以我能一直瞒住他们。
“那都是些刚出道的小混混,拙劣地仿效黑手党,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我给他们望望风,砸砸自动售货机,还有入店行窃之类的。要是有人粗心大意忘记把车门锁上,他们也会把车偷出去乱开一通。
“我们听说布朗克斯区有个开杂货店的老犹太人,私底下出售枪支。杂货店的后门看上去很容易撬开。于是半夜一点,我从消防梯偷偷溜出来,跑过几条小巷和他们碰头。
“他们说那老家伙肯定十点钟左右就打烊回家了。后门用根撬棍就能撬开。
“那是我第一次不是作为‘小子’参与他们的事,有个更小的男孩给我们望风,而我第一个进去。因为我还未成年,就算出了事,下场也不会太糟糕。
“我带着手电筒进到店里,翻箱倒柜寻找枪支。嗯,我是找到一把,可枪握在那老犹太人手里,那晚他压根儿没回家。
“我听见他扳击铁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我猜手电筒的灯光晃到了他的眼睛。‘把手电筒关掉,孩子’,他对我说。可那个拿撬棍的家伙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握着撬棍狠狠向他的头上抡去。他像根木头一样倒在地上,但那家伙继续击打不止。然后他捡起地板上那把枪,还夸我脑子转得快。
“我们戴着橡皮手套把那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可再没找到枪,连点值钱东西都没有。收银箱我们既打不开也搬不动,只好拿走了大把的糖果和香烟。”
“第二天报纸就报道了那起杀人抢劫案。我什么都没往外说。我本可打个匿名电话举报凶手的,可我害怕。”
“他后来被抓住了吗?”梅尔问。
“据我所知,没有。他后来做起毒品生意,而我去读大学了。现在我来到这里。”
所有人都瞧着阿莉。“我被当场抓奸,和错误的人。”她瞧着地板,“被我丈夫抓到,就在我们的卧室里。我发誓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了……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女字旁的她。”她抬起头,笑得花枝乱颤,“明天公布细节。”
轮到我了。“自慰时被人看到了?”一些人发出不安的笑声,“我觉得最糟糕的事……可能对一些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我背负的罪恶感当时几乎让我发疯。就算现在十多年过去,这种罪恶感还困扰着我。
“我那时,大概十五岁,走在一条小巷里,看到一只乌龟。那可不多见,一只非常大的箱龟,头和脚都缩在壳里。我用小棍戳它,它当然动也不动一下。
“我一时冲动,捡起一块板砖,用尽全力砸下去。龟壳被砸开了,乌龟痛苦地扭动起来,到处都是惨白和鲜红的东西。然后我用最快速度逃走了。”
一阵沉默后,坎迪开口了,“嗯,我能体会。虽然我家里人以前常去钓乌龟,然后切开了烧汤,我从小到大都把乌龟当食物的。”她看着卡罗琳,扬了扬眉毛。
卡罗琳摇摇头:“我觉得家里对我管教挺严的,没什么和性有关,也没什么和暴力有关的事情。我确实有一次自慰被母亲看到,但她只是笑笑,告诉我以后做这事要在自己房里。“我刚进中学时有场考试,化学课的期末考试。有个在办公室打工的女孩找到一份试卷,然后开价十块钱卖给了我。
“这已经够糟了,我是说,我以前没做过类似的事。可更糟的是,我其实知道大部分答案,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得B的。但现在那女孩有证据证明我作弊了,她随时可以告诉任何人。
“所以我杀了她。”她望着天花板咧嘴一笑,“当然,只是在梦里。”
理查德曾在一次成年人的派对上往潘趣酒里放了些泻药,场面顿时活跃起来,可惜药量有些过头,最终一些人被送进了医院。(包括他自己,以转移视线。)
萨曼莎多年来,母亲每次喝醉回家后,她都会从母亲的皮夹子里偷一些钱。梅尔对自己智力迟钝的兄弟玩了些不道德的恶作剧。萨拉帮自己的父亲安乐死。阿基姆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承认自己从来就不相信安拉,从小就不信,但他一直没有勇气承认并脱离自己的宗教。这是充满疲倦和尴尬的两个小时,但显然很有必要。当穿戴衣服的铃声响起时,我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不再用两性的眼光看待那些女人了,虽然将来我可能还会爱上其中的两三人。
我们再也没回伦纳德伍德堡,全封闭巴士把我们送往圣路易斯机场。在那儿,他们把我们一个月前上交的私人物品都还给我们——衣服洗烫过了——然后把我们送上前往波特贝洛的飞机。
