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吻我

衣柜敞开的瞬间,闪电刚好从窗外划过,照亮镜子里的林三千。

或者说,是镜子里的「蓝」。

镜面将林三千和镜像割裂了。

此刻林三千像被钉在原地般,站在镜子前心脏兀自扑通扑通,而他的镜像似乎正忙着女装。

「蓝」拉起滑落手臂的蓝色吊带,手臂绕到后腰拉上裙子的拉链,他穿着丝袜赤脚站在衣柜的镜子前,一头齐肩长的黑发柔软慵懒的垂下。

他嘴里咬着一支细长的烟,微微仰头露出喉结,正对着镜子系上choker。

燃烧的烟头火光闪烁,映着他左眼眼角烟灰一样的泪痣。

而「蓝」身后是完全一样的房间,没铺地毯的木地板、正指向凌晨2点半的时钟、对着衣柜的窗户同样有闪电一道道划过。

「蓝」在闪电的白光中时隐时现。

蓝似乎看不见镜子对面的林三千,他抬手取下烟,对着镜面将烟头摁灭。

和七年前林三千做的举动一模一样,林三千有一瞬间怀疑他来到了平行空间。

可很快他就否定了平行空间的猜测。

因为他注意到,蓝的脚踝上缠着类似铁锁链的东西,爬满锈斑的褐色链条将他的脚踝衬得越发冷白,时不时随着蓝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声响。

而蓝裸I露在外的皮肤上隐约可见成片的淤青和或深或浅的伤口,就好像刚遭遇残忍的虐待一样。

林三千眉头紧拧,心口狠狠的揪了一下。

就在他神思震荡的瞬间,镜像里的蓝突然抬起眼皮,静静凝视他。

在镜子里和自己视线相撞是很寻常的事,可此时此刻却充满戏剧性。

林三千被他看得无法动弹,甚至连思考都停止了。

蓝似笑了笑,拿起口红对着镜子把嘴唇涂成蓝色:“好看吗?”

“…啊。”

蓝能看到他吗?所以其实蓝刚才只是假装不知道…

只一瞬间,林三千似乎又变回十五年前衣柜里的小男孩子,在对方的注视下无法顺畅发出声音。

“林老师,我好看吗?”

还未及林三千做出反应,某种冰冷的触感缠绕上他的后颈,在突然且强烈的拉力下,林三千跟随惯性猝不及防往镜子撞去。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他毫无挣扎的余地。

林三千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可就在他撞上镜子的瞬间,本该坚硬的玻璃突然融化,变得像透明液体一样柔软缠绕而来,将他的身体、感官密不透风包裹其中,好像沉入水底那样。

有一双手像捉迷藏那样蒙住他的眼睛。

“嘘。”是他熟悉的声音,也是他自己的声音。

捂在他眼皮上的手指很凉很凉,这个温度和他十五年前的记忆重叠了,对方仿佛在暴风雪里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进来后就不要睁开眼睛,这是规则。”蓝的气息缠绕而来。

林三千的睫毛簌簌挠着蓝的掌心:“谁定的规则。”

他好像总算找回了些许冷静。

“我存在的规则。”蓝说。

“你是谁?”

“三千,你知道我是谁。”

林三千沉默一瞬:“可我想听你亲自告诉我。”

有时候他是有些倔强的,这一点蓝比任何人都清楚。

于是蓝笑了笑,声音更低了:“你的蓝。”

听到回答的瞬间,林三千身子细细的抖了一下。

他好像等这个答案等了好久好久。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出了一点小意外。”

蓝似乎对自己的伤不大在意,但林三千的固执劲儿又来了。

“什么小意外?”

“交通事故。”

蓝简短的回答,林三千却在电光火石间捋清了来龙去脉。

今晚爆炸事故前,蓝为了阻止他的计程车行驶到爆炸区,自己撞了过来。

所以蓝也是会受伤的…

林三千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挠得蓝掌心越发痒痒。

“疼吗?”他说。

“我暂时没有感知痛觉的神经。”

“那…脚上的链条呢?”

