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Chapter 70
助手原以为艾丝黛拉成为唯一的神眷者后,就会消停下来,不会再四处散布神堕落的谣言,或是想尽办法毁掉神殿的声誉。
谁知,她不仅没有消停下来,行事作风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恶劣。
教士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她仗着神的偏爱,露出了恶魔的犄角和尖牙。
据说,她现在已不再作神女的打扮,而是恢复了世俗的装扮——每天戴着宽边帽子和长袖手套,穿着裙摆蓬起的丝绸长裙,坐在主祭坛办公;听说,她处理公务的态度非常敷衍,每本公文只看一眼,就放在了一边,却对吃穿用度要求极高,穷奢极欲,极尽侈靡。
教士们都对她的作风颇有微词。毕竟,神殿禁售赎罪券以后,收入就减少了一大半,只能靠各种税收维系基本开销。
这种时候,只要是心怀神殿的人,都会想办法节省开支,帮神殿度过难关,艾丝黛拉却列出了一张可怕的清单,告诉负责出门采购的教士,她每天必须吃到上面的东西。
教士看完,手都在抖——除了糖,还是糖。
要知道,糖可是昂贵至极的调料。在贫穷阶层的眼里,糖就是一颗颗小而晶莹的洁白钻石;焦糖、夹心糖、糖衣樱桃、糖渍紫罗兰则是闪闪发光、高雅奢华的五彩宝石;奶油、慕斯、果冻、冰淇淋,更是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佳肴。
艾丝黛拉却把这些甜点当成了日常食物……她就不怕牙齿被腐蚀成可怕的黑色吗?
事实上,艾丝黛拉的确不怕。
一是,她非常爱洁,早晚都会洗一次澡,对于牙齿的护理也相当仔细,换牙以后,就没再出现蛀牙的情况,两排牙齿如同洁白的小珍珠一般,整齐均匀地排列在她粉红色的口腔里;二是,无论她怎样造作自己的身体,神都会让她恢复原样的……不是吗?
于是,在不少教士的眼中,艾丝黛拉就变成了一幅美丽却象征着落败的油画——当她躺倒在包覆着黑色绸缎的沙发上,舔着手指上的奶油时,数不清的工人正绷紧了肌肉,在甘蔗种植园和糖厂挥洒血汗。她每启一下玫瑰花瓣般红艳的嘴唇,就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甘蔗林倒下;她每往红茶里加一块方糖,就有一个饥容满面的工人因劳累而瘫在地上。
她是劫掠工人劳动果实的恶魔,也是令国家机器坍塌的罪魁祸首。
教士们都希望另外几位至高神使能站出来,制止艾丝黛拉铺张浪费的行为。
然而,至高神使们却对她的种种恶行避而不谈,每当有教士打算弹劾艾丝黛拉时,就会摇摇头,指向天空,示意换一个话题。
教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艾丝黛拉如同一头吞噬黄金的毒蛇,拖着濡湿的躯体,在至高神殿的殿堂里穿行,上下颚一张,就有大把大把的黄金在她的口中熔化了。
在她的侵蚀下,神殿的名誉正在裂开一道道细缝。
她是如此为非作歹。教士们毫不怀疑,假如有一天,她直言要坐在广场的神像上,至高神使们——甚至是神也会应允。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未来吗?永远屈居在一个女人之下?
只因为她被神眷顾,他们就要听凭她的差遣,看着她挥霍无度,被她颐指气使?
神殿几乎是怨声载道。助手每隔两天,就会收到一封言辞委婉的弹劾信,然而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艾丝黛拉的动机,却是猛地一惊。
之前,艾丝黛拉一定要消除赎罪券的存在,是因为想要毁掉神殿的声誉,神却亲自出手整治了赎罪券,使她的计划落空。
表面上,她是受益者——神告示众人,她是唯一的神眷者;实际上她败得一塌糊涂,渎神者引发了神迹,再没有比这更嘲讽的事情,于是她打算自己成为赎罪券,亲自破坏神殿的名誉。
想到这里,助手的神色不禁变得极为复杂。
艾丝黛拉究竟和神殿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绞尽脑汁地败坏神殿的名誉和风气?
