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六道圆轮
拓跋玉儿没想到陆仲恺居然会逃走,不由一怔。依她的脾气便要破口大骂,却见陆仲恺才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副得意模样,低声道:“玉儿姑娘,你快和岱娘到屋里来!”
拓跋玉儿见他方才还是一脸惊慌失措,现在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诧道:“陆公子,你不怕那大和尚了?”
陆仲恺抓了抓头道:“当然不怕!”
拓跋玉儿心道:“你说得嘴响,只怕腿还是软的。”但方才他动若脱兔,跑得还当真快,不像是腿软了的模样,正要再问,陆仲恺已急道:“陈兄,快进屋来!”
陈靖仇此时还在苦苦支撑。玉女反闭诀有个长长的名称,叫“天门地户金关玉格玉女反闭诀”,陈靖仇出天门,入地户,闭金关,乘玉格,但只觉叶罗什的身影越来越大,压力也越来越重,直如泰山压顶,只怕要将自己压个粉身碎骨,正在苦不堪言,听得身后陆仲恺的声音,他连头都没转,倒着一跃便跳进了门里。只是玉女反闭诀自己必要踏稳生门,一旦错位,布下的术法自然化作乌有,他跳进门里,才回过神来,暗暗叫苦,叫道:“糟了!”叶罗什正在全力迫上,自己本来就已经经快要挡不住了,再这样自乱阵脚,岂不是一溃千里?虽在门里,可这扇薄薄的门板又怎么挡得住叶罗什?但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他将长剑横在身前,只盼着能再顶住他片刻。哪知他的剑还没举起来,却是“砰”一声,木板门一下掩上,门外的叶罗什厉喝一声,手中舍利塔陡然放光,连整座屋子都似颤了颤,可他的人影却似更远了好几步,看来玉女反闭诀虽然被破,但这木屋又被布下了另一重厉害的结界,竟连叶罗什都攻不破。
这是怎么回事?陈靖仇不由一怔。陆仲恺对叶罗什怕得跟老鼠见猫似的,乔岱娘被他捉走都不敢去救人,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手段。陈靖仇看了看陆仲恺,却见陆仲恺抹了抹额头冷汗,干笑了笑道:“还好还好。陈兄,这和尚一时半刻进不来了。”
陈靖仇道:“陆兄,你有这本事,为什么先前不用出来?”
他心里也当真有点着恼。方才自己舍命抵挡叶罗什,那时陆仲恺若能出手,自己也不必如此辛苦了。陆仲恺咧了咧嘴,苦笑道:“我哪有这本事,是师父……师父他以前布下的。”
陈靖仇道:“你师父?”
陆仲恺本就说要等他师父,但方才背着乔老到这小宅子时,自己问起陆仲恺有没有等到师父,陆仲恺却没说,没想到他师父还在这儿布下了这结界之术,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一命。只是单单这一个结界怕也挡不住叶罗什,陈靖仇皱起眉头道:“你这屋子有后门吗?”
陆仲恺摇了摇头道:“这六道……这法术是师父逆转用来的,其实是将自己困在里面,就算有后门也走不了。”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凛,神情恍惚。陈靖仇没想到他这时还要走神,急道:“难道就在这儿坐以待毙吗?”
陆仲恺忽地一笑道:“当然不会。陈兄,你放心吧,师父还教过我不少本事呢。”
以陆仲恺自己的本事,根本不能和人放对,若是到叶罗什跟前,一个照面都走不了就要被他生擒活捉,陈靖仇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吹牛,心想他师父擅长的亦是些卜算医术,只怕还比不上自己,倒是有这等厉害的结界法术,只怕还真有些出奇制胜的本事,便道:“怎么办?”
陆仲恺正待说话,屋子忽地一震,简直和地震一般,这木屋上下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响声,似乎马上就要垮掉。陆仲恺本来已经信心十足,此时脸色又是一灰,缩了缩脖子喃喃道:“这臭和尚,还真是厉害!”
叶罗什的厉害,陈靖仇比陆仲恺更有体会。他急道:“别说这些了,快说有什么法子。”
陆仲恺道:“陈兄,你是道门中人,那懂不懂六十四卦方位?”
