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破镜
陈靖仇本想向那会稽来的钱客人打听一下消息,但一下楼方知这人急着赶路,吃完一碗面就走了。他和拓跋玉儿只得出门,看还有谁知道会稽的消息。
江都繁华,天下闻名。陈靖仇和拓跋玉儿看得目不暇接,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围了一群人,传来几声琵琶响,有个女子唱道:“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心道:“这不是方才的歌女吗?原来在这儿又唱上了。不知这是谁写的诗,说的便是眼前之景,倒也不错。”他本来就好诗文,又没有师父管束,便挤过去听听。才到近前,却听边上一个士人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真是天纵英明,诗文也如此了得。”陈靖仇一怔,问道:“兄台,这姑娘唱的是谁的诗?”那士人见陈靖仇看上去亦是斯文一脉,点头道:“这是陛下先前来江都时的御制歌诗,时日未久,尚未流传,公子自然不晓得。”
陈靖仇心里也在暗赞皇帝这诗写得不错,心里正在想着:“皇帝并不是个笨人,可怎么竟会如此昏庸无道?天下事真个想不通。”和拓跋玉儿一路走去,一边沉思,拓跋玉儿忽然捅了捅他道:“阿仇,有人在看你。”
陈靖仇看向一边,却见边上有个中年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生怕那是什么暗探,正待离开,那中年人却已走了过来道:“公子,请留步。”
这中年人相貌俊朗,身形也甚是单薄,不似武人。若是置之不理反会惹人注意,陈靖仇心一横,忖道:“就算你听到了也不怕,反正空口无凭。”他索性迎上去道:“先生,请问有何指教?”
这中年人打量了一下陈靖仇,眼里隐隐有些异样,行了一礼道:“在下见公子仪表非俗,颇似一位故人,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陈靖仇心里一沉,随口道:“在下姓陆,贱名仲恺,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他一时间也捏不出什么化名,顺口就把陆仲恺的名字报了出来。哪知那中年人听他自称是陆仲恺,大吃一惊道:“原来公子便是医卜双绝的陆仲恺!久仰久仰,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久闻陆公子游戏风尘,行踪不定,今日有缘,请务必去舍下小坐。”
陈靖仇顺口报了陆仲恺之名,没想到这陆仲恺居然这般有名,反是一呆,心道:“糟了!我早该想到,那客栈里连那歌女都知道陆仲恺这名,真不该冒充他。”可话已出口,终不能说自己把名字都报错了,干笑道:“只怕今日无暇,还请先生见谅。”
中年人微笑道:“舍下便在左近。在下与拙荆久闻陆公子之名,一直想请公子相助,还请陆公子不要推辞,稍坐片刻即可。”
陈靖仇心里暗叫倒霉,心想:“他说陆仲恺是‘医卜双绝’,有事相求的话,不是要求医,便是要算卦。算卦我还能糊弄两句,可要我看病的话那真是要了老命,乱开一帖药,吃死了他怎么办?我没来由地冒充陆仲恺,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惹上这麻烦。”脸上仍然微笑着道:“只是今日我的金针药囊都不曾带在身边,先生若有事,还是改日登门造访吧。”
中年人道:“久闻陆公子医道通神,不过在下与拙荆都无病痛,只是想请陆公子为我寻找一个人,还请公子以慈悲为怀。”
这中年人越说越殷勤,定然觉得遇上陆仲恺很不容易,万万不可放过。陈靖仇一听他要算卦,心里倒是定了定,心道:“这个倒还能糊弄。看来没办法,我就胡扯几句吧。”他所学鬼谷秘术、中医卜星相、武功法术,各门皆有,陈靖仇虽然只学了武功和法术,但要说几句卜算卦辞骗骗外行人还是不在话下。他见这中年人纠缠不清,实在脱不了身,心道:“反正你让我寻人,又不是马上就寻得到,我就算胡扯你也是死无对证。”想到这儿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在下有事在身,不能久留。”
中年人听他答应了,大喜过望,深施一礼道:“多谢陆公子,请公子与这位姑娘随我过去吧,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桥边。”
拓跋玉儿见来了个中年人,硬要拖了陈靖仇走,有点莫名其妙,但陈靖仇已跟着他走了,她也只得跟了上去。中年人说他家就在附近,倒也不假,走了没几步,拐了个弯,便是一座石桥。中年人指着桥畔一间木屋道:“陆公子,那儿便是舍下,请陆公子移玉。”
陈靖仇见这中年人虽然衣着朴素,但言谈举止甚有风度,心道:“这人只怕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又住在江都,说不定当年我大陈覆灭时与亲人失散,一直想要寻找。”他对卜卦只是个嘴把式,哪能真个算出来,想到这人如此恳切,自己却要让他失望,不觉心里有点不好受。
中年人走到门前,大声道:“阿贞!阿贞!”屋里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德言,你回来了?”
