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从前,在雷州的某一个地方有座庄园,里面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位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具体做什么营生已经无从考证,也并不重要。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这是一位慈爱而忠诚的父亲,在日后妻子早亡后也并未续弦,而是尽心尽责地独立抚养着他的儿女。而母亲则是一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可惜一直体弱多病,寿命太短。
他们的女儿聪明而乖巧,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招惹任何麻烦,但小儿子却让父母无比头疼。这个小男孩从小就沉默而木讷,即便是面对着自己的家人也很少说话,目光中所蕴含的阴沉往往让人不寒而栗。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改变儿子的性格。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自家的居所太偏僻,难以见到人,也曾想过要举家搬迁到更热闹的市镇去,但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这里,死后的坟墓也在庄园里,所以这个念头一直都没能付诸行动。
可是儿子所干的事情愈发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父亲正在房中午睡,突然被女儿的尖叫声惊醒。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奔出去,循声找到了花园里。在那里,女儿正捂着嘴站在一棵小树旁,满脸的惊惧,而他的儿子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木板做着掘土的动作。
父亲走近前去,立刻被惊呆了。地上掘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坑,而土坑旁边,赫然放着一只野兔的尸体。野兔的肚腹已经被完全掏空,连血似乎都被放干净了,因为从它的伤口处没有一滴血往下落。
视线转到儿子身上,儿子的双手沾满了血污,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一脸的若无其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把死兔子完全掩埋了为止。
这只是第一次。从此以后,类似的事情频繁发生,野兔、麻雀、松鼠、山鸡……只要是能抓到手的小动物,好像都难逃儿子的荼毒。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打骂,他还是一次次地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填埋着被放光血的动物尸体,甚至懒得去擦拭手上的血迹。父亲很痛心,但那时候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想办法给妻子治病上,对孩子的管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妻子是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病逝的。当时她的丈夫正在出远门为她寻觅治病的灵药,可惜药还没运回家,人就已经咽气了。而在那之后,儿子的行为变本加厉。
亲生儿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表现出如此暴虐的倾向,实在让做父亲的内心难安,妻子的去世更让他内心有愧。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毕竟男人照料孩子不如女人细心。于是他花钱聘请了一位女仆来专门担当姆妈照看儿子,以为女人的温柔体贴能慢慢转变儿子的戾气。
女仆来了,然后在一个月后就逃离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假如你也像这位女仆一样,经常在睡觉时从被窝里拣出两条剥了皮的青蛙,或者在早上起床时从鞋子里倒出几只没头的蚂蚱,或者在水杯里发现几只死苍蝇,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没办法待下去。
这之后儿子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危险,附近的乡民都在偷偷传言,说这个儿子是魔鬼的化身,已经变成了传说中嗜血的血妖。人们说起他吸血的场面总是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一般,而这些流言也填满了痛苦的父亲的耳朵。当某一天清晨,庄园鸽笼里最好的一只信鸽被割断喉咙后,绝望的父亲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要离开庄园,搬到雷州最大的城市毕钵罗港去居住,希望以这种热闹的环境来促使儿子改掉恶欲。然而就在搬家前的那天夜里,更为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夜风雨大作,暴雨如注,父亲怀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他站在窗前,眼睛望向即将离别的妻子的坟墓。突然之间,一道电光闪过后,他发现坟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
父亲心里猛一激灵,连伞也顾不得撑就冲下楼去。在妻子的坟墓旁,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八岁大的小孩浑身湿淋淋的,沾满泥浆,手里正抱着一颗白森森的人类头盖骨,而在地上,妻子的坟墓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骨骸散落一地。男孩就这样捧着母亲的头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天空中咆哮的雷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分外狰狞。
父亲的惊愕与愤怒像暴雨一样无法遏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给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儿子的身体像稻草般飞出去,头颅正好撞在了母亲的墓碑上,顿时脑浆迸裂。这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的儿子当场气绝身亡。这个恶魔一般的小孩,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令人战栗的一生。
两天后,伤痛欲绝的父亲带着女儿离开了庄园,从此不知去向。只是在他妻子的坟墓旁边,又添了一座新的坟堆。
这座坟堆并没有墓碑。
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先后有四五户人家都住进去过,却没有谁能住得长久,原因很简单:庄园里总是发生一些离奇的怪事,怪到足以让人吓破胆。
住在庄园里的人们,经常会发现他们的物品无缘无故失踪,或者无缘无故地被挪动位置。在安静的夜里,人们时常能听到凄厉的叫声,有时来自于屋内,有时来自于屋外。更恐怖的是,他们总能在不同的角落找到飞禽走兽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被放净了血,有不少还被切掉了头或是掏空了内脏。还有的时候,庄园的门窗上会被鲜血涂抹上含义不明的奇怪图案,仿佛某种警告。
再后来,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吓得她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把全家人都吵醒的惨叫。
“有一团……有一团烂乎乎的东西,好像一个被石头砸扁的大胖子,脸色和雪一样白,但是声音像个小孩……他说他喜欢小路,要我把小路借给他玩!”
女孩颤抖的诉说让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小路是女孩最宠爱的一只鹦鹉,在前一天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声音像个小孩?男孩女孩?”女孩的父亲追问。不知怎么的,关于这座庄园第一代主人的传闻忽然涌上心头,让他背脊一阵阵发凉。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孩,就和……就和我们去年见过的小园哥哥差不多大。”小女孩努力踮起脚尖,比画出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的高度。
父亲沉默了。他打手势让妻子陪伴着女儿,自己带着两个仆人,点起火把,来到了庄园的某处角落。这里有两座坟墓,据说是第一位庄园主人的妻子和儿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后来的买主并没有移动它们。
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用充满惊恐的目光凝视着那座没有墓碑的荒坟。一只鹦鹉张开翅膀,扑倒在坟堆上,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恶灵,”一家之主喃喃地说,“这是恶灵在作祟啊!”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小故事。
由于这座山庄不断传出闹鬼的流言,十多年之间连续换了好几位主人,渐渐庄园就荒废了,再也无人居住。有一天,两个胆大的贼溜进了山庄,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轻松推倒了腐朽的大门,踏着吱吱嘎嘎的地板和遍地的灰尘,细细搜遍了每一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拿的物品。山庄已空,只剩下阴郁的空气在流动,长长的蜘蛛网在不断生长。
在离开之前,其中一个贼凭借他当年盗墓的经验,发现在主宅旁边的一个土堆有些可疑。于是动手把它挖开,期望能够找到主人埋藏的珍宝。两个贼一齐动手,很快把土堆挖开,里面果然埋了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却让两个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土堆里堆放着好几十个残破的人偶,有木头做的,有布做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颜色都很怪异,全部呈现出一种无比肮脏的紫黑色。
就好像是当年一个个都曾经被鲜血浸透过一样。
童舟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殇州,否则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雪?视野里是一片纷纷乱乱的刺眼的白色,既看不清前进的方向,也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就算有,也早就被厚厚的积雪所掩埋了。她每走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跨出去的脚会迅速陷没在膝盖深的积雪中,而不断变化的风向有时候像是在推着她行走,有时候则像是在把她拼命地往回拉。四周是高峻的冰壁和深不见底的雪谷,稍微迈错一步,就有可能滑入万丈深渊。
而她绝不能停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停步反而可能被风吹跑,还因为寒冷,这场冰风暴所席卷起来的突如其来的寒冷。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纸做的,寒风穿过每一处缝隙直接刺激到皮肤,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喂,你不是秘术士吗?”她对着狄弦大喊,“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让雪停下来?”