后天六十四卦乃是道家根本,陈靖仇的鬼谷秘术亦不例外,他道:“我当然懂,只是玉儿姐姐她……”
陆仲恺道:“你懂就行了。你懂六十四卦方位,那也一定知道三奇了?”
三奇是奇门遁甲中的一个说法,即是指乙、丙、丁。乙丙丁这三奇也是奇门遁甲的总纲,而奇门遁甲传说正是战国时鬼谷子所创。陈靖仇是鬼谷门下,这些是熟而又熟,他道:“我当然知道。做什么?”
陆仲恺听他都懂,脸上登时露出霁色,笑道:“成了!师父说过,这阵势也是可以发动的,我本事不济,驱动不了阵势,但你既然全懂,那就好办了。反正精微处你也不用多管,只消听我说的踩准方位即可。入同人,经革位,至噬嗑。”
陈靖仇听他说了三个卦名,心头一亮,忖道:“原来和师伯当初在雷夏泽以榆树林布下的七反遁甲阵一样。”在雷夏泽,他凭借七反遁甲阵将功力高过自己的墨砚农困住,眼前这阵势看来还在七反遁甲阵之上,说不定还真能击退叶罗什。他脚下一错,已踏上同人位,向右横出一步,又向右后退一步,经革位踏上噬嗑位。这些步法与他鬼谷秘术中的禹罡步法大同小异,他边走边想道:“陆兄的师父果然也是道门中人,可他为什么教出的陆兄本事这等糟糕?”
他一踏上噬嗑位,却听陆仲恺嘿嘿一笑道:“行了,噬肤,灭鼻,叫你这臭和尚两官失灵,还能再凶否?再来,踏震位,经益位,经家人,站稳中孚,叫你动弹不得!”
陈靖仇听他说了这一串,心道:“原来这是困住敌人的六识,因此制敌,天底下还有这等厉害的法术!”
所谓六识,即是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也就是视、听、嗅、味、行、思这六种官能。这一门法术名谓六道圆轮大法,威力极大,一旦使出,陷入阵中的敌人六识逐步丧失,最后便如泥塑、木雕一般,再无还手之力。陆仲恺虽然根本不懂这门法术,但现炒现卖,在窗口一边指挥陈靖仇踏位施法,一边看着外面的叶罗什。叶罗什方才还在以金刚大力猛扑,但陈靖仇一踏上噬嗑位,外面的叶罗什便是一怔。噬嗑本来就是吃的意思,六二卦谓:“噬肤,灭鼻,无咎。”陈靖仇踏上此位,叶罗什便觉口鼻中空空一片,无味无臭。这嗅味两官还是无关紧要,但叶罗什亦已猜到定是对手在施法。他对陈靖仇的本领本来了然于胸,却没想到他退入屋中后,守得更加严整,而且居然还能以此无色无相的手段反击,他既是意外,又不禁有点忐忑。待陈靖仇踏上中孚位,中孚六四卦有云:“月几望,马匹亡,无咎。”叶罗什便觉双腿一下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竟有抬不起来之势。叶罗什对密宗秘法精研极深,来到中原之后,也对中原道术有所涉猎,但这六道圆轮大法却是道门至高法术,他连听也没听说过,一时失察,竟着了道。本来他这时退却尚可无虞,可叶罗什修行时勇猛精进,与人对敌时也一往无前,哪肯在大占上风之际灰溜溜地退走?他左手在胸前忽然连拍数下,又大踏步走上前来。陆仲恺见叶罗什仍能走动,显然未能封住他的行动,急道:“归妹、暌、离,再踏噬嗑!屡校灭趾,叫你不良于行!”
噬嗑卦的初九爻辞为“屡校灭趾,无咎”。陈靖仇依言再次踏入噬嗑位,心道:“陆兄的本事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他只消让我变换方位就能发动阵势,只怕还当真深不可测。”拓跋玉儿见陆仲恺说出的话自己根本一字都听不懂,而陈靖仇只在左走右走,外面叶罗什的攻势就化为乌有,大感好奇,小声道:“乔姐姐,陆公子的本事原来这么大!”