飞机驶经大片水域,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尼加拉瓜和哥斯达黎加的空域。“恩古米”国家没有空军,就算有,我们的空军兵孩也会立刻把它们全部摧毁;但他们有能力向我们发射导弹。
我们着陆时已是夜间,空气浑浊又油腻。基地由一组不显眼的低矮建筑物组成,间或出现的兵孩闪着单调的光。兵孩沿基地四周站岗,据说针对这里的袭击从未成功过。我不禁揣测,一次“不成功”的袭击能造成多大破坏。
总的来说还行。我们这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会待在这里,躲在离敌国国界线仅几十英里的某处地下工事,安全地躲在一整个方阵的会心灵感应的坚不可摧的机器人背后,这真不错。至少感觉上是安全的。
其实兵孩并非机器人,也不能说完全坚不可摧,它们就是一具全副武装的大型装甲,是某个男人或女人的远程替身。这个人和另外九个人协同操纵这些兵孩。经过训练之后,每十个人组成的排就是一个心灵相通的大家庭,能够作为单独而强有力的个体作战。
敌人也许可以摧毁兵孩个体,但是兵孩的操作员 ——机械师——能够瞬间切换到备用机。如果备用机恰巧就储存在附近的话,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它就能重返战场。那些摧毁了前一个兵孩的人,会得到预备机的特别照顾,敌人们很清楚这一点。
但我怀疑那只是种宣传手段,将这些机器拟人化,是为了制造神秘感,以此作为更为有效的威压手段。兵孩们不会死,甚至不会受伤。
(说到“不会受伤”,也不尽然,但这是个机密,也算是流传已久的谣言。如果“恩古米”的士兵瘫痪并抓获兵孩的话,他们会在摄像头前对它倍加折磨,然后再摧毁它。)
美国人对此一笑了之,评论说这套把戏只对巫毒娃娃有效,对机器不起作用。把机器关了,就只是一袋子零件。问题是,你必须关得及时。
我们在波特贝洛的宿舍挺干净,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但几乎容不下人在里面转身。不过我们不会在宿舍里待很多时间。机械师工作也好,睡觉也好,吃喝拉撒全在接驳状态下进行,这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做插入式喂养和排泄。但如果不确定你是否适合接驳,他们不会开刀给你做那种手术。
在波特贝洛的第一天,我们一个一个被推去接受了最为激动人心的“常规”手术,医学上称为“自动化颅内植入”,或俗称的“接驳插口植入”。这种手术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危险,已经做过十万例,大约九万例都成功了。
那一万例失败者中,大多数人只是回归了平常的生活,并没有获得共享他人身心的能力。一些失败者智力或情绪上受到损伤因而致残,还有些失败者因此丧命。
具体数字从未公开。
作为物理学家,我自己也能推算出一些数字来。假设某个事件——接驳手术成功——具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概率,如果十个人接受手术,那其中有人手术失败的概率就是一减去零点九的十次方,也就是零点六五。换言之,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五十——十人之中至少有一人将手术失败。
那么符合逻辑的做法是“给十一个人做手术”。但如果十一个人都成功了呢?那你就得撤一个人出来,按他们的说法,这有点像是一例伤亡。往一个家庭里添上一人总是要比减去一人更容易些。
我们十人的手术都成功了,之后我们卧床休息了两天。第三天里,我们开始研究这被赋予的能力。
带我们做首次体验的是凯里,很明显他是平民,一位七十多岁的治疗学家。
“你们的第一次不应该和新手进行。”他说。我们又回到一个类似一号房间的地方,墙壁刷成政府单位特有的绿色,屋里还摆着硬座椅和桶装饮料,但多了样东西:两张躺椅和当中夹着的一个黑盒子。两条线缆从黑盒子中蜿蜒而出。
“首先你们都会和我接驳几分钟,十个人大概会花上一个小时。我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但如果真出问题了,那最好有我这样的人在线上。”
“您这样的人,先生?”坎迪问。
“你会明白的。”他瞧着一块平板电脑,“小阿先来。”阿基姆站起身,跟他走到躺椅旁。
“闭眼,躺下。”他拿起一根线缆,轻轻的“咔哒”一声,把插头接在阿基姆的颅骨底部。随后他坐在另一张躺椅边上,也给自己接上。
他闭上眼,身体轻轻摇晃了几分钟,拔下自己和阿基姆的插头。
阿基姆摇着头,哆嗦着坐起来。“嗬,那可真是……太特别了。”他轻声说。
凯里点点头。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细说。“朱利安·克莱斯?”