“老子是秘术士,不是神仙!”狄弦也大吼一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们说话都必须运足力气。
狄弦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魅,在九州各地游荡已久,不过多数时候呆在雷州的销金谷。此人似侠非侠,似盗非盗,听说过他的人并不多,但这一带的人却都知道狄弦的优势:专门帮助各色人等解决各种难题,从皇宫大内的谜案到街坊四邻的小龃龉来者不拒,前提是只要你舍得给钱。这个人说起来貌似很风光,但最近日子过得很惨淡,原因是被一个叫童舟的同类缠住了。这个狡猾的女魅凭借上一代的赌约不断逼迫狄弦娶她为妻,这让狄弦相当头痛,却又不得不暂时把她带在身边。
童舟在由虚魅凝聚为实魅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导致体内有一股无法控制的精神力经常折磨她——这也是她赖上狄弦的原因,因为狄弦的精神力足够帮她压制体内的隐患。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童舟的长期药罐子,狄弦也四处寻觅可以一劳永逸地为童舟解决问题的方法。半个月前,他突发奇想,要到雷州西北部的雾琅山捕捉产于当地的罕见生物——雪魈,取其血为童舟治疗。然而路上花了七八天,山上转悠了七八天,雪魈没有见到,雪暴倒是没错过。现在两人在雪里迷失了方向,错过了最近的可以投宿的山村,狄弦自称运用秘术感应到天空星辰并借此修正了方向,但童舟强烈表示怀疑,并且产生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联想,“喂,其实你是想把我骗到这冰天雪地里冻死,好借机扔掉我吧?”
“老子要扔掉你还用得着那么费劲?”狄弦气哼哼地说,“我至少有一百二十种办法让你死无全尸……不许干扰我了!我被你骚扰得找不到星辰之力了!”
童舟将信将疑地闭上嘴,费力跟在狄弦身后,怀着听天由命的悲壮情怀艰难跋涉着。她渐渐觉得浑身的皮肤开始麻木了,仿佛已经和身外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只剩下冰的温度。好在狄弦伸过来一只手,一股热力从掌心传过来,她才感到四肢有了些暖意。这时候她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左边!左边!我看到有灯光!”她急忙喊了起来。
狄弦也看到了那道在白色屏障中显得既微弱却又醒目的灯光。他右脚用力一跺,秘术流转到腿上,热气散发出来,令脚边的积雪迅速融化。他拉起童舟,加速地奔向那道希望的灯火。
没错,那的确是人点燃的灯火,而且靠近之后可以看得很清楚,满山遍野的白雪之中,竟然立着一栋像模像样的庄园,灯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可确实是救星,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庄园门口,摇响了大门边挂着的门铃。
然后两人就开始等。山庄里灯火通明,童舟竟发誓自己还闻到了阵阵饭菜香,眼前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只令人垂涎欲滴的熏鸡在冒着腾腾热气,可是狄弦不停地摇铃,却始终没人出来应门。
“这家住的都是聋子么?”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童舟抱怨说。
“照我看,明显是他们不想接待客人,”狄弦回答,“我已经用秘术放大了铃声,声音再大都可以引发雪崩了。”
“那就看他们能装聋作哑到什么程度了。”狄弦还来不及阻止,忍无可忍的童舟就已经出手了。她猛地一拳砸在那扇结实的木门上,“轰”的一声,木门应声倒下,重重砸在雪地上。这一招果然灵验,很快一个像管家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对不起,敲门稍微手重了点。”童舟很淑女地微笑着。
活过来了。半个时辰后,童舟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一边揉着撑得发胀的肚子,一边惬意地想着。那名叫向钟的管家在一旁作陪,脸上的愠色仍然没有消退。
“那扇门我会赔给你们的。”狄弦说着,往桌上放了一枚金铢。
“不是那扇门的事,”向钟说,“我们家现在不方便待客,两位休息够了就请上路吧。”
“那么大的雪,我们出去很快就会冻僵的,”童舟细声细气地说,“请至少让我们留到雪停了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手敲着桌子,仿佛是为了提醒向钟别忘了那扇可怜的大门。向钟会意,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狄弦却插嘴了。
“不就是贵宅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么?”狄弦说,“捉鬼这种事,我最擅长了。如果你赶走我们,那就等于损失了两个能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
“你怎么知道?”向钟脱口而出。
“贵宅从大门到马棚都贴满了符纸,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到。”狄弦耸耸肩。
“您真的能……把‘那些东西’捉住?”向钟看着狄弦。
“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随便打包票,”狄弦高深莫测地说,“但是请相信一点,如果这件事我都解决不了,那么世上也没有其他人能解决了。”
“请您稍等一下,”向钟犹豫了片刻,“等我先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向钟回来之前,狄弦站在窗口,在纷纷的白雪中大致看了一眼这座庄园的格局。这座山庄孤零零地修筑在半山腰以上,周围几里地内都并没有村庄。能够看得出来,山庄曾经占据了很大的地方,现在却只留下大片大片的荒地,实际能使用的地方,基本就是这栋三层楼高的住宅,附近几座用做马棚之类的低矮平房,以及占地不大的花园和果林。此外还有一栋新建起来的相对简陋的两层小楼,看来是给仆从们居住的。
可想而知,这里也曾经是富裕大户的主要领地、鹰飞犬逐之所,现在却只是徒有庄园之型,充其量算是个有钱人家消暑越冬的别院。当然了,仅以剩下的这些建筑来看,显然不是穷人能买得起的,这一点从主宅内部气派的装饰可以看得出来。
“这家主人挺奇怪的,”狄弦对童舟说,“从屋内这些新的装饰痕迹和陈设可以看出来,此人相当有钱。既然如此,干吗要买下这座半山腰上的废弃庄园呢?”
