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从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接连升起巨大的红色信号弹,狂喜的欢唿声在麦田般起伏的大军中从西到东传递着。
“破城了!”
“齐国第一!拿下堰都外城火泽门!”
“北门陷落!”
“全军进城!”
沉闷的号角从各片营垒上响起,三大攻城主力的本阵同时升起红色旗帜,停留在原野上的十数万大军响起雷鸣般的鼓点,围困堰都城数十朵黑云同时漫卷,向城墙下潮水般涌去。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破城了,”师亚夫拍拍车轼,雪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在一起,看着围绕他的武官们,“现在开始,陷入苦战了。”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师仲昶脚步匆匆地往本阵外冲,一面戴盔一面愤怒大喊。
“为什么西门、北门会先破?!传令,停止登城!”
“大将——?”
“火龙砲准备,向景运门齐射!一刻钟之内给我轰掉那座门楼!”
北门·祁洲平原
“门自己倒下来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城门是从里面开始爆炸、起火,随后倒塌的。倒塌时,城门上还有很多人……”
姬冲低着头,慢慢地踱步,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大人——?”
姬冲竖起根手指,摇了摇。
“十二、十三和十六旅向城门靠拢,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城。其余各门要加强进攻,最好能在一刻钟内由我们自己挑选一道门攻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套子。”
“是!”
“让预备队做好准备。”
“遵命!”
西门·博望坡
由于攻城主帅、次帅都已不在本阵,留守的武官们挤在博望坡的缓坡上,焦急地望着那座正在四面八方倒塌的城墙。
“王军真是迅速,和我们就差前后脚的时间。”
“那也是第二破城的!”
“现在就要看谁能先擒住徐堰王了!”
“我觉得倒是要看谁能全身而退。”
“伯将大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军会率先攻陷内城?”
说话的声音十分稚嫩,伯将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穿着百夫长的甲胄,神气活现地站在他背后。
伯将见他年纪不超过十六岁,却居然和一大群年长的武官们站在一起,毫无羞涩之意,颇为意外。卫离见他留意,便笑道:“这是跟随主君来的,昨天才补到右行——南宫奇,伯将大人现在是朝廷大夫,你我都是侯国臣子,不得无礼。”
那少年南宫奇道:“是!我只是想问伯将大人,我军是否会率先攻陷内城?”
伯将微微一笑,道:“我不相信我军会攻陷内城。”
连卫离也有些意外,道:“怎么?”
“打战不是喊口号,我只相信已知的事实。堰都城东城最薄弱,西城次之,北城最坚固。王军姬冲主帅,作战最稳,谁都知道他不想抢破城第一功在北城打消耗战,而是将主力留待内城决战,为什么西城先破,然后立刻北门就沦陷了?你们看这天,黑得像锅底一样,堰都城的恐怖,也许就像这天一样,还没有展现出来而已。”
翻车岗·真·王军本阵
“殿下大喜!”
“喜从何来?”
“殿下天威浩荡,堰都城不攻自破,轰然倒塌!”
“仆荧,你该多读读书!”
“是……是!”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徐军统帅选择了最直接的肉搏战,很高明。”
南门·祁河沼泽
从清晨起便在祁河沼泽里动弹不得的虞国士卒们一起停下手里工具,抬头呆呆地望着冲天而起的巨大烟柱和连绵不绝的爆炸坍塌声。
有一个声音比所有这些喧闹声更大,一听到那个声音响起,所有人立刻埋头继续苦干,争取尽快把陷入泥泞的车队挖出来。
“破城了!破城了!齐军破城了!王军破城了!堰都城倒塌了!虞国人在这里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
“龚显德!”
“小臣在。”
“我等不及了!伯将骗我,要我向殿下申请南门驻防……此仇不报,我……立刻召集车队,我要马上突袭齐军大营,抓住伯将那混账,用车轮碾死他!”
“殿下三思。与齐国的战争会危及社稷。”
“我不管!”
龚显德嘴巴一努,七八个人冲上来,死死架住虞国太子姬搏虎。
“放开我!放开我!”
“殿下稍安,师氏的传令官说,齐军攻破西门不到半刻,王军便攻破了北门,目前……”
“龚显德!”
“小臣在。”
“真奇怪……为什么近在咫尺的齐国没有发来信息,反而是绕了一大圈的师氏先传来消息?”
“小臣不知道。”
“这是阴谋!”姬搏虎又跳又叫,七八个人死死拖住他。
东阳坪 进攻的信号
“风追”几个起落,跃上了东阳坪小小的山头。和往常一样,它如风一般自由奔跑,长长地嘶鸣。
它的身后是比山还重的黑暗,而前方则是被堰都城的大火烧得红透的天空。风追迎光而立,变成一道纯黑色的剪影。
它在山头矗立,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可是奇怪得很,有无数的眼光同时从那团大火中收回,转向它,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祁洲平原 齐军前阵 护城河浮桥
齐军左行第十一队百夫长庚仕一是最早看到那匹马的人。还在昨天晚上,他就曾经无意间见到它在靠近南门的沼泽里晃悠。马,他见过成千上万匹,可是这匹马不一样,跑起来、停下来,都像道灰蒙蒙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凡间马匹里再难寻到第二匹。它在沼泽里一闪即逝,庚仕一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离庚仕一负责的编号“庚冗”的浮桥仅两里之遥。它面向堰都城的方向,通身被火照得发红,像一团燃烧的云,庚仕一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风追的身后出现一杆枪、紧接着,是一百杆、一千杆。
枪林迅速变成山,黑色的盔甲山脉。
一瞬间,两千骑黑衣黑甲的骑兵就从小山岗上潮水般地涌下。
庚仕一转身便向河边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上桥——!上桥!统统上桥!”
几支箭嗖嗖嗖从身边掠过,站在浮桥边的齐军还没反应过来,已有几人中箭倒地,其余的人扔下木锤、绳索,慌乱地寻找武器。庚仕一冲到跟前,抓一个趴在地上拣枪的士卒往前推,一面冲其他人大叫:“什么都别管!上桥!上桥!”
黑色的洪峰离浮桥只有半里地了,地面鼓动,连河水都开始泛起浪花,庚仕一回头望去,十余个落在后面的士卒在雨点般的马蹄下只一闪便消失无踪。那徐国战马又高又大,马上的徐军均是全身重甲,黑色赤金甲在火光中反射着奇异的光芒,数千骑连成一片,像一道燃烧着的火墙,饶是齐军身经百战也不禁吓得手脚麻痹,连滚带爬地逃上浮桥,但是浮桥的对面便是泽火门,那里近八千齐军主力正打得不可开交,交出浮桥就等于是将齐军主力的背嵴交给了敌人。上了浮桥的士卒们一个个抓紧了武器,准备死顶到底。
庚仕一站在桥边,眼看那骑兵离浮桥只有几十丈远了,拔出长剑,将固定浮桥的绳索一剑两段,浮桥
失去束缚,立刻脱离岸边,向下游划去。他向浮桥上自己错愕的部下点点头,回身面向已近在咫尺的骑兵,举起剑,大喊道:“我是齐国——”
第一名骑兵躲开了他的剑,第二名摘下了他的首级。
博望坡 齐军大营
“紧急信号弹!”
所有人一齐抬头,看见一颗血红的信号弹斜斜地穿过黑色天幕。
“什么地方?!”
几名传令官奔向营垒四角的小瞭望塔,片刻间,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便传回本阵。
“庚冗浮桥断裂,漂浮河中!”
“信号是从浮桥上发出的!”
南宫奇道:“会不会是浮桥断裂,庚仕一向下游预警?”
伯将皱眉不语。卫离看他的脸色,便下令:“再报!”
一时便有回报:“庚冗浮桥营垒的灯火消失!”
