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黎明前夕

    1、公爵现身DukeAppeared

    隔着一层厚实的土墙就是赌场的钱库。但堆积如山的黄金显然超过了一个小赌场的需要,身穿黑衣的会计们正围绕着钱箱,把崭新的金币码好,每一百枚用厚实的绵纸包裹成一卷。封好的钱箱加盖上锁,用融化的铅把箱子缝黏上,再用潜水灌进锁眼里去。

    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钱箱中间,有条不紊地在箱口打上钢印,就像一个熟练的工人。但工人打钢印用重锤,而他只用手。

    他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握着精钢的印章,在熟铁裹着的箱**缝上用力一敲,印章的纹路便深入熟铁中几分。那印章图案是个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坐在月下。

    脚下传来轻微的叩击声,戴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站在他背后的仆人弯腰拉开了地面上的铁盖板。

    一个年轻人敏捷地跳了上来,黑氅上浑身带着腥臭的味道。

    “公爵殿下,外面的形势很紧张,治安官和异端审判局的人已经封锁了整个东方区,现在只有水道是通的,主教已经命令所有人入夜就撤走。”年轻人微微躬身,“但对账还没有完成么?请快一些。”

    带着面具的男人看都没看他,从金币中挑出一枚,用钢印砸向它。教皇的头像被长发如海草的女人取代了,印痕深处显出银白色。

    “假币?”年轻人愣住了。

    戴面具的男人把假币抛向年轻人:“是假币,但比真币还要值钱。每一枚特别铸造的假币都能在有信誉的银行家那里换到一盎司黄金,这些假币是取款的凭证。今天我们在这里对账交割价值八千镑黄金的款项,如果账务出错,会是巨大的损失,这不是可以随便加快的事。告诉主教,耐心,再耐心一点。”

    他的声音很奇怪,如花腔男高音般尖锐,充满装饰感,一如他的衣服。

    他穿着华美的暗红色厚绒长袍,修身束腰,袍摆下至脚面,露出一双尖头的羊皮鞋子。长袍的领章和袖章都是用黄金和白银互嵌而成的,袖章上垂下长长得金属流苏。最为耀眼的是那张面具,材质是反着深青色的铁,上面是一只微笑的夜枭。有人说那是猫头鹰,但并不准确,那种鸟总是出现在神话中,作为恶魔的仆从,它的出现意味着噩兆降临。绝大多数夜枭都只有一只脚,因为因为这种鸟怀着凶恶绝戾的心,即使是对自己。如果它们被猎人的夹子夹住了脚,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的脚逃走

    这样奇怪的男人如果走在东方区的路上毫无疑问会被看作是没有卸妆的喜剧演员,没有任何真正的公爵会这么穿着,可在钱库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敬畏着他,黑衣会计们小心地和他保持距离,甚至不敢直视他。睫毛下,他的瞳子透着隐隐的暗红,就像是……干涸的血。

    “可是……”报信的年轻人还想说什么。

    被称作公爵的男人挥挥手,示意会计中的一个人说话。

    那名会计立刻站直了:“现在外面共有十张赌桌,每张赌桌各代表教皇国的一个属国。参赌的人都是来自那个属国的神父,他们把教徒的供奉兑换为看起来像金币一样的取款凭证,他们会在赌桌上把这些钱输给赌场。钱数和账目对上,今年的十一税就交割完毕。交款人会在一天之内撤出翡冷翠,收款人会带着取款凭证去各地的银行兑换黄金。但是中间那桌上,那个误入的年轻人还在下注,干扰了我们对账。”

    “主教说,如果不能把他们赶出赌场,”报信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短暂的沉默后,黑衣的会计们发出了诡秘的低笑。他们在一瞬间从一丝不苟的财务人员变作乐寒夜中的群鸦,彼此传递着嘲讽的目光。

    “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哈哈。”公爵摊开手,“这个年轻人在教我杀人呐,我亲爱的朋友们。”

    报信的年轻人惊惧地收缩双肩,他发觉自己好像误入了蝙蝠的洞穴,在他周围,公爵和他的黑衣会计们磨着牙齿,随时会扑过来吸他的血。

    他一瞬间明白自己犯了错,他是“主教”的下属,但是主教的命令在“公爵这里是没有用的。在他们的教派中,六位血契祭司地位平等,唯有祭司长能够对其他祭司下达命令,而祭司长永远是女性。除了祭司长,祭司们的关系与其说是教友,不如说是警惕地守卫各自领地的豺狼。教中的财权由公爵掌握,在他还能掌控局面的时候,他不会乐意听到来自主教的建议。

    而公爵象征着“黑暗中的王权“,对于掌握王权的人,暴力从来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公爵认为需要,他随时会杀掉外面那个搅局的少年。

    “太过迷恋暴力的愉悦和方便,你就会变得喜欢血的味道,然后会为了血的味道而杀人。“公爵摊摊手,”那样你会远离神的御座。“

    在他说出如此正义而冠冕的话时,年轻人清楚地看见那双手手心的每一根纹路都是血红色的,纹路如血色的蛇纠缠在一起,公爵的手如群蛇的巢穴。

    钱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血液在年轻人的鞋底边无声流淌,尸体堆积在墙角。那些自以为赢了钱试图离开赌场去寻欢的赌客都留在了这里,他们全都在喉咙位置被切断,凌厉的切割把他们的脖子斩断了大半,有的只有薄薄的一层皮把头颅和身体连在一起。

