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该怎样去放下,手中握不住的沙。
曲未终,人未散,我们却始终,南柯一梦。
我受过无数的伤,但我不会迷茫,也不会彷徨。
我只会独自思量,无限怅惘,就像反复看,落下的夕阳。
雨声渐渐变小,大风吹起,吹落了一地,青翠的枝叶。
摧残了那些努力刚刚生长出来的嫩绿枝叶,不过,不久后就会长出新的。
霍煜和沈珏把啤酒尽数喝下,霍煜喝到感觉头痛不已,他快吐出来了,沈珏拿了醒酒药给他服下,把他搀扶着上了三楼的卧室。
他帮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开了空调,凝望着他沉睡的脸,关上门离开。
沈珏刚出门,霍煜就爬起来进了卫生间狂吐。
吐了很久,他吐完,看着镜子里自己剑眉星目的冷淡的脸,露出苦涩的笑。
脑海里是六年前的夏天,那一日霍澧玉一边打他,一边说的话:
你大太爷爷早早的,就为国葬身炮火。
你太爷爷为国戎马一生,声名显赫,最后旧伤不愈而死。
你大爷爷年纪轻轻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你爷爷殚精竭虑,功名一身,万人敬仰。
你大伯生命太短,也为国付出全部。
你奶奶更不用说都没几个女人有她这样的成就
我和你姑姑,你更清楚了
你和你哥倒好,丢人丢到地球之外去了。
把我们霍家的脸都快丢完了。
霍澧玉拍着自己的脸,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
你哥为了一个矫情的女人,说什么孤独,产后抑郁。
孤独个屁,她嫁过来就该知道,嫁的是什么样的家庭,嫁的是什么样的人。
老子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阿姨保姆月嫂什么都给她准备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愁吃不愁穿,生个孩子就装神弄鬼。
你哥倒好,平时都不回来,那天偏偏回来,这个贱人居然持刀自尽,结果她自己死了就死了最好,你哥还阻拦她,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霍澧玉眼泪横流。
这个贱人还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还殉情,她以为她殉情你哥就能复活?她殉情我就会相信她?别说什么精神出轨不是出轨,她差点给你哥戴绿帽子,还把你哥送下地狱,我恨不得亲手杀了她,恨不得凌迟了她都不解恨。
一对傻逼夫妻玩什么伉俪情深,把命都玩没了,留下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他们为人父母不负责任,为人子女不尽孝道。
我就不该生下他,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他。
霍澧玉捂住自己的眼睛,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的痛苦。
可是怎么忍得住。
你也是一样,为了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冲动开q,虽然你不救她,她就会死,但是你考虑自己了吗,考虑我了吗,考虑你妈了吗,考虑霍霁了吗,你们对的起谁?
霍澧玉万年不变的脸上,句句,声泪俱下。
我就不该培养你们,全都来伤我的心,丢我们霍家满门忠烈的脸。
你倒是比你哥强一点,这个女人比你哥找的那个贱人强多了,背景很硬,人聪明,手段也很辣。
但是你自己也清楚,这种家庭和这种名声的女人,根本不能进我们家的门。
不要告诉我她是被人泼脏水无辜的,她就是名声没有毁,就她那样的原生家庭,也根本不能高攀我们。
你和她彻底了断,我不会追究她,也不会追究你。
你要清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不能被一个女人这样左右你的生活和情绪,何况她有男朋友,她也不爱你。
你妈日子也不多了,你好自为之
霍澧玉说完叹了口气,那声音很轻。
因为他已经快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准备出门。
他打开门,门外的程芸,一脸悲戚,泪如雨下。
她表情扭曲,声嘶力竭:你们都这样伤我的心。
霍煜跪在地上,面色和地板一样凉。
他赤裸的背上伤痕累累。
他抬起头,字字清晰:我和她了断,再也不靠近她一步,再也不管她的事儿,我答应你们,但是你们也别去找她的麻烦,她是无辜的,她并不爱我,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那种记忆,恍如昨日,不用回想,也时刻清晰。
