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未必有人信——希诺第一次被夸赞美貌。

他在黑森林长大,那里的精灵多数是蓝绿色眼睛、银白的发色。

他连长相特征都很不合群。

所有醒目的差异都是他年幼时的自卑，他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总是低垂眼睫，因为淡金色的双瞳会在阳光下更加醒目。

可眼前这头龙说他赏心悦目,甚至因为他的容貌赦免了他的死罪。

希诺感觉有一种澎湃的力量从胸口涌向头顶。

他恨不得大吼几声,发泄某种他尚且无法定义的古怪幸福感。

真可悲，从没被偏爱过,让他这样有失优雅的大惊小怪。

希诺哼小曲似的哼笑一声，害羞地目光却背叛了他的故作淡定。

他转头假装欣赏回廊里精美的浮雕,漫不经心地说：“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就留在你的皇宫做客,让你多饱饱眼福。”

那头龙没有回答,突然抬了下右手。

两名随从立即从走廊墙角走过来待命。

“送客。”伊尔萨风度翩翩地下令。

美丽的刺客小精灵在挣扎中被侍从们强行架出了宫。

但这并不能阻挡希诺寻找快乐。

皇宫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或者说任何巫族的结界都挡不住他,因为他可以操纵自然之力,匹配元素来融合任何巫族结界,进出皇宫跟进出自己家大门一样容易。

于是，被轰出皇宫两小时后,希诺再次蹑手蹑脚混进去。

可惜那头龙也有一种克制他的天赋，那对金色黑纹的龙角能精确感知到希诺的频率。

不知道为什么，伊尔萨对这个精灵的气息格外敏感。

有可能是遭遇刺杀那天亲眼看见断臂长出藤蔓留下的阴影。

每次感觉到那只精灵越过结界，伊尔萨就坐立难安,立即吩咐侍卫把精灵再次丢出去。

可惜希诺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溜进去都会被逮个正着，还以为是自己选择的入口位置有问题,所以坚持不懈地又尝试了三次。

第四次被抬出宫的时候,希诺都不挣扎了,平静地与侍卫交流：“你们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路。”

这次希诺学乖了，一直等到天黑再行动。

他先溜回自己的帐篷里，收拾好行李铺盖，“举家迁徙”进皇宫，摸黑溜进皇宫顶楼的一间小阁楼，然后把铺盖在地板上铺好，轻手轻脚的钻进被窝，盖上小被子。

德里斯的气候真冷呀。希诺心想，如果那头龙住在黑森林附近就好了，希诺还是喜欢黑森林的气候。

塔楼外风声呼啸，凉意不断透过棉被渗透肌肤，希诺怀疑窗子没关紧，忍了一会儿实在冻得受不了，裹着被子站起身，转身准备去检查窗子。

冷不防地，他看见窗边有两颗藤紫色的光点，一动不动地朝着他的方向照过来。

精灵是昼出夜伏的生灵，夜视能力不太强，希诺以为那两个光点是高高镶在墙上的夜光石之类的装饰品，所以完全没露出惊慌之态，一脸淡定地走到窗边，动作极为谨慎轻缓地拉开窗帘……

月光照进阁楼。

希诺也终于看清了身旁那两个藤紫色光点，是来自双手抱臂倚靠在窗边的那头龙的双眼。

巨大的责任感催促希诺立即打破这种窒息的尴尬。

“陛下这么晚还不睡觉吗？”他必须语气淡定得仿佛早就发现伊尔萨也在屋里了。

“你进门的时候吵醒了我。”伊尔萨嗓音低低地回答。

“真是抱歉，门轴可能有点生锈了。”希诺面露愧疚，假装问题出在他进门的动静不够轻微上：“你明天还要处理政务吧？陛下赶紧睡吧。”

希诺把窗帘拉起来，硬着头皮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地铺，躺下，盖好被子，对窗边那两颗紫色光点温柔说了句：“晚安，陛下，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伊尔萨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失控感了。

那只小精灵居然一点都不害怕他，就真的裹紧被子、蜷成一团，在他眼皮子底下，睡了。

这只精灵很可能是假装与族人闹翻，来投奔他，以降低他的防备心，伺机再次行刺。

可这博取他信任的方式太过反常，让伊尔萨有些费解。

他想看透这只精灵究竟有什么阴谋，总不能是想烦死他吧？

伊尔萨顺势回到自己的床上，假装入睡，观察了一夜。

没有任何事发生，那只精灵真的睡着了，还睡得挺香。

或许就像蓝夜说的，精灵真的是一种完全没有心机的纯良生灵。

伊尔萨意识到，这只精灵很可能是真的跟同伴闹翻了，无家可归。

希诺被窗外清晨的鸟叫声唤醒，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忽然意识到那头龙也在这间阁楼里，希诺立即警觉地抬手掩嘴，摆了个更优雅的起床姿态，理了理睡乱的长发。