我走上前,面对着离他较远的墙壁躺下。插头接触金属植入物,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然后我就像是全身有了双重视野。
这种感觉很难准确描述。我还是能看到两英尺外的墙壁,但几乎同样清晰地,我能看见凯里正在看的东西,那帮望着我们俩的机械师。
而且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了解他了,就像了解自己那样彻底清楚。我就像他身上的衣服那样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感觉到体内五脏六腑的蠕动,感觉到排列复杂的肌肉群和骨架——这些都是我们平时一直都能感觉到,但因为过于熟悉而视而不见的——还有全身各处的小痛小痒和隐藏在右肩深处的疼痛——这疼痛我不得不,应该说他不得不,停止忽略……
他关于自己的一切记忆,我都记得,好事坏事和不好不坏的事。被父母离异中断的舒适童年,考入大学是一次华丽的逃避,获得发展心理学博士学位,同两个女人和几十个男人上床。不知为什么,我对此一点都不奇怪。还有在非洲当了四年机械师,开着卡车,随时有可能被轰上天。
就像记忆中嵌套的记忆,我能感觉到他从他的运输排其他机械师那里得来的全部记忆,以及他对这些感觉的渴望。
所有体验在“咔哒”一声中结束。我望着他:“这就是为什么你来带我们做第一次体验的原因?”
他笑了:“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这有点像以前合唱团时在浴室里唱歌。”
卡罗琳是下一个。当她坐回我身边时,用屁股轻轻蹭了我一下,我不需要心灵感应能力也知道我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一位接一位,所有人都体验过了。
“好了,”凯里说,“你们热身运动第一阶段结束。现在开始下一阶段。”我们随他进入隔壁房间。
十个所谓的笼子沿另一边墙壁一字排开,看着就像安装了很多管子和电子设备的躺椅。
基本训练结束前,我们都不需要插管子,因为每次接驳不超过几个小时。但以后每月要定时接驳整整十天,届时我们就要靠管子自动进食和排泄了。他们说一旦适应了,这种感觉也不坏。
我们将要接驳操纵的兵孩停放在外面某处空地上。开始两天里,我们只是做“抬右脚,抬左脚”之类的练习,然后开始练习行走和上楼梯。到第三天,我们已经可以排成队形慢跑。我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大门槛:知道自己不必去想要做的动作,只需做便是了。信任机器,机器就是你自己。
与此同时,我们开始在晚上互相结合,没有兵孩的参与,先是一对一,之后人数越来越多。
和卡罗琳在一起让人心潮澎湃,也有点毛骨悚然,如果两者有区别的话。她对我的感觉甚至比我对她的感觉还强烈。我们两人完全不同——她具备直觉思维而我擅长分析推理;她年轻时在街头打滚闯荡,而我拥有家庭的支持和亲情。我们的身体也很不一样,这不单单指男女之别,她身材小巧动作敏捷,而我恰恰相反。我们对彼此的身体玩各种花样并乐此不疲,她说每一个女孩都应该拥有一会儿属于自己的阴茎;而我先是享受了成为她的陌生感,然后是熟悉感,不过第一次体验月经时,虽然我有所准备,还是万分震惊受伤匪浅。她在表示同情时也取笑我——“你这大娘们儿”——我最终习惯了这种感觉,但始终没有达到她那样对此翘首企盼的程度,她把月经来潮看作对“我”的女性身份的某种确认。
(我后来发现,其他女人都没有抱这样的态度。萨拉和阿莉已经无限期抑制自己的排卵,另外两人对此没有特别的偏好,但也不用任何抑制排卵的药物。)
和其他人连接,不管男的还是女的,都比不上和卡罗琳连接时那样感觉强烈。不过和萨拉、坎迪及梅尔连接时会有相当强烈的性欲。这够奇怪的——梅尔和凯里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连想都没想过和男人发生性关系,但每次他和我或其他几个男人连接上,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压制同性对自己产生的自然诱惑。这种事情,在另一位机械师面前,即使你刻意为之也无法隐瞒分毫。起初他还觉得尴尬窘迫,之后也就释然了。