“因为我犯了错,被罚的。”

林三千沉默了一瞬,他没追问蓝犯了什么错。

他预感他们没太多的时间。

“我可以帮你解开吗?”

“你可以,也只有你可以。”蓝肯定的回答。

“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愿意吗?”

“你知道我愿意。”

这一点上,他们拥有同样的默契,蓝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膀。

林三千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道。

那是他为蓝选的香水,很廉价,在地下街夜市挑的。

选择它,是因为香水的名字叫「蓝色黎明」。

“那我可以吻你吗?”

蓝敛起笑,很认真的说。

林三千:“……”

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脸红了,一股热浪从他胸口直烧上脸颊。

“三千,我可以吻你吗?我必须征求你的同意。”

林三千下意识舔了舔越发干燥的嘴唇。

“可以。”他说。

捂在眼睛上的手指移开了,蓝转到了他的正面:“不要睁开眼睛,很快,一下子就好。”

林三千又沉默了一下。

“不那么快也没关系。”他说。

蓝笑,气息压了过来,他的嘴唇同样很凉,鼻息也是。

像是夏天打开冰箱喷出的凉气。

蓝色口红从蓝的唇蹭到林三千的唇上。

是很轻很温柔的触碰,嘴里的血腥味却越发浓烈。

林三千睫毛簌簌抖动,他不敢睁开眼,他一向是个遵守规则的好孩子。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是蓝流血了吗?

林三千暂时没办法得到答案。

“三千,”蓝的鼻息有了轻微变化,“在你的世界等我。”

他只是动了动嘴唇,林三千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可以醒过来了。”蓝又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嘴唇上的触碰感消失了。

林三千再次听到湿漉漉的脚步声、还有类似冰面裂开的声音,就和十五年前初雪夜晚在衣柜里听到的一样。

与此同时,冰面碎裂的声音迅速蔓延。

林三千刚睁开眼睛,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此刻南面的窗户敞开着,狂风涌入屋中,接连不断的闪电照亮黑沉沉的房间。

衣橱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原本睡在床上的他站在衣橱前,裂开的镜面映出他支离破碎的镜像。

地上散落了很多碎玻璃,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脚上却没半点被划破的痕迹。

是梦游吗?可他从来不会梦游。

林三千站在碎玻璃中央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碎裂的镜面映出无数镜像,他逐一找去,其中并没有“梦境”里的「蓝」。

借着闪电的光,他踮着脚小心翼翼绕过碎玻璃,找到灯的开关按下,可灯并没有亮起。

好像是停电了,这在福利院是经常发生的事,林三千也渐渐冷静下来,在床边找到拖鞋穿上,避免光脚被割伤。

敲门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起。

“谁?”林三千下意识绷紧神经。

他望着门的方向,看到从门缝透进些微烛光。

“我听到屋里有东西砸碎的声音,林教授您没事吧?”值夜老师在门外问。

福利院晚间有查房的规定,刚才老师查房回来经过林三千的房间,刚好听到屋里传来玻璃被砸碎的巨大动静,所以留意了一下,在动静消失后敲门确认林三千的安全。

林三千重新稳定情绪,隔着门说:“没事,刚才不小心砸碎了镜子,很抱歉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线路故障停电了,夜里走动很不方便,估计得等到天亮才有人来修,”值夜老师说,“您需要一些蜡烛吗?”