人随声出,走出来的是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女子,年纪将近四十。一见这女子,拓跋玉儿便是一呆,原来这女子姿容秀丽,态度娴雅,一张脸竟有三四分与陈靖仇相似。她呆了呆,那中年女子看见陈靖仇亦是一呆,中年人已上前道:“阿贞,这位便是医卜双绝的陆公子,我恰好遇上他,将他请了过来。”
女子看了看陈靖仇,微笑道:“原来是陆公子。小妇人见过。”中年人道:“陆公子,这便是贱内。对了,在下贱姓徐,草字德言。”
陈靖仇道:“原来是徐先生和徐夫人。”心里却不住打转,忖道:“徐德言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走进屋中,他见这屋中虽然甚是狭小,但布置得清雅不俗,打扫得一尘不染。正在心里嘀咕,徐德言道:“陆公子请坐。在下有一事相求,请公子替我卜算一人的下落。”
陈靖仇道:“不知徐先生要算哪个人的下落?”
徐德言道:“此人为男,今年……”说到这儿,他扭头道:“阿贞,应该是十六年前吧?”见徐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今年十六岁。”
陈靖仇心道:“和我同岁?是这徐德言的儿子吗?”他虽然在《鬼谷秘录》中读到一些卜算之法,但从不在此用心,只是装模作样地掐指算着,嘴里道:“十六岁,男,他叫什么?”
徐德言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也不知了。”
陈靖仇心头窃喜,心道这样正好,正好可以推说所知情形太少,算不出来。便道:“这个便难了,连姓名都不知道,实是无从下手。”
徐德言见他说算不了,心中着急,忖道:“这陆仲恺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遇到他,可不能错过了。”忙道:“因为当初分开时他出生未久,尚未取名,所以也不知他现在叫什么。陆公子,真不能算吗?”
陈靖仇见他仍不死心,倒也有点同情,便说道:“若是有随身衣物倒还有点办法……”他心想十六年前分开的初生婴儿,哪还会有衣服留着,这样来推搪,当真天衣无缝。果然,徐夫人道:“哎呀,现在哪还有衣服留下。”
陈靖仇站起来道:“唉,那就没办法了。本来若无衣服,有贴身物件也可以……”
他本想一个初生婴儿,连衣服都没留下,哪会有什么贴身物件,谁知徐德言和徐夫人眼中一亮,徐夫人道:“陆公子请稍候。”说完,便向内室走去。陈靖仇没想到自己多了一句嘴又走不成了,不由怔住,却见徐夫人拿着一支竹笛走了出来,道:“陆公子,这笛子当时就放在那孩子身边,是他父亲亲手留下的。”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道,“只剩下这个了。”
陈靖仇拿了过来,正想装模作样地说两句,但一拿起笛子,心里就猛地一跳。
竹笛的形制,全都大同小异,相去无几。但这支竹笛的一端,竟刻着一个小小的“岳”字。他拿着竹笛不由呆住了,拓跋玉儿在一边也奇道:“咦,阿仇,这不是你……”
她一说“阿仇”,徐德言和徐夫人都是一怔。但他们并不曾多想,只是心道:“陆公子小名叫什么‘仇’吗?用这字做小名也真怪。”徐德言道:“陆公子,用这笛子能算出来吗?”
陈靖仇看了看笛子。确实,这支笛子与他怀中那支一般无二,甚至上面刻着的这个“岳”字,字体亦是一模一样。他看了良久,将笛子放下道:“徐先生,请问这笛子本是谁的?”
徐德言和徐夫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徐德言叹道:“不瞒陆公子,这笛子本是前朝南陈江都王手制。本来是一对,但现在留下的只有这一支了,还有一支应该就在那孩子身边。”
他刚说完,只听“啪”一声响,却是陈靖仇一个趔趄,坐了个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徐德言吓了一跳,心道:“陆公子听得江都王之名害怕吗?可江都王虽被定为叛逆,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管他。”他还在莫名其妙,徐夫人却声音颤颤地道:“公子,你……你是不是姓陈?”