“没有发现咱们的旗号!”
“浮桥漂向下游,马上要撞击庚庆浮桥!”
“——庚庆浮桥没有动静!”
庚冗如果正面撞上庚庆,那齐国大军背后的退路就几乎被截断了。但一时又不知道下面各浮桥营垒的动静,卫离回头下令:“发信号!让各浮桥营垒立刻上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楼上高喊:“庚祝浮桥!紧急信号!”
伯将的头一下子涨得老大。庚祝、庚庆与庚冗之间,三桥相隔达七里,居然不到片刻便同时遭遇大难。
从阵门看过去,那道信号和庚冗浮桥上发出的一样,斜斜歪歪,不成章法,也没有具体的意义,信号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之下发出的。
齐军右行自小汤河大战后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二十辆完好的战车,受命守卫博望坡高地,其实不过是给立下大功的右行一个“观望”的任务而已。但现在情势陡然大变,将领们都挤到营门口,喧闹声逐渐蔓延开来。
“徐国人进攻了?”
“徐国人?真的是徐国人?”
“咱们已经打进去了-——这股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余各门也打得正火……不会是从南门出来的吧?”
伯将扫了一眼闹嚷嚷的众将。他的师兄姬搏虎来晚了一步,被打发去守南门。南门外全是沼泽,姬搏虎的高车大马根本就跑不动。姬瞒大概觉得堰都城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乖乖地等着受死的分儿,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消遣他。但是往南门方向看,却是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是没有动静。以虞国人的强悍,就算是荡意储亲自出马,也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放大批徐军过去。那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的目光被河中跳跃不定的反光所吸引。顺着河流往西看,护城河转弯之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如今也已看不分明。他大声问:“我们的西边,还有谁的营垒?”
门楼上的传令官高声回答:“许-——大人!许国营垒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什么时候?”
“不、不知道!”传令官吓出一身冷汗,“一刻之前还在,现在没了。许军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来得好快。伯将心中剧震。许军虽然仅有四百多人,但突然之间就消失无踪,连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许国大营位于整个攻城战场的最西头,看来敌人是完全没有在预料之中的援军。
那些穿越封锁线失败而身死的徐军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徐国人,真是顽强得可怕!怪不得堰都城被围多日毫无动静,原来不声不响间,竟然在十万攻城大军的眼皮底下埋伏了援军!
身后轰然响动,右行全军动员,将已经排列好的兵车上甲、系驾,分发武器列队,这时候不需要命令,人人都知道,已经到了出发保卫自己后方的时候了。
“庚庆浮桥断裂!向下游漂去!”
传令官的声音并没有在齐军中引起太大反应。反正在它下方的庚祝都已经被袭击。伯将隐约觉着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思索间,传令官又是高喊:“庚祝——断裂,向下游漂去!”
伯将一个激灵:守卫庚祝的齐军片刻前已经发出紧急信号,而庚庆更早前甚至连信号都没发出,现在却几乎同时断裂,难道浮桥上的齐军坚守到现在?不太可能……也许是……徐军?
伯将转过身来,脑子里一片乱麻。徐军割断浮桥?徐军不乘势进攻齐国攻城部队的后方,却断绝他们的退路……
徐人发动的不是偷袭,是进攻,战略进攻,目标最起码是护城河以西的山东诸侯联军营垒。
换句话说,齐国预备队本阵也是他们进攻的目标。
伯将高高举起双手,想让周围乱成一团的武官们注意到他,他话还没喊出来,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唿啸声。
左侧门楼下的栅栏后一道紫色强光爆闪,跟着赤金碎片与木屑如暴雨般四射,众人先听见撕裂般的巨大爆炸,然后才看到站在左门楼附近的三十多名士卒如割倒的麦子般倒了一地。
“西南——两百丈——”话音未落,两名传令官便齐身从两丈高的左门楼上跳下,可惜还未落地,左门楼便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一团烈火,从头倾泻而下,将门楼周围还在挣扎蠕动的齐军士卒彻底淹没。
第三发几乎同时射入阵中,巨大的火球在前阵连跳带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的齐军被卷进去数十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绵不绝,转瞬之间,一共有十六发威力强大的火龙弹击中营垒四周,其中七发落入阵中,硝烟迅速弥漫,到处都充满了伤者惨痛的唿叫声。最后几发火龙弹却打得奇怪,只打击营垒前方,最近的一发离阵门都有六七丈远。
伯将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敌人在消灭营垒前方可能的和障碍物。他从隐蔽处爬出来,大喊:“快!快列阵!敌人近了!快!”
徐军比他想的还要快。他还没从隐蔽处向阵中跑出两丈远,第一批徐军已经出现在被轰得半歪的门前。
按照这种速度来看,徐军几乎是顶着自己的火龙弹冲上来的,这种不要命的战术给还在混乱中四处躲避的齐军以巨大的精神冲击,离前门近的齐军几乎同时都怔住了。
徐军穿着轻便的甲胄,全身素黑,持短兵器与圆盾,与在小汤河见过的徐军大不相同,他们几乎没有口号,沉默地从前阵的各个破口潮水般涌入。守在前门的齐军第十队、十一队的长枪兵还没来得及形成阵形,便被这种短打式的冲击冲得乱七八糟。徐军排成长列,迅速穿插进齐军前阵,将乱成一团的齐军分隔成数个小块,两百多齐军被成行穿插的徐军砍得无还手之力,转眼间便尸横满地,前阵已不可收拾。
然而,令徐军意外的是,后面的齐军竟然没有试图增援前阵,而是在一名年轻武官的指挥下迅速收缩阵形,与前阵分隔开来,以三排长枪、三排短刃在阵中最宽敞的位置排成菱形阵形,阵形排得密不透风,纹丝不动。
随着前阵最后一名齐军的倒下,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沉默中。冲入阵中的徐军,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六百人,远没有伯将等人想象的那么多,徐军散乱地围绕着整齐的菱形营垒,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但是齐人在前阵遭到的突然打击也使得齐军剩下不到七百人,不知道徐军是否还有后援,不敢轻举妄动。
徐军接下来的举动让齐军大吃一惊。他们不急着救治伤员,围困齐军,而是立刻开始了拆除四角门楼的工作,又砍又挖,几乎当阵中的齐人不存在。四角门楼很快便被拆去底板,楼上点着的大火堆滚落下来,徐人立刻将其一一熄灭。
随着立于阵中的大纛卷着一丈多高的火头重重倒下,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本阵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伯将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他甚至等不及想个清楚,便大喊道:“来呀!进攻!”
徐军前锋 溃军之岚
廉苍回首望去,那座山岗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从山下经过不过片刻时间,齐军的预备队大营便已失陷,速度大大超过了战前的预计,跟随在廉苍身后的骑兵们精神大振,如果不是正在隐秘的冲锋中,几乎都要齐声欢唿起来。
在他们前方,看不到敌人的营垒,但有无数的火龙砲、烟火信号正从一座横卧的小山岗背后升起,照得天空一片火红。这座名为葬蛇岗的山冈是堰都城西面、祁洲平原与一连串丘陵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徐军骑兵在山冈下暂时停下,重新排列队伍。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在灌木密集之处堆起半人高的柴薪,浇上油,将手中的火把丢入柴薪,立刻便腾起大火,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醒目的标志。
“听着,”廉苍纵马冲上缓坡,面向着黑压压的骑兵队,反手指向远方,大声喊道,“我们的目标,是周军总帅师亚夫的本阵!”