至亲与挚爱,同时彻底失去的痛苦,像针扎进脑子里。
然后蔓延到全身,浑身颤栗。
他没有再流泪,他把眼泪尽数压制到心里,握紧拳头,直到指甲快要扎进肉里。
他扶着门框尽力维持自己的站姿,腿有些软,他手慢慢下滑,半跪在地上,就像那一年二十二岁,跪在地上一样。
那时候鞭子抽在身上,也抽在心上,现在那种感觉再度袭来
他又继续吐,他趴在马桶上,把一肚子的酒和菜尽数吐出
就像吐出来,这么多年,所承受的痛苦
一样。
沈珏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霍煜承受的痛苦,和林芷一路荆棘全身全心的伤
怪不得她那么坚定,那么不容易动摇。
换谁谁能目空一切,置若罔闻,谈笑风生。
怪不得她那么聪明那么会算计,那么努力,不努力谁来替她承担,她自己要承担多少东西。
她有那么多人和关系可以用,但是她依然努力自己解决,不去麻烦别人。
因为麻烦了霍煜,却让霍煜承受了那么多痛苦。
因为弟弟生病,她更能理解,那种作为母亲,对子女无尽且无悔的爱。
沈珏自然知道,程芸那天去骂林芷,肯定说了尽数难听的话,那是一个失去儿子又濒临垂死,另一个儿子还受伤的母亲,无法治愈的痛。
程芸向来教养很好,可是那种情况,她已经没办法保持理智。
林芷自然不能还嘴,她没有资格。
那是她救命恩人的母亲。
她是狠,但是她一如既往的善良,懂得感恩。
霍煜说愿意成全他们,因为他爱他们。
可是沈珏自己又何尝不是,爱林芷,也一样爱血脉相连的霍煜。
他们是亲兄弟。
他们同样都流着霍兰陵和陈绾言的血。
沈珏握紧拳头,拉着被子,心里的难受因为酒精的麻醉也不能散去,他拽紧自己的头发,直到头皮发麻,全身麻木。
七七和小九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一起钻进了他的被子。
而被药物麻痹了神经的林芷,连梦里都是程芸那天骂她的所有语句。
当那个衣着得体,美貌憔悴的女子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就料想的到,自己要承受些什么。
可她有什么资格不去承受,相比救命之恩,这一切都不足挂齿。
如果她替程芸承受这些,程芸能够减轻痛苦,那么她,无怨,也无悔。
程芸记不清的,林芷记得很清楚,那是她过去十九年来,承受过的,所有难听话的总和,还要多。
把她从小听过的难听话再听一遍,再加上更难听的。
霍煜并没有告诉她霍烨的事儿。
程芸刚开始使劲的骂,骂到最后累了,也只是说,我的大儿子没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我求你放过他。
林芷吸了吸鼻子,抬起湿润的眼眸说:阿姨您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靠近您的家人半步。
如今,这其中,也必然要包含沈家。
话不多,掷地有声,字字如金。
她从记事起,就像苏淮一样狠又毒舌,向来以牙还牙,那天她静默的听她骂了半天,一言不发。
她早已经习惯了撒谎,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百分之一百的真心。
她心疼霍煜,也心疼程芸,更心疼死去了的,素未谋面的,无辜的霍烨。
没有谁比她更懂死亡的痛苦。
她永远不会忘记,苏淮死去的那个黄昏,她握着他留下的那把刀,戴着他留下的玉烟嘴,心想: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坏人还不死
那一年,她十三岁。
十三岁的林芷承受了世间的无尽痛苦,十八十九岁的她,又重复承受了一遍
相似的方式相同的花样,更增添了,一些更多的,致命的。
她在梦里打湿了枕头,喃喃自语:原是我不配,我就是个没福气的人。
又重复了一句:你不配你就该去死
这句话是程芸说的,那天她说了很多遍。
她把没有来得及撒给霍烨妻子的气,尽数撒在了林芷的身上。
这也是林芷从小到大,听了无数人说了很多遍的话,都是说给她听的
黑夜容易让痛苦的情绪蔓延,容易让人孤枕难眠。
沈珏一脸憔悴的起床的时候,霍煜已经洗漱好了。
他依旧是一身漆黑的站在阳台上,正和七七玩儿。
七七跑来跑去,似是很开心。
霍煜身姿挺拔,从沈珏的角度去看,还以为看见了霍兰陵。
但是他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霍兰陵。
霍煜主动开口“给林芷打电话,就说我要见她。”
沈珏头发凌乱,不敢接话。
霍煜抱着小九在怀里“机会就这一次,过时不候。”
七七摇着尾巴看向沈珏,仿佛在说:傻逼,机会就拿来用,否则老婆就没了
沈珏拨通了林芷的电话,但是林芷没有接,又打了几次,她都没有接。
他们站在阳台凝望。