“我不知道,”童舟咕嘟咕嘟喝着茶水,“动脑筋是你们男人的事情。”
“你就会把脑筋放在怎么缠着我!”狄弦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耳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过头时,向钟已经推门进来了,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望。
“我家主人感谢狄先生的美意,”向钟说,“不过他说,我家的家务事自己可以料理。他还说,身体不便,不能亲自迎客,非常抱歉,请两位暂时在客房住下,有什么需求尽管叫我,雪停后再上路也不迟。”
“那就多谢他同意留客了,”狄弦点点头,“请带我们去客房吧。”
客房在二楼,或者反过来说,整个二楼都是客房,而且内部陈设相当不错,房间极为宽敞气派,床上铺的是昂贵的宛南锦绣,连照明用的都是贵得要死的鲸油灯。童舟隐隐意识到,主人对客房如此用心,难道这栋庄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待客?
她又回想起之前向钟的反应,本来是想要把两人赶走的,但听到狄弦自称能“捉鬼”后,口风却软了下来,同意两人留宿。看起来,主人的确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所以也在狄弦身上保留了一丝希望。可他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呢?九州大地上,真的有神鬼妖魔之类的东西存在吗?
她在心里揣测着,但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同冰雪和寒风搏斗了一天,确实让人疲惫不堪。她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她忽然惊醒了,在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雪声中,她隐隐分辨出一点其他的异响。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童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凭借着魅更加敏锐的听力,她发现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于门外,似乎就在二楼的走廊里。
童舟有些好奇,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深夜,走廊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但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房,仍然带来一点点光线。凭借着那一丝微光,童舟发现走廊上有一个动物正在缓慢地爬行,看体型接近于一只狼!该动物的嘴里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股隐约的腐臭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童舟的第一反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但她的拳头刚刚挥出一半,狄弦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别动手!”
她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拳头。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看清地上爬行的是什么了,这一看让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那并不是狼或者其他的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这个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瘦弱少年,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俯在地上摊开四肢,在黑暗的走廊上如野兽般爬行。而最让童舟吃惊的是他嘴上叼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正在缓缓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死去的黑猫。
无论是怪异的爬行姿态,还是嘴里那只令人作呕的腐烂黑猫,都没有令少年苍白的脸上现出任何表情。他的整张脸显得麻木而死板,对走廊里的狄弦和童舟视若无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爬去。
走廊的另一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出现的是管家向钟。他急速地穿越走廊,追上那个爬行的少年,把少年拎起夹在胳膊下,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童舟忍不住问,“是食尸鬼吗?”
“照我看,恐怕是活人被恶灵附体。”狄弦慢悠悠地说。童舟打了个寒战,正想再问,向钟疲惫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没错,恶灵、恶鬼、游魂……随便怎么说,总之我家小少爷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二位请早点休息,我家主人明早会来拜会两位。”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是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对于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过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去。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族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的,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呐。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我很佩服。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可以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冲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到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究,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重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其妙地受到侵害,比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身后,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大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时辰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神……太安静了,一般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即便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点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一般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嗤之以鼻。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到这里以后,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完全被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得不开始相信那些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到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很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过是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吗?”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暴风雪渐渐平息,虽然天空仍然在缓缓地飘着雪花,但山里的路况已经大为好转。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向烟梧的第一位客人来到了。那是一个精干而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向烟梧对他却十分尊敬,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南淮黎家。
“南淮黎氏年青一代的杰出代表,黎淮清,”狄弦在二楼客房的窗口看着黎淮清在向烟梧的陪同下走进主宅,“其实你要嫁人的话,嫁给这些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多好,干吗老是缠着我这样人老珠黄的风中残叶不放……”
童舟索性不接茬,把话题带开,“你真的要捉鬼么?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无处不在,”狄弦回答得很狡诈,“只要你心里相信有鬼,那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鬼。”
“如果我不相信呢?”童舟追问。
“那就得想办法弄明白,鬼皮下面藏的是些什么,”狄弦屈起手指轻敲着窗台,“世上本无鬼,鬼都在人心里。”
童舟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孩儿的鬼附身,其实是人为的?”
“现在还不能那么说,”狄弦说,“总得把这个可能存在的人先找出来。”
这一天狄弦并没有靠近向希泓所住的房间,却花了大把的时间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向烟梧为了这两年一次的大交易的确花费了许多心思,光是服侍的仆从就有好几十个,以至于要为此单独修一栋临时住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这么样的一座庄园,尤其是那栋富丽的主宅,不免让人恍然有点土皇帝的感觉。
而向烟梧存放货物的,只是三楼一个很小的房间,这倒是不足为奇,他卖的是古董珍玩,而不是粮食家畜,价值不在于体积大小上。不过考虑到他已经花下的成本,就可以判断出那些货品相当值钱。这个房间由几名一望而知身手不错的武士轮流看守,保证任何时候都不少于六名守卫。狄弦尤其注意到,当黎淮清到来之后,护卫又增多了几名。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饭后敲着墙壁把童舟召唤过来。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狄弦说,“我相信背地里还藏着些秘术士,而他带来的这些仆从,多半也是有两手的,至少那位管家绝对是个高手。”
“你不去捉鬼救人,那么关心人家的财宝干什么?”童舟斜眼看着狄弦,“难道你想分一杯羹?”
“那倒不是,”狄弦关上房门,“我只是先要了解一下这个小孩发病的环境。从医学上讲,个体的病症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不是彼此孤立的。”
“你又来装医学家……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小孩突然变成这样,也许和向烟梧的大生意有关?”