陈靖仇爬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支笛子。这支笛子与徐夫人拿出来的那支一般无二,只是因为平时常在吹奏,看上去旧了点。徐德言一见他拿出这笛子,顾不得一切,上前一把抢过,并在一起看了看,递给一边的徐夫人,徐夫人看着上面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岳字,突然将笛子往桌上一放,掩面哭了起来。陈靖仇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陈靖仇,不知两位从哪里得到这笛子的?”
徐德言一听他说“陈靖仇”三字,喃喃道:“果然!果然!当初稷业公便说‘靖北虏,复国仇’,原来便以此给你取了名。”说着,眼里亦流下了泪水。
陈靖仇一听他说“稷业”二字,更是一惊。“稷业”那是师父的表字,知道这名字的,当今天下实是寥寥无几。他睁大了眼看着正掩面哭泣的徐夫人,心里既茫然,又隐隐觉察了什么。
徐德言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天可怜见,靖仇,终于又见到你了。过来,见见你姑母吧。”
猛然间,陈靖仇也记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到“徐德言”这名字了。那是在师父的诗集里。师父诗集的最后一首有个长题,叫《闻总持为鲁公广达题棺句赠徐驸马德言》,诗风与先前的靡丽大不相同,激昂悲壮。听师父说,鲁广达乃是南陈大将,当初隋将韩擒虎破宫城,鲁广达被擒不屈,身亡后,江总抚棺痛哭,在棺上题了四句诗说:“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江总的诗亦是一派靡丽之风,唯有这四句极不相同,师父听得了这四句,和了一首,从此绝笔不再作诗。他再无怀疑,上前跪倒,说道:“不肖侄儿陈靖仇见过姑母姑父。”他自幼跟随师父,再无一个亲人,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嫡亲姑母尚在人世,眼里亦流下泪来。
徐夫人拉起他来,抚着他的头发道:“靖仇,你都这么大了,我还不曾见过你呢,你和你爹长得真像。”
陈靖仇道:“姑母,我父亲是谁?”
徐夫人一怔:“你是跟着稷业公长大的吧?他没跟你说?”
陈靖仇道:“师父只说我是什么皇帝的嫡派子孙,并不曾说我父亲是哪一个。”
徐德言在一边擦了擦眼泪道:“靖仇,你父亲名叫陈叔岳,乃是大陈江都王。当年国破家亡,兄弟姊妹尽都星散,唯有你爹和你伯父岳阳王陈叔慎意图恢复。结果你伯父出师不利,英年早逝,那一年稷业公带着大将陈节与我找到你父亲,想再举大事,结果又遭越王突袭,你父亲也中道崩殂。当时你刚在军中出生,越王还要斩草除根,是稷业公将他的亲孙子与你调换,让我带着你逃走,这才救你一命。”
陈靖仇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竟如此曲折,他呆呆地道:“师父……他是用孙子换下了我?那师父的孙子呢?”
徐德言叹道:“越王要将大陈宗室斩尽杀绝,他把稷业公的孙子当成了你,哪会放过。可怜稷业公的孙子与你同日出生,眼睛尚未睁开,便离开了这人世。”
是被那越王杀了。陈靖仇心头怒火燃起。他以前听师父说什么“靖北虏,复国仇”,总觉老生常谈,想着大陈是大陈,大隋是大隋,师父却总是称其为“北虏”“隋狗”,未免太小心眼了,现在才知道师父与隋人竟有如此之深的国仇家恨。他恨恨道:“姑父,你还称什么越王,是杨素那恶狗!”
徐德言看了看徐夫人,忽然叹道:“靖仇,有些话只怕你不愿听,还是让你姑母说吧。”
陈靖仇一怔,看看徐夫人道:“姑母,是什么?”