众人不约而同挺身而立,铠甲哗哗地响着。
“今时今日,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师亚夫本阵更坚固的营垒。从这里开始,一共要穿越六个国家、十个攻城本阵、十六个预备队本阵、四道封锁线、八万七千精锐周军,”廉苍双手放在鞍上,任风追自由地在全军面前缓缓走动。因为大声说话,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可是列在前排的骑兵却分明见他脸带微笑。“穿越这些屏障之后,三十里之外,才是师亚夫的本阵。在那里还有三千精锐的虎贲严阵以待。”
“天已经黑下来了,在前方有数不清的黑暗地段。但是我们仍有方向!”他指向堰都城,嘶喊道,"堰都城已经点燃了自己,作为我们前进的指向!无论你们走到何处,只要让这大火在你们的左侧燃烧,你们便知道目标就在前方!如果那大火熄灭,徐国就灭亡了!那时候,你们就会失去一切,没有方向,陷入黑暗,死于乱军。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只有少数人能完成!你们要紧随我,一步也不停留地前进!每隔两里,点起大火,为随后跟进的指明路径!掉队和负伤的人负责守卫火堆,人在火在!
“徐人!跟紧我!”
卫军·预备队本阵
突然翻过葬蛇岗的两千徐国精骑像蚁群般滚滚而来,卫国大夫卫酉辰只来得及让其三千名士卒转过半圈,第一排骑兵就冲进阵中。卫军大溃,卫酉辰堕车,被斩。
廉苍破阵二,斩将二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七里
卫军·攻城本阵
从预备队本阵升起的紧急信号只有两道,虽然表达不清,卫国上卿演达还是立刻感觉到了紧迫的形势。
卫军预备队本阵离最南端的营垒有十六里之遥,而且背靠凉风岭,根本不是兵车可以通行的地势,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在津河谷中大败齐军的徐国骑兵。
片刻之前,泽火门大开,卫军六千精锐已经全部渡过“庚癸”浮桥,增援进城的齐军,演达的本阵中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只来得及下令斩断浮桥,将卫国的旗帜、大纛和统帅信符就地掩埋,徐国骑兵便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本阵之后。卫军一触即败,演达逃至河边,被杀。
廉苍破阵三,斩将三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五里
纪军·攻城本阵
卫军方面传来的紧急信号明确无误,已经遭到全军覆灭的命运,纪军营垒顿时一片混乱。纪大夫固娄下令立刻焚烧浮桥“癸坎”,但三千六百人的纪军已然大哗,离河近的部队争相逃上浮桥,斩断绳索,向下游逃逸,其余的漫山遍野逃窜,转眼间本阵便空无一人。徐军长驱而过,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固娄只身逃亡许国,战后被问罪,押解至王都斩首。纪伯受到牵连,被迫传位于子,流亡国外。
廉苍破阵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三里
随军·攻城本阵
仅有一千六百人的随军由太子浩亲自率领,纪军败兵蜂拥而至时,随军正准备渡河参战。太子浩下令烧毁浮桥,列阵于河岸。
片刻之间,数十簇火把出现在距离营垒不到三里的地方,并在极短时间之内增加到大约三千簇;同时,在本阵后方的丘陵上,火把连绵不绝达十里之长。除开堰都城方向传来的喧闹声,四下一片静寂,听不到其他部队的声音,随军仿佛一开始就处在了敌人的全面包围中。
从西南方向刮来的带着血腥的风,吹得单薄的随军阵线立足不稳,人人面带惧色,阵线开始松动。太子浩站在车上,亲自稳住大纛,大声向部下唿喊:“随人!你们人数虽少,难道勇气也少吗?”于是军心安定。
这一千六百人一共顶住了徐军精锐骑兵六次正面冲锋,直到被跟进攻击的徐军徒卒包围,全军覆没,但没有从营垒上后退一步。太子浩拒绝跳水逃生,战死。
廉苍破阵五,斩将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九里
战场遮断 鲁军本阵
继齐军、卫军、纪军本阵之后,距离最近的随军本阵灯火也熄灭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从南向北横扫祁水西岸的联军。随军本阵背后是一道叫做“燕宿”的小山冈,翻过这道冈,山东十二国联军的主力——鲁军大营便在眼前了。徐军进展之顺利,连廉苍自己也想不到,鲁人自然更无法料想。
然而,出乎徐军意料的是,鲁军已经准备好了。
六千六百大军,九十五辆兵车,十五门火龙砲,现在已经转过头来,正对准徐人前进的方向,准备予以迎头痛击。
在所有的攻城序列中,鲁军是唯一一支承担战场遮断任务的军队。师亚夫打仗向来持重,由于此次攻城的战线总长达八十四里,如此漫长的战线一旦被人横扫,后果不堪设想。鲁国的任务,就是切断西部与中部战线的连接,保护攻城部队的侧翼。在战前,谁也没想过这种安排会真正派上用场,但是现在——
“徐人会大吃一惊。”鲁国上卿,子·仲孙氏对鲁侯道。他的车驾只比鲁侯略低一个马头,是负责执掌鲁侯大纛的中军主帅。六千大军以他二人的座驾为中心,整齐地左右排开,长达三里。
鲁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年纪尚轻,与他的表兄齐侯不同,没有指挥战役的经验,这次作战实际上还是仲孙氏指挥的。鲁侯在战斗开始前,只提了一个要求。
“让所有车骑都点上火,让徒卒们也把火把点上。”
仲孙氏沉吟道:“主君,恕老臣直言。此刻点上火把,徐人会洞悉我军的布阵,恐怕……”
“不,”鲁侯坚持道,“我们在敌国的领土上与敌军作战,靠的是勇气和义理。现在我们在黑暗中,敌人看不清我们,还以为鲁人害怕。点上火把,堂堂正正交战,才符合我国的礼法。”
仲孙氏深吸一口气,可是看看鲁侯镇定平淡的神色,又悄没声地吐出来,道:“老臣遵命。”
火头迅速向两翼蔓延开去。这时候,前方昏暗的山冈上,数不清的火头也正在冒起,一直蔓延到山冈背后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随便一瞥,也知道比鲁军单薄的阵形不知多出多少。
“很好。”鲁侯拍拍车轼,从容地说,“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鲁军由鲁侯亲自率领,已经列阵完毕!”
廉苍纵马跃上山头,微微吃了一惊。倒并不是因为突然多出一支准备完毕的军队挡在路上,而是鲁军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像大地上一道燃烧的河流般横在眼前。他拉马在山顶左旋右转,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鲁军营垒。
宋铣上到山头时,廉苍脸上已经露出胜利的微笑。
“太年轻了,”他搓着手,轻微地喘息着,试图平息连续近两个时辰的长途奔袭与战斗带来的疲乏,“只有这一条薄薄的阵线,还怕人不知道,点着火指示方向,哈!鲁侯……”
“大人,小心鲁国有诈。”
“鲁侯?不会。他想学古之诸侯,堂皇交战,不失礼节,我们就教教他什么叫做战斗,”廉苍指着那道火墙,“部队怎么样?”
“有些疲惫,”宋铣自己也在喘息,汗水顺着赤金盔流到下巴上,“但是士气高涨。”
“减员呢?”
“冲击随军营垒时,第七、第八旅损伤严重,属下已经命令他们在后方跟进。其余各旅损伤都不大。”
“好。通知部队,就地休整,吃点干粮,等待一下奄行大人的徒卒。一刻钟之后,我们用两千骑做中央突破。”
“大人,这道防线如此脆弱,根本不需要……”
廉苍举起手,打断他道,“我知道怎么做。到时候,你要等待我的信号。”
“属下遵命!”
