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宴会
析木堂内,柏清同雎安商量几天后宴会的诸多事宜,不经意间看到雎安手边的几枚铜钱。柏清的声音一顿,忍不住问道:“你又卜卦了?”
这些年柏清偶尔会看见雎安卜卦,但是卦象从来都是水天需,仿佛雎安一直在问同一个问题。
这不是好兆头,对某件事情执念太深易生心魔,对于以身镇压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来说尤其危险。
“这卦象给你的答案是什么呢?”柏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雎安没有焦点的眼睛眨了眨,香炉的白烟幽幽漫过他的眼帘,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不可深究。”
“我并非要深究你卜卦……”
“是这卦象说——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问题的答案永远是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柏清眸光微动,他担忧道:“雎安……你……”
“我没事。”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说没事,就一定会自己处理好,并且不需要别人来过问。
柏清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这个师弟从出生开始就被带到星卿宫,在星卿宫里长大,从来聪敏温和,绝不让人操心。
他还记得雎安失明的那一天,他急急忙忙地赶到雎安的析木堂,看见从来仪态端方的雎安满身尘土,扶着门站在房前,被一大群星君和弟子们围着。
在担忧询问声中,雎安平静的抬起失去神采的眼睛说:“我确实看不见了,缘由我知道,你们不必再询问。”
众人正愕然的时候,雎安笑起来,说道:“别担心,我没事。”
那时柏清蓦然发现,他已经太久没有关心过这个从不让人操心的师弟。以至于想要关心的时候,雎安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关心,而且他也看不懂雎安了。
柏清和雎安商讨的宴会于七日后开宴。其实星卿宫极少开放邀请宾客,这次的宴席是应仙门百家要求,为征讨悬命楼而设的庆功宴。毕竟这件事因星卿宫而起,又结束在星卿宫手里,不好由旁人承办。
宴会办得十分热闹,仙门百家抓住这难得一遇的星卿宫开放的机会,浩浩荡荡的来了不少人马,看架势都是想拐弯抹角多塞些子弟给星卿宫,好让半年之后的封星礼上有机会出现自家星君。
每当这个时候,即熙才会勉强承认星卿宫那个规矩——“拜师入宫需抛弃姓氏,斩断亲缘,自此再无父母兄弟,唯有天地师友”是有点道理的。
即熙抚摸着冰糖的头,站在宴会厅外的墙角边摇头叹息道:“我为什么非得出席一个庆祝我被杀死的宴会,还要听别人挤兑我呢?”
冰糖嗷呜两声,表示同情。
“唉,等我被封了贪狼星君,就弄一笔钱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呜呜呜……”
“什么?你舍不得雎安?他养了你几年你就叛变了?”即熙拍了拍冰糖的后颈。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即熙转眼看去,便看见几个年轻修士和一位老者从旁边走来,怕是刚刚迷了路没找到宴会厅。看见即熙和冰糖站在这里,几人纷纷行礼,年轻的修士自我介绍是白云门的弟子,而老者则是一位僧人。
即熙眯着眼睛看了老者一会儿,轻笑道:“僧人和修士同行,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位高僧住在悬命楼外的镇子上,便是他为我们引路我们才能顺利去往悬命楼。”
悬命楼位于梁州西泽湖中心的岛上,西泽湖烟波浩渺水流复杂,且有悬命楼布防,没有深谙水性的当地人引路是无法抵达湖心岛的。
即熙冷哼一声,心道原来是你。她幽幽开口:“辛苦您从梁州远道而来,不过我听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怎么就不渡一渡悬命楼主呢?”
老僧人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一切便是为了渡众生,救众生于水火。”
弟子们也附和说这般恶人也能渡,世间就没有正法了。
被称为“水火”的即熙对此嗤之以鼻,也懒得再说,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先去宴会厅。看着老僧人远去的背影,即熙摸着冰糖颈子上的毛,感叹道:“今天又见着你堂兄弟了。”
冰糖不明所以。
“你是白狼。”即熙抬起手指指着那老僧人:“他是你堂兄,白眼狼。”
看在宴会有美酒美食的面子上,即熙还是勉勉强强踏进了宴会厅。她在星卿宫辈分最高,就坐在宫主——也就是雎安左侧,看见自己桌上摆满了美食,还有一碟子糖衣山楂,即熙才面色稍霁,一撩衣摆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准备醉心美食,两耳不闻窗外事。
编钟声响,宴会开始,即熙除了大家一起举杯祝酒的时候配合配合,其他时候都埋头吃东西。偶尔听听飘进耳朵的几句话,知道宴会进行到哪一步了。
啊这繁琐的客套话,夸来夸去的,假不假。
魔女,恶徒,贪财害命,为祸人间,十恶不赦……又是这些词儿,真没有新意,什么时候说说她茹毛饮血,吃人不吐骨头呗。
“这灾祸之主若只是谋财倒也罢了,可她咒死玉周城主,导致玉周城沦为恶鬼之域,给翡兰城降瘟疫尸横遍野,还胆敢害死星卿宫主。这些都是有实证的,其他无法验证的灾祸更是数不胜数,真是丧心病狂。”
又来一个新词儿——丧心病狂。即熙听着头也不抬,该吃吃该喝喝。
“悬命楼底下地道四通八达,那帮恶徒都跑得没影儿了,连副楼主贺忆城都没有抓到。他流落在外岂不是更加为祸人间!”