徐夫人抹了抹眼泪,低低道:“靖仇,隋人于我有亡国破家之仇,但姑母今天见到你,也要感激越王之恩,你别怪你姑父了。”
原来徐夫人在南陈时封为乐昌公主,有“才色冠绝”之称。南陈覆灭后,自是一片大乱,那些宫娥才女亦难保自身。当时南陈后主有张、孔两贵妃,极受爱宠,但隋将高颍认为这二人狐媚惑主,当场斩杀。乐昌公主当时与徐德言新婚未久,就遭了破国之殃,只觉自己多半也难逃一死,但被杨素手下擒获后,杨素却对她颇有礼仪,将她收为侍姬。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在国破前夕失散,两人将一面铜镜破为两半,各持一半,约定将来以此为信物,再求重逢。但身入杨素府中,哪还有这机会?因此乐昌公主也已绝望。后来徐德言到了京中,一方面想联系失散已久的陈辅,另一方面也想寻找南陈遗民,以图再举。他偶然在市中见到一个老人叫卖半面镜子,索价甚高。他过去一看,正是与妻子分别时的信物,这才知道妻子尚在人世,便将自己那半面镜子交给老人带回,还在上面题上一首诗,让咫尺天涯的妻子知道自己也还在世。乐昌公主见到丈夫的信物和题诗,不由痛哭失声,结果被杨素看到。哪知杨素得知此事,叹息良久,让人找来徐德言,让他带妻子离去。徐德言本对杨素恨之入骨,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大度,不禁感激万分,彻底打消了复国之念,与妻子两人隐居江都。他和妻子好不容易才破镜重圆,更加挂念陈叔岳的遗孤,这是陈氏一族最后的男丁了,当初被陈辅带走后就失去消息,一直想再见一面。这一日偶然看到陈靖仇,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妻子的相貌,因此前来搭讪,本来也没指望有这么巧,真会碰到陈靖仇,谁知无巧不成书,这个化名陆仲恺的少年居然真是他们一直都在寻找的陈叔岳之子。
听姑母说了此事的前因后果,陈靖仇半晌无语。杨素这人,他听师父说过很多次。杨素和宇文拓师徒是师父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人,在陈靖仇心里,杨素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怎么也没想到他除了残忍之外,也会有慈悲心。对自己而言,杨素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是杀父的仇人;可是对姑母和姑父来说,杨素又是成全他夫妻二人团聚的恩人,那么对自己其实也有恩。恩与仇交织在一起,他从不曾想过,一时间竟茫然不知所措。
徐德言见他沉默不语,小声道:“靖仇,稷业公还在吧?”
陈靖仇点了点头道:“他就在江都,现在在客栈。姑父,你要去看看他吗?”
徐德言长叹一声:“不必了,稷业公的性子我也明白,他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在与妻子重逢之前,徐德言对杨素亦是痛恨至极,但与妻子相会之后,对杨素的恨意不知不觉便淡了许多,以至那次食言未与陈辅联系。在陈辅心中,定然以为自己出了意外,已经死了。若知自己竟会为了感激杨素之恩而放弃了复国之念,陈辅只怕会先杀了自己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他看了看陈靖仇,低声道:“靖仇,有些事,终究不是黑白分明的。稷业公百折不挠,我向来敬佩,但我实是无脸再去见他,还请你不要对他说起我来。”
陈靖仇一怔,道:“你做了什么?”