时间紧迫,一刻钟不到,廉苍便亲自率领两千骑出发了。
一开始,他效仿鲁军的阵形,将两千骑排列成长长的一排,每一骑都高举火把,整齐而缓慢地步下山冈。风从背后吹来,刮向鲁军的正面,两支光辉灿烂的军队在一片静寂中渐渐靠近。鲁军中擂起战鼓,咚、咚咚咚,一停三响,这是稳定阵脚的鼓声,鲁军看来打算承受徐军的冲击,然后再反击。
下到原野,廉苍开始逐渐提速,两千骑兵挽缰控马,保持着队形的平展……四里、两里……马步从行走变成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放眼望去,无数的马头此起彼伏,渐渐有了差距……廉苍举起长剑向左右高喊:“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徐军收紧缰绳,保持齐步并进,马匹开始喘息,喷吐白汽。鲁军营垒已经在眼前了,双方士卒的面容已清晰可见。突然,廉苍长剑向下猛挥,脚下加力,风追放开四蹄,如飞般向前猛冲,两侧的骑兵同时收缰,放缓速度,紧急向中间靠拢……转眼之间,徐军阵线如同两翼快速收起,变成一个紧密的楔形,等到鲁军鼓声大噪,徐军已经杀到眼前,轰然一声,像一把尖刀轻易地洞穿了单薄的鲁军阵形。
仲孙氏反应极快,阵中号角响起,中军的两千人、三十辆兵车同时向被突破的营垒收缩,片刻间聚集在破口两翼的兵车群已经增加到三列之多。徐军骑兵持续扑向破口处,企图扩大战果,将鲁军营垒撕成两段,但是鲁军在鲁侯的亲自指挥下,士气大振,依托兵车作战,徐军骑兵速度受阻,根本不能与高大的兵车正面对抗,终于,轰然一声,突破口合拢,徐军已无力冲入,只能与鲁军的车阵保持极度靠近的距离,快速地在营垒前往来,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穿透鲁军营垒的不到一百骑,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鲁军看似薄薄的一线,其实是所谓“背靠背”的阵线,每一辆车的背后,都有同样一辆车面向相反的方向,配属了同样的徒卒,相当于两条战线背靠背地合拢在一起。这样的阵形只要不被分割,采用骑兵游击的包围战术很难奏效。这是诸侯国在小汤河战役后新采用的对付徐国骑兵的作法。
廉苍远远地绕开营垒,回到大部队中间。徐军围绕着车阵转圈,但是再也不敢组织大规模的突破,鲁军在车阵中向骑兵发射弓箭,徐军落马者甚众,但是一旦骑兵落地,鲁军就不再射人。徐军骑兵只能在一里之外围着车阵打转。
形势似乎倒向了鲁军一边。鲁军右行司马、大夫孔慎氏看到徐国骑兵来回奔驰,便单车驶出营垒,在阵前斩杀六骑,然后从容返阵,鲁军欢声雷动。
时间已是午末,仍然看不到太阳,两支大军在黑土上来回交战。徐军骑兵围而不击,这种奇怪的打法终于引起了仲孙氏的警觉,然而已经太晚了。
开战两个半时辰之后,由徐军主帅奄行率领的一万两千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并且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鲁军营垒包围起来。直到包围圈缩小到不到两里的距离,奄行才令全军突然点起火把,耀眼的灯火立刻将小平原照得通亮,连远在二十多里外的师亚夫本阵都看到了这景象。
“鲁军大营——那是什么光?”
“鲁军有消息吗?”
“启禀大人,没有!”
师亚夫端坐不动,吁了一口浊气,喃喃道:“精彩!”
三十多骑斥侯飞驰而出,向四个方向散去。本阵中的武官们现在才开始认真考虑前面几次紧急信号所代表的意义。师亚夫却不再说话,从座位上站起,穿过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走到大帐的边上,沉默地凝视着西南方向。
在他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同样在向着他的方向眺望。
“恭喜少主!”都伦大声道,“奄行大人已经将鲁军击溃了!”
荡意虎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转动手中的拨浪鼓,发出空洞的声响。
“敌人——第二十六组!西南——癸辛,一百丈!”
“火龙砲准备!”
“大人!已经没有砲弹……”
仲孙氏一怔,几支箭唿啸着飞来,他的侍卫顾不上礼节一把把他从车上按倒,啪啪啪连声,几名站在车下的侍卫同时痛哼起来。
“敌人——第二十七、二十八组!西南——癸庚,八十丈!”
徐军似乎没有按照传统方式列兵布阵,他们一群群、一簇簇地从黑暗的山脉中出现,一旦进入攻击范围便立刻各自为战地投入战斗,片刻功夫,在鲁军营垒前方便展开了数十个徐军营垒,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鲁人防不胜防,从前阵到本阵都遭受重大损失。徒卒则以四、五百人为单位,不断从前后左右出现,顶着鲁人的箭逼近车阵。在野战中,一旦兵车静止不动,被徒卒包围,战斗立刻便演化为残酷的营垒争夺战。徐军显然早有成算,徒卒群猛攻鲁国左军,同时包围中军,而骑兵则不断地牵制鲁国右军,鲁国的长蛇阵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顷刻间,左军营垒便燃起了冲天大火,战斗的嘶号声越来越响,一千九百人编制的左军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鲁侯自己也陷入空前的危机中。他的车右孔仲连已经中箭不治,副车右和仲孙氏一左一右地用盾牌死死拱卫他蹲在车驾下躲避箭雨。四面八方传来巨大轰鸣、爆响和杀喊声,中军车阵被冲动,车驾挤来挤去,徐军徒卒已经从左军蔓延到中军来了,两阵交合处的鲁军士卒扔下长枪,用短刃与潮水般涌上来的徐军进行肉博战,六辆单薄的兵车周围人越挤越多,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突然,哗啦啦一连串巨大声响过后,鲁军兵车猛然向后拥挤,中军与左军被彻底被割裂了。
“左行失陷!”全身是血的传令官话音未落,便见一里之外的左行舆司马伯素的大旗拖着长长的火焰倒下,在将士凄厉的喊叫声中,鲁侯紧紧地闭上了眼。
敌人离开本阵不到十丈远的距离,仲孙氏反倒镇定了下来。从左行被灭和徐人进攻中行与左行不力的情况来看,徐军统帅似乎并没有将全军投入绞杀战。围绕着鲁军营垒的数不清的火光虽然在昭示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但也把其部队的位置暴露得清清楚楚。到了该考虑突围的时候了。
“仲、仲伯!”有人在拉他的甲胄,仲孙氏低头一看,却是鲁侯。他脸色虽然苍白得可怕,但还算不失镇定,对仲孙氏指指天上,道,“要立刻向全军通报……徐人……超出我们预料的数量!”
“遵命!”仲孙氏迟疑一下,道,“主君,情势危急,我们……得走了。”
鲁侯点点头,道:“战危则趋,符合古道——你安排吧。”
一直处在焦急等待中的孔慎氏终于接到了命令。本阵中接二连三地升起信号,撤离的时候到了。
他脱去甲胄、长袍,光着膀子驾车越众而出,高举长剑,在右军营垒前来回奔驰,大声地呐喊着,向士卒们招手。在鲁国这个教化开明、讲究礼义的国家里,他也真算得上是异数了。右行在他的咆哮之下迅速作好了冲击的准备。
来回三圈之后,孔慎氏带头冲出了营垒,一百多乘兵车以三角锥的阵型跟着他向前冲出,然后向左大回转,从中行阵前数十丈的距离掠过,正在鲁军左行营垒上做最后突袭的徐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片兵车滚雷般冲进,尘土和剧烈的撞击声大起,鲁军中行抛下辎重和破损的车辆,紧紧跟上,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鲁侯紧闭双眼,只感到自己像是坐在飞奔的云端上,时时剧烈地跳动和震荡,两名侍卫用盾牌将他死死地压在车底,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的喘息之声,在穿越一片乱如雨点般的箭雨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感到身上陡然增重,一股股热流沿着背嵴滚下。可是车子跳跃奔腾,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身后杀喊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骑兵已经穿越了乱成一团的徐军徒卒,快速紧逼上来,鲁人一路丢盔弃甲,逃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不上的徒卒则四散奔逃,徐军骑兵大唿着追赶,眼见鲁军已接近战场后方的山冈。那小山冈是一座缓缓起伏的山坡,山上长满荒草,这样的地形,精疲力竭的徒卒根本逃不脱骑兵的追杀,鲁军唿喊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宋铣率领的一千多骑已经到了鲁军的背后,骑兵们收弓拔剑,准备大肆冲杀,突然,前方小山坡上驰出一乘车驾,车上两员武将一人光着上身,另一人却穿戴整齐,反向着宋铣驶过来。因为已经冲出了徐军步阵,深知自己底细的宋铣忙一拉马头停下,后面的骑兵也跟着停止下来。
那穿戴整齐的武官在车上一拱手,朗声道:“来者留步!朝廷上卿、鲁侯殿下令我等在此等候,敢问今日徐国统兵者何人?”