    公爵腰间悬挂这猩红色的刺剑,血滴正从剑鞘末端的小孔里流出,打在他考究的小羊皮鞋子上。

    2、驱魔人Exorcist

    此刻隔着一层墙壁,昆提良正大吼着把更多的金币押上赌桌,大输大赢的起落把这个大孩子的血激得滚烫。那位神秘的金主再次提供了数额惊人的巨款供他豪赌,整个赌场的热点都集中在这张赌桌上,赌客们围绕过来,酒保和女招待们也围绕过来,他们彼此递着眼神,就像是围猎的狼群。

    但是昆提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一群眼神如此相似的人包围了,他十五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人踩在脚底的平凡男孩。

    盖约已经意识到了这赌场中的异样,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四面八方聚焦过来的眼神看着他们俩,就像是看着新鲜的血肉。

    这赌场中的所有人身上都透着如此熟悉的气味,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们误入了巫师制造的环境,而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同一种生物披着不同的皮囊。

    夜枭!那些象征着噩运的魔鬼信徒!

    但他已经拉不走昆提良了,昆提良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围绕着他们的各色人等都举起手发出呼喊,像是为这一局越来越加码的豪赌叫好,可他们的呼喊声也如此一致,脸上的神情冷漠。仿佛一场盛大的祭祀正在进行着。盖约伸手到衣内,按住了那根乌木柄,紧紧地贴着昆提良站立。

    他不会扔下朋友,那么……他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盖约曾经问昆提良为什么和他交朋友,昆提良说那是因为你和我很像。盖约说我们哪里像?你是个为最简单的理由就会热血上涌的傻瓜,而大家都说我冷漠不是么?

    昆提良说不,我觉得你也是个傻瓜,你跟我一样不要命,只不过一般没有让你犯傻的理由而已。盖约当时笑了笑没说话。

    “昆提良,你是我的理由啊。“盖约伸手按住昆提良的肩膀,在心底轻声说。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清脆的“叮叮”声,优雅平淡得就像是随手拨动琴弦。盖约猛地回头,越过层层环绕他们的人,看见了吧台边饮酒的那位金主。

    整个酒吧的人都聚集到这张桌子旁边来了,唯有这位金主例外。他出了巨资让昆提良去赌博,但他对这场赌博毫无兴趣似的,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饮酒,摇晃着杯子,冰块在深红色的酒液中摇晃,撞击杯壁。他带着一种巨大的疏离感,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单,这样的人原本不该出现在赌场这种地方。

    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而冷,把赌桌旁边灼热沸腾的气氛冷却。盖约忽然意识到在这里他和昆提良其实是有一个盟友的,那个金主始终默默地镇住了赌场中的气氛。

    透过钱库壁上的小孔,公爵满怀兴致地看着金主,面具上的青铜睫毛忽闪,流露出他内心的渴望。

    “公爵殿下,其他几桌的对账都结束了,只剩下中间那一桌。那个孩子把普通的金币混了进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剔除。不过绝大部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黑衣会计在他背后躬身行礼。

    “很好。”公爵微笑着点头,转向主教派来报信的年轻人,“你觉得我们用了几十年的对账方式那么容易出问题么?不,一张赌桌上出问题,就像是某一本账本上被人乱写了几笔,擦掉就好了,有什么课紧张得?但你要知道是谁在你的账本上乱画,是一些什么都不懂的顽童么?不,是那个男人。”

    “那是……谁?”年轻人谨慎地问。

    “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斯特,我想是他。”公爵说。

    “李斯特?”年轻人的惊呼被公爵直接摁回了喉咙里。公爵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把笼着狰狞铁套的手罩在了年轻人的嘴上,因为他很容易想到年轻人听到李斯特这个名字时的反应。

    在梵蒂冈的眼中,北方教廷的信徒是比其他异端更邪恶的魔鬼,但是斩杀恶魔,却非人类轻易能做到的事。在梵蒂冈和北方教廷数百年的秘密战争中,莉莉斯的后裔在个体上始终比亚当夏娃的后裔更加优秀,人类需要几十几百人才能把一个吸血鬼或者狼人或者女巫这类掌握超自然力量的异端烧死在火刑架上,但莉莉斯的后裔只需一个便能毁灭一个村庄。仅有少数被看作“英雄”的人类能够正面对抗莉莉斯的后裔,而李斯特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

    异端审判局的副局长以“恶魔般的驱魔人”成名,许多人都认为梵蒂冈之所以重用李斯特,更多的是看重他近乎魔鬼的能力。这种能力令异端们也畏惧。

    人类畏惧魔鬼,而让魔鬼畏惧的是什么?魔鬼中的魔鬼么?

    饮酒的金主微微抬起头来,他酒红色的瞳孔隐藏在淡金色的发丝后,猫瞳般狞亮。

    他的目光在大川了窥视孔的墙上一扫而过,原本距离这么远,他甚至不可能注意到隐藏在壁画中的窥视孔。但是那一瞬间,公爵无声地微笑起来。就是那种老朋友相遇不由自主笑一笑的笑容。

    “真的是李斯特?”年轻人小声地追问。

    “回去告诉主教,异端审判局最重磅的棋子现在就在我对面,这里的局面已经被他压制住了。撤离什么的只是妄想,杀人不杀人也无济于事。”公爵舔着自己洁白的牙齿,“要想离开这里,必先杀死李斯特!”