乔岱娘也看得诧异,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她和陆仲恺相识已久,只知他懂些医术和卜算,另外就是写几个字,画两笔画,却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这等厉害法术,居然能将这叶罗什耍得团团转。
陈靖仇第二次踏上噬嗑位,叶罗什便觉脚下似踩入了一团泥泞之中,居然举步维艰,脚都几乎抬不起来。他心头一动,忖道:“这小妖的妖术好生厉害,我再这样任由他施展,只怕会在妖术中越陷越深。”他的修为比陈靖仇和陆仲恺加起来都要高得多,虽然不懂这六道圆轮大法,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处处掣肘,味嗅两官都被封住,连行动也已受阻,但马上就想出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盘脚坐下,将黄金舍利塔放在身前,右脚放在左腿上,左脚再放在右腿上,结成了降魔坐,双手当心合掌,两手的食指中间指节横跓,两手大拇指压在食指上,结成了大日如来剑印,口中诵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欠。”
陆仲恺见叶罗什坐了下来,也不知他要做什么。陈靖仇听得叶罗什的咒声传来,陆仲恺却不再指点方位,问道:“陆兄,怎么样了?”陆仲恺却似听而不闻,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陈靖仇又问了一声,陆仲恺才“啊”了一声,道:“入鼎位,过未济,转解位,踏涣位。”
陈靖仇依言变换身形,心道:“不知那大和尚又吃了什么苦头。”但叶罗什的咒声依然未断,仍在重复念诵,他心道:“这和尚虽然杀不进来,可是在此纠缠不休也不好办。不知他会不会有帮手前来。”他踏入涣位,见陆仲恺又是恍惚出神,半晌不语,急道:“陆兄,你有什么厉害法门,一并使出来吧。”
陆仲恺扭过头道:“我……”他还没说出什么来,外面的叶罗什却是突然一声暴喝,人已立起,右手托住黄金舍利塔,大踏步又上前一步。陆仲恺脸色忽地一变,急道:“坎!蹇!艮!”
他说得急,三字连成一片,陈靖仇一时间还没听清,到了坎位,问道:“坎位后是蹇还是渐?”
蹇和渐位两邻,直走是蹇位,斜走是渐位,两字发音还甚是相似,陆仲恺说得急了,发言都有点变形,陈靖仇便听不清楚。陆仲恺叫道:“是蹇!是……”他还要再喊,那扇木门却是“砰”一声,似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推开,门外赫然便站着手托黄金舍利塔的叶罗什。
木门一开,六道圆轮大法便已被破。这六道圆轮大法其实要四个绝顶好手发动,方能天衣无缝,陈靖仇驱动这阵势本来就有点勉强,何况他根本不懂,全是陆仲恺现炒现卖地指点,发挥出的威力只有小半,叶罗什的大日如来剑印真言诵过八遍,真气贯注全身,被封诸识已然尽数解开。他以无形气劲一下击开木门,见屋里诸人都在,一个都未曾逃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朗声道:“善哉。”将手中的黄金舍利塔举了起来。
眼前这两个妖物本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何况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相助,居然从寒音寺脱身,到这里也坚持了这许久,但最终还是技穷。陈靖仇和拓跋玉儿两个并非妖物,叶罗什本来并不想向他二人下死手,但这两个少年和妖物同流合污,那就说不得了,黄金舍利塔下,一概化去。
他一举起黄金舍利塔,这尊小塔便放出毫光。陈靖仇只觉周遭异样,心知不妙,但这时候叶罗什已经侵入屋里,己方已入绝境,只能作困兽之斗。他正待拔剑,却觉眼前忽地一暗,四肢百骸似在一刹那间被灌注了铁水,铸得死死的,连动弹一下小指头都不成。
这是叶罗什的法术吗?他想着。在一瞬间,他看见面前叶罗什的眼里也现出惊异之色。
难道不是叶罗什在施术?
陈靖仇一怔。但不等他回过神来,忽然有一个人影直闪过来,天山遯,泽山咸,火山旅,雷山小过,风山渐,水山蹇,一连六步,连踏艮宫六卦,直入艮位。一到艮位,这人影忽地一闪,便已冲出门外,到了叶罗什身前,五指连点,一下封住了叶罗什七处穴位。
一制住叶罗什,这人影又是一闪,已向门外急闪而出。待这人影消失,陈靖仇才觉得周身忽然一松,本来浑身似被绑得死死的,现在又活动自如。他看了看双手,一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陆仲恺却已冲出了门去,叫道:“师父!师父!”但他叫得虽响,方才那人却已无影无踪,哪里还找得到人。
陈靖仇追了出来,叫道:“陆兄,方才那人是你师父?”