徐德言苦笑道:“当初我去京城,本是与稷业公会面,商量复国之事。结果我遇到你姑母后食言了,你师父险些被隋人捉住。若他知道我还在世,一定会怪我胆怯。”
徐德言心知陈靖仇自幼便受陈辅教诲,一定会觉得自己贪生怕死。其实他有时也在悔恨自己的胆怯,但他实在已对大陈复国失去了信心。隋朝建立已久,虽然现在乱象渐显,但自隋朝立国这些年来,天下承平,百姓渐渐安居乐业,就算是这南陈名都江都郡,百姓也久不思陈,根本没人再想复兴陈朝了。陈辅再努力,最终竹篮打水,只是徒劳而已。但要他向陈靖仇直说复国已经不可能,这话他倒也说不出口,只是摇了摇头道:“唉。靖仇,对天下人来说,太平才是衷心所愿,别的,终究只是虚妄。”
陈靖仇说不出话来。师父说复兴大陈是唯一的目标,不惜天下卷入刀兵之灾;张烈也说为了天下太平,有能者就先要举兵重整河山,而姑父却说,天下太平才是最好的。师父有宰辅之才,张烈更是雄才大略,姑父现在却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但陈靖仇心底,竟似更认同姑父一些。可是师父的话在他脑海中回旋不去,他只觉头痛欲裂,一时觉得天下太平确实是人心所向,管他是大陈还是大隋,一时又觉得自己身负国仇家恨,这责任终不能随意抛却。他实在想不出哪一边才是对的,一张脸渐渐涨红,忽地向徐夫人跪下磕了个头,道:“姑母,我就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望您。”
徐德言见他只向姑母告辞,言辞中却不涉及自己,知他心中交战,不由暗自苦笑。陈靖仇生怕徐夫人出言挽留,转身便走,拓跋玉儿见他走得这么快,连桌上的笛子也没拿,忙抓起陈靖仇的笛子向徐夫人行了一礼道:“夫人,我也走了。”一边道:“阿仇!阿仇!”追了出去。
看着陈靖仇的背影,徐夫人心里微微一痛。徐德言见妻子脸色有点不好,过来挽住她的手道:“阿贞,都怪我累了你,害得他都不想待在这儿了。”
徐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低声道:“德言,这不怪你,你没有错。”
这个侄儿她只是初见,一见之下,便觉他很像小弟陈叔岳。她在国破家亡之后流落多年,再不曾见到一个亲人,现在终于碰到了亲侄儿,很想多说两句。但看陈靖仇的模样,他实是两难。毕竟陈靖仇是陈辅养育大的,她听丈夫说起过,陈辅为复兴大陈放弃了一切,陈靖仇受他影响,一定无法马上原谅他们夫妇二人。只是侄儿一来就又马上离去,她终究还是伤心,眼里不禁又流下泪来。
徐德言给妻子擦去了泪水,低声道:“阿贞,你也不用担心他。我看他英气逼人,不会有什么事的。”说到这儿,他又微微一笑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倒有个姑娘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真是你陈氏子弟的风流本性。”
徐夫人虽在伤心,但丈夫这句话还是把她逗得破涕为笑,嗔道:“你这做姑父的,有这么说侄儿的吗?”一时又想到陈靖仇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心里又有些不安。
陈靖仇一离开姑母家,便在街上飞快地走着,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大喊着:“到底谁说得才对?”师父说为了复兴大陈,什么事都可以做,但别人都不那么说,就连胸怀大志,想要逐鹿天下的张烈,也认为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第一位。本来他从未对师父的话有过怀疑,可是这些日子走得多了,见过得也多了,就越来越觉得师父说的并不句句都对。
他越走越快,拓跋玉儿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这大傻瓜,本事还真是越来越好了。”有心骂他两句,但想到他方才那张茫然不知所措的脸,心下一软,骂不出来,只是叫道:“阿仇,等等我!”街上的人见一个少女在追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却似充耳不闻,只在前面快走,心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女的倒追男的了。”纷纷指指点点。
拐过了一个拐角,前面是一座石桥,通向一条幽深的小巷。陈靖仇走到桥上,一阵风吹来,心神一凝,耳边才听到了拓跋玉儿的叫声。他站住了,扶着桥栏看向河中。河水汤汤,有艘小船正如飞从桥下划过,摇橹的是个老者,一边摇,一边嘴里还在哼着一支小曲,一时也听不清唱些什么,只听到一句:“三餐一壶酒,快活乐逍遥。”心道:“对这些百姓来说,管你是大陈还是大隋,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杯酒喝喝也就快活乐逍遥了。那么,复兴大陈到底还有没有必要?”
他正想着,拓跋玉儿总算追了上来。她见陈靖仇站定了,松口气,走到他身后骂道:“大笨蛋!”
陈靖仇扭过头,见拓跋玉儿跑得粉面通红,连鬓发都有点乱了,这才省得自己刚才根本没听到她在叫自己,苦笑道:“玉儿姐姐,真对不起,你累了吧?”
拓跋玉儿本来有一大堆骂人的话要说,但见陈靖仇软语道歉的模样,心下忽地一软,柔声道:“阿仇,你是想不通吧?”