宋铣见他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失礼,拉住马头,还了一礼,道:“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前锋主将廉苍二位大人!”
那武将动容道:“原来如此。徐人听着,鲁侯令我二人传话——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坚决,十分精彩,令人钦佩!鲁国受教了!现在我军接受战果,撤出战场,自古追亡不祥,请贵军帮忙打扫战场,不必再相送了,就此别过!”
宋铣未及答话,身后一人朗声道:"鲁侯以大义教我,徐人受教了!徐国边僻小国,也未敢见利忘义。
虽然,来而不往非礼,请回报殿下,鲁国今日伐我,他日必报,廉苍语出必践,请!"
那武官目视廉苍,半晌才一躬身,道:“仲孙氏记下了,请!”说完又施一礼,那员上身赤裸的武将更不打话,转过车驾,从容而去。
廉苍没有追击,目送他们远去。不久之后,命令下到每支部队,停止追击鲁军,连带战场上的俘虏和伤员都释放了,任由他们退出战场。共有近四千鲁军退到一舍之外,安营扎寨,整顿军队,再也没有返回祁洲平原一步。
廉苍破阵六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六里
博望坡 齐军大营
鲁军撤离之前发出的最后的信号,两红一蓝,意思是“溃围”。按周礼,只有当军队在十倍于己的情况下放弃战场,突围而出,才能使用这样的信号。此时此刻,平原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鲁徐两军交战的战场,这个可怕的消息立刻引起巨大的震动。
散布在徐军进军途中那数十团大火周围纷纷放出信号,一刻钟之内,便有数百朵信号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仿佛有数百支大军驻扎在黑压压的大地上。
博望坡上,如废墟般的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顿时传出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徐人真有如此之众!”
“鲁侯殿下都败绩了,谁还能挡住徐人?”
“看起来,咱们本阵只是被敌人大军的锋芒扫到而已……”
“总帅的本阵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难道咱们齐国和山东十二国……”
“嘘!你别胡说!鲁侯若退出战场,那徐军离总帅的本阵就只有十六里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只有依靠郑侯了……”
“可是郑侯的军队并不比鲁侯多,按照徐军打败鲁军的速度……”
“司马大人!”
“伯将大人!”
伯将站在还没有被摧毁的西角楼上,和卫离挤在一起。每升起一道信号,卫离便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画上一个点,他长年担任斥侯官的工作,眼力甚佳,不断地在远方发现新升起的徐军火头,他也加上一个点。
不多时候,地图的某一部分几乎已无下笔之处。卫离蹲下来,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地指划,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着。
“六路,一百一十七处……”他手来回点几下,马上更正道:“……一百一二十一处……卫、纪、随、申、松、邹、陆、鲁……十国,战前是两万六千人……”
“开战到现在……两个时辰……”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末了,卫离轻轻地一拍腿,苦笑道:“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按我大周的规矩,同时进攻这十处营垒……至少得有十万人。”
伯将没有吭声。他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头,在两只手中来回地倒,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每隔一会儿便扔一颗在地上。
从最西头许军的营垒算起,从齐军渡口、预备队本阵,到卫、纪、随、鲁军本阵,徐军在两个时辰内攻破了六道千人以上的营垒,破坏了十数处渡口,与此同时,还接连袭破了远在后方的六个国家的军营。
他原本以为,从徐军破坏渡口来看,其数量并不多,因此徐军的主力应该还在城中,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昏暗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新燃起的大火,徐军分布竟达到方圆十余里的范围,粗粗一算,这便要将近四万人的兵力部署。再加上鲁军的信号,那么包围鲁国的竟然也在六万人上下,两者相加近十万人,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大周任何一个诸侯国……不,哪怕是朝廷,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也调不出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何况一个月前在徐原、在姑麓山,徐人的战争动员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军队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虽然战前也曾估计过,被徐国占领后臣服的那些小国,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派来援军,但这些国家地小民穷,再怎么也派不出超过一万人的军队。
他的父亲身为朝廷卿士、齐国上卿,经略朝政三十多年,他打小便常见到父亲为国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家中愁坐。以齐国的国力,过起日子来尚且艰难,何况是徐国这样国力的小国?无中生有的事,在别人眼中是奇迹,在伯将眼里——怎么可能!
原野上到处燃起的大火,在他眼中一跳一跳的,他心中忽然一动。夜色……夜色是徐人降下的,这毫无疑问。一开始,这可以充分掩盖徐人进攻的方向,达到奇袭的目的,但是现在,如果徐国真有十万人的大军,而又已经撕开了周军近二十里长的巨大缺口,为什么夜色仍然毫无散去之意?难道漫山遍野的十万大军还不足以对周军产生威慑力吗?或者,这一切只是假象,所以仍需要夜色的掩护?
攻击本阵的不过七、八百人,而且出人意料地完全没有增援,徐军似乎经过周密计算,知道在攻击齐国预备队本阵只需要么些人就够了。而且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入僵持阶段,立刻便熄灭了齐营的灯火,这样做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进一步造成河西岸全部周军营垒失陷的假象。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几时,但是他肚子已经饿得直叫,想来午时已经过了。自周武王元年的牧野之战以来,会战没有超过一整天的。按现在这种情势,到黄昏之前王军还止不住颓势的话,今天的大仗就输定了。城外一旦败退,不管入城的军队取得多大战绩,都只落得个无路可退,到时候,这入城的十万大军……他的心一阵狂跳……把手里的石头全部丢下,拍拍手,站起来,顺着梯子几步跳下楼。
周围的武官们看见他下来,立刻纷纷围拢过来。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有一双双眼睛在反射着远处的火光。
“我们还有多少人?”伯将看看他们,问道。
“……大人,还有五百五十人,三门火龙砲。”
“还有三百多伤员!”有人在壁脚的阴影中喊道,听声音十分稚嫩,那是几天前才跟随齐侯从国内赶来,补充右行的小百夫长南宫齐,他自己受伤不轻,可是一直没停地在忙着包扎伤兵。伤兵们一阵鼓噪,不满武官们不把他们算在战力之内。
“很好,很好!”伯将搓搓手,有点紧张地说,“还有九百人……也许够了。”
武官们挤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好些人在嚷嚷着“大人!下令吧!”、“兵车还剩十三乘,咱们直接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除开陷入残酷巷战中的一万多名齐军,尚有三千多人此刻失陷在沿河数里长的黑暗中,生死不知,右行的齐军士卒早已按捺不住。伯将此刻也早把父亲的谆谆教诲忘到九宵云外去,除了救援本国军队,他更关心整个战局的成败。鲁军已经倒下,郑军如果顶不住,总帅师亚夫的本阵就在徐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而如果师亚夫本阵被袭……
他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扔出去。一名半边脑袋都包在白布中的百夫长抢在他说话之前,喊了一嗓子:“大人!徐人把咱们包围了,难道齐人就当乌龟了吗?!”