“这只是个猜测,但这样的猜测往往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狄弦说,“从来无利不起早,鬼也不例外。我怀疑孩子的发疯和这次的交易有关。”
“随你怀疑呗,”童舟坏笑一下,“反正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跟着你蹭饭。”
“我可得警告你,”狄弦严肃地说,“天下没有白蹭的饭。老子就算要养人,也只养有用的。现在老子就有任务交给你,快点去办!”
童舟不情愿地答应一声,听完狄弦交代的话,眼睛都直,“喂,这么危险的活计你交给我去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别把我供出来,”狄弦板着脸,“这叫做舍卒保帅!”
童舟怀着满腹牢骚离开客房,但狄弦交代的命令总归还得去办。她耐心地等到亘时,正是前后两天交替的时候,整座山庄已经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
童舟尽量轻手轻脚,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落雪中,悄悄来到了距离主宅大约百步的鸡舍,那里养着好几十只待客用的鸡。现在童舟就打算做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从鸡舍里弄出一只鸡来,然后狄弦将会用这只鸡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但让她意外的是,鸡舍外竟然有两条大狗看守,让她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这两条狗很可能狂吠起来,让她露了行踪。偏偏童舟和一般的魅不大一样,对秘术一窍不通,因此也想不出什么招能对付这两条狗。
早知道应该在饭桌上藏两块肉什么的,她气鼓鼓地想,这事儿分明应该狄弦亲自来办,现在那厮在热乎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倒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干这苦差事,一点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正在心里抱怨着狄弦,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她立即把头埋低,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童舟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起狄弦之前对她说的话,也就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无利不起早,她想,应该是无利不夜游才对。狄弦这王八蛋虽然总惹人讨厌,但他对事物本质的判断往往都十分准确。这根本不是什么恶灵作祟、鬼魂附体,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童舟屏息静气,看着向家貌似忠心的管家向钟走进了鸡棚。两条恶犬显然认识他,因此发出的是温柔的低鸣。向钟拍拍两条狗的头,大摇大摆走进鸡群,很快提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鸡走了出来。
“这下子就水落石出了,”童舟很兴奋,“一切都是向钟在背后玩的鬼把戏。他自己杀害了那些动物,然后再栽赃给小孩。反正小孩心智不全,向钟只需要会一点离魂术,就可以在小孩入睡后给他下达一些奇怪的命令。这样的话,小孩儿就可以在梦游中完成向钟的指令,操纵他就是那么简单。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孩被盯得那么紧还能够‘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向钟玩鬼把戏是一定的,不过未必‘一切都是’。”狄弦说。
童舟一愣,“为什么不是?我亲眼看到向钟拿着一只鸡离开鸡棚的。”
“你亲眼看到的肯定是没错的,小孩梦游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未必是全部,”狄弦手里摇晃着茶杯,“我对这个庄园当年的传说很感兴趣,也许并不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无稽之谈。你去好好睡一天养精蓄锐吧。正好雪停了,我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一圈。”
“打探当年的那些传说?”童舟反应很快。
“但愿那些当年的知情者没有被恶鬼诅咒死。”狄弦打了个呵欠,“鬼爪子不应该伸得那么长。”
“多此一举,我睡觉去了。”狄弦的呵欠仿佛有传染力,让童舟也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起床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看来是新来了不少客人。按照与向烟梧的约定,两人会尽量和前来选货的客人隔开距离,所以童舟并没有出门去饭厅,而是摇铃召唤仆人来送饭。
“今天又来了不少客人吧?”童舟问仆人。
“其实就来了一拨客人,不过您听到外面吵得厉害,那是因为晋北的富商欧阳公子排场太大了,”这个仆人看来相当多嘴,“他光是妻妾就有六房,能不吵闹么?”
童舟哑然失笑,想想向烟梧接待这些千奇百怪的来客也真够不容易的。幸好从客房的规模来看,他的宾客中不包括夸父——这世上也不会有夸父对单纯的奢侈品感兴趣——否则他只怕还得专门修建一栋给夸父的楼。
等她吃完,仆人刚刚收拾了碗碟出去,狄弦就哆嗦着回来了,于是仆人不得不再送一次饭。看来虽然雪已经停了,山间的气温仍然低得够呛。童舟毫无同情之心地看着狄弦坐在椅子上慢慢催运秘术,直到他身体暖和到可以开始大吃大嚼为止。
“不许跟我说晋北的欧阳公子养了六个老婆所以多我一个也没问题。”童舟先发制人,“打探出了点什么没?”
“收获不小。”狄弦说,“关于那父子三人的故事是真的,而其后历代庄园主都被恶灵所困扰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些村民里有曾被雇到山庄里做仆工的,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他们亲眼见到庄园的大门被用鲜血涂上奇怪的符号,也亲眼见到血液流尽了的猫狗尸体。不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和我们眼前这个孩子很相似啊。”
“真的有恶灵附体?”童舟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说过了,所谓恶灵、鬼魂之类,不过是一个代称,”狄弦咽下嘴里的一块肉,“当然那个故事的确有意思。据说,在前后三家人都不堪恶灵的骚扰而离开后,第四家图便宜而不信邪的人家搬进了山庄。结果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家的女儿开始做噩梦,梦见那个死去的恶魔小孩变成了腐尸去找她。她还梦见那个小孩杀了她的宠物,结果宠物的尸体在那座坟墓上被找到了。”
“难道那家人也有一个向钟那样的管家?”童舟这句话差点把狄弦气得噎住。他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今晚再去给我抓一只鸡来。”
这次轮到童舟吐血了,“开什么玩笑?向钟的小动作不是已经被我发现了吗?干吗还要我半夜出去受冻?”
“就凭现在是你求着我娶你,而不是我求着你嫁我。”狄弦冷冰冰地说。
童舟在心里把狄弦诅咒了几百遍,眼看着夜色渐深,夜风渐起,已经停了的雪花又开始不安分地从天而降,遂决心做一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坚决不唯男人马首是瞻。她自我安慰着: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只要想办法把向钟揪出来就行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娘不去!
这样不间断的自我安慰和猜测中,念着念着自己就相信了。于是童舟心安理得地沉入梦乡,在北风的歌唱中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被狄弦好好训斥一顿的打算,却没想到早饭之后,狄弦带着满脸的赞赏来到她的房间。
“看来即便是再劣的马也偶尔能有跑出好名次的时候。”狄弦的赞美仍然在任何时候都听起来更像是嘲讽,“没想到你竟然干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出色。”
童舟一头雾水,“我干了什么了?”