“不用了,谢谢。”林三千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沙哑。

“医务室现在是有人通宵值班的,如果您被碎玻璃扎到,可以过去开点药。”

“好的,谢谢。”

“祝您好梦。”

看着门后的烛光渐渐消失,林三千才重新松了口气。

他并不希望有人看到屋内狼藉的景象。

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林三千越过玻璃去关窗户,雷声越来越响,风也越来越狂,花圃里的绣球被吹成一簇簇狂乱的蓝色,林三千视线停留了片刻,才拉好窗帘将一切隔绝在外。

初夏夜晚的暴雨,盛开的绣球花,让他想起六岁时母亲自杀的不详夜晚。

那晚,他看到母亲举起椅子重重砸向梳妆台的镜子,母亲的卧室和这里一样满地狼藉。

同样是那晚,他也看到了两个母亲,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杀了,然后再自杀。

他的妈妈平时并不疯,是个温柔又感性的善良女性。

那晚她究竟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她是不是和自己做了同样的“梦”,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就和今晚自己看到的「蓝」那样…

“疯病是会遗传的,总有一天你会和你的疯子妈一样,成为神经病。”

小时候听惯了的诅咒在脑海里闪过,林三千有些不耐的闭上眼睛。

雷声轰隆隆的响起,林三千蜷缩在床上,为了消解汹涌而来的不安,他开始回忆刚才那个“梦”,用想象勾勒蓝的嘴唇,感知蓝的鼻息。

很软,很凉,很舒服。

很快,林三千内心重新平静下来,脸颊也有些发热。

他再次舔了舔自己的唇,动作很小心,就像在触碰什么不可告人的禁忌。

心口突然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

可他并没有尝到“梦”里蓝色唇膏的味道,干涸的血腥味重新弥漫,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破了。

他碰了碰,像是玻璃划伤的细小伤口,不疼。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林三千再无睡意,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继续写关于远古魔鬼崇拜的课题。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夏夜暴雨降临前滚过的沉闷雷响、还有雨水落下后打在树叶花草上的沙沙声,被视作魔鬼召唤献祭者的低语。

传言被选中的人会在这样的夜晚看到魔鬼,若他们自愿将魔鬼想要的东西献上,将达成最高等级的「交易」。

献祭者的灵魂将永远无法逃脱魔鬼的控制,这种永远并非生命的凋零这么简单,它可能存在献祭者的灵魂里,或是选择更为直观的血脉形式延续,诅咒像基因一样写进这个厄运的家族。

在古老的魔鬼崇拜时代传说中,实现「最高献祭」的巫师,悲剧会蔓延整个家族及子孙后代,魔鬼总会有办法蛊惑他们的后代签下「自愿协议」。

此刻窗外雨水倾盆而下,噼啪直响。

林三千打字的手微顿,短暂的失神后,他开始搜索「镜像人」相关文献资料,可除了某个论坛上漏洞百出又流传甚广的复制人故事外,他查不到任何有参考价值的资料。

这些未解之谜果然只存在于学科和影视文学作品里,林三千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课题上。

直到他笔记本电脑的电量耗光,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窗外的雨早停了。

东边的地平线微微发亮,窗户上的雨水很快被日光蒸发掉。

林三千推开窗户,让日光照进来,满地碎玻璃闪闪发光。

他开始打扫屋子,仔仔细细从衣橱一路打扫到床底。

当他看到床底的行李箱时,动作顿了顿,一种类似预感的微妙情绪堵在胸口,且越发膨胀。

林三千躬身拖出行李箱,输入密码打开的瞬间,全身血液骤然冷却。

行李箱空了一大片,只松松散散放着几件他日常衣服及用品。

蓝色口红、信封、吊带裙、choker、丝袜…全都消失不见。

他将所有行李倾倒地上,检查了一遍、两边、三遍、四五遍…

「B」寄来的所有物品都没了踪影。

他又检查了自己的衣兜,昨晚酒吧里拿到的字条不见了。

他打开手机通讯录,备注了「B」的号码也没了,就连他拨过去的通话记录都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林三千耳畔嗡嗡直响,强烈的不安感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密不透风包裹其中。

在这个大雨过后晴朗的福利院早晨,关于「B」和「蓝」的一切线索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