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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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州古称寻舟。传说大晁开国的时候,南下越州府的军队在这里被夜沼阻拦,四处寻找可以用来横渡夜沼的船筏。当时的越州大都护就给这个地方取名寻舟。过了那么多年,寻舟的名字变称了浔州,大概是因为人们觉得这更像个地名吧?
地名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虽然只有两三个字,里面却能传达很多的信息。比如浔州吧。如今的浔州坐落在夜沼的东岸,背靠着无尽的森林。如果今日有大军到此,打造船舶可能不会是个麻烦。可是按照历史的记载,古代的夜沼比现在大了许多倍,当年的越州军是在旱季枯水的湖床上跋涉十几天后才抵达寻舟的,那也不过是一块长满了水草的高地而已。不知道当年的越州军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舟楫呢?
现在,坐在浔州城里的不渡楼上,可以远远望见夜沼上空的黑云。至于夜沼本身,就被密密匝匝的的屋檐女墙所遮蔽了。浔州的建筑风格混杂,但是最多见的是宛州的斜檐挑角。狭窄的街道两边是灯火通明的酒楼客栈,春熙路上那些妓院的脂粉味一直飘到了不渡楼上来。至于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商铺,永远不要被他们简陋的外表所迷惑,谁都不知道那些小老板的手中藏有怎么样的宝贝。很难想象,在澜州西南边陲这个交通如此闭塞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充溢着奢华气氛的不夜都市。夜沼或许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但是这里蕴藏的奇珍异宝却把那么多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从东陆的各个角落吸引到这里。从这一点上说,浔州更像是一个宛州的都市,与澜州那种荒僻的味道相距就遥远了。
对了,方才店家解释那不渡楼的招牌,说夜沼本是不渡的弱水,现在也是不能载舟的。如果夜沼古来就是弱水,那么越州军又是怎么渡过夜沼的呢?这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几乎要被这段尘封的历史给迷住了。
《思园笔谈之浔州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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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怜听得很认真,她仔细地记录着聆贝中爆出来的每一个字。这本是他自己的功课,可是阿怜的笔迹比他强得太多。
“我父亲是太子少傅呢!”他面有惭色,能作太子老师的父亲却没有时间督促他读书写字。
“你是上将军呀。”阿怜安慰他,接着问他,“天梭后来怎么样了?”
“麻烦罗德怎么样了他就怎么样了呗。”他神色古怪地说,“你还惦记那一箭?”他后来找人取回了那枚银箭,却始终没有机会还给天梭。
“那也不是。”阿怜知道他以为她还是小气,“天梭那人,又不像麻烦罗德那么冲动,一肚子都是主意,心又刚硬……我以为他的结果会好些。”
他没法向阿怜解释。阿怜是极聪慧的女子,也知道王族那些事情,可是夜北人终究是耿直了些。陷在那样的漩涡中,一个人的聪明又能派上多少用场,或者说,一定就能派上用场么?很多时候,选择都是旁人想象出来的。他不想深入这个话题,阿怜还是不知道这种事情的好。
第三枚聆贝被投进了炭火里。这鱼腹中找回的宝贝毕竟是不齐全了。只是对于过去的记忆,本来就是断断续续的,填上了几点,就会自动融合起来。
这枚聆贝挺大,记载的话语也长些:“六月十七,阴。进入夜沼十多天,终于被水挡住了去路。青蘅说得对,这就是弱水。如果弱水真的不渡,那南迁的十几万人都要憋死在这里?不管皮筏是不是真的有用,我都必须试一试。耗费的时间太多了,如果不能在入冬前赶到南方,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那时候你就在想着宁浪过冬的事情?”阿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蓝眼睛睁圆了的样子十分有趣,就像是一只惊奇的猫,“我们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来。”
他笑了:“活不活得下来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只惦记着夜沼,可能真熬不过宁浪的第一个冬天。”
阿怜用力摇头:“你真是……”她发了一阵呆,总结性地说:“他叫你做越州大都护,真是有道理的。”
提到皇帝,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还没有跟你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前两天青鸾传旨,陛下册封阿欢定南侯、领羽林飞将军衔。”
“阿欢才九岁。”阿怜苦笑,“那不是比你还有出息?我是不是应该很高兴啊?”