暴雨过后的城市依然是浅灰色的天空,地上的凌乱叶子早就被打扫干净,除了湿润的地面,曾证明暴雨来过。
仿佛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林芷还没有醒,她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霍煜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出去。
这个号码被林芷设为特殊号码。
许是林芷在程芸的怒骂声中,过了一夜,脑子又被凌迟。
她看到这个号码打来电话,一时竟然有些懵。
她接通后,听到霍煜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林芷,我想见你。”
她摸了摸凌乱的头发,吸了吸气“好,我一会儿去沈珏家。”
她自然想得到,昨晚霍煜肯定和沈珏在一起。
沈珏必然不会追问,但是霍煜必然会坦白。
那些死去的记忆又在反复攻击她的神经,她摸了摸胸口的纹身,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随意洗了澡,穿了一条简约黑色长裙。
素面朝天,没有任何装束。
她握紧了拳头,仍然感觉心口很疼。
她脑海里是霍霁的脸,霍霁应该是像霍烨的吧。
每一步,都觉得走起来很重。
她惧怕见到霍煜,更惧怕见到沈珏。
但是还是必须见的,躲是躲不过的。
沈珏和霍煜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等她。
地上湿润,落下的花瓣已经在开始萎缩。
看见她一身黑色的过来,两人心里都叹了口气。
三人一起进入客厅,沈珏给每人都拿了一瓶冰的可乐。
他其实很想拿酒,但是他知道,她昨晚肯定吃了药。
林芷坐在单人沙发上,霍煜和沈珏坐在一起。
沈珏向来在林芷面前眉开眼笑的脸,有些沉重阴冷,他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林芷肯定会离开。
何况,霍煜愿意,这是成全他给不了林芷的幸福。
沈珏心里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霍煜喝了一口,淡定开口“林芷,你欠我一条命,今天,你把这条命还给沈珏就可以,我们两清了。”
他没有提程芸,因为林芷懂。
林芷手中的可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霍煜喝了一口,冰凉的甜刺激着冰凉的心“我没疯,这是你欠我的。”
因为爱你,所以从不曾想过要你还。
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还。
七七趴在不远处,仿佛在说:你们在说什么,居然还有我听不懂的?
沈珏很想起身坐到林芷身边,但是他不能。
他一动没动。
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崩溃。
霍煜喝完了可乐“我妈去世前说,她后悔了,她不应该去为难你你是无辜的”
霍煜其实一早就想说这些话,但是他不能,他答应了霍澧玉和程芸,要和她保持距离。
何况,那时候要是说,她也不会信。
基本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何况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何况当初,信与不信又如何,她已经有那么多伤,他又何必去再去揭开一次。
他和她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也不必让她反复想起,差点被凌辱,又差点死去的那一夜。
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现在这种场合说,她才会信。
因为过了太多年,他没必要再隐瞒。
林芷抬了抬眼,双眼红肿。
他们都知道,她必然是哭了一夜。
霍煜继续说“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对我只有感激之情。你对沈珏有多少爱,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和他闹成那样,那天在南财门口,他戴着口罩帽子,你一边和别人说话,还一边偷偷看他,你这样为难你自己,有用吗?我们都要往前看,死者已去,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霍煜又使出一道杀手锏。
沈珏心里一动:居然还有这回事儿,林芷你这么喜欢我啊然后转念一想,霍煜从一个背影,一个眼神,就能看清林芷,猜到她的心思,这是用了多少心,用了多少爱