“咳咳咳……”
即熙转眼看去,靠近她左手边堂下的思薇不知怎么呛了一口水,捂着嘴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思薇怎么看起来跟做了亏心事儿似的。
期间只有在他们提起悬命楼宝库里的财物要如何处理时,即熙才两眼放光地抬起头来。
她凑近雎安说道:“我觉得我们星卿宫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悬命楼的财物应该归我们才对!”
雎安微微偏过头,低声说道:“那些财物已经分给梁州百姓了。”
“……”
她的前朝老料翡翠屏风!她的彩釉八仙耳壶!她的三百箱夜明珠!她的八十五尊玉雕!她的五百箱金锭!她的……算了,数到明天也数不完。
即熙恨恨地腹诽几句又低下头继续吃,仿佛要把自己丢失的钱吃回来似的。
因为悬命楼的人不修仙,财宝毕竟都是凡间的财物,没什么法器灵物,各修仙门派也不是特别在乎,这话题很快过去,开始为这次行动表起功来。
于是乎即熙又看见了那位老僧人慢悠悠地走上堂前。从前他因为贫穷气弱总受人欺侮而有些佝偻,走路都是颤巍巍的,如今却衣着得体挺胸抬头,白胡须打理整齐,走出了一副高僧的气度来。
白云门的人介绍说老僧人叫悟机,是梁州的得道高僧。他一向劝人向善,若是恶人不肯听他规劝继续作恶,多半自食恶果没有好下场,长此以往他的声望渐高,如今正筹划在悬命楼边兴建庙宇,超度恶灵。这次讨伐也是多亏他的指导他们才能到达悬命楼下。
众人纷纷称赞老僧人,儒释道虽走的路不同,但做善举都是一样值得尊敬。
即熙勉为其难地抬起手跟着众人鼓了个掌,只觉得有些吃撑了,堵得慌。
在众人纷纷赞扬之时奉涯皱着眉头发话,说道:“您说的却有些奇怪,不听您规劝的恶人通常没有好下场,听起来倒像是遭了诅咒似的。”
此言一出,场内气氛就有点尴尬。谁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荧惑灾星能够施加诅咒。
武曲星君奉涯一向是这种直来直往的脾气,心直口快不看场合,拙于察言观色。不过这次他总算有些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见大家表情不太好,及时停下了话头。
悟机并没有表现出恼怒,而是沉稳坦然道:“星君若是怀疑,可以来验验贫僧。”
柏清笑着打圆场说不必,要让奉涯向悟机道歉,但悟机却坚持,说既然有疑就不能不明不白,定要分辨清楚。两边推让不下,最后奉涯惹的麻烦还是他来收尾,他起身向悟机行礼,说道得罪之后掏出一个纸人。
即熙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离远点然后抱着胳膊看戏。
那纸人身上有符咒,催动之后便直扑悟机而去,悟机气定神闲不闪不避,那纸人却在即将碰到悟机胸口时突然自焚化为灰烬。
堂上众人脸色皆变。
只见纸人自焚而起的白烟慢慢凝成字悬浮在空中。
——“伤此人者有血光之灾,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荧惑在上,速应我咒。”
万众静默,悟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纸人验出的诅咒,摇着头道:“不不,这不可能……这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有人打破了静默,说道:“原来这所谓高僧竟然受了荧惑灾星庇佑,他们本是一伙的!你假意帮助现如今又上星卿宫,是何居心?”
悟机一甩袖子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与荧惑灾星势不两立,从不曾有何关联!”
“那这诅咒作何解释!这些年无人能对你不敬,全是因为受了诅咒,你作何解释!”堂下某门派的掌门拍案。
“这不可能,那是因为佛祖怜我而加护,不可能因为荧惑灾星!”
悟机干瘦的身体因为过于激愤而颤抖,再没有了挺胸抬头的高僧气度,满是惶惑无措。
即熙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有些轻蔑地笑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