“所以我没马上跟你说嘛。”他说,“也只有青鸾每年来两次……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快活?”
阿怜缩了缩肩膀,靠进他的怀中。“我老了。”她沉重地说,幽蓝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害怕。”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薄薄的肩胛骨,不知道怎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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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夜沼十一天,即使是诸婴自己也开始怀疑直取桦城的决策是不是一个错误。唯一能佐证他判断的消息是:始终都没有看见西方的烽火。
离开夏阳,越州军分了两路。童满坤方介士带了四千精骑走荔香,只称是南迁前锋。诸婴带着剩下的大队穿越夜沼。若是诸婴对左近天只是瞎担心,童满坤一行就在夜沼岸边举烽火为号,招呼诸婴的队伍折返荔香城。如果左近天有意不利,童满坤就掠过荔香,先赴桦城,到夜沼那头接应大队。
没有看见烽火,说明左近天被河络逼走荔香是个假相。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诸婴的先见之明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速度越走越慢,伤病越走越多,这无边无际的草海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尽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左近天和夜沼,哪个更危险些。
夜沼有多大,谁也说不上来。
倒不是没人走过夜沼,正好相反,走过的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勇气和光彩,颇留下一些记述。问题是,他们的说法也是大相径庭。有说是天下第一大湖无法跨越的,也有说运气好的话半个月就能走出来。既然是南下越州,总是要经过夜沼,诸婴和童满坤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可是这功课毕竟还是做得一头雾水,指向桦城的时候,诸婴何尝不是心中惴惴?
真到了夜沼,才知道出入的来由:夜沼其实是个季节湖,旱季的时候就是一串一串的湖泊群,起止没法算得清楚。
按照那幅粗疏的地图估算,队伍早该进了夜沼。可除了一小洼一小洼的池塘,没有人看见那一顷连天碧水,眼下是没完没了地在草原上行军。这里的草原与夜北大不相同,立马高原,碧绿的草原远接天际。可是在这个地方,得站在篷车顶上才望得出去——野草总有一人半高,简直就是森林了。可要说是森林,树木也不至于长得如此密集,对杨土豆来说,即使是再打一场天水那样的恶战,也比在这里行军要强上百倍。
前锋营的战马都转交给了东路的骑兵,保证他们一人两骑。现在的前锋营是不折不扣的步兵。骑惯了马的前锋营士兵几乎忘记了路是怎么走的。不过说实话,就算记得也没用,因为这草海之中根本就没有路。
挥舞长刀本来是杨土豆所擅长的。他有一口好刀,死在他刀下的敌手远比矛下的多。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柄刀原来有这么重,不停挥动刀来开辟道路,只是半天下来他的胳膊就已经肿了,前锋营的其他弟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队伍稍稍驻息一下,这些倒霉的士兵就能立刻陷入梦乡。
第十一天,队伍破例没有拔营启程。前锋营的人谁也不问,一个个都用头盔遮了脸尽日苦睡,好像这是生命中最后的一次休息。
“起来了起来了!”黄昏时分,几个前锋营的兵乱哄哄地吵着,把一脸睡意的杨土豆从草窝里摘了出来。
“干什么?!”杨土豆大吼,如果有什么事情比从饥汉口中夺食更恶劣,一定就是把渴睡的人从梦中拽回来。
“公干公干。”兵们七嘴八舌,推着他往前走,“带上刀带上刀。筱参军要找刀快的。”
“你有口好刀?”一个有些面熟的参军站在面前。
杨土豆有些狐疑的打量着他,依稀记起来这似乎是户曹的筱参军。“还行。”他含含糊糊地说。
“有人说你的刀可以立断牛头。”筱参军露出奇怪的表情,杨土豆认为那是不信:他一定觉得这样好的刀不该在士兵手里吧?