只是一对一连接时,另外八个人的生活经历像上学时阅读过的小说情节一样遥远。但当三个人,或者更多人连接时,事情就复杂多了。起先,你会完全搞不清“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两人连接时,你会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似乎两个人的生命合并成某种忘我的集合。我和他们中的一半人能达到这种状态。而三个人同时在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会发生某种争夺所有权的战斗,就像用自己的生活经历“抢地盘”。慢慢地,每一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坚持住自我意识,否则这种不对称性会把每个人都逼疯。对于我和卡罗琳,还有其他几对人,比如萨曼莎和阿莉,要做到放开对方、让第三个人加入都有些困难。但如果不这样做,三人连接就永远成功不了。一个人会永远待在外面,眼巴巴看着另外两人尽情联谊。
我们花了大量时间——大概整整四天吧——尝试不同组合的三人连接。掌握基本技巧之后,四人和四人以上的连接就相当简单了。基本技巧就是:没有接驳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经历,用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确定各自的身份;接驳时,我们有了两到九人不等的伙伴,每个伙伴都有着和你同等程度的独立性,但会以最亲密的方式和你共享过去与现在。
让人沮丧的是,每一次我们最多只能接驳两小时,之后要离线休息至少三十分钟。很多年以后我们才明白个中缘由:如果你接驳时间过长,你和其他人的心灵感应会变得非常强烈,以至于任何人都成为了你的一部分,杀人会变得像自杀一样困难。对于士兵来说,这可是真正的缺陷。
我们也通过一种深入内心的二手方式学习如何当兵打仗,那就是接驳进入其他人在战斗中录制的晶体。一开始这种方式让人困惑,因为你会和十个陌生人建立亲密关系,但你对寄身其中的兵孩没有丝毫控制权。但战斗本身异常真实,虽然只是二手经验,虽然对付的只是凡人肉身。坎迪体验过战斗经历后情绪非常低落,我觉得只有梅尔才渴望再看一遍。但我们都知道这非常有必要。这是进入地狱前的彩排。
我非常诧异上头竟让我当排长。所有人中我年龄最大,但大不了多少;学历最高,但粒子物理学和领导力没有直接联系。真相很快大白,虽然让人不悦。他们不想让卢或坎迪那样的“天生的领导者”来负责,因为那种人会过于彻底地接管全排,而不是让十个人协同工作,那种人会把所有事都决定了,其他九人只有木已成舟后反省的份。这反映的是老式军队的组织架构,老大发号施令,小兵们惟命是从。倘若真的这样,那浪费大把的时间和金钱,还冒着风险给十颗头脑做手术,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兵孩排就像一台巨型机器,能够控制数十英亩战场,还能以某种格式塔式的智力做出瞬间决策。作为旁观者会觉得怪异,但作为参与者,随着时间推移,越发觉得理所当然了。
我们又接受了一次小手术,解决了营养、水和排泄方面的问题,恢复两天,然后便出发进行第一次“野外演习”——在敌方领土上。
当然,我们十人安安全全地待在波特贝洛地底的防弹地堡中。但我们的兵孩跨越边界整整十英里,在那里,任何佩德罗都有可能冒死发起进攻。不过我们的机器周围有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杀手排保护着,所以这比坐在家里看电视里的战斗更安全。电视机还可能被雷电击中呢。
后来我们又进行了两次那样的巡游,却连一个敌人都没遇到,然后基本训练就宣告结束了,我们有二十天的假期可以回家探亲。不过我们谁也没有直接打道回府。我们得先尝尝波特贝洛基地周围那些接驳俱乐部的滋味。
在接驳俱乐部,你可以花钱接驳感受他人的体验。很多体验都是兵孩的战斗经历,这种体验我们不需要花钱,谢谢了。不过空军兵孩的晶体看上去确实很吸引人,“亲身”成为一架飞行器,做出人类飞行员永远都没法做出的各种转弯、俯冲和加速动作。
除了军队里的体验,还有很多冒险类晶体,都是些人们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做危险事情的记录;或者让人“食指大动”的晶体,你可以体验自己永远吃喝不起的食物;甚至有自杀晶体,让你体验最为极端的感受,不过在他们允许你享受之前,你必须签署一份免责协议,以防因移情过深而丧命。那是极端之极的情况,就像品尝含有天然神经毒素的日本寿司,厨师犯点小错便能要了你的小命。
当然了,还有性爱类的。和那些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搭理你的俊男靓女做爱,在那些一旦被发现便会被逮捕的地方,做铤而走险的爱,做荒诞离奇的爱,做甜酸苦辣咸各种滋味的爱。
和卡罗琳做爱。