沈珏只觉得车轮碾压心脏,碾压完自己的,又去反复碾压了霍煜的。
他又开始心疼霍煜。
林芷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是我不配,是我不配拥有幸福”
沈珏上前把她抱紧怀里“没有,你没有做错过什么,是上天没有厚待你”
其实他想,如果上天稍微厚待一下林芷,林芷都不可能是自己的,她会是秦鹤的,是霍煜的,是江城南的,还有可能是认识她的其他人的。
就是不会是自己的,因为自己遇见她,太晚了。
霍煜无声,打开门悄悄离去。
七七也迅速上了楼,坚决不做电灯泡狗。
沈珏抱她抱的很紧。
她在他怀里抽泣。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把她按在沙发背上,一直温柔的吻,吻到她没有思路去哭。
从前他想要她,是身体冲动,也是觉得她受过伤害,他想用自己的身体,让她忘记,他还觉得,她不够爱自己,那么得到她的身体,再慢慢得到心,就可以。
现在,知道她是清白之身,并且这么爱他,他就不着急了,他可以等,直到她愿意为止。
但是身体很诚实,他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又呼之欲出。
林芷抱着他的背“沈珏,我接受你,我们在一起吧,你想要我,我愿意,我可以给你,但是不是现在。”
不过也快了,但是她没有说。
沈珏自然明白她在表达什么。
两个人躺在沙发上,面对面。
沈珏摸着她的脸开口“是我遇见你太晚了,让你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
林芷依偎在他怀里“没关系,我不怕等,最终能等到你,我也心甘情愿,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很感谢霍煜,是他让我没有死,让我还有机会来等你。”
沈珏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那天爬进你的卧室,我不小心看见了你胸口的纹身和刀伤,我一直以为,你是被夺走了清白,所以才抑郁试图自尽,所以我之前想用我的身体来让你忘记。”
他还是想解释清楚。
林芷噗嗤一笑“美男计?我不是个保守的人,我很惜命,但是这种事情总要和喜欢的人做才行,否则不得被恶心死。我也觉得,即使真被强迫了也没关系,因为受害者没有错,人不能因为被强迫的两性关系,就去否定自己。不过我没有什么欲望,但是你有,我可以满足你,爱总要相互付出才对,我也确实是那天在江边才明白,我是爱你的,不仅仅是因为你找了我七年,更是因为你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样子,我因为大一差点被轮被杀的事儿,所以惧怕别人碰我,但是你从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就是安全的,我从未惧怕过你。但是我不敢接受,因为我能给你的,太少了。你那么优秀和骄傲,像一道阳光。我不能只让你付出,我也得为你付出才行,我们的爱应该是势均力敌。”
他这样的人,竟然误会了也毫不介意,竟然还想出卖色相让自己忘记,林芷心里一动,觉得上天终于在眷顾自己了。
沈珏比自己想象的更爱自己。
然后她又说“想来你也知道了,我和南哥的关系,我们这辈子的关系,只能是兄妹我们苏家和江家的关系,不同寻常,我和南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和亲生无异,彼此也不能失去”
沈珏抱着她“我懂,就像我懂我哥的痛苦一样”
沈珏自然懂,这里面隔着并不存在的,虚无的,伦理关系。
林芷抱紧他“都过去了,人这一生,总有得到和失去,也总有遗憾,有喜乐,也有悲欢,大家都有自己的痛苦和幸福。”
沈珏吻了她一下“我一直没有谈过恋爱,我很感谢,上天能把这么好的你直接给我。”
林芷微笑,握住了沈珏的手,与他十指紧扣“也怪我自己太执着,如果当初顾青山问我的时候,我直接去见你,也不必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才遇见你”
沈珏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也是,不过那样执着的你,才是你”
林芷微笑,主动吻住他的唇,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抱的很紧。
霍煜坐在车上,看着阳光渐渐爬升,乌云也尽数散去,天空又是蓝色的。
院子里的玫瑰在阳光的照射下又开始盛开,百合也散发出微弱的香气。
小六静静的趴着,看着小七和小九玩,它又眯了眯眼睛,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