“得看什么牛了。”杨土豆的气粗了起来,“要是夸父们养得那种牦牛,只怕没几把刀能立断牛头。要是夜北那些牛,一刀一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果然?”
“唰。”杨土豆把刀抽了出来,砍了几天的杂草,刀上沾染了些草青色,可仍是寒飕飕的锐气逼人。
“这便好。”筱参军对曾猴子点点头,“那么就交给前锋营了。”他鼓励地拍了拍杨土豆的肩膀,竟自离去。
“什么交给前锋营?”杨土豆一脸的莫名其妙。
几个人互相看来看去,好一阵子才有人小声说:“杀马。”
“什么?!!”杨土豆的声调一下窜到了天上。
杀马不是这天开始的。
走进夜沼越深,脚下就越觉得奇怪。虽然看着都是一样的泥土,沼边的泥土就要坚硬得多。从第三天起,看似干燥的泥土就开始一辆一辆地陷住大车。到了第七天,牛马都时不时陷进地里伤了蹄腕。越州军还好些,那些夜北人全部的家当就是牲口,这下几乎路也走不动了。第七天整整一天也就走了十几里地。当夜,诸婴传令,放弃牛马一类的大牲口,多数健马被放生,伤马老马和牛驴则杀了制作干肉。
这几天每天扎营,鼻子就闻见血腥味儿,耳朵里就灌着哭声。夜北人下不了狠心的,越州军就帮着他们杀。不过前锋营原是骑兵,这种事情倒没有找到过他们。
“杀马你们就供我出来?!”杨土豆大怒。
众人都不说话,脸上隐约有点惭愧的颜色。
“这个事情也太缺德了。”曾猴子忍不住抱怨。
“哦!”杨土豆越发跳了起来,“缺德的事情就该我挑头?!”
他的怒气把兵们都吓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再说什么。杨土豆看看大家的脸色,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今天我再做一遭恶人,明天……”
“明天我站前头。”曾猴子很识时务地说,也是一脸的苦相。
杨土豆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道:“从哪里开始?”
“辎兵营咯,还有哪里?”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耶?那不是北廷营的活计么?”杨土豆吃了一惊,“怎么还没杀完?”
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心里却都明白:这种事情大多如此,人人都指望能拖到后面去。
“好好好,”杨土豆无可奈何地说,“叫北廷营看看杨爷的手段。”看见没人笑,他摇了摇头:“反正我的名头也坏透了,不怕再糟蹋糟蹋。”
辎兵营不远。
自从进了夜沼,越州军和夜北遗族的营帐就分开了。用杨土豆的话说:“现在谁有空防谁啊?”夜沼危机四伏,夜北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气力跟越州军过不去。
潘大角抱着一杆烟枪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前锋营的士兵走近。
除了将领们的几匹战马,辎兵营现在集中了西路越州军几乎所有的马匹。说是全部,也就是几百匹。
“老潘,忙啊。”曾猴子笑呵呵地给潘大角打招呼。
前锋营对潘大角不陌生,他是辎兵营的马夫头子,养了一辈子马。前锋营的那些战马不少都由他调理过,所以士兵们和他关系很近。眼下是为了杀马来,人人心中有愧,除了曾猴子,竟然没有一个再跟他打招呼的。
潘大角也不回话,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好像没有听见曾猴子的话一般。杨土豆皱皱眉头,潘大角爱惜牲口是出了名的,前锋营的弟兄每次有麻烦找他,免不了都要挨一顿痛骂,似乎马坏了胃口也是主人的差错。这次是来杀他的马……他清了清嗓子,想说两句场面话。不料还没等他开口,潘大角站起身来,扭头就往后走。前锋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走了两步,见前锋营没有跟过来,潘大角停下,哑着喉咙说:“怎么不来?马都在这边呢。”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挺心虚地跟了上去。穿过那些还没有搭好的营帐,辎兵们都停下手来,一双双眼睛都盯在他们手中的刀枪上面。前锋营哪一个不是战场上冲杀下来的?可是这一道道目光下,杨土豆只觉得浑身发热,他斜眼看一眼曾猴子,素来镇定的曾猴子也是满头的汗水。
“这里。”潘大角闷闷地说了一声,低头猛走的杨土豆连忙刹住步子,背后一痛,是另外几个兵一头撞了上来,原来他们也都低着头只顾脚下了。
面前是百余匹战马,这是剩下的全部,看来北廷营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干。像是有了知觉,所有的战马都警觉地竖起耳朵,水晶球一样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曾猴子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不是前锋营那种身高毛长的大个子夜北马。修长的线条,纤细的四肢,一看就是速度极快的跑马。
“都是北方瀚海草原上的好马啊!”潘大角温柔地捋着身边一匹黑马的鬃毛,“如今就算是羽林里面这样的好马也不多了。”他很有些唏嘘,“大王平定九州,马踏天下,骑的就是瀚海原上的马。”皇帝登基已久,不再是当年的晁王,军中士兵仍然有不少还是按习惯称呼他为“大王”。
“老潘……”曾猴子忍不住了,“不是说只杀老马病马么?” “杀了几天了。”潘大角惨然道,“哪里有那么多老马病马可杀?”