此番变起突然,本来觉得已难逃一劫,谁知突然间胜负易手,刚才还稳操胜券的叶罗什眨眼间就被制住,这胜利来得既突然,又意外,他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这等强援。陆仲恺转过头,一脸沮丧:“是啊。”
“那你师父为什么不明说?”
陆仲恺抓了抓头,颓然道:“师父本来根本不想管我的事,而且他一个人也发动不了这六道圆轮大法,后来才答应让你协助。唉。”
陈靖仇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陆仲恺的师父自恃身份,本来不想出手,后来才改了主意。怪不得陆兄突然有这么大本事,原来是我和他师父两人合力才发动这阵势。”
他猜得一点不错。陆仲恺的师父虽然收了陆仲恺为徒,却也觉得陆仲恺是妖属,怕他将来胡作非为,所以从不教他有攻击力的法术,而且也并不想牵涉到此事中。一方面因为陆仲恺和乔岱娘皆非人类,二来叶罗什的本领也让他大为忌惮,现在他只是一人在此,并无必胜把握。但师徒之间到底也有香火之情,待看到乔岱娘不惜失却一半真元也要救乔老,终于答应出手。只是叶罗什的本领着实厉害,而靠陆仲恺现炒现卖指点陈靖仇发动的这六道圆轮大法亦只能发挥一小半威力,仍然挡不住叶罗什,竟被叶罗什攻破阵势杀进门来。此时陆仲恺的师父才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叶罗什。其实以真实本领,他与叶罗什亦在伯仲之间,只是叶罗什先入为主,只道屋中只有二妖二人,哪曾想到有个能与自己匹敌的大高手一直隐忍不发,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一时大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场被制住。但陆仲恺的师父虽然出手,却也觉得既靠别人相助,又是以诈术取胜,实是胜之不武,不愿再和旁人照面,因此制住了叶罗什后马上就走。
陆仲恺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看着僵立在一侧的叶罗什,更是恼怒,骂道:“老秃……和尚,这回你落到我手上了,看你还敢逞凶!”
叶罗什不依不饶,差点要把自己和乔岱娘,连同陈靖仇和拓跋玉儿一起收入黄金舍利塔中,陆仲恺对他实是恨得牙都痒了。他在身边摸来摸去,也摸不到什么武器,转身进屋,从桌上抓起了那把药剪,便向叶罗什走来。陈靖仇见他气势汹汹,问道:“陆兄,你要做什么?”
陆仲恺道:“这和尚差点把我们都杀了,不除掉他,后患无穷!”他发了个狠,拿着剪刀便要向叶罗什心口扎去。陈靖仇见他手法拙劣,只怕平生以来还真是第一次用剪刀扎人,虽觉叶罗什刚才确是差点儿连自己和拓跋玉儿都收了,但这样伤人实是不好,正待要劝,却见陆仲恺的手却递不出去,那把剪刀也直发颤,扭过头道:“陈兄,我真没办法杀人,还是你来吧。”
陈靖仇心道你不敢杀人,怎么要我杀?就算叶罗什要把自己也收入塔中,可是在陈靖仇心中,这老僧的影子已隐隐与师父相似,他犹豫道:“这个……杀人总不好吧……”
这时乔岱娘已走出门来,急急道:“仲恺,别伤这位大师。”她将一半杏髓都给了乔老,此时从屋中走出来都有些气喘吁吁,若不是拓跋玉儿扶着,只怕站都站不住。陆仲恺见她这样,更是心疼,忙过来道:“岱娘,你不要伤这大和尚吗?”
乔岱娘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师不过执拗了些。仲恺,你以前不是说,就算是妖属,与人为善,便是修行之本?大师现在已被你师父制住,那就够了,我们趁这时候离开便是,别再伤他。”
陆仲恺说得虽凶,其实他哪有胆子杀人?何况对乔岱娘言无不从,连连点头称是。依拓跋玉儿原来的意思,这凶和尚实该一刀斩了,一了百了,但她和陈靖仇相处已久,现在阿仇和陆仲恺、乔岱娘两人都说不要杀他,她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陆公子,你师父制住了这和尚,他是不是一直都这样?”
