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昆仑山巅 观星殿 旋室
昆仑山巅 观星殿 旋室晴天。浩日。昆仑绝壁下云卷云舒。
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镜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迅速传播开去,在他旁边的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鼎和前面的一等候补观星史巫柠同时张开嘴打哈欠。高高的旋室外的环行走道上,一时睡意朦胧。
巫柠揉了揉眼睛,咳嗽一声,沉下脸来道:“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叫克尽职守吗?每次当值都懒洋洋的,不成体统!巫镜,特别是你,上个月的记录,竟然有一页记载有误,规星仪上明明有一颗惑星穿过了亢宿,你却写‘星宿如常’。观星司长老很不满意,特意把我叫去询问,你知道吗?”
巫镜咽了咽口水,躬身道:“是,小臣知道了。”
巫柠继续道:“观星史职责重大,任何星辰变化,都可能影响下界,需得立即呈报长老会。这些道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上古圣贤有云:唯星之变,天授之意也……”
既然说到上古圣贤,巫镜只得整顿衣冠,老老实实跪下听着,心中道:“什么星辰?不过就是一个火球。不能记录,还不是八隅司的要我禁声?可恶的是当时没有第三个人看见,估计也没人相信有这种事。看来这黑锅我是背定了!”心中愤愤不已。
因有族人下跪听训,巫鼎快步走到走道门口,一把拉开,从里面立时传来沉闷的隆隆的声音。二十几名宿鬼正合力操纵复杂的铜制机关,推动巨大的规星仪沿着密密麻麻刻满星路轨迹的底盘移动。这些宿鬼虽被获准进入旋室侍侯,但全都白袍裹身,连头脸都遮住,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巫鼎走到铜金制造的环行旋梯上,向宿鬼们喊道:“止!”
宿鬼们立即停下,一起伏在地上,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跳过转动的绞盘,没来得及收腿,重愈万斤的规星仪仍向前移动少许才停下,机关反转过来,像压根枯枝一般压断了它的脚。它痛得吱吱乱叫,随即被当头的宿鬼狠狠压下。
巫鼎知道巫柠一时半会还训不完,回头看看天际,便道:“定在井宿一刻的地方,你们退下,非召不得入内。”宿鬼们唯唯诺诺,手脚麻利地将规星仪定在某一个位置,一起倒退着出去了。
巫柠又说了一些先哲古圣的话,听巫镜不住认错,觉得能将这个素来桀骜的人压服,甚是满意,道:“我也是为你好,不要以为谁都可以像昊、劫那样为所欲为。我们族人,始终还是以镇守南天门为宗旨,观测星辰又是其中的关键,不能稍有马虎。哼,天下那些杂事越管越多,我族都快变得跟商人、周人一样,失去本性了!”他说得口也干了,伸手把玉冠扶了扶,巫镜会意,忙站起来与巫鼎一道跟着他绕着旋室转了一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露台上各施一礼,终于走回旋室门口,回头补充一句:“好好看着,我到顶楼静修室去了,有任何事立即呈报,记住了?”
巫镜、巫鼎同时行礼道:“是。恭送大人。”巫柠一点头,上楼去了。
巫镜靠着玉石栏杆一屁股坐倒,忍了半天,还是呸道:“什么静修,还不是睡觉去了。不就是个候补观星史么?架子比长老还大!”
“你小声一点!”巫鼎赶紧道:“别叫他听见……”
巫镜拍拍身边的地板,道:“来,坐。我们也歇口气。”巫鼎走到旋室门口观察半晌,直到确信巫柠已经下去了,才踱到巫镜身旁,却仍不敢像巫镜那样肆无忌惮地乱坐,只小心地蹲下。
太阳慢慢西沉,但还没有落下山头,观星殿对面的昆仑绝壁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从刺眼的白色渐次变幻成火红。不用绕到旋室的另一面,也知道西边起了火烧云,这下云生兽们可有得受了。再过一小会儿,星辰升上天空,就要用规星仪观测星辰。巫鼎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那么……那个传闻是真的了?”