“别像个五岁小孩似的,听表扬还非得让大人再复述一遍你的光辉事迹。”狄弦怪笑着,“不过这次你确实干得不错,居然能想到对欧阳公子最心爱的雷貂下手,够狠的。”
童舟明白了,“欧阳公子的雷貂也被吸血了?可是……那不是我干的。”
“什么?不是你干的?”
“的确不是我干的。”童舟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看上去诚实无欺,“除非我也和向家的少爷一样梦游了。”
欧阳公子是个有钱人。按惯例,有钱人必然喜欢养如下两种事物:妻妾和宠物。而欧阳公子比一般有钱人更富裕一些,所以他一气养了六房妻妾,宠物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
雷貂是雷州特产的一种小型貂类,行动迅若雷电,极难捕捉。但一旦捕捉驯化了,却又乖巧可人,懂得百般讨主人欢心,是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起的名贵宠物。欧阳公子养的雷貂通体雪白,性情温驯,是随着他所娶的四夫人一起进入家门的,公子对它宠爱有加,却没想到抵达山庄的第一夜,就出事了。
欧阳公子晨起之后,按惯例发出一声呼哨,准备招呼他那只从来不需要关在笼子里的雷貂过来抚玩一番。但连续两三声呼哨后,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一下子意识到不对,连忙起身招呼带来的从人寻找。
贵客的宠物失踪,这可是大事,管家向钟也连忙指挥全家仆人一同寻找。所谓人多力量大,不久之后一名向家的仆人发现了雷貂的行踪——
它已经被钉在了山庄的大门上,那扇被童舟打倒又重新立起来的大门上。在积雪的反射下,这只雷貂更加显得皮毛雪白,就连那张可爱的小脸也是一片雪白,要走得很近才能发现,雷貂其实已经身首分离,被切成了两截。
“这么说,真不是你干的?”狄弦以手托腮,皱起了眉头,“这可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你确定不是向钟干的?”童舟问。
狄弦用夸张的姿势指了指自己熬红的眼睛,“你以为我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一直死盯着向钟呢。昨天虽然只来了欧阳公子,但随从很多,他要分派的事务也多,所以根本无暇去做戏。何况今早找到雷貂尸体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他的表情,他其实是所有人中被惊吓得最甚的人。你真该欣赏一下那张半秒钟之内就刷地变白了的脸。”
“难道有第二个人装神弄鬼?”童舟猜测着。
“但愿如此。”狄弦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客人越来越多,对我们而言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主人和管家都无暇顾及我们了,行动会更方便些,另一方面人那么多,我们自己恐怕也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就不顾呗,”童舟说,“反正我看到有钱人就觉得妒火中烧。如果他们能被恶灵吓得缩手缩脚,我其实是会在心里暗暗高兴的。”
“你的心理到底有多阴暗啊……”狄弦摇摇头。
不过至少在这一天,心理阴暗的童舟并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太多热闹。作为有资格被向烟梧请来参加茶会的贵宾,欧阳公子的气度确实不凡,虽然他大概在心里极度地郁闷痛惜,表面上却始终从容镇静,反过来劝慰暴跳如雷的向烟梧不必太过歉疚。
但夜间的护卫明显加强了。不只是向烟梧的手下,欧阳公子的从人也都开始轮班值夜,还得有专人照顾四夫人——最宠爱的雷貂惨死,让她大受打击。这一年的茶会,开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阴沉气氛所笼罩。狄弦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在他看来,越是阴沉压抑的氛围,越容易激发出人们的交流欲望。事实上,在这一个本来令他很困倦的白天,他并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游走于庄园中,和各色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让童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
这一天又来了第三家宾客,来自宁州的羽族收藏家羽飞轩,加上之前到达的黎淮清和欧阳公子,向烟梧所邀请的四位宾客已经到了三位。这三人相互之间似乎都很热络,傍晚的时候一起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烤着火聊些与生意不相干的闲话,看起来好像只是来度假休闲的。但一旦人到齐了,“茶会”真正开始上演,他们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的竞价也就在所难免了。
“做人就是活得虚伪啊,”童舟评价说,“这些人在生意场上多半都是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了的主儿,现在却要挂着客套的笑容互致问候,聊两句天气……这种时候我反倒觉得你更可爱些,从你嘴里钻出来的话虽然难听,但好歹都是实话。”
“可惜我说尽了实话也没办法赶跑某些人,”狄弦长叹一声,“这说明某些人的脸皮比生意场上的大爷们更厚。”
“某些人”板起脸,“快滚回房间去,老娘要睡觉了。”
狄弦看来确实是困了,几分钟之后就从隔壁毫不客气地传来响亮的鼾声。童舟被吵得晕头涨脑,而她其实也并没有睡意,欧阳公子的雷貂让她对这座闹鬼的山庄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管家向钟利用小少爷所设置的布局,那么欧阳公子刚刚来到就损失掉的雷貂,又会是谁下手的呢?管家显然是想凭借恶灵的传闻吓唬一下向烟梧,自己好从中施展一些阴谋,可被杀的雷貂又能说明什么呢?鬼魂真的出现了?