同一时刻,埃德温骑士也对艾丝黛拉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明白艾丝黛拉为什么要这样败坏自己的名誉。
他不知道艾丝黛拉和神的纠葛,以为艾丝黛拉只是想破坏自己的声誉。
转眼间,距离西西娜的审判案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里,他时常会去拜访艾丝黛拉,请她帮忙破解一些疑案悬案。
在他的眼里,艾丝黛拉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少女,比他见过的很多人都要聪明,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大多数女人只会摇着扇子,吃着蛋糕,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研究彼此的扇子是哪儿做的,手套是哪儿买的;有个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想在她们的扇子上登记两次,简直是痴心妄想。
男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看似比女人更加理性睿智,实际上谈话的内容比女人更加粗野低俗;要是有个裸着胳膊的女人从他们的面前经过,他们会立刻忘记正在探讨的话题,恨不得把一对眼珠子贴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艾丝黛拉是特别的。
她看上去难以遏制口腹之欲,总是在吃甜点,唇角和指甲盖上总沾着一点儿奶油。
埃德温骑士却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特别喜爱甜食,只是需要一样东西刺激口舌。
他不由很好奇,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以至于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保持冷静?
除此之外,艾丝黛拉的头脑也是他见过的最灵活的,复杂的案情只需要几张单独拷问的口供就能厘清,比一些尸位素餐的调查官要强太多,并且精通好几个国家的语言,甚至连古罗曼语都有研究。
如此优秀的女孩……埃德温骑士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败坏自己的名声。
要是她能安分一点儿,不跟至高神殿的教士们作对,埃德温骑士相信,她甚至能载入神殿的史册,成为唯一被载入正史的至高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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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艾丝黛拉正在主祭坛的餐厅里享用下午茶。
玛戈端着一盘巴巴朗姆酒蛋糕走了过来,放在了水晶餐桌上。
艾丝黛拉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蘸了点儿蛋糕表面的巧克力酱,塞进了嘴里。
“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吮着手指,头也没抬地问道。
玛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已经把信传过去了。但过了那么久……我不知道那边的人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还相信我的话……而且,按照规矩,我应该早就被罗曼国负责清理细作的刺客杀死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我还活得好好的。”
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说道:“人想活着,是本能。你不需要跟他们解释什么,解释太多,反而会让他们起疑心。”
说着,她放下书,站了起来,走到玛戈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按在了旁边的座位上。
“还记得弗莱彻司铎死后,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您的话,我都会记在心里。”
艾丝黛拉微笑着,拿起桌上的餐巾,铺在玛戈的腿上:“罗曼人一直不敢入侵光明帝国,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兵力不足,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瓦解民众的信仰。只要神殿还在,即使攻下整个光明帝国,他们也无法收服民心,反而会养虎为患。”
她握住玛戈的手,想把她的手放在银制餐叉上,但握上去的一刹那,她和玛戈都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灼感——神留下的标记,在警告她们,保持距离。
艾丝黛拉皱起眉毛,低咒了一声,松开玛戈的手,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指:“但现在,神殿有了式微的征兆。只要把这个消息传到罗曼人的耳朵里,无论真假,他们都会对光明帝国发起进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戈压低了声音说道,“您是想和罗曼国联合……攻破神殿吗?”