    “您早已经发现李斯特的身份了?”

    “对方并没有隐瞒,他亲自深入这里就是要搅乱我们对账。他雇佣那个孩子带着金币参赌,根本就是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上桌?”

    “因为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杀戮。他讨厌一切娱乐,包括赌博。”公爵抚摸着猩红色的剑柄,“这样的男人真像我,很让人期待,不是么?”

    3、开战War

    武装马车“晨雷”停下了,深入石板路面的车辙中断。这辆以熟铁铸造外壁的马车如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型城堡,开动之后惯性极大,要停下很不容易,带着轰然巨震,被孩子们称为“奔跑的咆哮巨人”。但它在这条无名小街上停下了,只因为地面上一个红色的三角标记。

    简简单单的三角标记,就像是市政人员要维修某处路面塌陷而画上去的。

    米蕾妮娅跳了下来,在暮色中舒展身体,习惯性地拔出双刀在掌中盘旋之后重新还鞘,拿出一份地图研究。

    作为异端审判局的资深骑士,她很熟悉东方区,但是这条小街却是例外。它太偏,距离几处中心广场和大道都很远,经过一再地核实,附近的居民只是些制肥皂的穷人,并没有异端在这个街区活动,因此不在异端审判局关注的范围内。在这个宵禁之夜街上家家闭户,听不见一点人声。

    “喂!里昂!你确认你停的地方没错么?”她仰头问负责驾车的里昂。

    晨雷进入东方区之后,车上所有人都被轻便马车接走,只剩下里昂和米蕾妮娅。作为副局长的副官,他们被特意留在马车上显然意味着有什么重要工作等待他们完成。但李斯特留给米蕾妮娅的信封中只有这张地图和一张简单的字条,要求他们在这里待命。

    在这种地方待什么命呢?米蕾妮娅反复研究这张简略到极致的字条,一头雾水。

    “绝对没有错!”里昂从御者的座位上探出头来,“就算你不相信我认路的本事,那个标记总是不会错的,大人的书法一如既往地糟糕啊。”

    委实,标记旁潦草签上去的签名非但无法辨认出“李斯特“这个名字,而且丑得让作为下属的米蕾妮娅都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每每需要拿着这样那样的文件请副局长大人签署,而每每这个令整个翡冷翠都震撼的名字和其他重要人物的签名并列时,就感觉好像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挤进了衣冠楚楚的大人聚会中。但就是这样丑陋的签名,足以授权把一个异端吊死或者绞死,已经有数以百计的异端分子死在这个签名的授权下。

    “待命之后是……”米蕾妮娅就着隐隐的月光扫视字条,“在晚上八点整把车向南转向三十度,然后全速前进……”

    “你看错了吧?”里昂大声说。

    “没有。”米蕾妮娅皱眉,“绝不可能,我很熟悉大人的笔迹。”

    “向南转向三十度之后,”里昂指向一面漆黑的墙壁,“我们会撞上去!”

    “见鬼!可是大人留下的字条确实是这么写的。”

    里昂沉默了片刻,也跳下了晨雷:“我去看看那面墙背后有什么,大人没有说不准这么做,对吧?”

    “没有,但是……”米蕾妮娅看了一眼藏在袖甲中的怀表,有些犹豫,“只剩几分钟了。”

    “时间足够。”里昂比了个鬼脸,“一直以来的规矩,不是么?大人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大人禁止的事情一定不准做,其他的事情随便我们。”

    他不再等待米蕾妮娅的回答,上去一脚踹开了那面墙上的门。

    墙背后显然是个穷人的家,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花一点钱在墙上砌出窗户来。门打开之后,里面静悄悄的,人类生存的一切痕迹都在,甚至炉子里的火还没有熄灭,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里昂愣了一下之后跑了出来,一个接一个踹开这条街上的门。他所见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空屋,屋子里寂静如死。

    “该死!”他踏上晨雷神色不安,“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这个街区忽然变成了一个鬼城似的。”

    “只剩下一分钟了。”米蕾妮娅看了一眼怀表,“一分钟后,攻击就会开始,整个东方区都会被骑士们的利剑和枪火覆盖。而我们现在居然不知道作战方略。”

    “甚至不知道对手在哪里!”里昂指着前方黑色的墙壁,“我们得到的命令居然是对着一面墙冲锋!”

    米蕾妮娅略略沉默之后抬起头:“准备冲锥。”

    “甲胄?对抵挡枪弹或许还会有点用,可是你难道要我真的把马车对着墙撞过去?”里昂抗议,“这是异端审判局的财产,价值数百磅黄金,就算有钱,也未必造得出第二辆!它的稀有程度和教皇御用战船‘桂冠女神’一样!”

    “我知道的只是大人的命令不能违抗。”米蕾妮娅低声说,“违抗过他的人……都死了!准备冲锥!”

    里昂沉默良久,推动扳手,机械系统被启动了,晨雷内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根钢质的冲锥从马车底部伸出,前端越过拉车的十二匹骏马。

    那是一个攻城槌般的头部,一颗巨大的铁锤上带着尖锐的刺,以晨雷奔驰起来的速度,这东西绝对可以撞开一座小城市的大门。有人曾经暗地里讥讽始终坐镇在晨雷内部指挥作战的李斯特,说他其实是个胆怯的人,但里昂和米蕾妮娅都明白,这辆车沉重的外壳并非用于保护身处其中的人,而是用作武器,狂暴地冲撞,扫荡一切阻挡在前方的对手,甚至拦路的铁棘都被晨雷深深地压入地面中。

    晨雷很少在翡冷翠中使用,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件破城武器!