这个念头让童舟先是身上一寒,继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光是一个向钟施展骗术,并不好玩,再多一点变数才有意思。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慢慢沾染了一点狄弦的毛病,变得好事起来了。
这是童舟在这座庄园里度过的第四个夜晚。第一夜,她亲眼目睹了叼着死黑猫爬行的向希泓;第二夜,她意外察觉到了向钟的阴谋;第三夜她睡着了,结果欧阳公子的雷貂不幸丧命。看起来,每天夜里似乎都会有点事发生。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猜测着杀害雷貂的凶手,猜测着今晚又会有什么小动物被吸干血液,直到夜深才睡着。蒙蒙胧胧中,她听到窗外风声大作,似乎新的一轮暴风雪又要来到。那些凄厉的风声掩盖了其他的声音,让她无从察觉某几个时刻走廊上响起的轻微的脚步声。
起床后,童舟在迷迷糊糊中隐隐有点期待,很想看看昨晚又有什么可怜的猫狗虫鱼乌龟王八丢掉了性命。结果一推开门,她发现外间的气氛凝重得吓死人,仆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似乎连话都不敢讲。狄弦此时正好从楼梯处上来,赶紧把童舟拉进了房里。
“发生什么了?这次是什么玩意儿被吸干血了?”童舟问。
“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玩意儿。”狄弦说,“向钟死了,而且就死在我们的向希泓少爷的房间里,而且你说对了,他的血也被吸干了。”
死人了,而且死的是向家的管家。童舟忽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了。而且恰恰死在小少爷的房间里,更是显得诡异难明。
“我们的结论是,管家就是利用离魂术摆布小孩,制造恶灵假象的幕后之人,对不对?”她问狄弦。
“似乎是这样的。”
“那现在管家死在小孩的房间里,能说明什么?”她接着问。
“至少不能说明我们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狄弦拍拍她的肩膀,“不过是产生了新的变数而已。从那只雷貂开始,变数已经产生了。”
作为局外人,童舟并没能去亲眼目睹那具尸体,但也听狄弦大致转述了现场状况。尸体是在天亮后被发现的,其时女仆按照每天的时间表去叫醒小少爷向希泓用早餐。鉴于这位小少爷近期脾气古怪,她并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翼翼地先敲了半天门。
但门里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女仆大着胆子推开门,眼睛刚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差点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向钟,向家的管家向钟,向钟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头略微偏向一侧,双手下垂,动也不动。而小少爷向希泓则面朝着门坐在床上,面部的表情仍然如过去一样僵硬阴冷,但眼睛里却多出了一样东西,正是这样东西吓坏了女仆。
那是一种深深的、渗入骨髓的恐惧,从来没有在他的目光中出现过的巨大恐惧。
那种目光就让女仆几乎想要转身逃窜,但她终于没有逃,而是走进房间查看了一下向钟,这一看终于让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向钟圆睁着双眼,面孔扭曲,暗淡的眼珠似乎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呈现出毫无血色的惨白。
女仆的叫声惊动了许多人,狄弦当时离得太远,虽然立即冲进房间,房里却已经有了其他人在。他没法赶在其他人之前勘察现场的概况,只能粗略地看上几眼,随即快速离去。
“那你发现了些什么?”童舟问,“不会是那个小孩儿真的发狂了吧?”
“我不相信,但现场找不到其他证据,”狄弦很沮丧,“那些外行一拥而入,把地上踩得乱七八糟,连房间里的东西都碰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再寻找其他的脚印了。”
“小孩儿怎么样了?”童舟又问,“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光是向钟的尸体就足够把他吓得够呛了吧?”
“事实上,他已经在极度惊吓之下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狄弦说,“无论怎么问话,他都无法回答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复原。唯一的好处在于,向烟梧用不着小心翼翼地躲得远远地去监视他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的儿子完全包围起来。”
“这算什么好处……”
谁也没想到这一年的“茶会”会以这样的一桩惨案拉开序幕。之前虽然欧阳公子的宠物雷貂被杀死,但那也终究不过是一只动物而已,甚至可以领会成仅仅是一场让人不快的恶作剧。而今天早晨,整个庄园的气氛都改变了。
死人了。所有人的心头都笼上了阴云,但这些见惯大场面的人们又谁也不甘示弱,尤其当最后一位宾客、来自越州的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到来之后。贵宾齐至,意味着“茶会”即将正式开幕,那可绝不会是一场品茶聊天的聚会,而是看不见刀光的激烈战场,是彼此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斗智。能被向烟梧在“茶会”中放出来的藏品,都是价值连城,每一件更值得去争抢,每一件都可以在低价位爆出冷门,考验的不只是对古董珍玩的鉴赏能力以及各家的财力,更重要的是心理。向钟之死,就是对四位贵宾心理的第一次考验。
“茶会每两年才有一次,已经花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死一个人而停止下来,”向烟梧也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加强护卫,尽快捉出凶手的。”
傍晚的时候,四位贵宾和向烟梧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厅里闲聊。狄弦和童舟虽然也出于礼貌受邀——“这是两位在此躲避风雪的朋友,和我也算是有缘”——但两人很知趣地坐在角落里,不去和生意人们扎堆。童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南淮黎氏的黎淮清和晋北的欧阳公子都算得上是美男子,但两人的气质却有很大分别。黎淮清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只属于年轻人的生气。与之相对,欧阳公子已经年近四旬,虽然容貌保养得上佳,还是难掩一股懒散雍容的气度。
河络行商明珠霍桑已经五十多岁了,花白的胡子一直拖到胸前。他那满脸的皱纹估计是笑出来的,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是笑容可掬,好似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让人很难想象他当年亲手杀害二十余名叛出河络部落的同胞时的凶残。而事实上,他也非常谨小慎微,别看他脸上笑得起劲,在这次请来的四位宾客中,他是唯一一个谢绝了引路人,完全自己摸过来的人,并且连到达时间都没有通知。据说他的日常生活也是一贯如此,从来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羽飞轩则是一个面色阴沉的枯瘦老者,看样子更接近于一个精明的师爷而非老板,但谁也不敢小看了他。羽族向来是个轻视商业的种族,羽飞轩能够把自己的商号做到遍布东陆,显然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毅力。
除此之外就是主人向烟梧了。虽然连续遭逢灾难,他仍然显得很有城府,与几位客人谈笑风生,半点也不失主人的身份。这让童舟既佩服又纳闷。
“这个人绝对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啊,从他的血管里直接流出冰水我都不会觉得奇怪,”童舟低声对狄弦说,“我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对一个废人一样的儿子那么上心。”