“想什么呢,”艾丝黛拉看了她一眼,往茶里加了一勺果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想看他们两败俱伤。当牧羊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伺机已久的狼就可以饱餐一顿了。”
无论是神,至高神殿,还是罗曼帝国,都只是她登上顶端的垫脚石。
玛戈没想到,即使她已经得到了至高神殿的话语权,即使她已经得到了神的眷顾,只差一句话,就能重回王位,却仍然选择这种危险而又极端的方式。
她望着这样的艾丝黛拉,忍不住用了从前的称呼:“陛下,您为什么……”
“我哥哥是个废物和懦夫,什么都不懂,”艾丝黛拉说,“但即使如此,我的父亲仍然想让他继承王位。”
玛戈疑惑地说:“可是……您的父亲不是给他下了抑制智力发育的毒药吗?”
“我在他的密室里发现了解药。”她说,“即使我的哥哥傻了,废了,一无是处,他仍然想把王位传给他。我能平安长大,并不是因为他对我手下留情,而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把我当回事。”
她拿起桌上的餐刀,低头看向光滑的刀刃上的自己:“不仅仅是我的父亲。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把我当回事。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想争个输赢,拿下对手……现在想想,比起赢下对手,我更想让他们看见我,忌惮我,畏惧我,就像他们畏惧我的父亲一样。”
说到这里,她歪了歪脑袋,上下翻转了一下餐刀,将蛋糕一分为二:“所以,只要有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就不会放弃。你应该恭喜我,终于知道了想要什么,而不是露出这副如丧考妣的表情,看了让人心情很糟糕。”
“对不起,陛下,我不是……”
艾丝黛拉“嘘”了一声,用餐刀挑起一块蛋糕,放在水晶盘子上,推到玛戈的面前。
玛戈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想要接过艾丝黛拉手里的餐刀,艾丝黛拉却摇摇头,手上的餐刀往下一压,示意她坐下。
玛戈只好双手接过她推过来的蛋糕,低声说道:“谢谢陛下的赏赐。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我只是太惊讶和……太开心了。以前您从不会和我说这些。您变了很多。”
艾丝黛拉看着沾满奶油的餐刀。半晌,她垂下眼睫毛,舔了舔刀刃上的奶油:“有人改变了我。”
她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玛戈却反应了过来。
是神。
说起来,她虽然来自强者为尊的罗曼国,但比起艾丝黛拉,她倒是更像土生土长的光明百姓,更能理解光明帝国的信仰。
在她看来,神能公开表示对一个人的偏爱和眷顾,已经是极大的恩赐。艾丝黛拉却一点儿也不在乎神的眷顾。
但是,当她谈到“神”时,眼中却没有嫌恶,也没有仇恨,反而有一丝黏黏的、无法形容的亲昵。
玛戈不知道她和神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敢贸然发表意见。这两个人——其中一位,还不是人——她都惹不起。她默默吃完蛋糕,就起身离开了。
玛戈离开后,艾丝黛拉扔下餐刀,面无表情地舔了舔手指,刚要去洗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出现在她的腰上,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没有挣扎,而是顺势躺进了他的怀里,伸出两只手:“你要是不让我去洗手,就把我的手变干净……黏糊糊的,很难受。”
神揽着她,没有回答。
但她的话音刚落,手指头就被清理干净了,连指甲缝都变得柔美光润,富有光泽。
艾丝黛拉挑起一边眉毛,刚要仔细端详,这时,神扣住了她的五根手指,在她的耳边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走捷径。费尽心思挑起两国战争,然后从中获利,这可不是捷径,而是一条长满棘刺的险路。一不小心,你就会被那些荆棘扎得血流不止。”
“但你不会让我受伤的,不是吗?”她饶有兴味地问道。
他却答非所问:“你知道,只要你求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残忍,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仁慈。”
艾丝黛拉眨了眨眼睫毛。
他就差直说,只要她求他,他就会把罗曼国亲手奉上。
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会欣然答应,但她早就不像以前那样只看重输赢了,现在的她更享受过程。
“要是你没让我学会共情,我会很乐于求你。”她用两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噘起嘴亲了他一下,“可惜,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除了输赢,还有输赢背后的意义。”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我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但最近总是回想起过去……没有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过去的人生是多么无趣。”
他静了片刻,问道:“比如?”