陆仲恺道:“我师父用的是定身术,若无解救,三天之内他是动弹不了的。”
乔岱娘惊道:“三天?那岂不是要将这大师饿死了!仲恺,你能不能让他早点恢复?反正我们雇辆车,有几个时辰也就能离开江都了。”
本来陆仲恺想饿这老秃和尚三天三夜,饿他个半死不活,也算出胸中一口恶气,可乔岱娘这般说,他也不好违背,点点头道:“我虽然不会定身术,不过师父教过我针灸解穴法,就饿他一天一夜吧。”说着,从怀里摸出那盒金针来,在叶罗什前心后背扎上了三根针。陈靖仇见他拿剪子扎人时抖个不停,扎针时却又准又稳,轻灵快捷,赞道:“陆兄,你这金针之术当真了得。”
陆仲恺被他一赞,骨头都轻了,笑道:“当然,师父都说我别个学不成样,金针卜算,却有他七分本事。陈兄,你身上酸不酸?要不要我给你扎一针?”
陈靖仇见他拿了根金针跃跃欲试,恨不得给自己扎个十七八针显显本事,忙道:“不必了。”他心中一动,又道,“对了,你的卜算之术也很高明吗?能不能帮我算算?”
陆仲恺道:“你要算什么?我别的不行,算失物,那是十拿九稳。”
陈靖仇还记得第一次遇到陆仲恺,他就吹嘘自己的卜算之术更为高明,后来姑父徐德言听到冒称陆仲恺,也请自己算算。拓跋玉儿亦已明白过来,道:“阿仇,你是要陆公子算那几件神器的下落吧?”心里却道:“他说十拿九稳,那还有一次是不稳的。”
陈靖仇点了点头,道:“我想请陆兄算三样东西。一样叫‘崆峒印’。”
陆仲恺这人性子佻脱,颇有点人前炫耀的人来疯脾气,不然也不会身为妖属,却一直在江都这种八方辐辏的热闹场所打转了。听得陈靖仇有求于自己,更是得意,道:“成。进去吧,我去把灵钱拿出来。”
他说着,便率先走进屋里,从橱中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来,里面是三枚锃明瓦亮的铜钱。他将铜钱交给陈靖仇道:“陈兄,你心中默念着那‘崆峒印’,往桌上掷六次。”
陈靖仇道:“这样便行了?灵不灵?”
陆仲恺道:“这是京房易,百发……那个九十九中,灵得很。你快掷吧。”
陈靖仇将那三枚铜钱掷了六下,陆仲恺拿了张纸在一边看着,陈靖仇每掷一下,便记一笔,待掷完六下,他也画成了卦象,皱着眉头掐指推算,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官伏鬼下,乃关隔之象,又主小人作难,若得旺相相扶,亲见贵人可就。”拓跋玉儿听他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些什么,急道:“陆公子,能找到吗?”
陆仲恺道:“姑娘,这件崆峒印是在旁人手中啊。”
崆峒印已被宇文太师取走,自然就在宇文太师手上,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陈靖仇叹道:“看来是很难拿回来吧。”
陆仲恺道:“不是,卦象上说,‘亲见贵人可就’,其实就是一见贵人,唾手可得,没什么烦难,很容易的。”
陈靖仇呆了呆:“很容易?”
陆仲恺道:“当然也不是太容易,还有小人作难,但用神得力,值旺相之地,所以也不会太难。”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念叨着,“一、二、三……西南方向,江都西南一千余里,是长沙郡啊。”
陈靖仇道:“在长沙郡吗?”崆峒印在宇文拓身边,看来此人现在就在长沙郡了。他又道:“那再算算女娲石吧。”
陆仲恺道:“好的,你再照样掷铜钱。”
这一回陈靖仇掷完了铜钱,陆仲恺却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等了好一阵,拓跋玉儿忍不住了,问道:“陆公子,还没算出来?”
陆仲恺抓了抓头皮,讪讪道:“怪事。我的京房易很少有错,这回卦象却大为迷离,六爻齐动,从来没碰到过,真是怪事。”
陈靖仇道:“难道算不出来?”