在训练中,他们只通过笼子来接驳你,是为了让你适应环境,所以实际上你触摸不到和你接驳的任何一个人。基地外的大多数接驳俱乐部只提供独自一人的体验,但在一些昂贵的去处,两个人可以关上门来同时接驳。这有点像岩石城的汽车旅馆,不过这里打出的广告是“健康的接驳环境”而不是“干净的床单”,按分钟而不是按小时收费。
我们四处打听,最后去到“美丽小天堂”,一个看上去挺干净的地方。在门口晃荡的女人,就是所谓的“吉尔”。她们没有上前调戏我们,只是死死盯着我,有几个也盯着卡罗琳:要是你觉得和一个外行干没意思,那就回来找我们这些专业的再来一次。
当班老鸨是个乐呵呵的胖子,她向我们讲了规矩:门一关上定时器就开始计时,到你回柜台拿起信用卡定时器才会停止。躺在里面,说些甜美的情话也好,做些甜美的别的事儿也好,开销都一样。
我问她以前有没有人突然光着屁股冲出房间来拿信用卡。“那我就以妨害风化罪把他们逮起来,”她说,“除非我从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我决定不去尝试自己的运气。
房间很小很干净,满是浓重的茉莉花香。里面只摆着一张大床和一堆枕头,别无他物。床单摸上去像是刚上过浆的棉布,用毫无浪漫可言的实用型辊筒轧过。
我们两小时前刚做过爱,余韵犹存。但我们都迫不及待脱去衣物接驳好倒在床上。我吻遍她全身,感受着我们共有的舌头舔在共同的皮肤上的滋味。当我们享受我在她身体之内的滋味时,我又分享了她的高潮,但恰好保证没有达到让“我”射精的程度。
她跨骑在我身上,前后蹭了一个来回,我像个春情澎湃活力四射的年轻人般突进她的身体。她用力捧住我的屁股一动不动,无声地告诉我不要用力抽插。有好一会儿,我们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互相流进对方的身体,直到我们再也忍耐不住,两人猛地弓起身滚下了床,躺在地上喘粗气。
“地毯不错。”当我们感觉到皮肤挨着粗糙的绒面,她说。从床上摔落时,我们当中有一人挫伤了臀部。当我们断开接驳后,我才意识到受伤的是她。
“对不起,”我说,“我笨手笨脚的。”她爱抚着我正在缩小的命根子。
“肯定过了至少十秒钟了,”她用嘶哑的嗓音道,“赶紧穿裤子去拿信用卡吧。”
我们之后又去过三次“美丽小天堂”,其中一次我们尝试了“坠入爱河”。你从一架飞机上坠下,无止境地坠落,在坠落过程中做爱,然后静静地在空中飘荡,缓缓地飘向地面。不过在那之后,我们不得不脚踏实地回到现实中,卡罗琳回去继续学业,而我回去继续跟测量数据和方程式打交道。
分别的感觉就像失去了四肢,或者部分心智,不过你知道三个星期后你会再次变得完整。
我回去第一天就努力把这种感觉解释给布雷兹听。我们在学生中心的一个安静角落里喝咖啡。
“你知道这听上去像什么,”她道,“此时此刻我就像只过分保护孩子的老母鸡……但你似乎正经历一段夏日热恋,军队环境的压力给这段热恋火上浇油,然后接驳平方了它,做爱立方了它。可就算你平方又立方了x,那仍然仅仅是个x。”
“仅仅是一时痴迷?”
她点点头:“你真的相信那会天长地久。”
“能走多远算多远。”
她呷了口咖啡,继续点头:“连体婴观点。有点诡异?”
我大笑:“没错。用言语没法解释清楚。”
她有些滑稽地看着我:“真希望我也能试一次,我只觉得嫉妒。”也许我脸红了。“傻瓜,我不是嫉妒卡罗琳。我是嫉妒你们两个人,嫉妒整个体验。”
布雷兹如果去做接驳手术就会丢了项目基金和工作。大多数脑力工作的合同里都有禁止接驳的条款,道理显而易见。我不受这条款制约是因为我的接驳是兵役要求而并非出于自愿。在美国为平民做接驳手术干脆是非法的。不过每天都有数百人跨越边境去做这个手术。
我十分重视布雷兹,真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感受。但我觉得那就像宗教狂向我这样的人——以前的我——解释极乐境界。萨曼莎就是那样的人,而我们接驳的一刻,无需语言,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想法,而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意,对于我没有宗教信仰也表示了谅解。
从专业角度而言,布雷兹确实有合情合理的顾虑,因为我远远不是个理想的同事。我没法好好集中精神。在某个层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卡罗琳,而在另一个层面,这种情感又不得不表现出来。每次我看日历,都不禁倒数放弃自由的日子。
“你周末何不休息下,去趟乔治亚州呢?”星期四早上布雷兹问,“你们兵孩不是可以免费坐飞机的吗?”