    以扫荡一城的致命武器撞击一面墙,墙背后是一件普通名宅,李斯特到底想要怎样?没有人知道。

    但是此刻整个东方区数以千记的骑士们都已经到达各自的位置,拔出了新磨的利剑,火枪灌满了铅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一分钟后一场谁也不知道方式的作战就要开始。

    始终隐藏在历史幕布后北方教廷将重新暴露出来。

    4、约定Agreement

    此刻“百眼的宫殿”中,狂欢的盛会已经进行到了高xdx潮。这高xdx潮的到来仿佛一场无可逃避的死亡。

    穿着红裙的女人在简陋的舞台上轻歌,她所用的语言是如今只能在古书中看到的古希伯来语,含义深邃。她扮演着一位被放逐、即将死在盐滩上的王后,她想整个世界控诉,诉说她的不幸。她希望她的丈夫再看一看她,相信她并未犯下不贞的罪,她只是渴望自由,希望自己的性灵如鸟儿那样飞翔于天空之上。但她那无所不能的丈夫却不愿给她最后的机会,他甚至诅咒自己和这位王后生下的孩子,令他们一一死去。作为母亲的王后哀哭着向神求乞,愿意以自己代替孩子们,但是没有用,她被注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必须见过自己所有孩子的痛苦后,在最深的悲伤中死去。

    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听这幕古老的悲剧,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会场此刻静到了极致,唯有那丝线般的轻歌,仿佛要在这个四通八达的废宅中制造一张巨大的网。

    炉匠停止了锻打,吐火人吞掉了火种,女人停止了织补,小丑垂头默哀,猴子们悬挂在铁链上用爪子捂住嘴。

    “这幕剧……我从来没有看过。”塞尔维莉娅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

    她清澈的眼瞳中滚动着泪,泪水之下则是隐约跳动的恐惧。她无法向西泽尔描述自己听到这首歌时心底的悸动,那绝世的凄厉化作滔天巨浪向着她卷来,要把她吞没。她分明听不懂歌词,但是那红裙的女人所唱的每一句都侵入她的脑海,一幕幕仿佛真实的画面在她眼前跳闪,那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女人站在开裂的盐滩上,那是一片干燥而雪白的沙漠,是古时整个大海被蒸干之后留下的海床,她的孩子们一一死去,即将死去的把喉咙割开用鲜血喂自己的兄弟们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即使吸干兄弟的血也无法阻挡这场由神诅咒的死亡,那些干枯的尸体倒在雪白的盐粒中,被永恒地保存起来,母亲漫步在这些美丽的男孩的尸体中,精疲力竭地抱着最小的儿子,这孤独的婴儿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虚弱的哭声,这是他对世界的告别。

    “美第奇家的女孩肯定不会看过这幕剧,”西泽尔没有意识到塞尔维莉娅的异样,他的全部精神都被吸在剧中,“因为这是……异端的故事啊!”

    “异端?”塞尔维莉娅吃了一惊。

    她算是贵族少女中最出格的,来这种穷人聚居的地方看热闹在家里那些老管家看来简直就是一只羔羊闯入狼群那样可怕,但她不怕,只要西泽尔跟她在一起。但是面对“异端”二字她也会感觉到丝丝惊怖,教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异端,即使是大贵族被查出信奉异端学说或者举行异端的祭祀仪式也是重罪,在翡冷翠,如果想要陷害一个人夺取他的家产,最好的办法就是搜集他行异端崇拜的证据。

    而堂堂的美第奇族长正在参加一个异端集会,还是和教皇的儿子一起。如果被周围这些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或许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别害怕,没人知道我们是谁。”西泽尔无所谓地笑笑,“而且,这只是异端的故事,并不是说这里都是异端。异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对穷人传教,他们传教最主要的方式就是举行集会,用歌舞讲故事,然后展示一些所谓‘魔女的奇迹’。”

    “你怎么会懂那么多?”

    “想要把所有的异端都吊死,就必须了解异端。”西泽尔轻声说。

    “你……你说什么?”塞尔维莉娅心里一紧,西泽尔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说笑话。

    “你记得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对么?”

    “嗯。”塞尔维莉娅点头。

    她很少主动跟西泽尔提起这件事,但西泽尔的母亲因为异端罪被处死是众所周知的,它是圣三一学园中一件公开的秘密。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异端,我的人生应该会幸福一些。”西泽尔凝视着女人的垂死之舞。

    “你是教皇的儿子啊。”

    “塞娅,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过‘幸福’这种东西么?”西泽尔扭头只是塞尔维莉娅的眼睛。