陆仲恺顿了顿,有点不肯承认,但还是道:“是。卦象实在太乱了,可以说无处不在,实在说不上在哪儿,只有一句,说是‘大兴失之’。”
大兴即是隋时都城,现在的西安。陈靖仇一怔道:“大兴失之?我们还没拿到,怎么会大兴失之?”
陆仲恺叹道:“这个便不知道了,只是卦上就这么说。我的京房易百发九十九中,大概你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了这个百发一不中。”
拓跋玉儿插嘴道:“这一遍不算,再算一次行不行?”
陆仲恺摇摇头:“筮无戏,再占不祥。这一次是百发九十九中,再算一次的话,肯定百发百不中。”
陈靖仇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也只能如此。他道:“那再算伏羲琴吧。”拿起了三枚铜钱,默想着伏羲琴,又掷了六下,生怕陆仲恺说他的卜算其实是百发九十八中,自己运气不好,两次撞到了不中上。哪知他刚一掷完,陆仲恺便面露喜色,道:“成了!这回可是一清二楚,‘千佛之力,鸣沙山前。如欲得之,难胜登天’。”
陈靖仇见他喜滋滋的,只道和崆峒印一般能算得明明白白,谁知说出这四句话。他道:“什么叫‘千佛之力,鸣沙山前’?我不记得有哪座山叫鸣沙山啊。”
陆仲恺算了出来,本来满心希望陈靖仇和拓跋玉儿能大赞自己两句,可看他们一脸茫然,他也茫茫然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难道还是在长沙郡?”
陈靖仇道:“长沙郡可没这座山。”他虽然去过的地方并不很多,但随师父学艺多年,陈辅为了陈靖仇将来能起兵反隋,不但教他道术,也教他兵法和天下形势,各处崇山峻岭,险塞雄关也让他记得清清楚楚,陈靖仇却从未听说过哪儿有座“鸣沙山”。
他们正在沉思,忽然门口有个人道:“鸣沙山是在河西沙洲敦煌城外。”
这声音,正是叶罗什。一听得叶罗什的声音,陆仲恺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瘫在座上动弹不得,陈靖仇和拓跋玉儿却已一下立起,两人并肩闪到陆仲恺和乔岱娘身前,脸色却也同时变得惊惧不定。叶罗什中了陆仲恺师父的定身术,本来非三天三夜不能复原,虽然乔岱娘求情,陆仲恺给他扎了三针,也要让他一天一夜无法动弹,哪知道连小半个时辰都没有,他就已经恢复了。现在陆仲恺的师父已然离去,谁还能挡得住他?陈靖仇想到方才自己和拓跋玉儿都险些被叶罗什的黄金舍利塔收去,更是心如刀绞,后悔不迭。
叶罗什本来僵立在门前,直如一尊泥塑,此时却双手一展,人也踏前一步,捡起了地上的黄金舍利塔,动作流畅自如。一见他捡起舍利塔,陈靖仇更是暗暗叫苦,一个箭步冲上,喝道:“玉儿姐姐,快带他们走!”一剑便向叶罗什当心刺去。这一剑再不留余地,便是将叶罗什穿心而过也顾不得了。但叶罗什的右手托着舍利塔,左手两指如闪电般探出,一下夹住剑身。虽然他只用二指,陈靖仇却觉长剑似被一把铁钳夹住,既刺不出去,也收不回来,心中连连叫苦,却见拓跋玉儿拔刀在手,仍不逃走,还要作势上前,急道:“玉儿,快走啊!”
叶罗什夹住了陈靖仇的长剑,却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必动手了,老僧无名已消,只不过说两句话便走。”
陆仲恺本来吓得张口结舌,人软成一堆,听叶罗什这般说,更是吃惊,期期艾艾地道:“老……老和尚,你这话当真?”他受师父教诲已深,出言向来彬彬有礼,从不口出恶声,但叶罗什这人实在太可怕,几次三番不依不饶要将自己和乔岱娘收走,永世不得超生,这句“老秃和尚”已说顺了嘴,总算悬崖勒马,改了回来。
叶罗什松开了陈靖仇的长剑,人忽地倒退两步。他身材虽然矮小,行动却如行云流水,进退之间全无滞涩。他道:“老僧从不打诳语,施主何须多虑。”
陈靖仇见他向来称陆仲恺他们是“小妖”,此时也改了称呼,不禁有些诧异,但仍不敢大意,挺剑守在门口道:“大师,你方才不还要将我们全都收服吗?”