陈靖仇点了点头道:“嗯。他们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但每个人都好像有对的地方,我实在不知谁说的才是对的。”
拓跋玉儿见他眼中有痛苦之色,更是心软,道:“阿仇,我小时候,长老他们总是对我说,只有鲜卑人好,你们汉人最坏。但姐姐后来嫁了半个汉人,我还去骂姐姐。姐姐跟我说,天下人,有好有坏,并不在于他是什么人。”
陈靖仇心道:“我刚碰上你时,你也是这么想的,那时你准把你姐姐说的话当耳旁风,还来教训我。”拓跋玉儿也不知他想些什么,只顾自说道:“那时我想姐姐说的一定是对的,但姐夫来的时候,我还是骂他隋狗。”
陈靖仇听得拓跋玉儿居然还曾骂过张烈隋狗,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胆子可真大!张大哥没打你屁股吧?”
拓跋玉儿道:“姐夫怎么会打我?他见我骂他,反而笑了起来,给了我这把腰刀,说:‘一个人是好是坏,别人说都是没用的,你自己看吧。如果有一天小姑娘你觉得我张三郎是个坏人,就一刀捅进我胸口,张三郎绝不皱一皱眉头。’”
陈靖仇惊道:“张大哥这么说的?那时你几岁?”
拓跋玉儿道:“那时我才六岁,这把刀都有点拿不动。但姐夫这么说,我就记着了。过了几年,拓跋族突遭隋兵伏击,死伤惨重,幸亏姐夫及时赶到,杀败了那伙隋兵,我们族人才脱了大难,从此元长老他们也算真心服了姐夫。我记得那一次战后,我随族人打扫战场,看到有个受伤的隋兵。我要去杀了他时,姐夫却不准我动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隋兵中其实也并不都是坏人。那时我不懂,问为什么好人还要来打我们,姐夫跟我说,他们也没办法。厮杀时,当然不能留情,但胜负已定,就不要对败兵下手了。一个人是好是坏,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判定,但首先是自己要做一个好人。所以啊,”她说到这儿,将手里的笛子交给他道,“大概你姑父是有点对不起你师父,可他一定是一个好人。”
陈靖仇嘟囔着:“姑父当然也算个好人。”他听得徐德言说曾食言未与师父联系,害得师父险些被捉住,心中对他实已有一丝怨恨,但回头想来,徐德言的所为亦情有可原,都是因为自己姑母,这心结不知不觉便解开了。他点点头道:“我们去打听一下会稽的事,过后定要再劝劝师父,姑父和姑母这些年来都不容易。”说着,看了看拓跋玉儿道,“玉儿姐姐,你说得真……”
他正待向拓跋玉儿溜须拍马两句,一边却有个老太太叫道:“哎呀,你说得真灵啊!”倒是和陈靖仇完全重合。陈靖仇和拓跋玉儿都是一愣,心道:“这老太太在偷听?”但那老太太的声音是从巷外传来的,若不是这一句说得特别响,他们本也听不到。他只觉好奇,便将头探出巷口望了望。头刚探出去,却见一个老太太正喜滋滋地和一个年轻人告别,胸口的符鬼却又是轻轻一跳,原来这年轻人正是陆仲恺。他失声道:“陆公子!”
陆仲恺方才被这老太太认了出来,硬要他帮忙算算家里养的一只鸡跑到哪里去了,待算完了,正要离开,又听得有人叫自己,他吓了一跳,叫道:“我不姓陆!”扭头正要走,却见是陈靖仇,这才松了口气道,“是陈公子啊,吓死我了。”
陈靖仇见他脸上犹有惊惶之色,诧异道:“陆公子,你做了什么?”
陆仲恺向他拱拱手道:“求求你别叫那么大声。”说完还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一副生怕被人发觉的样子。陈靖仇心道:“周围这么多人,你越是鬼鬼祟祟,越会惹人注目。”但陆仲恺这么害怕,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陆仲恺是妖属,难道自己看错了,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成?他沉下脸道:“那你说,你做了什么事,这么害怕。”
陆仲恺见陈靖仇扯着自己,更急道:“我什么也没做!唉,陈公子,你师父好些了吗?我本想向那朋友去讨些归元蜜,可那朋友遭了大难,这回怎么办?”
陈靖仇诧异道:“你朋友?”他这才知道陆仲恺原来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因为朋友遭难才急成这样,心头一动,小声道,“陆公子,你朋友也是妖属?”