“可是健马不是说都放生么?”曾猴子苦着脸问。
潘大角摇摇头,并不回答,旁边一个辎兵接上说:“说是前面遇到水了,今天的命令,所有的牲口都要杀掉。”他指了指夜北的营帐,“我们这边是动静小的,你没听见那头?”
杨土豆恍然,一路走来的确是听见夜北人那边一阵一阵的混乱,脑子里乱哄哄地没有去想。他忍不住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才问:“那怎么不叫北廷营下手?”前锋营都是骑兵,这样的好马爱都来不及,要他们下手也太过分了。北廷营是步兵,做这种事情合适些。
那辎兵答道:“北廷营、枭合营、奋棘营……连着杀了几天,什么人都手软啦!”
杨土豆愣了半晌,“锵”的一声抽出刀来,恶狠狠地说:“那也没得说,早杀早完事,省得大家受罪。”往前走了一步,就被潘大角压住了手腕:“我把马带到一边去,不能让它们这么看着呀!”
杨土豆“哦”了一声,几乎是带着慌乱还刀入鞘,按着潘大角的指示走到几座营帐的后面去。
一会儿,潘大角带着那匹黑马走了过来。“是老兵啦!”潘大角抚着黑马的脖子柔声说,“锁河山就上阵了,到天水最后一仗,这家伙踏过的好汉比咱们见过的还多……”他的喉咙忽然塞住了,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塞给黑马。那黑马却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嗅了嗅,就把头移开,在潘大角的脸侧轻轻摩挲。
潘大角终于哭了:“老黑,老黑,是我对不起你……”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一个孩子,脸上泪水纵横。他撒开手,豆子掉了一地。“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给黑马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那黑马喉中“呜呜”作响,一个劲想把他拱起来。潘大角紧紧抱着黑马的脖子,恨声说:“还等什么?”