“什么传闻?”
“就是……你要到预备使团去的事?”
巫镜顿了片刻,看看周围,确信宿鬼们都不在左近,才道:“你听到什么了?”
巫鼎道:“没……没什么……哎哟!”巫镜一拍他脑袋:“我可正恼火,你想找打?”
巫鼎从小跟巫镜玩到大,知道巫镜表面看上去文静,其实野得跟周人似的。他们巫人都以追求精神静修为目的,极少有人崇尚武力,不巧的很,巫镜就是那极少中的一员,动手打人是家常便饭。精神静修需要日久天长才显出高下,可惜巫镜从三岁起就能一人痛打十几人……他凑到巫镜耳边,低声道:“长老昨天收到一封信函,听说……就是你的调令。”
巫鼎的母亲是观星殿三名候补观星史之一,也是观星司长老最器重的人,有传闻说下届观星史非她莫属。如果是她传出来的话,一定十拿九稳。巫镜虽然神色不变,却禁不住挪了一下屁股,撑起来跟巫鼎一起蹲着。
“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
“是伯父的意思?”
“说不上来……咳咳……我爹那人脾气古怪得很。哟,井宿已经出来了,要开始记载了……”
“伯父不是一向只许你学习观星与占卜之技吗?怎么会突然要你入使团?”
“这个吗……哈哈……我也不太清楚。所以说我爹的脾气古怪得很呢!”
巫鼎瞧了他半天,叹口气道:“你可真幸运。”
“多谢。”巫镜毫不客气地道。两人一起靠在栏杆仰头看天。井宿已经升得老高了,连鬼宿也已露出了半张不耐烦的脸,却无人去管。旋室下的宿鬼们见过了时辰,规星仪还没有移动,都是又惊又怕,但巫鼎不召,它们也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巫鼎一本正经地道:“如今穆王当政,周公势大,群臣伏首,出使郑、鲁、卫这些国家,跟游玩没什么区别。如果是西蛮之国秦,或南夷楚国,可有你受的了。”
巫镜道:“为什么?秦倒罢了,跟西狄接壤,估计也不是什么循礼之国。我听说楚是大国啊。”
巫鼎道:“地方是大,可惜民风刁蛮,那里的人一个个都戴着奇怪的高帽子,在街上如果你走到人多的地方,简直连天都看不到了。就这样。”他拿了一卷当值记录用的羊皮,卷起来戴在头上比画。两个家伙一起呼呼傻笑。
笑了一阵,巫镜咳嗽一下,道:“那不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了?真可惜,要是生早一点,就赶得上灭商建周的大事了!唉,现在都没意思了。”
巫鼎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徐国仍敢与周较劲,拼命修筑偃都。如果你要到有趣一点的国家去的话,就只有它了……但那里可危险得很。”
“怎么说呢?”巫镜虽然一人能打十个巫鼎,但巫鼎从小挨的打最少,原因就在于此:巫镜虽有急智,运筹帷幄的事却得听他的。
“你没听说吗?徐候所建偃都,规模都快超过洛邑了,按周制,越礼可是重罪。只不过现在周公在北冥跟云中族和北狄打得很艰苦,实在无力回师,徐国的司城荡意储更是天下闻名的名将,其余诸侯国一时也不敢动他。一旦云中族退却,周公的军队撤回中原,与召公合力相向,对徐国的战争就不可避免。”
巫镜坐直了身体,俨然一幅正经使臣的模样,问道:“云中族为何就会退却?”
巫鼎道:“周天之气呀。你每天观星,难道就没有留意吗?”