众武官一阵喧哗。伯将高高举起双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他望着那名百夫长,大声道:“蔡挺,你问得好!徐人——包围我们了?”他转向四周,“我不相信!徐人真的漫山遍野都是吗?骗人!在小汤河,我们把他们打垮了!徐人损失惨重,哪里来的这十万大军?不!他们连四万人都派不出来!”
又是一阵喧哗,一时间乱七八糟什么也听不清楚。伯将垂手站立,卫离和几个百夫长在旁边使劲挥手,直到重新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道:“我们不去河边,也不去徐人的营垒。来,来,把大纛升起来,把四角楼上的灯火都点起来。还有——放信号,向师亚夫总帅的本阵报告,齐军本阵还在!”
“大……大人……”
卫离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武官,他是右行司马,现在众人都以他和伯将为首,突然听到伯将如此下令,连他也煳涂了,犹豫道:“伯将……咱们死守在这个本阵,只是给徐人看看?失陷的手足怎么办?”
“说对了,就是要让徐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伯将道,“你们想想看,徐人为了隐藏自己,连天都被他们遮蔽了。敌人兵力不够,只能靠穿插,浑水摸鱼打乱我们的部署。咱们的手足——鲁国还有纪国、随国的军队都是因为看不清他们的来路,被打散了,此刻原野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部队,如此下去,徐军就会乘势找到我们防御的漏洞,打垮我们在河西岸的队伍,甚至前进到总帅的本阵!”
他指着远方的城池,目光从众武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我们的大部队都已经进城,正在那里浴火浴血奋战。如果徐人打败城外的军队,城中的部队就难以安全撤出,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咱们几百人,而是所有的齐人,所有进城的部队!齐国右行的人,能够苟活偷安吗?!”
众武官齐声吼道:“愿为齐国而死!”
伯将道:“好!不过我们不能白白送死。点起火来,让徐人……还有在原野上陷入混战的各国军队都知道,齐军大营还在,正插在徐军后腰上!我们在这里坚守,徐人就不得不分兵来对付我们,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刻,他们就不敢贸然将全部力量压在前锋,懂吗?我们要在这里迟滞敌人的前进,让前面的部队能够缓过劲来,彻底打垮徐人的进攻——来,点火,放信号!”
突然“出现”的齐军大营向空中发射了数道信号,紧接着,火龙砲开始以极微弱的火力向祁洲平原上漫无目的地发射火龙弹。消息传到祁河谷荡意虎本阵时,已经是午后未时初刻。传令兵话音未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齐人……真厉害。”父夷奇挥手让传令兵退下,深吸一口气道。
“我不相信齐国的预备队还有足够的兵力……咱们打上去的时候,不是一轰就散了吗?”
“不该把部队这么快调走。”
“那能怎么办?不调动每一支人马,奄行大人哪来力量打败鲁人?”
“咱们的力量……到底有所不足啊。”
“不说了!我建议立刻派遣一支人马,消灭齐军残余力量!”
“纪军、随军营垒附近,我们还有两支人马,收拢一下,还有将近千人之力。”
“够了!来人,立刻传令——”
拨浪鼓咚咚地响了两声。众武官立刻安静下来。
“伯将……”
“少主?”
“一定是他,”荡意虎睁开眼,按捺住心中的一丝慌乱。"只有他才敢在我大军的合围之下如此嚣张……
哼!"
一名武官越班而出,道:“少主!请准许属下前去,荡平齐军大营!”
“你去吧,”荡意虎不假思索地说,“多带点人。”
“属下只需要一旅即可!”
“不!”荡意虎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要多带人马……把本阵的预备队分你一部分,至少要带两千人去。一定要荡平齐军,摘下伯将的人头!”
父夷奇面带难色:"少主,所有的部队都已经调走了,如果再调动预备队,那本阵的防御就空虚了……
老奴以为,齐军实际上已经丧失殆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乘着我们撤走,重新占据营地,似乎不需要……"
“你不懂。”荡意虎打断他,“伯将这么做根本不是想靠他那点人攻击我们的腹背。他……他恐怕是已经猜到……他是想告诉周军,我们力量已尽。不能让他看穿我们的部署!”
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轻轻转动拨浪鼓,脸色呆滞。众武官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只见他不久便面现喜色,道,“好!也好!真是天意——伯将看来要帮我一个忙!派的人越多越好,总之在他死之前,要让他见到我军强大的后援力量……到那时,通过他的信号向周军宣告,残存的周军就会彻底丧失斗志,全线瓦解——奄陵——”
“属下在!”
“记住,攻破齐军大营的时候,要稍微缓一缓,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发信号。”
“属下遵命!”
只用了不到半刻工夫,奄陵便集结了将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还特意带上了一支鼓队。这支队伍都是从预备队中抽调的,中行司马雎凤鸣留下精兵强将,只给奄陵士气和装备都很差的士卒。奄陵只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声“保重”便上马而去。
为了避开南门外的沼泽以及那看似摆设的八千虞军,徐军需要在黑暗中绕将近六里地,才能到达原来由许军布防的营垒,再前进四里地,才是齐军预备队本阵。从他们所在的方位看去,堰都城那烧得发白的大火让齐军营垒的火头黯然失色,几乎显不出来。然而在徐军横扫过的区域,只有这里在顽强地打着周军的旗号,这个旗号要是坚持下去,荡意虎乱中取胜的信心就会动摇,原本动摇了的周军则会重振旗鼓。奄陵知道这里很重要,可是雎凤鸣给他老弱病残的军队,他也很看得开——精锐部队要留下来守卫徐国最后的重臣。
风减弱了。今天太阳还没有露过面,虽还不到申时,阵阵寒风已吹得人疑心已是午夜。奄陵将部队分散在博望坡下三个方向,依靠地形慢慢接近齐军营垒。最前锋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听得到齐人说话声,大致判断,齐人由于人手不足,正在集中力量逐段恢复营垒的防御。
奄陵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大家都在打肿脸充胖子……战争,现在已经进入残酷阶段了。他拍拍身边的士卒,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站起来。
徐军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一排,两排,三排。奄陵举起剑,左右看看,让他们把旗帜都打起来。鼓手擂起鼓,徒卒跟着鼓点,开始向山上进发。弓箭队向山上不停地射箭,三轮之后,齐人的箭也倾泻下来了。
奄陵冲在最前面,箭刷刷地掠过他,于是他加速向上冲,士卒们发出呐喊,紧紧跟上。从山上滚下乱七八糟的木头,那是拆下来的营垒栅栏,在不算太陡的山坡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可是三轮过后,滚下来的便是着火的木头。徐军已经冲得很近,且路越向上越窄,不得不挤在一起,眼看避无可避,冲在前面的徐军不约而同地向着火的滚木扑过去……阵前腾起乌黑的浓烟和惨不忍闻的叫喊声,着火的木头和人在阵前垒起高高的火堆,徐人绕过火堆,立刻便出现在阵前。
齐军将巨大的鹿砦从营垒两侧的坑中搬到了阵门口,拦得不是很死,徐军可以从两侧挤进去,但里面枪林剑雨已经作好了准备。冲在前面的徐军毫不犹豫地挤进缺口,里面乱枪刺出,徐军只能用血肉之躯往里挤……后面跟上徐军用枪、戟甚至是石头往鹿砦后面乱扎乱打,里面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回击,一时血肉飞溅,双方都损失惨重,阵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
奄陵被大火扫了一下,右边胳膊几乎抬不起来,满脸都是黑灰,右耳被烧聋了,左耳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拖着步子跟在士卒的后面爬上山顶。前面伤亡如此惨烈,超出他的想象,士卒们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气喘吁吁,在地上跪了一小会儿,侍卫们想要扶他起来,被他推开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鹿砦前,脱下上身的甲胄,裹成一团,用肩膀抵在鹿砦上,尖锐的刺立刻深深地扎进肉中……
数不清的肩膀纷纷抵上鹿砦……
阵门前徐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巨大的鹿砦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门内滚动,阵后的齐军猝不及防,立刻被压倒数十个。齐军反应极快,立刻便有百多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鹿砦里里外外全是淋漓的鲜血,两侧一下子被推开数尺宽的口子,徐军潮水般涌入,双方在阵门后面不宽的场地上展开激烈肉搏。
在这样狭小的营垒中,虽然全是些残兵败将,但齐军居然还有板有眼地设立了阵形,前后左右,一丝不苟。齐军在前阵投入的兵力不多,眼看抵挡不住,左右两阵便整齐地向前阵靠拢,列上盾牌,想要把徐军死死拦在不到两丈宽的门前。就在这时,两侧的木栅栏同时发出巨大轰响,整整齐齐地倒了下来,奄陵事先埋伏的两支奇兵突然出现在齐军后军的两侧。
博望坡上传来的战斗声,两刻钟后才完全停止,徐军发出信号,主将奄陵阵亡,但夺下了营垒,熄灭了齐人燃起的大火。徐国大军的后方安定下来。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从山上望过去,河西岸原本连绵不断的诸侯军大营灯火现在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所有移动的灯火都已经转移到了堰都城下,形成一个独特的画面:堰都城中四起的大火越烧越亮,几乎要到让那城池熔化的白热化境地,而围绕它的却是越来越黑暗的大地,仿佛是祁河的洪峰将堰都城周围的原野尽数吞没了一般。
姬瞒坐在草地上,咬着草根,久久不动。他虽未回头,却知道仆荧与封旭二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静候他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忽然冷笑一声,把草根唾得远远的,站起来大声道:"好,好!打得好!