    塞尔维莉娅一愣。西泽尔的眼瞳一直是那么的黑而寂静,仿佛一池死水却又在水底闪烁着不确定的光。偶尔他也会有一些或喜悦或悲伤的眼神,但惟独“幸福”这件事,从不存在。

    “幸福”是什么?塞尔维莉娅说不清,想起来应该是那种由心底生出的满足,勇敢自信,不忧虑将来的心情。塞尔维莉娅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三个人曾经给过她幸福,第二个是老美第奇公爵,站在这老狮子般的男人床前,明明他很少会有亲昵的表示,明明知道他就要死了,可是那种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的强大笼罩着塞尔维莉娅,让她相信无论何种威胁逼近她的身边,就会被父亲的权力和威严彻底粉碎,第三个就是西泽尔,明明这个男孩已经订婚了,可是跟在他身边就像是会变傻那样,关于未来什么都不用想,第一个则是她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据说她很早就死去了,留给塞尔维莉娅的只是她呼唤自己“塞娅塞娅”的梦呓般的声音。

    而西泽尔呢?无论何时何地,这个男孩都像是一张紧绷的弓,他搭着箭,永远在准备反击。

    那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眼神,因为全世界都看他作异端的孩子。

    塞娅怜惜地伸手摸了摸西泽尔的脸,想像一根从来不会松弛的弓弦,它的内部是不是伤痕累累?

    “如果世界上没有异端这种东西,我就该有幸福这种东西了吧?我至今仍旧记得我妈妈的样子,我要查出来是哪个异端蛊惑了她,他们把我的妈妈变成了奇怪的东西,顺带毁掉了我的人生。”西泽尔纯黑的眼睛里有隐约的辉光闪过,就像阳光在磨亮的枪管上一闪而灭,“我这个人很记仇,你是知道的,对于夺走我幸福的家伙,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要死……很多人的啊……”塞尔维莉娅轻声说。作为一个真正的大贵族,她本该为西泽尔的这份“壮志”鼓掌,但到底什么是“异端”呢?如果就是身边这些人,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化为从火刑架上解下来的焦黑尸体,是值得鼓掌的事情么?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异端的儿子,只有异端的血能洗掉我的耻辱啊。”西泽尔低下头,“谁想一辈子带着耻辱活下去呢?”

    塞尔维莉娅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拥抱了西泽尔,抚摸他的头发,“明白啦。”她轻柔地说。

    西泽尔对于这忽如其来的拥抱有些不适应,他跟塞尔维莉娅在一起,永远是他在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可以让塞尔维莉娅不安地退后一步,可是这时候他习惯的“安全距离”被这个女孩毫不费力地突破了。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他歪嘴笑了:“不怕死很多人了么?”

    “怕,可是你说得对,我的西泽尔不能带着耻辱活一辈子。”塞尔维莉娅说,“要幸福啊!”

    “幸福?”西泽尔咀嚼着这两个字,愣了好久。其实他说到幸福只是随口,却没有想到这两字会在这个女孩脑海中烙印多少年。在那时那刻,他的心里莫名地微微悸动,因此没有拒绝塞尔维莉娅的那个拥抱。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如一个订约的仪式。

    而那个约定,唯有以全世界的鲜血才能守住!

    5、坎特伯雷堡的女主人TheHostessatCanterbury

    合欢木的大床,床头雕刻着玫瑰花和缠绕的藤蔓,床上的垫子又厚又软,天鹅绒床单上压着丝绸被子和驼绒毯,床上挂着两重帐子,白色的纱帐子和金色的绸帐。其他家具也都是合欢木的,这些坚硬的木头在光下有着上过油一般的光泽。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衣柜里挂着轻若无物的丝绸内衣。这必然是一间属于女孩的卧室,用尽一切心思让它显得温暖,所有锋利的线条都被掩掉,仿佛睡在如山堆积的锦缎中。

    跟它相比,原纯在故乡那件还算宽阔的寝宫简直如牢狱般清寒。

    壁炉中的灰烬还没有熄灭,一切的一切就像这间卧室的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去参加一场晚宴,夜里还会回到这里安睡。

    原纯伸手抚摸那些丝绸内衣,闭着眼睛,仿佛抚摸衣物女主人的身体。她自己就是女人,了解女人的身体,于是通过这些衣物她竭力复原着那女孩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

    她想那女孩的发色如淡金皮肤如牛奶般白皙,所以她那么喜欢白色的衣服,淡金色的长发洒在穿了白裙的肩上,就像是蜂蜜融入牛奶中那样美,而原纯的头发黑如生漆,若是穿那么白的衣服,就会如一幅墨笔绘制的人像那般锋利;那女孩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清润如柳条,她有着纤细的腰肢、微微贲突的胸部和笔直的双腿,鞋柜里那双高跟的小羊皮靴子说明了这一点,以及她的小巧玲珑,原纯显然不需要那么高的鞋跟,以她的身高如果搭配那么高的鞋跟,据说“中等身材”的西泽尔公爵都会显得矮小;那是个很谨慎地女孩,因为她的衣服总是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身体的每一寸;她像个微甜得童话,衣裙上不乏繁复的蕾丝装饰……

    原纯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如同精灵般在坎特伯雷堡里漫步。她离开了但是她的气味和影子留下了,影子留在了西泽尔公爵的心里。

    那个女孩才是坎特伯雷堡真正的女主人。

    原纯感觉到累了,默默地在床上坐下。大床松软得能把她陷进去,床头坐着有点旧的绒毛小熊,认真地睁着黑豆般圆圆的眼睛,从小它都陪着那个女孩入睡吧?