陆仲恺的脸刹那间白了,嘴唇都在哆嗦:“你……你……”
他本来生得清俊潇洒,但这一瞬间却变得全无血色。陈靖仇见他怕成这样子,压低了声音道:“陆兄,放心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心里却忖道:“方才玉儿姐姐还在说好人坏人要自己去判定呢,倒像是为这陆兄说的。”
陆仲恺听他这么一说,松了口气道:“怪不得我觉得你们与我师父有相似的地方,原来陈公子早就看破我了。”
陈靖仇诧道:“你师父?”
陆仲恺道:“是啊。师父是道门中人,我的医卜之术都是跟他学的。唉,若他在这儿就好办了。”
陈靖仇道:“陆兄,你也别见外了,帮得上忙的,我们一定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仲恺叹了口气道:“这事很麻烦,陈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那归元蜜只怕我已拿不到手。好在你师父没什么大碍,好生调理,不会有事的。”
陈靖仇见他急成这样还在操心自己师父的事,更觉感动,低声道:“陆兄,你不用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侠者本分,我相信你朋友也不是坏人。不瞒陆兄,我也多少有一两手,也是跟师父学的,肯定能帮得上忙。”
陆仲恺苦笑道:“我知道陈公子本领非凡,可……可这是叶罗什那番僧在搞鬼,除了师父,只怕没人能治得住他。”
陈靖仇听得是叶罗什,怔了怔,道:“是他?”
陆仲恺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陈公子,找个地方我再跟你说吧。”
陈靖仇点了点头道:“到那边吧。”
他领着陆仲恺走到小巷子里,拓跋玉儿见他领着个白衣少年过来,问道:“阿仇,这不是给你师父扎针的那位朋友吗?”
陆仲恺给陈辅扎针时,拓跋玉儿在楼上看到了,陆仲恺却不曾见过她。见拓跋玉儿说起自己,他上前行了一礼道:“在下陆仲恺,见过姑娘。”
拓跋玉儿道:“陆先生好,我叫拓跋玉儿。”她是胡女,没什么男女大防,说得落落大方。但陆仲恺见她在一边,有点开不了口,陈靖仇道:“陆兄,玉儿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你不用担心,有什么话就说吧。”
陆仲恺叹了口气道:“好吧。”
原来这江都郡西北,有一座杏山,陆仲恺便居于此山之中。在山里,他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杏树精,另一个则是狐精。杏树精常居山中,不来城市走动,而陆仲恺与狐精则喜欢混居人群里。他们向来与人无害,因此也与世无争,但狐精爱慕江都城中一位徐员外家的小姐,化身为胡姓士子上门求亲,时时不肯回山,陆仲恺给狐精算过一卦,卦辞是“古月团圆,人曾为害”。
陆仲恺说到这儿,陈靖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仲恺苦笑道:“小胡当时说,古月指的便是他,以前别人总说他会害人,但他还是能够团圆,所以这是个吉兆。”
陈靖仇“哦”了一声,心道:“原来狐精都喜欢自称姓‘胡’,只是这个小胡虽然不能说太坏,可他毕竟在骗徐家小姐,也不能算好人了。”拓跋玉儿却听得有趣,道:“后来呢?”
陆仲恺苦笑道:“本来今天我师父会来江都,我要见他才进城来,进来了才知道,原来徐家前几天发觉这上门女婿不对,于是请了个胡僧来。这胡僧一到,就把小胡收了。我这时才知道,那两句卦辞中的四个字,不正是‘胡僧’吗?正觉不好,刚想回山,却发现这胡僧竟把岱娘和她爷爷也抓了来,关进了寒音寺,准是小胡受不了苦,把我们全说了出来。岱娘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这可怎么好?”他越说越担心,身体都开始颤抖。拓跋玉儿道:“陆先生,这岱娘就是杏精吗?那你是什么?”
陆仲恺道:“姑娘取笑了,我是白鹿。”
拓跋玉儿道:“岱娘是杏精,你是白鹿,那岱娘的爷爷又是什么?和尚为什么把他也抓来?”
陆仲恺道:“乔老只是个寻常老人。因为乔老当初常给岱娘浇水,后来他儿子被抓走当兵,乔老一个人在家中无人照顾,又得了重病,岱娘才化身为人,去照顾他,谁知那胡僧连乔老一块儿抓去了。”
陈靖仇道:“那你想怎么办?”
陆仲恺道:“我想来想去,只有求师父帮忙一条路。可是今天等到现在,师父还不曾来,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若是岱娘死了,那我也不要活了,就去找叶罗什,让他把我一并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