徐人,值得孤家一战!"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呐。那个徐国统帅,现在可打得孤家没脾气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外臣的卦相虽然凶险,可是结果……”
“你不用说了,”姬瞒不耐烦地一甩手,“孤家只想知道,那是谁?”
“外臣不知,卦相很奇怪,似乎年纪不大……”
姬瞒皱紧眉头,挠挠后脑勺,看样子十分疑惑不解。仆荧屏息静气,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草地上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殿下……请殿下自重,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咱们……现在处境危险,还是向卢封臣发信号吧!再不发信号让他来护驾,卢封臣怕是要急疯了……”
“让他疯好了。”姬瞒满不在乎地说,"孤今日偏要好好地看看,堰都城是怎么被孤家的大军攻陷的。
他和师亚夫既然不同意孤家到前线来,那就让他们找去。孤家倒还不信了,一个小小的徐国,难道真的能……
哼!"
他话是被打断的。从小山冈的下方传来一声唿哨,跟着便是大片急促的马蹄声。马和人都气喘吁吁,骑马之人却仍在不停地促马前行,听口气,却是徐人的口音。仆、封二人同时脸色大变,却听姬瞒愤然骂道:“是谁在底下乱闯乱撞?给我滚开点!”
马蹄声顿时停下。仆、封二人魂飞天外,眼看姬瞒还要破口大骂,同时扑上去,一个拦腰抱住一个用长袖兜头罩住,生拉活拽地扯进了翻车之下,姬瞒勃然大怒,怎奈脑袋被紧紧罩住,连唿吸都艰难无比,只得愤然乱踢乱打,三个人在车下滚成一团。仆荧死死压在他身上,小声哭求:“殿下!爷爷!是徐人、徐人!”
姬瞒停了下来,可是只过得片刻,便又开始乱踢乱打。仆荧含悲忍愤,抬起头来,向封旭使个恶狠狠的眼色。封旭脸色发白,摇摇头,仆荧已然压不住,咬牙摸起块石头,高高举起——
“仆荧,你个狗才,你要干什么?”
仆荧低头一看,姬瞒满脸通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自己衣服下摆里挣了出来,正冷冷地望着自己。
仆荧心中悲凉,反手一石砸在自己脸上,顿时鼻血狂喷,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姬瞒从他身下挣出,怒不可遏,下死劲踹了他几脚,那杀才只是不动。只听外面有马蹄和人的脚步声走近,姬瞒扫了封旭一眼,示意他不可出声,然后弯腰从车底下走了出去。
他刚一走出,仆荧一骨碌翻身坐起,抹了一把横流的鼻血,示意目瞪口呆的封旭不要出声,趴在车把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听声音大概有五、六名徐国骑兵驰上山岗,一见到穿着平民服色的姬瞒,便有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人大声道:“管他做什么?反正不是咱们徐人,快点杀了他,追上大队!”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是刚刚才声嘶力竭地喊过。几人都气喘吁吁地表示同意。
封旭手掌一翻,胳膊上的源立刻亮起,仆荧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只听姬瞒连声道:“各位……各位……”咳嗽几声,终于想起该如何称唿自己,“小……小民虽然不是徐人,却也不是大周的子民……小民是唐国人。”
“唐国已经在堰王六年被并入徐国,”刚刚那人立刻纠正他道,可是语气已经一转,没有那么严厉了,“你也算是大徐的子民——在这里做什么?”
姬瞒道:“是、是。小民离开唐国已经十几年,尚不习惯以徐人自居……不过小民在徐国有生死之交的朋友,听说徐国要灭亡了,小民不远万里,想赶来见老友最后一面,可惜……已经不能进城,只能在这荒野间流浪,眼看着老友和城池一起化为乌有……”
那人叹了口气。荡意虎的大军中,从各属国征调来的人不少,许多都在堰都城中有亲属、朋友。这几人听姬瞒说得可怜,想起自己家人朋友的命运,顿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人忽道:“咱们不要在这里耽误了,廉苍大人与步军失散,咱们要赶紧追上去!唐人……徐国还不一定会灭亡!这里十分危险,你好自为之!”说完连声驭马,便要离去。
封旭和仆荧同时松了口气,不由自主身体一软。突然适才声音沙哑那人道:“等一下!”
众人一起停住。姬瞒似乎很慌乱,道:“什……什么?”
那人不语,只听马蹄得得,围绕着姬瞒转圈,如果徐人手起刀落,封旭便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了,可是现在动手已迟,稍不留意便会殃及姬瞒。仆、封二人惊得浑身麻痹,汗如雨下。
那人转了两圈,慢慢道:“你是唐国的什么人?”
姬瞒道:“小……小民是唐国国人。”
“既然如此,为何见到本帅,居然敢挺身而立?”
封旭等看不见外面,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显然等级不低,按礼即便是国人也须在他面前行礼。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哥周王,姬瞒在谁人面前低下过腰?仆荧心中狂叫不好,握住封旭的手用力一捏,示意他出手,至于是否伤及姬瞒,已是顾不得了。
封旭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却听外面静寂无声,过了一会儿,那徐国武官道:“罢了吧,看你姿势动作,不知道离开唐国这些年,都去了什么穷乡僻壤,连礼都行不好了。咱们走吧!”
几骑马一齐转身,得得连声,渐渐远去,仆封二人抢出车来,只见姬瞒怔怔地背对他们,望着徐人远去的方向。仆荧冲到姬瞒身后,扑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殿……殿……殿下恕罪!”
姬瞒漫不经心地说:“什么罪?”
仆荧经验老到,脸抬起来已是泪光一片,哭道:“罪臣等守护殿下不力,累及殿下向徐国逆臣弯腰,罪臣……”
“没有的事,”姬瞒道,“适才……我不过是向命运弯了一下腰而已。”
他声音清朗,全然不是平常嘻笑怒骂的语气,仆荧不由怔在当场,过了半天才嗫嚅道:“殿……殿下……?”