叶罗什将舍利塔收回袖中,看了他一下,叹道:“公子,人心坏了,人不如妖。妖物持心若正,亦成正果。”
这话本来便是陈靖仇在寒音寺里跟他说过的,但那时叶罗什毫不理会,此时却用这话来回答陈靖仇。陈靖仇呆了呆,道:“大师总算明白了?”
叶罗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承蒙几位施主不杀之恩,老僧尚未谢过。方才细细想来,老僧实是细相现行障未破,妄动嗔念,实属咎由自取,还望几位施主原谅。”
细相现行障乃是佛门所云十重障中的第七障。叶罗什实是有道高僧,精研佛法,但自幼因为那狐妖忘恩负义,害了他全家满门,在他心中便有了这个执念,誓要除尽天下妖属。正因为细相现行障未破,他的神通越修越深,佛法却总是停步不前,以至常常要动嗔念。刚才在大获全胜之际,突遭陆仲恺的师父暗算,本来已如鱼肉在俎,任人宰割,但乔岱娘不记前仇,为他求情,他虽中了定身术,六道圆轮大法却已被他攻破,六识俱在,一时间大彻大悟。本来他的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凶相,但这时凶相尽去,面上尽是慈悲。陈靖仇还有点不敢相信,问道:“大师真不再对陆公子和乔姑娘下手了?”
叶罗什道:“须弥世界,一大三千。人耶妖耶,一体同观。老僧自认断一切情,却不知以往实是执着人情,尽忘天道。”
原来佛门中有个说法,说世界的中央有须弥山,四面有四大海洋,海中有四大洲,大海之外,又有铁围山围绕,这称为一小世界。一千个一小世界叫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叫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又叫大千世界,统称为一大三千世界。叶罗什所说此偈,便是说在这世界之上,不论是人是妖,都是一体同观。陈靖仇虽然不明白叶罗什说的佛理,但也知道他是承认以前因为幼年的不幸,以至执着一念,只欲除尽妖属,现在却觉此念之非。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异样的欣喜,收好长剑,深施一礼道:“恭喜大师。人间有情,更胜天道。”
叶罗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公子说得甚好。人间有情,更胜天道,公子大有慧根。”
陈靖仇听他这般说,倒是吓了一跳,心道:“他这是要我随他当和尚吗?”叶罗什倒也没说硬要陈靖仇当和尚,只是道:“公子方才说起鸣沙山,老僧昔年自天竺东来,途经河西,正路过鸣沙山。此山其实并非真山,实是沙丘,因此公子不知。因为山体纯是流沙堆成,风动即鸣,故有此名。边上有个千佛洞,正与那位施主所言的‘千佛之力,鸣沙山前’相合。”
陈靖仇见叶罗什果然不再有敌意,反而告诉了自己这至关重要的消息,大为欣喜,又躬身一礼道:“多谢大师。”
叶罗什又看了屋中的陆仲恺和乔岱娘,叹道:“老僧自觉修为浅薄,以至执念未去,有违佛祖之教,此番要回天竺清修。只是老僧的师弟伽罗婆帝仍执此念,老僧只怕劝不转他,还请两位施主带令祖尽早离开江都,免生后患。”
陈靖仇也见过叶罗什的师弟伽罗婆帝,那胡僧高大魁梧,凶相毕露,定然不能像叶罗什一般会大彻大悟。叶罗什也不食言,说完了转身便走,真个不再为难。待叶罗什一走,陆仲恺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这大和尚倒还晓事。”
陈靖仇道:“陆兄,江都你们也是不能待了,还是离开这儿吧。”
陆仲恺道:“打死我也不来了!反正名山大川有的是,我和岱娘就带着乔老去哪个深山里结庐而居,种种花,酿酿蜜,岂不甚好?”说到这儿,他又正色道,“陈兄,这一次搭救之恩,我还未曾谢过。若是后会有期,到时请来看看我和岱娘。”
陈靖仇见他将自己和乔岱娘满嘴挂在一起,暗暗好笑,还了一礼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看看师父,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