杨土豆早就看得血脉炃张,这时踏出一步,扬手挥刀。只听“嗤”的一声钝响,黑马已经身首分离,顿了一顿,腔子里的鲜血才喷了出来。杨土豆也不躲闪,用身子挡在前面,那马血喷到身上还是滚烫的。
“好快刀。”潘大角糊满泪水鼻涕的脸上分明是一丝感激。
杨土豆紧紧握着刀,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那一刀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好一阵子,他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对曾猴子说:“猴子,去,帮我找磨刀石来。”他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看起来无比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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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辎兵说得不错,传令杀马,的确是因为前路阻绝的缘故。营地前方不过二十里处就是一个大湖。倒也不是那么宽,清晨可以望见湖那边的草岸,但是这湖极长,成渊韬两头撒出去的前哨竟然走了一整天也没看见边。简直就是一条大江了。
有人说夜沼是无生之水,湖面上毒雾翻腾,不见天日,日中也如深夜。进夜沼这许多天,传言中的说法一个一个被证明是错误的。其实也不一定是全错。无生之水的说法,也不是说夜沼无生,不过是寻常人兽不能在夜沼生存而已,这里的怪物可不少。
毕竟夏天是万物舒生的季节,夜沼本来就多怪兽,要不是找死,一般人哪敢在这个时候走夜沼?诸婴就不同了,十几万人走过来,生生在这草海里踩出一条通衢大道,寻常的兽怪早就逃之夭夭。所以这一路走下来,蚊虫苦害泥泞恶蛭的苦头吃了不少,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些什么吃人的妖兽翻天的怪蛇。
然而左一个不对,右一个不对,终于碰到大湖的时候,才知道前人所说竟然也有真事——夜沼不渡就是真的。
听见成渊韬说夜沼是弱水的时候,诸婴好容易才压住巨大的失望。因为进夜沼,几乎损失了全部的辎重。前面这一道水渡不过去,左近的夏阳和荔香也不通,十几万人的性命只怕就要交待在夜沼里面了。
沉吟了好一阵子,诸婴用手支着额头说:“再派哨兵再探,渡不过去的话,总是得绕。”
“已经派出去两路了。”成渊韬毕竟是老将,“都是赫山营的兵,能走。沿着湖走,十天若是还看不到湖岸才回来,哪一路找到出路都举火为号。”
诸婴沉默地点了点头,忍不住追问:“到底是怎么一个不渡法?”
成渊韬双手一摊:“放块木片就沉,真是……上将军,说实在的,卑职跟着陛下在西南的时候,就是现在的云州雷州,见过的怪东西也算不少。可这样的怪水,我还真没见过。”
“去看看。”诸婴跳了起来,“备马……”才一出口就醒悟过来,诸将的坐骑也都交给了辎兵营,和其他将官一样,他也是走了几天的路了。
成渊韬看着诸婴的尴尬脸色苦笑,不知道怎么的,下了夜北以后,这位铁面上将军倒是亲切了许多。“路开好了,现在走过去不用天黑就能回来。”
“好,”诸婴正要迈步,又停了一下,“请青蘅公主带上几个长老一起走。”
“上将军……“成渊韬有些犹豫。夜北人习惯了干燥凉爽的高原,夜沼的路程湿热难行,白天黑夜都要应付毒虫叮咬,夜北人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如果不是诸婴事先命令越州军与夜北人分开走,大概早已经冲突过好几次了。
“不妨。”诸婴知道成渊韬的意思,“出了夜沼才是生路,正要让他们知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毒雾的关系,眼下望过去,夜沼是极美的。湖水清澈得好像少女的眼波,泛着幽蓝的光泽。夜北七海都是雪水融汇,总算得上清澈,但和夜沼一比就好像是口鱼塘。夜沼的水,极清极薄,能看见离岸几百步远的水底,水草飘摇,中间夹杂些莹白的碎片。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看多几眼,才知道这水面上竟然清清爽爽,连一片草叶也没有。
“不太深啊!”青蘅有些迷惑。她是水边长大的,看惯了碧蓝的水色,这样的夜沼几乎是在对她发出邀请。
成渊韬笑一笑,起先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结果几乎折损了一名探路的士兵。他从卫兵手中拿过一支长矛,掷入几步远的水中。前锋营没了马,手里拿着的还是马战的长矛,一支总有两人半高。明明是可以见底的清浅湖水,看着不过只到腰际,那支长矛却直没至柄,水中的部分扭曲得可笑,看起来就像是一支短杖。连诸婴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看的话,湖心不是要有几十上百丈深?