我是个机械师,我操纵的机器才叫兵孩,不过这两个名字常常被人混淆。“我打算周末加班把延误的进度补上。”
她笑起来。“你怎么不去和卡罗琳把错过的时间补上?就算没你,木星工程也有办法慢慢进展。”
被人一眼看透并不值得高兴,但我也没法放弃这个机会。我打了电话给卡罗琳,她欣喜若狂。她的室友答应消失个几天,而我则订好周五下午前往梅肯的航班。
结果事情变得很古怪。毋庸置疑,梅肯没有任何可以接驳的地方,于是我们又回到原始状态。我们谁都没说,但都暗自以为原始状态也足够了,而实际情况是,那并不够。我不是阳痿不举,这千真万确,她也并非抗拒进入。不过星期六一大早我们就坐巴士去了亚特兰大,在麦克弗森堡两三个街区外的接驳俱乐部开了个便宜房间。
“星条旗永不落”是最便宜的去处,没有华而不实的东西,但我们能接受。星期天一早,我们数了数余钱,又决定上“私密太空”挥霍一把。那里能提供零重力的幻觉,星系围在你身边旋转,那种感觉异乎寻常。
我们谈论了这个话题。虽然令人不安,但我们都同意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接驳对于我们仍是新鲜事物。我们因普通状态和增强状态之间的反差而略感震惊。
在她的公寓内做爱时,我们疯狂地幻想着前一个星期的体验。
两星期后,我们进行了第一次独立的战斗任务。
布拉沃排是H&I,就是“干扰与拦截”部队,主要任务就是去那儿给敌人添乱,而非进行杀戮。
我们的工作是有目的地制造混乱。“恩古米”在哥斯达黎加一处偏远山谷里建造了一个指挥中心,趁夜色用人力往里面运输弹药装备。由于树冠的遮蔽,从上方都检测不到任何热信号。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已在乡间布满了微型嗅觉设备,这种设备功能很简单,就是在汗流浃背的人员从旁经过时记录下他们的方位。所以我们知道敌人的确切位置,以及他们所走的小路路径。
我们和那些小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只要操作谨慎细心,你就能在厚实的灌木丛中移动沉重的兵孩,同时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指挥着十人小队沿主要的小路两侧行进,每小时大约行进一英里。有两次,他们的巡逻队蹑手蹑脚地从我们的队伍中穿过,却没有发现我们。我们的装甲在黑暗中开启了伪装模式。
阿莉首先踏入他们的领地。有一个哨兵正在打盹儿,她在离他只几码的地方站住,与此同时我们其他人则包围了营地。我本已做好准备,一旦有人被发现,便立刻发动进攻。但我们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便全部就位。
虽然名义上由我指挥,但实质上我们十个人是平行连接的。只要我心中一声令下,所有人便会同时发动攻击。
我们先没有使用武器,而是进行声光攻击:十盏大灯射出比太阳还刺目的光束,十个震耳欲聋的扬声器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音调,然后十个方向同时涌出滚滚浓烟。
敌人从帐篷中跑出,疯狂地射击,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吸入了一口致晕瓦斯后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有两人及时戴上防毒面具。梅尔搞定了一个,我搞定了另一个。我打飞他手中的步枪,在他胸前轻轻一击,便把他打倒在地。我扯下他的防毒面具扔得远远的,随后其他人也加入进来,前进至主要目标——一座由防弹塑料搭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型碉堡。很明显,这座碉堡是用一些零部件材料粘起来组装而成的。
我们的部队在非洲沙漠中遇到过这种碉堡——雷达侦测不到,对付飞行兵孩很厉害——但在哥斯达黎加,这东西还是头一次出现。碉堡发射的155毫米穿甲高爆弹足以瘫痪一个兵孩,但它们的炮管暴露在外。尽管炮管转向非常迅速,但我们还是能预知它的射击方向从而避开。
我们本可继续俯身躲避,直到炮手耗尽弹药。只是他向着各个方向胡乱射击,很可能打死他们自己人或给运输货物的平民,于是卡罗琳和我用激光枪朝那东西两角射击——为躲避火力还要每秒重新瞄准好几次——终于把碉堡内部加到了足够高温,里面充满了塑料燃烧产生的浓烟。一扇门突然打开,有两个人一边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我们把他们也打晕了,然后把所有晕厥的人拖到一起堆成一堆。随后我们用激光枪在树林中清出一块空地用做着陆区,呼叫直升飞机来运送俘虏。
从打开灯光到把俘虏搬上直升飞机,大约花了十二分钟。没有人员伤亡。
梅尔无法掩饰对此的忿恨。谢天谢地……我们还保有处子之身。他道歉了,但没人听清他的话。