“这方面是有点小道消息的,”狄弦诡秘地一笑,“我听说,向希泓这孩子之所以从五岁开始就变得痴痴呆呆无法成长心智,和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有关。而他母亲的死亡,又牵涉到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对向烟梧十分重要。他那么尽心尽力地养大这个孩子,就是希望着有朝一日能医好他,从他嘴里掏出那个秘密。”
“原来是这样,不愧是个生意人。”童舟顿时一脸的鄙夷。
“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还是保留了最底线的人性的,”狄弦说,“他完全可以找一个高明的秘术士对他施展读心术。但对于这样的痴儿来说,强行使用读心术固然可以阅读他的记忆,同时也有极大可能毁坏他的脑子,把他彻底变成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向烟梧没有使用这一招,说明他总算还是个人。”
“谁知道他是不是没本事找到一个足够厉害的秘术士?”童舟虽然嘴硬,也明白以向烟梧的财力,聘请到一位秘术大师并不困难,心里的恶感稍微减弱了一点。
“差不多了。”向烟梧忽然站了起来,四位宾客也跟着站起来了,先前谈笑风生的愉悦表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肃穆。童舟一阵兴奋,知道第一天的“茶会”要开始了,只可惜自己无缘见识。
“我们回去吧。”狄弦站起身来,拉着童舟向楼梯走去。向烟梧冲他点点头,带着客人们走向另一侧的楼梯,该楼梯通往地下密室,也就是所谓的“茶室”。
“请等一等。”欧阳公子忽然说。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两位朋友既然机缘巧合遇上了茶会,为什么不请他们二位索性也去看看热闹呢?”欧阳公子指着狄弦和童舟,“每一次的茶会都是我们几张老面孔,似乎也怪无聊的。”
其余三位客人略显犹豫,显然欧阳公子的提议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更显然的是,他们不会在欧阳公子面前示弱,既然竞争对手都敢于邀请局外人去旁观,他们自然也乐得表示慷慨——反正没什么成本。
倒是主人向烟梧踌躇了很久,狄弦给他个眼色,示意他同意,然后和童舟一起跟了上去。
“这是唱的哪出戏?”童舟有点不解地小声问狄弦。
“那位欧阳公子在怀疑我们俩呢,”狄弦也低声作答,“他想要观察一下,如果你我二人一夜都和他们待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新的凶案发生。如果没有,我们俩就是怀疑目标了。”
“一夜?”童舟绝望了,对于是否会成为被怀疑对象,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顾名思义,茶会当然要有茶。人们这几天在山庄里所喝的茶已经属于上品了,但却比不得在这间“茶室”里所喝到的。
“越州兰朔峰的极品青芽,三烘三晾制成,再以煮沸的雪水沏泡,真是人间极品哪。”欧阳公子赞不绝口,果然是个懂得各种享受的人。
“我可以保证,每一天在这间茶室里喝到的茶水都不会重样。”向烟梧微笑着说。
欧阳公子拍手叫好,河络明珠霍桑也面露笑容,羽人羽飞轩和南淮黎淮清却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说明后二者对品茶并无特别讲究。童舟更是没觉得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觉得和城里随处可见的两个铜锱管够的大碗茶也差不多嘛。
倒是这间密室引起了童舟的浓厚兴趣,它并不是以前的主人留下来的,而是向烟梧完全新建的,四壁都由特制的材料筑成,可以最大程度地隔绝外界的秘术,以便防止无关人等偷听或偷窥。狄弦更是悄悄告诉她,这房间里的机关超过了十处,每一处机关后面都藏着高手,可以确保茶会不出任何意外,除此之外,站在茶室里为客人们烹茶、倒茶的侍者和侍女,也都个个身怀功夫。在这样保护严密的茶室里,就连一直脸上带着笑身体紧绷的明珠霍桑也明显放松多了。
喝过了头一轮茶,向烟梧拍拍手,从茶室内部的墙上裂开一道暗门,一名藏在墙后的侍者小心地捧着一个黄布包裹的物品走了出来。四位客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们知道,茶会的正式节目要上演了。
向烟梧接过包裹,侍者退了下去。黄布解开后,里面露出一柄黑漆漆的铁锤,起来毫不显眼。向烟梧把铁锤放在桌上,坐回到椅子上,宾客们则站了起来,围在桌旁。四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河络制作的凸光镜,近距离地细细观看。
狄弦和童舟这两个外行人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狄弦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对什么学问都样样精通,当童舟问他“这把破锤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他也只能摊手表示不知道。这下童舟可抓住把柄了,一连声地嘲笑他,狄弦却始终悠然自得。
“古董嘛,我确实不怎么懂,但世间万物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喝了口茶,“有些事情不需要会鉴赏,靠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提议邀请狄弦来此的欧阳公子转过头来,“狄先生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谈不上,低见有一些,”狄弦放下茶杯,“这把锤子嘛,首先做工并不精致,其次也不是由什么奇异的星流石之类的材料制成,可见它的特殊之处在锤子之外,在于它身上所蕴含的历史积淀。比如说,或许它曾经是某位工匠大师的铸造利器,又或许曾有人用它杀死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欧阳公子赞许地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来好好想一想,历史上有哪些非常非常有名的锤子。我在一瞬间想到了好几样,比如当年的河络铸造大师铁锤蒙克,既然外号就叫‘铁锤’,也许他使用的锤子会很有名;我又想到了一百年前那场华族和蛮族的战争,最后在铁线河结盟的时候,铁匠出身的蛮族大君乌力吉把自己当年做工时用的锤子送给华族皇帝,表示缔结盟约的诚意,那把铁锤后来不是随着宫廷政变而失踪了么?当然了,还有一把最著名的锤子,是燮朝初年的民间义士徐言用来刺杀暴君姬野的,虽然刺杀失败了,但那把锤子也可算得上是光耀千秋了。”
“真是了不起,”明珠霍桑说,“那依照你的判断,这把锤子到底是哪一把呢?”
“然后就得分析一下你们四位看它的目光了,”狄弦耸耸肩,“你们四位的目光都显得一般的热切,也就是说,看出这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却又并不是那种值得全力以赴去争夺的。于是我首先排除掉了铁锤蒙克的猜想,这位大师只在业内享有名声,一般百姓都没有听说过,应该不会太值钱,不值得专门拿到茶会里来。”
“而刺杀姬野的锤子,又未免太有名了,我虽然对古董业并不在行,也能推想到,如果我是一个收藏家,那就算打破头也会想要保藏这把锤子。而四位表现出来的热情……并没有那么高。因此我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那把失踪的铁线之盟的证物吧。”
四位贵宾面面相觑,主人向烟梧已经用力鼓起掌来,“太精彩了!狄先生,幸好你没有身在这一行,不然我们几个恐怕都要丢掉饭碗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之后的竞价过程也印证了狄弦对货品价值的判断:名贵,但并非顶级藏品。茶会所遵循的是循序渐进的原则,越好的东西越晚才会亮相。对于这把打头阵的铁锤,客人们并没有经过太多犹疑,很快结束了竞价,由羽飞轩购得,价格是一千金铢。
接下来的几件货物,价格就慢慢涨上去了,第四件古火山河络的陶碗已经到了两千金铢,让旁观的童舟咂舌不已。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她悄悄对狄弦说,“我就是嫉妒有钱人啊,嫉妒死了!两千金铢买个只能给猫喂食的破饭碗!”