“那些白的。”一个老头指着那些碎片。湖底长满水草,水草间却都是碎片。成渊韬盯着他。老头大概猜到那是些什么东西了。看着成渊韬的眼神,老头脸色发白:“真是骨片么?”偌大一个湖泊,水底满满铺满了各种各样的骨殖,不知道是多久的积攒。
成渊韬点点头,一挥手,身后的几个士兵走了过来。他们一直在用湖边的苇草扎小筏子。这筏子小小一块,显然不是用来载人的。“啪”,一声轻响,苇草扎的小筏子被投入了水中。青色的筏子在水面上只是略略停了停,慢慢沉到水里去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它飘飘悠悠,不多时就沉入水底。
青苇草水分大,原本不是作筏子的好材料,可是也不至于入水即沉。越州军诸人早已知情,夜北人却着实吓了一跳。几个老头老太太嘀嘀咕咕,脸上满是不安的表情。
诸婴在水边蹲下,用头盔盛了些水,拿起来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动了一动,问成渊韬:“这水能喝么?”走入夜沼麻烦不少,饮水却不算其中一项。扎营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挖下去一尺就见水,虽然没有这湖水清冽,却足以解渴洗尘。
成渊韬摇了摇头:“昨天拉了头羊来试,喝的没有拉的多,今天早上就渴死了。”
诸婴想了一想,心里约莫有了点数,对青蘅说:“怎么过这个湖,不知道青蘅公主有没有头绪?”
青蘅摇摇头说:“夜北没有这样的水,连树叶都飘不起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以前读书,有说极北的地方有弱水,力不能胜芥,倒是和这水有点像了。”
那个黑水部的洛活喜冷笑了一声:“青蘅公主博览群书,一身秘术名震夜北,凝水成冰不费吹灰之力,怎么连这湖都过不了呢?”
青蘅的身子登时一颤。她的秘术了得,那是丧兵侯谢雨安和他的蓝衣见识过的。七海震宇兵败天水,晁军掳获她献给皇帝,早有宗正祠的秘术师出手封印了她的精神力。就算她还是当年的秘术师七海怜,也断没有把这片大湖凝为冰原的力量——若能做到这点,那就是天上的星辰诸神了。眼下的青蘅连一个寻常少女的气力都没有,这是众人皆知的。青蘅在帝都宫中住了半年,又被皇帝许配诸婴为妻,毫无自卫能力。洛活喜提起秘术师这一条来,用心极为不堪,青蘅的耳根都是通红一片。
这一下连成渊韬都听不过耳,正要说话,听见诸婴森然道:“青蘅公主没有办法,你有办法么?”
洛活喜斜眼看天,语带讥刺:“我有办法就该告诉你么?”神情极为高傲。
成渊韬勃然大怒,手腕一震,长刀出鞘,却被诸婴抢在了前头。那洛活喜不过是个死硬老头,哪里见过上将军的身手,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被诸婴擒在手中。“在我军中,不叫你说话就不要乱说。”手臂一伸,洛活喜居然被他掷入湖中。离岸边不过十步,水就有两个洛活喜的身高那么深。那湖水连片落叶都载不住,怎么吃得住洛活喜的分量?连水花都没溅出几个,他就沉到了湖底。众人看他在水底挣扎,连脸上惊惧的神色都看得清楚。再挣扎两下,湖底的泥都搅了起来,只有一片浑浊。
夜北诸人惊呼声中,青蘅冲过来抓着诸婴,一双幽蓝的眼眸中满是怒火,大声喊道:“你这杀人狂!快救他起来!”双手的指甲深深掐入诸婴的胳膊中。
“杀人狂么?”诸婴不屑地摇摇头,这湖水虽然弱不载舟,却也极轻。若是洛活喜镇定些,离湖边那么近,不多时就走了上来。偏他刚才被这湖水吓住,惊慌之下竟然无法自救。青蘅为这个如此羞辱她的老头子这样着急,毕竟是一族的人。不屑归不屑,青蘅公主既然发话,他总是要救。左右一看,他伸手抽下一名士兵背上的长索,长鞭一样挥出。他的气力既大,湖水又轻,那长索竟然抽入湖水混沌深处。诸婴发力回撤,洛活喜湿淋淋的身子“哗啦”穿出水面,重重落在湖边草地上。
“还是要多谢青蘅公主提醒。这水果然是弱水的话,也不是渡不过去的。”诸婴鹰隼一样的目光在满脸激愤的夜北人脸上来回扫视,“你们不是有很多牛羊么?今天就要派用场了。”
“强……”洛活喜居然还坐得起来,“强……”却是呛了几口水,一句话就是说不出来。青蘅跪在他身边,用力拍他的背:“洛长老,慢慢说。”
“还敢说?”成渊韬对这个不吸取教训的老头殊无好感。
“这里不是你们的军营!”青蘅慨然道,“我们夜北人不是你诸婴大都护的手下。”
诸婴也不理会她,转身就走,抛下一句:“成将军先拿那死羊做个筏子试试。”
“羊皮筏子?”成渊韬和青蘅同时说。成渊韬是一愣,这个东西他还真不会做。青蘅则是诧异,难道羊皮筏子可以浮在弱水之上么?