比如,以前的她虽然喜欢把玩燧发枪,却只有在击中靶心的一瞬间,才能感受到快乐。要是没有他,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研究枪管构造,组装枪支,练习打靶和寻找脱靶原因……也是一种乐趣。
再比如,以前的她虽然喜欢骑马,却只有在驯服一匹桀骜的烈马,或拽紧马辔上的缰绳,突破之前自己所能达到的极限时,才能感受到短暂的愉悦。但现在,她居然认为跟马说话也是一种乐趣,甚至会给它们取名字,按照它们的意愿练习骑马。
她真的真的变了很多。要知道,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女孩,曾因为嫉妒哥哥能穿马裤和马靴,偷走了他马厩的钥匙,在马鞍里放了好几颗尖锐的图钉,使她哥哥在表演赛上大出洋相,差点落下瘸腿的毛病,那匹马也因此被处决了。
假如能重来,她绝对不会那样对那匹可怜的小马。她愿意换一种方式整治她的哥哥,比如,驯服那匹小马,把它变成自己的宠物。毕竟,“征服”比“杀戮”更有意思,不是么。
“你让我变了很多……”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你喜欢这种改变吗?”
她的眼睛炯炯发亮,有一种动物似的真挚和单纯,使人分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他答应了她不会窥探她的想法,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分不清她的谎言与真话。
“问你呢。”她歪着头,亲了他一下,故意把每个字说得又黏又轻。他看见她的唇微微张开,显出鲜红的缝隙,如同一条罪恶的、潮湿的、蠕动的毒蛇。他的喉结动了动,头脑有些许不清醒了。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冷静的回答:“喜欢。”声音是冷静的,心却早已被她搅乱了。
“这么久才回答,”她眯起眼睛,用两只手捧起他的脸庞,“我刚才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她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说道:“……以前我只想除掉那匹马,现在我更想留下它,征服它,驾驭它。”她垂下头,轻轻地吻他,波浪似的鬈发垂在了他的身上,滑进了黑暗,“对你……也是如此。”
这是一句足以判渎神之罪的话,他的理智却因此而膨胀,燃烧,轰鸣。
“你是我的造物主……我的主人,我的爱人,”她低低地说道,“你赋予了我两次新生。现在,你愿意赋予我第三次新生吗?”
他顿了一下:“第三次新生?”
她睁大湿漉漉的眼睛,噘起嘴唇,露出一副可怜相:“我想上战场,但又不想死……你说过,只要我求你,无论什么你都会答应我。我想要你的神力,你会给我吗?”
她的示好,果然是有目的的。
他眉头微皱,刚要推开她,她却紧紧地缠了上来,小孩子骑马似的压在他的身上。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有尽量往后靠,才不至于让她跌倒在地。她却顺势逼近,用自己的舌、唇、呼吸、发丝、眼神……自上而下的每一个部位,牢牢地挟制住他,把他拽进了污浊不堪的泥泞里。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她注视他的眼神,时而冰冷,时而恶毒,时而充满爱怜。他听见她用一种哄小猫小狗的语气,在他的耳边说道:“可以吗?可以吗?我的小蛇,我的殿下……我的神。”
他被她推到了地毯上。他们一起滑进了黑暗。
黑暗中,只剩下她。她的呼吸、气味、嗓音渐渐有了形状,变成一朵纯洁的、含苞待放的花儿。花儿在生长,如此鲜活,如此潮湿。突然,它盛放到极致,肿胀的花朵从枝头跌落,摔进了泥泞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响。肮脏的泥水迅速淹没了它。
他闭上眼睛,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像她说的那个词语。
**横流。
“可以。”他回答。
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清明的理智。
她胜利了。
艾丝黛拉微微一笑,勾起耳边的发丝,垂头亲了一下他的唇:“你是一只乖狗狗,很乖很乖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