要我说,这是一次教科书般完美的行动。可在等待接回时,我们收到了高级审查委员会的审查结果。委员们在整个任务过程中都和我们保持连接,以便进行评估。七名委员中的三名认为我们应该第一时间消灭碉堡和里面的人,以免兵孩或旁观者受伤。
好吧,我想,你们怎么不屈尊亲自来杀了他们。等兵孩都坐上直升飞机返航,我们也都脱开接驳、身处战报室相对隐私的环境中时,我们反复咀嚼着委员会的评估结果。排里有七个人同意我的做法,除了梅尔和萨拉。分歧不大,他们说如果是他们,做法会有所不同,不过这毕竟是我的决策。
当然了,那些高级军官和战斗间的距离并不比我们远。
他们给我们放了星期天下午半天的假,我想办法预支了薪水(实际上是借的,要付给政府百分之十的利息),我们才能够上闹市区去接驳。
那地方叫“梦幻旅馆”。这次我们体验的是杳无人迹的热带荒岛,我预先支付了三十分钟的费用。我们在旭日下做完爱,又在温暖的海水中游了会儿泳,然后坐在沙滩上,手牵着手,让轻柔的海浪翻滚拂过全身。刺耳的警报突然响起,提醒我们时间已经耗尽,我们仍躺在那张硬质平板床上,彼此都没有碰对方。
我们没有钱继续开房了,于是吃了热狗当晚饭,又喝了两瓶啤酒,走回基地,各自爬进各自的被窝。
布雷兹被逗乐了,但她摇了摇头。“你自愿服役四年,每次十天?”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单独在咖啡厅中。“以百分之十的利息来算,等你退役,你会欠军队一百万美金的。”我只好耸耸肩,心想自己一定笑得一脸蠢相。“你知道这就像上瘾行为。要是军队让你染上了迷幻药瘾,我们还能带上两个律师去把你拖出来强制戒毒,可他们让你沉迷的却是爱情!”
“拜托……”
“试着客观点儿看待这事。我知道卡罗琳是个好女孩——”
“注意措辞,布雷兹。”
“就听我说一分钟,好吗?”她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点击了两次,“你知道你去那家梦幻汽车旅馆时,大脑化学活动是什么样子吗?”
“是旅馆,不是汽车旅馆。很奇怪,我猜。”
“一点儿都不奇怪。那就像一锅沸腾的催产素、血清素和内源性类罂粟碱的炖汤。你的后叶加压素受体完完全全敞开大门。就算卡罗琳是只沙鼠你也会性趣盎然活力四射!”我几乎能感到自己咧嘴一笑。“好客观。但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怎么都不会明白的。那真的是爱情。”
“好吧,那你帮我个忙。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做同样的事情,瞧着你自己和她也坠入爱河。”
“不。”仅仅想想这事就让人恶心,“布雷兹,你这主意糟透了。你说得我好像是害相思病的年轻人,而父亲给我一把钱让我去逛窑子来解相思之苦。”
“没那种事。我就是想让你运用你的判断力,让你客观一点。”
“没错,客观判断总能解释得了爱情。”
那个月我们再没谈这个话题——也没谈其他什么。我独自一人去机场。
我和卡罗琳相互拥抱,然后一起进入笼子。
那是一场例行的力量展示。巴拿马的总督,我们敬爱的傀儡,正在巴拿马城做演讲。我们只需在原地立正,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不得不承认,我们做到了这一点。九个兵孩在太阳光里启动伪装模式,这并不能让它们隐身,却能把它们变成浑身上下光彩变幻的雕像,让人无法注目,挺瘆人的。而我自己的兵孩,作为排长,则闪烁着黝黑光泽。
我们的存在毫无必要,纯粹是展现给新闻媒体看的。围观群众都经过精心挑选,鼓掌喝彩恰到好处。毫无疑问,每个人都盼着演讲早点结束,好回到空调房去。气温接近一百华氏度,空气似乎凝固了,像个蒸汽腾腾的大蒸笼。
你觉得热吗?卡罗琳无声地问。我在脑袋中想着回答她:那是对外面那些可怜的无产者的同情导致的心理上的热感。她赞同我的看法。
演讲结束了,我们站成一排等待戏剧化的离场。这虽然只是一次常规撤离,却是对我们非人力量的绝佳展示:我们肩并肩站立,一同高举左手,一架安装了回收杆的货运直升机俯冲而下,以超过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扫过比树梢更低的高度,将我们一掠而走。这样的动作会扯下人的胳膊,但兵孩们几乎感觉不到冲力。
卡罗琳的输出突然中断,显然是刚才的机械冲击断开了她的接驳。“卡罗琳?”我通过紧急语音线路问道。
她没应答,于是我请求断开接驳。着陆后由我们控制兵孩走回仓库会比较方便,但着陆前我们没必要和兵孩保持连接。指挥中心没有答复我的请求。他们兴许在哪个地方打仗呢,我估摸着。
我们在修理区着陆,控制兵孩走进仓库。显然卡罗琳的兵孩并非由她自己控制的。平时她的兵孩能模仿她那自然优雅的动作,但这一次它走得摇摇晃晃,像个卡通机器人,一定是技术人员在用操纵杆操纵。
我打开大伙儿的笼子,所有人突然又回到现实世界。我们都赤身裸体,汗流浃背,舒展身体时关节格格作响。卡罗琳的笼子敞开着,人却不知去向。房间里有个穿制服的人,是个军医。她走上前:“二等兵柯林斯在撤离前突发大面积脑血管衰竭,目前正接受手术。”我顿时感到双手发麻,头脑一阵眩晕:“她会没事吧?”