“这个破饭碗一转手就远不止这个价了,”狄弦拍拍她的肩膀,“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是有钱人,你是个嫁都嫁不掉的穷光蛋。”
童舟正准备反击,茶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样的重要密会,毫无疑问向烟梧会提前告诉下人们不要来打扰,而一旦他们真的来打扰了——那就必然是出了大事。向烟梧脸色一变,拨动三道锁后把门打开。
“老爷,出事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抢进来,“少爷的房间里又死人了!”
“别慌,慢慢说!”向烟梧临危不乱,“什么人死了!”
仆人望了欧阳公子一眼,语气中更加显得慌乱,“是欧阳公子的……车夫!”
于是轮到欧阳公子面色大变了。虽然事情和其他三位客人无关,他们也适时地切换出一脸的关怀和凝重,跟随着向烟梧与欧阳公子奔出茶室。新提拔来顶替死去向钟的管家将剩余的古董收藏好,并锁好茶室。
“看来我们俩不用受怀疑了,”童舟一边快步行走一边对狄弦说,“不过这四位客人似乎也没有嫌疑了。”
“我们俩没有其他手下了,这四位可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嫌疑并不能排除,”狄弦说,“我感兴趣的是,连续死去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
为什么都那么喜欢那个房间?这是个问题。在遭受到严重的惊吓后,小少爷向希泓已经被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并且昼夜有人在旁边看护——反正他现在痴痴呆呆地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但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死人事件又发生在小少爷已经不在了的空房间。
死的是欧阳公子的车夫,确切地说,车夫之一,因为光是他的六位夫人就得分乘两辆马车。该车夫就是为其中三位夫人驾车的,现在他离奇地死在了向希泓的房间里,而且死状和向钟一样凄惨:不同的是,这一回该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死人了,小少爷已经不在那里。
车夫本来是住在那栋临时搭建的楼房里的,但出事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车夫的行踪,还有人说从晚饭之后就没有见到过他了。这本来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很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等到关注他时,已经成了死人。
这一次狄弦本来有机会事先把所有人拦在门外,以便获取现场的第一手资料,童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并在路上提醒他,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用不着了,”他对童舟说,“我有一点新的想法。你只管去跟着他们看热闹,我去去就来。”
童舟一头雾水,看着狄弦匆匆地向主宅外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来到向希泓的房间,听着人们事不关己的点评与猜测。欧阳公子的脸色很难看,这完全可以理解。童舟想,这不只是因为损失了一个车夫,更重要的在于,从雷貂到车夫,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专门针对着他。
而且当前有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直接关系到欧阳公子的名誉,几位老成持重的客人都不肯轻易说出来,童舟却是出言无忌,“这个车夫……是自己死在房间里的呢,还是先被杀了才拖到这里来的呢?”
这当然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但直冲冲地说出来未免不大好,幸好狄弦这时候上楼来了,几句闲话岔过去,然后不由分说把童舟拎回房里。
“我热闹还没看够呢!”童舟很不情愿。狄弦屈指敲敲她的脑门,“不动脑筋!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
童舟不解,“我说错什么了?”
“如果车夫是自己走进房间去的,就说明车夫有问题;如果是先被杀再移进去的,主人家的嫌疑可能最大,所以这个疑问说出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别忘了,这帮人是来做大生意的,虽然死人也不是大事,但对他们而言,能不撕破脸就得尽量绷着,懂了吗?”
童舟勉强明白了,她忽然想到点什么,“对了,你刚才走开干吗去了?”
“天机不可泄露,”狄弦一笑,“总之我有了一些很重要的发现,那或许是血妖留下来的痕迹。”
童舟吓了一跳,“真的有血妖吗?”
“真的有,”狄弦严肃地点点头,“而且它一定还会再来吸血。”
“那你知道它藏在哪里吗?”童舟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去把它揪出来?”
“暂时没那个必要,”狄弦说,“好戏才刚刚开场,咱们接着看戏就好了。”
车夫和向钟连续的死亡终于让向烟梧坐不住了。他决定彻底清查一下儿子所住过的这间房间,弄清楚为什么连续两个人都死在这里。他查得很细,不但找遍了每一处缝隙,连地板都掀开查找了,但令他失望的是,除了陈年的积灰和干瘪的昆虫尸体之外,什么东西都不能找到。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尽管如此,他还是命令下人把这个房间锁死,禁止任何人进入。
另一个坐不住了的人是欧阳公子的四夫人,先是死了雷貂,又连续出现了两个死人,让她再也无法在这座弥漫着血腥气味的庄园里待下去了。欧阳公子很无奈,只能命令她的贴身女仆陪着她离开山庄,先到附近的山村里借住。
不过,接二连三的事故也并没有干扰到茶会的继续进行,有钱人毕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在车夫死后的第二天夜里,茶会继续着。这回童舟说什么也不想去坐着当木偶了,所以狄弦只能一个人去参观。
但童舟还是睡不着。这两天虽然尽量节省着力气,但身处这样一座危险而诡异的庄园,心绪仍然难免受到阴郁气氛的干扰,引发精神力的波动。白天的时候,她又是靠狄弦的帮助才压制住了一波体内精神力的高涨反噬,到了夜间,忽而想着身边的离奇命案,忽而想到自己悲惨而不确定的命运,更是辗转反侧思绪如潮。
大约到了凌晨艮时之中的时候,她才蒙蒙眬眬有了几分睡意,但还是不能入梦,耳中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争吵声,听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的。魅的听力一般都比较灵敏,这些声音就像锥子一样,总是往耳膜里钻。她索性起身去看个究竟。
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那里应该是主人和小少爷的睡房。现在主人向烟梧正在地下的茶室里主持着“茶会”,能在楼上发生点状况的,恐怕只有……她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去。
果然,她看见了向家的小少爷向希泓,但此刻的向希泓,和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状态都不相同。他就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在走廊上不断地撞击着一扇紧闭的木门,两名仆人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但明显劝而不得其法。童舟刚一走近,就看见一个仆人满脸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的印痕,而另一个仆人正痛苦地捧着手腕,上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长长伤口,还能看得见牙印。
“少爷……少爷他发疯了!”两位仆人愁眉苦脸地对童舟说,“半夜三更的,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冲着这儿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