“对了。”诸婴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洛活喜,“不想他死就给他喂些牛羊血,得把湖水都吐出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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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筏子可不是说做就做的,就算夜北人挺会做这东西,新鲜皮子也要在碱水里沤上两天才行。成渊韬可等不了那么久,天还没黑透,一个新鲜的皮筏子就被扔进了湖里。
“没沤过的皮子撑不了多久。”夜北人忧心忡忡地说。
成渊韬可没打算靠这个筏子渡湖,他只是想知道这筏子到底是不是浮得起来。
“上将军。”成渊韬惊叹,“你怎么就知道羊皮筏子浮得起来?”
诸婴奇怪地看他:“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成渊韬一串马屁拥塞在喉头,顿时觉得大大难受,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不是……不是让我们……”
“我叫你们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湖水也是水,弱水而已。”
这可不由成渊韬不服:“那时候你说话的气势,我以为你成竹在胸呢!”
诸婴放下手中的帐册,看着成渊韬认真地说:“我若再不坚决些,别说那些夜北人,就是军中也要人心浮动,就算真能渡湖也没有人肯走了。为将者,将心也!”
这个道理成渊韬自然知道,可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他仔细想了一遍,若是自己在诸婴的位置上该如何说话,完了还是想不出个确定的结果来。为将有能将百兵的,有能将万兵的,这其中的差别只怕也要扯上“天生”两个字。
“留心夜北人的动静。”诸婴想了一想,“要他们的牲口好比要他们的命……”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上将军的意思,如果有什么异动的话……“成渊韬把手往下一切,做了个决绝的手势。上一次辟先山口不够果断,最终惹了大祸。成渊韬不想重复这样的错误。
诸婴用力搓了搓脸,淡然道:“如果有什么异动,就由他去吧。”又加了一句,“我想七海部总是不会走的。”
成渊韬登时张目结舌,心下暗想:“这一次是把宝都押在青蘅公主身上了。”
“黑水部一定要走。”洛活喜须发戟张, 分明还没从日间的受辱中恢复过来。“把牲口都杀了来渡这个怪湖……就算渡过去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咱们什么都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要被人惦记着这些牲口。拍拍心口,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洛长老,您先坐。”狄别部的女子荒铃招呼他坐下,这是七部首领中除了青蘅以外唯一的年轻女子,狄别部前任首领的遗孀,“这个事情不是黑水部一家的,是咱们夜北七部的事情,要好好商量一下。”
“商量?”洛活喜气哼哼地说,“商量什么?我们夜北是打了败仗,可还不是奴隶,这就要听候主子差遣么?”说着说着又气了起来,指着青蘅说,“看清楚,这不是夜北的英雄七海震宇的女儿,这是大晁的公主,越州大都护的夫人。跟她商量?跟她商量完了咱们就彻底赔进去了。”
“洛长老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荒铃说,“要不是长公主,洛长老现在未必能坐在这里。”
洛活喜的脸色更难看:“我倒是要感谢青蘅公主的救命之恩了,得谢谢她夫君把我扔到那毒水里才是。”
众人都没有接话,洛活喜说得刻薄,却也是实情。若按着洛活喜的思路,当初只要坚拒穿越夜沼,甚至都不会有今天的两难处境。可是,这十二万人不过妇孺耆老,难道真能拒绝诸婴的命令么?