巫镜挥了挥手:“我从不看那个。”
“能观周天之气是我们巫人才有的天赋,你却不会看,真是……周天之气已经变动,云中族的北冥鲲城不久就会重新升入高空,到时候补给、人员调动困难,不得不撤退。云中族这么多年来发动的战争,无论跟商也好周也罢,虽然武器上占据优势,却从没取得什么进展,就是有这个苦衷啊。”
“嗯。”巫镜点一点头:“诚如卿言。”
正在这时,旋室下传来呱呱的叫声,一只传信的鸿飞上来,钻入顶楼的静修室中。巫鼎知道巫柠就要起来了,看了看巫镜,道:“不过你放心,你是不会被派到偃都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族不能容许被人羞辱,哪怕笨蛋也不行。”
说完这一句,巫鼎跳起身来,飞也似钻入了旋室,咣啷一声关上了门。巫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不禁怒吼一声,两三步跑到门口,一拉拉不开,里面已经锁上了。他喊了几声,就是没人回应,更是恼怒,当即退开两步,运足了劲,一脚向门踹去。
门在他的脚碰到之前突然开了,巫镜收扎不住,一脚踹在开门的巫柠肚子上。他惊恐地看着巫柠痛得面部扭曲变形,眼珠吓煞人的突出眼眶,一声也发不出来,踉跄后退,一脚踩空,从旋转的楼梯一路往下翻滚。为能放下巨大的规星仪,旋室高逾二十丈。旋室外的环行露台虽只在它的中间位置,但铜制的楼梯又高又陡,巫柠咚咚咚咚一直滚到底,脑袋重重撞在规星仪的黑色玄武岩基座上才停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以下犯上是巫族的重罪,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包括夺去灵魂,巫镜知道祸闯大了。他胆子再比天大,此刻也吓得六神无主。正自仓皇间,突然门后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他吓得一跳,那人低声道:“快……快去看看!”却是巫鼎。
巫镜脚下一软,坐倒在地,颤声道:“我……我爹会杀了我!他那个脾气……”
巫鼎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径小跑,下楼去查看巫柠。旋室只有一个出口,巫镜正在想该不该从外面露台爬下去,先逃出观星殿,再想办法溜到绝壁旁的船坞,运气好的话,也许有妖族的浮舟,混进去也并非不可能……忽听楼梯咚咚咚一阵急响,他吓得跳起老高,掉头就向通往露台的门跑。巫鼎从后一把扯住了他,叫道:“跑什么?”
“我……我爬……”
“爬?观星殿高百五十丈,你想成为我族有史以来死得最难看的一个?拿着这个!”
巫镜一呆,巫鼎已把一卷文书塞进他手里。他的脸此刻也白得发青,兀自强作镇定地道:“他没死,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你真幸运,他是来给你调迁文书的,快跑,今天就出城去!”
巫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想要翻开文书看,奈何双手乱抖,无论如何打不开。巫鼎只好又夺过来,翻开念道:“着……二等侍侯观星史镜见函立即往八隅司述职无怠……八隅城君?昊大人?”
巫镜一把抢过,哆嗦着卷起来往衣服里乱塞,一面道:“好!我爹还是心疼儿子……我……我这就出发!”
巫鼎皱起眉头道:“这是八隅城君签发的函,他又不是你爹。你爹自有权利调任使臣,把你叫到八隅司去做什么……不过八隅司就八隅司吧,总也好过待在这里等着受罚。”巫镜这个时候才懒得管自己的老爹是谁,使劲一拍脸,定定心神,道:“好,我、我走了!我……我以后……”
“以后怎么?”
“我……我以后……我……我想……”巫镜使劲抓脑门。
巫鼎知道他吓傻了,便道:“你想到冥窟里关一辈子的话,就再罗唆两句,我无所谓。”
不想!
巫镜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要到底时,看见巫柠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歪在地上,以他几十年的打人经验来看,至少左手手骨和右腿腿骨断了,其他还有什么此刻也无暇细看。他咬咬牙,纵身跳过巫柠的身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正向自己挥手的巫鼎,猛地推开大门。只听守在外面的宿鬼大声鼓噪,乱作一团,巫镜一叠声地咆哮着,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