“不,中士。他们正在尽力抢救,但我恐怕她……她已经临床死亡了。”我瘫坐在笼子底部的边缘上,那是坚硬的水泥地,眼前天旋地转:“那和普通的死亡有什么区别?”
“她已丧失高级脑功能。我们正在联系她的亲属。很抱歉。”
“可是……我——我几分钟前还在她脑子里啊。”她瞧了瞧平板,“死亡时间是十三点四十七分。二十五分钟了。”
“时间不算长,他们能把人救回来的。”
“他们正在尽力抢救,中士。机械师很有价值,我们不会弃之不顾。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她转身离开。“等等!我能见她一面吗?”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中士。很抱歉。”其他人围拢在我身旁。我很惊讶自己竟然没哭,甚至没想要哭。我只是感到像被人重重一拳打在肚子上,十分无助。“她肯定在基地医院里,”梅尔说,“我们去找她。”
“找到又如何?”坎迪道,“去碍手碍脚?”她坐在我身边,一条胳膊围住我的肩膀,“我们去休息室耐心等候。”
我们照做了,我走起路来就像个僵尸,又或者失去机械师的兵孩。卢从自己的储藏柜里拿出信用卡,在自动售货机上给每个人都买了罐啤酒。我们穿戴好,在尴尬的沉默中默默喝啤酒。
阿基姆没喝酒:“有时人会想祈祷。”萨曼莎从沉思中抬起眼睛,点了点头。其余人只是喝着酒望着门口。我站起身来又给每个人买了啤酒,这时那位军医回来了。我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便晕倒了。
我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就像一泼无声无息的冰水。一位护士拿着皮下注射器走开了,她身后是布雷兹。“现在几点?”
“凌晨五点。”她说,“星期三。我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他们说要把你弄醒。”她端起一个塑料杯,把吸管指向我,“喝水吗?”
我摇摇头,“怎么,我晕倒了?晕了十二个小时?”
“他们给你注射了些东西,帮助你睡眠的。每次有人失去了些什么,像你一样,他们都会这么做。”
一瞬间我回想起一切,就像一辆车狠狠撞上来,“卡罗琳。”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我猛地挣开。然后我半坐起来,牵回她的手。
我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在空中飘荡坠落。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我咽了下口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说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特准你休假。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的人怎样了?我的排?”
“他们大多在大厅等着,他们让我先进来。”我坐直身子,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我的,直到我做好见同伴的准备。他们一起进来了,布雷兹退到了大厅等待。我们把手握在一起,就像是个车轮,每人的右臂都是一根轮辐。梅尔、坎迪和萨曼莎低声说了些什么,但那更像是种无声的交流,而不是有特定内容的情绪表达,这给了我空间,让我稍作喘息。
布雷兹把我带回了家,过了很久,我成了她的情人,而不仅是一个需要坚实臂膀和柔软胸膛的朋友。我们会笑话彼此记不起第一次上床究竟是哪天晚上、或者哪天下午或早晨。不知什么时候,这种关系变成了爱情。
军队咨询师说,我该把丧痛看成一种伤口,一种需要缝针闭合的伤口,我的一系列反应都是伤口在恢复时保护我的缝线。不再需要时,缝线自会脱落。
但布雷兹——物理学博士,而非医学博士——说军队咨询师不明白道理。有些伤口太大,难以用针线缝合。你只能让伤口始终敞开,并在疤痕组织长出来的同时保护好伤口。疤痕组织中没有通常的神经末梢,它能让你活下去,麻木地活下去。
那就是我多年后的状态。每个月都有十天,我把自己锁在笼子里,笼子给我超人的力量。其余时间,我拥有她对我的丧痛平静而甜蜜的接纳,但那丧痛将永存于我的内心中。
柔软的四肢组成的笼子保护着我,让我多少忘记了过往。
(蔡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