“了不起就是一个死。”洛活喜慨然道,“就是要死,也要面朝着夜北死。好过再这样受辱。”这句话很打动人,几个老头老太都微微点头。今天湖边的场面他们印象颇深。对于诸婴来说,洛活喜的存亡就好像虫蚁一般无关紧要。夜北人的性命,在这些征服者的眼中不过如此啊!
“明明还都活着,为什么动不动就说要求死呢?”青蘅托着腮,心中一片纷乱。屠宰牲畜的命令正式传来,她就知道夜北营中要大乱。牲畜对于牧民实在是太重要了,夜北高原不宜耕,没有了牲畜当真就活不下去。可是眼下呢?夜北已经被帝都的那个人窃据,还要把七部永远地驱离高原。即使青蘅心里还存着一丝挣扎求生的念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下去,夜北终究要变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能靠皮筏子渡过湖,也不知道渡过湖以后又会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掉头北归是不是一条生路。你们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不知道了。”素巾部的老太太抱怨,“在夏阳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我……”青蘅说不出话,她原以为穿越夜沼是唯一的生路,但是现在她觉得诸婴自己都不能确信这一点,“我错了,真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决定要影响许多人的性命。”这个担子,对她来说似乎显得沉重了些。她是不是能够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呢?湖边的事件,让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不管是她的父亲,大晁的皇帝,还是这个越州的大都护,谁也不能帮助她挑起领导夜北的担子来。或者这只是她的幻觉,其实夜北遗族的命运,从来都不在她的影响之中?
“黑水部没有奴颜卑膝的人。”洛活喜立刻回应,“我的人要回夜北,哪怕是死在回夜北的路上。”
“可是黑水部有三万多人啊!”青蘅想,“你都知道他们全部的想法么?”她没有说出口,有谁会知道呢?有谁能为别人的性命作主呢?即使那些人那么真诚地把一切都交托到你的手里。
荒铃同情地看了青蘅一眼。剥去那一层一层的头衔和光环,她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没有真正见识过人生的女孩子。把夜北七部的命运压在她的肩膀上,是一件过于残酷的事情。
“那大家都说说,是继续杀牲口渡湖,还是闯回夜北去?”荒铃说着,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意,真的有区别么?两条路都是灰暗的,生的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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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渊韬和诸婴肩并肩地站着,看着一队一队的夜北人在曙色中拔营离去。
“黑水部、图颜部。”成渊韬说,“一共是四万一千人。”
“十停中去了三停。”诸婴分明是有些欣慰,“比我想象的还少些。”
“上将军。”成渊韬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放纵夜北遗族这样离去,日后追究起来可是砍头的罪名。”
“是啊!”诸婴感叹,“若是和夜北叛乱者力战而死,陛下当会颁令嘉奖吧?”
这是南迁中最危险的一刻,越州军和夜北遗族的信心都落到了最低点,一场全面的冲突一触即发,而爆发的时刻就是毁灭的时刻。不用等帝都派来的军队执行军法,夜沼就可以把这些混乱不堪的人群吞没。现在,诸婴要做的就是尽力维系住人们薄弱的信心,不管是用怀柔还是高压的手段。如果能够渡过夜沼……人是很奇特的,一旦过了极限,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会比以前更有信心更能忍耐。
成渊韬忍不住微笑。不错,若是现在崩溃,那就彻底完了。在诸婴麾下那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诸婴的幽默。上将军的形象在离开陛下影子之后,正在变得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像个人了。
“皮筏子准备得怎么样?”诸婴奇怪地注意到成渊韬脸上的笑意。
“回禀上将军,沤皮子的池子都挖好了,七海余部还在连夜宰杀牲畜,看起来问题不大。”他想了想,补充说,“上将军,要是咱们不是带着那么些夜北的牧民,那可真要栽在这里了。”
诸婴从容道:“那时候自然有别的办法。”
成渊韬吃惊地望着这个人,他好像从来都不会为绝望所击倒。
“我又没说我知道。”诸婴有些奇怪地回答成渊韬的惊奇。
可是成渊韬心里明白,到了那个时候,诸婴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