    原纯抓过小熊,捏了捏它圆滚滚的肚子,伸手轻轻地在它脸上左右扇了两个巴掌,嘴里说:“啪、啪”。

    她抱着熊倒在床上,墙壁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西方的巧匠擅做这种精密的机括,钢铁铸造的指针在重锤往复摆动的作用下有条不紊地旋转,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这是她嫁入翡冷翠的第一天,她的未婚夫甚至没有心情来看一眼她。她的威风她的美,她的聪慧她的剑,对于这个心里住着妹妹的男人而言,都没有用。

    “阿黛尔·博尔吉亚。”原纯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对么?”

    艾达从床帐边走出,双手扶着大腿躬身行礼:“是,这是阿黛尔公主的卧室。”

    “根据我的情报,在我和西泽尔订下婚约的当月,阿黛尔公主也订下了婚约,嫁给高黎国的公爵图卢斯,她的盛大婚礼已经在四个月之前在教皇亲自主持下完成了,也就是说,她在四个月之前就离开了翡冷翠。但是直到今天,我的丈夫还会让你在她的卧室里点燃壁炉,一切都如她还在的样子。”

    “是的,保持一切如阿黛尔公主在的时候,这是殿下的吩咐。”艾达轻声说。

    “来这座城市前,我以为自己会踏进一个沼泽。”原纯喃喃地说。

    “沼泽?”艾达一愣。

    “我心里的翡冷翠,有完全不同的两面。漂亮的那一面,处处种植着玫瑰花,阳光总是很盛大,城市里流淌着清泉,泉水中央有白色大理石的雕塑,或男或女皆赤裸,须发肌理分明,栩栩如生,东方最后的画师也画不出。丑陋的那一面……”原纯无声地笑笑,“女人们为了求得男人面前的虚荣使劲地用鲸骨裙勒细腰在胸衣里面塞上垫子,教士们为了纪念一个圣者的祭日就会烧死几个异端俩庆祝,平民家里的漂亮女孩,譬如你,会被像礼物那样献给贵族,贵族家里则玩着表面堂皇的沙龙,交换妻子,甚至**……对了,还有假面舞会,听说我的丈夫还是假面舞会上的明星呢。”

    “你不会明白那个名词带给一个东方女孩的感觉,第一次听老师说起假面舞会的时候我从心底里讨厌那东西,男人和女人们戴着闪光的面具,不敢露出真面目,醉酒之后以眼神相互勾引。是不是这样?那是一场五彩缤纷而腐臭的盛宴,上面还插着俗艳的雄雉尾羽。”原纯幽幽地说。

    艾达沉默了。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假面舞会已经演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猎艳场合,如果你想在翡冷翠的社交圈子里打响名字,最好的办法就是出钱举办最奢华的假面舞会。雇佣最美的妓女们,让她们披上轻纱戴上华美插羽毛的面具,有时候也少不了年轻英俊的男人,令他们混入舞场,他们和参加舞会的贵宾们相遇调情而后春风一度,贵妇人们也乐于这样的场合,一张面具似乎遮掩住了所有的道德心,无论多么放荡都不是自己所为。有些丈夫和妻子相遇在这种场合,分明轻易地认出了彼此,却隔着面具装作路人。

    “有这场婚约之前,我父亲本来希望我成为东方淑女。他请了老师教我成为东方淑女必须具备的一切礼仪,弹七弦的古琴,吹洞箫,刺绣,诗赋词章,赏古辨玉……当然我比较野了点,算不得正宗的东方淑女,”原纯苦笑,“不过也能用几枝兰花和菖蒲插出一盆雅致的花来。我喜欢东方式的美,就像兰花、剑一样……素而孤独,那本该是我的生活。可忽然有个名叫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男人侵入了我的生活,于是我必须学会接受这座城市的一切,必须戴着假面跳舞。”

    “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艾达犹豫着说。

    “你所谓他的好,是他不会打骂地位比他低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怒,不会挑剔,不会苛求……是这样的好吧?可你也知道那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善良,而是他对这些东西都无所谓,他不在乎,所以表现得很宽容。”原纯淡淡地说,“可他是个有欲望的人,如果什么东西他真的在乎,他就变得比任何人都苛刻严厉,绝不放手,是不是这样?”

    艾达没有说话。真的是这样吧,面对敌人,那男孩会毫不犹豫地用最狠的手段。他也宽容,但只宽容无关紧要的人,比如艾达。

    他送给艾达长裙,记得她的生日,解决她的麻烦,不过像是哄宠物开心那样。他的心里本就是一块冰啊。

    “还没见过一个人就对他下这样的评语,我确实也是个刻薄的女人吧?”原纯自嘲。

    她起身,走到窗边,拉开蕾丝窗帘,看着外面寂静的翡冷翠城。蹒跚而行得老人走过河沿,用带长柄的火种点燃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倒映在河水中,仿佛逐水流逝的一串珍珠。

    艾达看着这少女的背影,原纯只穿着一袭纱质半透明的长睡衣,光透过睡衣,留下美好的剪影。艾达想其实这一对真是不配啊,因为他们太相似,都有着敏感而冷冽的心。

    “我要知道西泽尔公爵的一切。”原纯转身,看着艾达的眼睛,缓缓发问。

    “我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您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主人,您大婚后我会正式尊称您为公爵夫人。夫人要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定回答。”艾达躬身。她无从抵抗,这个东方来的公主,一言一行都带着强绝的压力。这种压力和西泽尔给她的压力一样,静静的,并不咄咄逼人,却像是一柄剑缓缓地推了过来。

    “一切。”原纯重复。

    艾达沉默了很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殿下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就是他的妹妹。我第一次踏进坎特伯雷堡的时候他和阿黛尔公主并肩坐在长桌边,双手握在一起。如果他在城堡里,他每天有一半时间大概都会握着阿黛尔公主的手。”

    听着艾达娓娓地讲述,原纯无声地笑笑,她难过得想哭,嫁了个变态能不哭么?可她又不由得想笑,于是狠狠地呸了一声说:“那阿黛尔公主的手就那么好摸么?”