精灵精致得不可思议的侧脸，迎着窗外的晨光，给了一旁床榻上的龙一个赏心悦目的起床画面。

这一次，伊尔萨没召唤侍从把他丢出宫去。

那头龙敏捷轻盈地跳下床，光着脚朝他走过来，一弯身，把他扛上左肩，亲自把他送出宫，交给精灵王。

精灵们见皇帝亲自拜访，还以为长达数月的抗争终于打动了他，没想到陛下是来提醒精灵看好同伴的。

虽然十分失望，但精灵王依旧保持礼数，为自己没有约束好族人向皇帝致歉。

大概是为了展现诚意，精灵王当着陛下的面，严厉训斥了希诺一番。

希诺很不服气，但他并不想在那头龙面前展现自己野兽一样刻薄凶恶的一面，所以他一声没吭地乖乖挨骂。

然而如无数过往一样，只要他向命运投降，命运就会加倍折磨他。

昨天那个跟他起争执的精灵又站了出来，他愤怒地向伊尔萨提出：希诺根本不算是精灵族的族人，因为希诺是三族混血，九岁的时候就险些杀掉一个巫族孩子，性格暴躁又残忍。

“陛下，千万年来，我们精灵对众生只有帮助没有威胁，反倒是混血精灵——”那精灵抬手指向希诺，举例道：“可能就会变得像他这样残暴冲动，您希望不久的将来，纯良的精灵族被这样的混血取代吗？”

希诺一瞬间感觉脸颊烫得火辣辣的，羞耻感与愤怒顺着指向他的手指迎面撞过来。

换做平时，他会再次跟那个敌视他的精灵吵起来，但这次不同，那头龙正注视着他。

希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一脸得意地扬起下巴笑起来，自暴自弃地看向伊尔萨——

“嗷呜！”他故意对着那头龙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凶恶表情，说：“吃掉你啊！怕不怕！”

一只小精灵对龙族最强的龙如此唬道。

伊尔萨有种眩晕的错位感。

就像昨晚这只小精灵承诺不会伤害他时那种古怪又滑稽的感觉。

如今的他很少能产生任何“感受”，这种错位与失控感让他十分好奇。

他发现那只精灵虽然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眼眶却红红的，炸毛的小猫一样惊恐却故作凶恶地环视周围的族人。

伊尔萨命令所有精灵回帐篷离去，不要争吵。

但希诺没有服从命令，倔强地站在原地别过头。

“你真的与其他精灵不合。”伊尔萨说。

“是他们跟我不合，好吗？”希诺翻了个白眼：“混血精灵玷污了精灵的纯洁，我暴躁我凶残我不够善良，看见了吧？陛下现在还觉得我赏心悦目么？”

“表现得像寻常精灵那样并不算困难。”伊尔萨提议：“你既然不想跟他们争执，为什么还要故意唱反调激怒他们？”

希诺忽然屏住呼吸闭上眼，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再次将他重重裹住。

半晌，他睁开眼，耸耸肩：“或许是我身上的‘坏血统’作祟，我就是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生活，我试过了，我发誓我很努力的试过了，我做不到。”

那头龙歪头费解地注视着他。

又是那种看异类的眼神。

希诺非常容易被这种眼神激怒，可是，眼前站着的是那头龙。

被那头龙用这种眼神注视着，希诺没有愤怒的感觉。

是一种一脚踩空坠入无尽深渊的无望感。

一直以来他都在抗争，为保留一部分自己的灵魂而抗争，可这一刻，他突然想投降了。

他不该这么恶劣，他应该善良宽容平和些。

他不该出生，不该遇见这头让他该死的心动的龙。

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还不回宫吗？”希诺故作淡然地询问。

那头龙依旧探究地注视他：“你很特别。”

“你可以直接说我是个怪胎没关系，我习惯了。”希诺自暴自弃地笑。

伊尔萨刚要回应，忽然跑过来两个精灵。

其中一个就是经常跟希诺吵架的雄性精灵，他朝伊尔萨行了一礼，转身对希诺催促：“回帐篷里去，希诺，不要失礼。”

“你是想让我别给你们精灵族丢脸吧？”希诺慢条斯理地说：“可你不是说我不配当精灵吗？那我为什么还要接受你们精灵的规矩？”

“是我们养大了你。”那精灵急切地争辩：“你有责任遵从精灵王的命令，立即跟我回去。”

“我不想跟你走，我要去别处找个住所，请你别打扰我。”希诺冷冷拒绝。

那精灵尴尬地用余光看了眼陛下，实在无法忍受希诺当着皇帝的面撒泼丢人，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希诺的手腕，低声命令：“我不想跟你争执，你要走也得先回帐篷说清楚。”

“我说了，我不想去。”希诺倔强地用力推他的手。

“你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撒野？”

希诺其实轻而易举就能推开这个讨厌鬼，可那头龙还站在一旁，哪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他也想给伊尔萨留个好印象。

于是他十分含蓄地推搡挣扎着。

忽然间，一个无法抵抗的力量也捏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手提到半空，转了个刁钻的角度，一下子让那个抓住他的精灵脱了手。

下一刻，希诺的手被操控着，电光石火间一拳击中那个精灵的鼻梁。

一声闷响，精灵痛呼一声捂着鼻子跌坐在地，愤怒又惊愕地仰头看向希诺，正欲质问，却发现希诺揍他的那只拳头，是被皇帝抓着的。

那样利落闪电般的挣脱与出拳，显然不像守护系精灵的身手，希诺很可能是被皇帝操控着揍了他一拳。

挨打的精灵费解极了，委屈地看向那头面无表情仿佛很无辜的龙：“陛下？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们与他的观念存在分歧。”伊尔萨神色威严地回应：“有两种方法可以解决，第一是让他主动融入，但他刚才说他做不到，那就只有第二种——离开你们。如果你想以动手的方式阻止，他有权以同样的方式拒绝。”

“我没有动手！”

伊尔萨举起希诺的手臂，亮出他被勒红了的手腕，事实胜于雄辩。

此刻，希诺脑袋一片空白，余光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那头龙紧紧握在手里。

心跳一下子快得他要昏厥了，如果时间定格在这一秒，伊尔萨就会一直这样握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