    “不,不是抚摸,而是怕她不见了……那样。”艾达说。

    “怕她不见了?”原纯一愣,“大活人青天白日里怎么会不见了?”

    “恐惧。”艾达说。

    “恐惧?”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那种恐惧就是非要拉着谁的手你才会相信她真的在你身边。西泽尔殿下那个人怀疑着世界上的一切,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亲手握住的东西。”

    “这是……童年阴影?”

    艾达微微点头:“我成为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之后,异端审判局曾经派过来一位尊贵的修士跟我谈西泽尔殿下的问题。准确地说,您将看到的西泽尔殿下不是完整的。“

    “还能是半截的?上半截还是下半截?”原纯已经完全、彻底地明白自己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场骗局,她简直是个被骗到翡冷翠来嫁给问题儿童的童养媳!可她还是不由得好奇这个尊贵的家族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殿下患有严重的失忆症。”

    “失忆症?”原纯抚额,“还好。”

    “还好?”艾达不解。

    “我还以为是痴呆呢……”

    艾达无语,片刻之后才接着说:“这已经不算是个秘密了,殿下的母亲美茜·琳赛夫人是圣座的第二任妻子,”艾达压低了声音,“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和圣座结婚的时候,圣座还是一个普通的牧师,在那之后,他如获得了神启那样展现出神学上的修养和能力,因此几年之后获得了大批教众的簇拥,成为红衣大主教。这被认为和美茜·琳赛夫人的帮助有关。”

    “但是我的小叔子普林尼比西泽尔和阿黛尔都小,可他和苏萨尔是一母所生,看起来我的公公同时和两个女人来往啊。”原纯冷笑着挑了挑眉。

    “不,美茜·琳赛夫人和圣座的婚姻只维持了不到两年,就是在那两年之中,她为圣座生下了一子一女,西泽尔殿下和阿黛尔公主。之后他们结束了婚姻,圣座重新和前妻结婚。美茜·琳赛夫人则进入一所著名的修道院,成为了一名修女。”

    “离过两次婚的人还能成为教皇,简直是奇迹啊!”

    “通常这是绝不可能的,教义把离婚视为对神赐予的婚姻的亵渎。但是圣座的神学修养和功勋的巨大,使得人们都相信他的第二场婚姻是为了救赎美茜·琳赛夫人,而非追求俗世的欢愉。”

    “搞什么?这话是说我尊贵的公公和一个女人结婚不是为了把她脱光了扔到床上而是为了对她传授神的教诲?”原纯皱眉,“鬼才信!”

    艾达对于公主殿下几近于女流氓的遣词造句方式觉得有些窘迫:“总之这就是圣座的两位妻子的来历。见过琳赛夫人的人都被她的美色所震惊,她的美丽被称作介乎于毒药和仙草之间,她看起来介乎天使和妓女之间,一半无比圣洁,一半无比诱惑。所以,她在离婚之后只能去女子修道院居住,因为长时间接触她的男人无法不对她着迷。”

    “阿黛尔公主遗传了她的血统是么?”原纯在脑中勾勒那份超脱天使与魔鬼界限的美。

    “如同您在晋都国的名声那样,阿黛尔公主被称为翡冷翠的黄金玫瑰,她的美照耀整个玫瑰园。”艾达说,“但是据见过琳赛夫人的人说,她只不过遗传了琳赛夫人的一半。”

    “像天使的一半?”

    艾达点头。

    “那么,像魔鬼的一半势必是遗传给我的丈夫咯?”原纯说。

    “是。”艾达说,她无可讳言,“因此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大家往往对阿黛尔公主的态度比对西泽尔殿下的态度好。”

    “那么一个在修道院里把自己奉献给神的女人,怎么会被烧死在火刑架上的呢?”

    “这些没有人知道。但是美茜·琳赛夫人的罪行是经过异端审判局正式审判的,虽然是秘密审判。但前任教皇曾亲自审核判决结果,应该没有人敢于在这种事情上做伪证。琳赛夫人被异端蛊惑,抛弃真信投入恶魔的怀抱,行淫秽之事,甚至意图杀死自己的一对儿女献祭以获取长久的青春和永无止境的欢愉。”

    “真棒!”原纯说。

    艾达茫然地看着她。

    “我是说一个女人能疯到这份上不容易。”原纯说,“总之然后琳赛夫人就被烧成了焦炭?”

    “是的,火刑如期执行,只是没有对公众展示,最后验尸官查验了烧过的尸体,确认那是美茜·琳赛夫人。

    “在梵蒂冈的特批之下,西泽尔公爵和阿黛尔公主的母亲被从卷宗中抹掉,他们在法律上成为只有父亲的孩子。但因为母亲的事他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影响,谁都知道他们是异端的孩子,即使教皇关照着他们,也不能像苏萨尔殿下和普林尼殿下那样受欢迎,倒像是私生子和家里的孩子那样不同,外面的人也总是猜测教皇其实也嫌弃这对儿女。

    “阿黛尔公主还好,她是个性格很温顺的女孩,可是西泽尔公爵不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个比任何人都高傲的人啊。无论他表面上怎么装得顺从,可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像剑一样,是不能拧弯的。”艾达说。

    “这些是我丈夫跟你说的?”原纯问。

    “殿下心里的事,谁知道呢?虽然我是坎特伯雷堡的女侍长,但其实和他只是陌生人而已。”艾达轻声说。这是句实话,言外之意是,在这个城市里,大概唯有那个天使般的阿黛尔公主和西泽尔之间不算是陌生人。

    艾达顿了顿:“这些事,殿下其实是记不清的。琳赛夫人死后,殿下就患上了失忆症,对于童年的事情他的记忆是有偏差的。每个月都会有医生从梵蒂冈被派过来检查他的病情。他曾经试着跟我谈起他的母亲,但是说出的东西都是很凌乱的。”

    “他恨自己的母亲?”

    “不,他一点都不恨琳赛夫人。”

    “出了这样的事还不恨自己的母亲,他是个恋母狂么?”

    “因为在他所剩下的记忆里,童年就只有他、阿黛尔公主和琳赛夫人三个人,他不记得其他任何人。”

    艾达抬起头来,直视原纯的眼睛:“夫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说殿下是个好人,真的是我的心里话。对于一个童年里只剩下三个人的人来说,不自私是件太难太难的事吧?可是有时候我看着他,又觉得他努力想把自己打开,让更多的人进到他的心里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愿意走进去。那里空荡荡的,就像这个坎特伯雷堡。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真有一个新的人走进去,殿下是那种会为她去死的人。而除了您,还有谁有这个权利呢?”

    “你也可以嘛,我不介意的。”原纯冷冷地说。

    艾达眸子中的光黯淡了,重新低下头去。

    原纯想了想:“对了,为什么阿黛尔公主会被嫁给高黎国的大公卡图卢斯呢?这很令人好奇,你说阿黛尔公主是教皇非常宠爱的女儿,美得像是翡冷翠的黄金玫瑰。那么为什么要把一朵还未盛开的玫瑰花投向一个有恋童癖的老头子呢?我听说卡图卢斯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赤裸身体,和他宫殿里的男孩女孩们在水池里追逐,他还喜欢让孩子鞭打他,做许多令人作呕的事。”

    “圣座的意思,是谁也猜不透的。有人说,那是因为阿黛尔公主是不祥的,所以教皇想把她送走,也有人说……因为苏萨尔公爵殿下……也很喜欢阿黛尔公主……教皇觉得这样很不好,他们毕竟是……有血脉的。”艾达轻声说。

    原纯从她的神情和吞吐的话里明白了一切,就像她从老师那里听说的,翡冷翠的教廷看起来圣洁如白雪,其实是腐臭的泥沼。娶妻的神父,嫂子和小叔之间的通奸,兄妹之间的**,在这里都不是稀罕的事。在圣像悲哀的注视下,人们放纵着内心的欲望。

    “兄弟之间争夺妹妹?哈哈!真是**的世家?”原纯从心底冷冷地嘲笑。

    她真想放声大笑,这就是她的人生?能给她一个理由不把叶素萌那颗自以为聪明的老脑袋砍下来么?为什么老爹不给她一千人的弩手呢?她就潜入梵蒂冈把自己的夫家统统用羽箭钉死,也许靠她一个人就能攻占这个国家吧?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男人啊,没有鹰与狼,没有狮与虎,有的只是一群沉浸在女人肉体和金钱中的癞蛤蟆。

    “好了,我要去睡了。”原纯站了起来,“对了,翡冷翠的社交活动有什么?除了假面舞会。”

    “贵族和商人家里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假面舞会不多,比较多的是宴会和酒会,此外还有一些出名的沙龙,沙龙的常客们会聚集在一起品评诗歌、音乐还有艺术品,是很高雅的活动。我想夫人很快就会收到请柬了,翡冷翠的大人们都知道夫人了。”艾达说。

    “很好,我需要在一些场合露露面,有这样的请柬来就都收着。”原纯拍拍巴掌。

    艾达犹豫了一下:“夫人要睡了么?不等西泽尔殿下了?”

    “那个男人会回来么?”原纯冷笑,“他根本就是找着办法要躲开我吧?因为他习惯的坎特伯雷堡里只有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妹妹。他受不了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坎特伯雷堡,于是他像只胆小的豚鼠那样躲起来了!还要我去恭迎他么?你不会觉得我还要服侍他睡觉吧?未婚先孕什么的?别可笑了!”原纯猛地拔出青丝斜切,斩落一片纱幕,“要解开我衣服的男人,是要长着獠牙的!”

    她收剑掉头离去:“他回来时不要叫醒我!让我看见他,我也许会克制不住杀了他!”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有绷住,流露了心底的恨。她吼出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很疲倦,这堆锦般的卧室犹如一个肮脏的泥沼,要将她吞没,让她无法呼吸。

    她眼前闪动着那对兄妹拉着手行走在这座城堡里,甚至赤裸着躺在这张床上的情景……是啊,太想杀人了,太有理由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