姬瞒眼见那几骑下到山脚,渐渐地被黑暗吞没,除了头盔上翎羽一闪一闪地跳动,再也看不清身形面目,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封旭。”
“外臣在!”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外臣不知。”
“很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亡国就好像打翻一桶水。亡国之人,就像那四处飞溅的水滴,不知道会滴落到哪里……也不管如何挣扎,终究难逃蒸发干涸的命运。今天我总算见到了。”
“外臣侍奉殿下多年。殿下虽然统帅大军未满十年,可是所灭之国,何止数十,为何今日会有如此感叹?”
姬瞒呵呵大笑,望着堰都城的方向,道:“因为说这个话的人,你也认识。便是徐国司城,荡意储。”
封旭打了个透心凉的寒颤。他倒不是打心眼里害怕荡意储,可是想起那个人来,除了寒冷,还能有什么好回忆的?仆荧追随姬瞒多年,却不知道他何时曾和荡意储见面交谈过。
姬瞒眼望大火,脸色越来越是冷峻。仆荧知道他脾气,这副模样才是他隐藏的本来面目。不知道荡意储勾起了这位主子的什么思绪,竟然惆怅如此。等到他清醒过来,必然深恨自己二人见到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便要杀人灭口,惶恐之下,突然大叫一声。
姬瞒给他吓得目光一跳,转生盛怒,道:“你做什么?!”
“殿下!奴婢举奏,师亚夫有罪!”
“罪从何来?”
“师亚夫职在中军,却放任徐人在纵横奔驰,惊扰殿下,岂得无罪?”
姬瞒正自心烦意乱,给他这一搅脑中更是乱成一团,道:“你……你……个狗奴才!这里离师亚夫的本阵只有八里之遥,赶快发信号,通知他戒备。”
仆荧主意已定,从容地磕了个头,道:“奴婢不能奉旨。师亚夫身系殿下安危,却使殿下受辱!现在他大难临头,奴婢决计不向他通报,要死让他死好了!”
姬瞒本来大怒,当场就要处死这个奴婢,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转怒作喜,道:“仆荧,你这杀才,你真有种!好!哈哈!要死让他死好了!哈哈,哈哈哈!”
落雷坡 王军本阵
师亚夫望着下跪的传令官,过了很久才喃喃地道:“这么说,郑侯已经撤出营垒了。”
那传令官磕了个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姬冯臣怒不可遏,大声道:“混账!郑侯不战而退,是欺君犯上!这、这这……”
师亚夫挥挥手让他闭嘴,起身走到地图前弯腰审视,道:“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徐人来得如此凶猛,真是出乎意料……在前面还有谁的营垒?”
左牧宰师理指着地图道:“启禀总帅,没有了,一个整编建制的部队都没有。丘陵河谷地带不适合集结兵力,所以……咱们事前没有想到徐人会……”
“这个地方有什么关键之处?”
师理额上见汗,在地形图上划来划去,道:“如果……如果徐人已经通过了这处丘陵,那么只需半个时辰……不,若是骑兵的话,两刻钟其前锋便可抵达姬冲大人的本阵后方。或者……他们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大本营。”
众武官一起抬起头来,师亚夫眉头皱得更紧,蹲在地形图前不言声。
师理嗫嚅道:“总帅……要不要……立刻向前线发出紧急警报?”
“各军的兵力都投向堰都城了,”师亚夫微微抬头,望着那一城大火,“很高明,这个时候用一根牙签,直接捅进我们的要害……”
“总帅——”
“姬冲正在全力攻城,不能让他的背后遭到攻击。立刻调师仲昶的预备队过来。”
“总帅,师仲昶与本阵隔着祁河,预备队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渡河集结完毕。”
“是吗……那,还有什么?”
“能不能……调姬冲的预备队……”
“姬冲的目标——不,今日全军的目标就是堰都城。后方连这点事都克服不了吗?”
师亚夫声音虽然不大,姬冯臣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称是。众武官都抿紧了嘴,绞尽脑汁地在地图上找来找去。师亚夫沉吟半晌,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理一指地图,道:“总帅,这是一处干涸的河沟,是徐人通向姬冲本阵的必经之路。”
“我们在那里,有防线吗?”
“……没有。”
师亚夫叹了口气。便在这时,一名武官迈出队列,行礼道:“启禀总帅,属下愿往!”
“哦?”
那名武官道:“总帅,属下愿率总预备队第十四旅前往河谷,构筑一道防线,抵挡徐军的冲击,直到师仲昶大人的预备队赶到!”
姬冯臣在旁道:“姬顺,你胡闹!十四旅在姑麓山之战中损兵折将,并不是齐装满员的预备队,你凭什么去抵挡?”
师亚夫手一摆,阻止他抢白下去,望着姬顺道:“你打算用什么去抵挡徐国的骑兵?”
姬顺沉声道:“车阵!十四旅虽然损折不少,可是兵车辎重并没有损失!那条河谷属下去过,虽然是缓坡,但有很宽的冲积河滩,敌人的骑兵渡过河谷,在沙滩上无法快速冲击,属下将兵车和辎重车辆组成车阵,在河谷中组建一道防线,可以对徐军造成一定迟滞。”
“如果骑兵绕过车阵呢?”
“不会。一旦徐国骑兵快速绕过防线,我军就会对他们的徒卒和后续部队的侧翼展开攻击。敌人的攻击战线已经拖了二十里长,没有后续部队的支持,骑兵前进不了更远的距离,因此不能放下不管,一定会尽全力攻打。属下可以保证迟滞徐军一到两个时辰!”
师亚夫蹲在地图前,木然不动,半晌才道:“本阵的一千强弩手,你一并带去。”
“是!”
“一个时辰。时间到了,你可以退下来,时间没到,死也要死在那里。”
“徐军不破,属下不退!”
“去吧。”
姬顺从容地一躬,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随后跟出。姬冯臣急道:“总帅!如果徐军的目标不是姬冲,而是大本营,总帅将那一千强弩手拨给姬顺,本阵怎么办?”
师亚夫走回座位坐下,冷冷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总帅……”
“本阵做好撤离准备。”
“……遵命!”
距离落雷坡十二里 干河谷 徐军前阵
一座、两座、三座……他们在黑暗中已经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道山冈。队伍中的减员大大增加,回头望去,迤俪十几里远,全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廉苍觉得有些不妙。他从来不曾想过部队的队形会乱到如此地步,他的指挥实际上已经失控。所有的人都在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冲,原野上到处都是周军被打得溃散的队伍,徐人拼命地追赶他们,屠杀他们,在各个山冈上、小池塘边、田野的破屋里,到处刀光闪闪,集结成群的周军在殊死反抗。几里外的云山山脚下,火把拖了十里长,那是奄行指挥的徒卒正在抄近路追赶骑兵队。按照计划,徒卒本应该跟进攻击,但是由于郑国军队的不战而退,战线突然间拉得老长。为了等待徒卒,廉苍已经下达了三次停止前进就地整休的命令,但是广阔的原野、昏暗的天色、零星的周军打乱了他的计划,像是从地下突然长出许多看不见的手,将他的队伍拖拽得进退不能。
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郑侯的撤离恐怕并非怯战那么简单。但是现在大军已经乱了,能够勉强维持向前的势头已经很不容易,战略目标却还远在十里之外。
堰都城上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整座城市,烟焰弥天,无数道乱风将黑烟裹挟得漫天弥散,对此刻原野上的任何人而言,这都是生平仅见的场面。也许郑可当已经死了……也许堰都城正在灭亡……时间每前进一刻钟,徐国死里逃生的机会便越发渺茫。
他向本阵派出了四队人,报告同一个请求:掉转马头,向正在渡河的姬冲的背后发起攻击。派出去之后,他又犯了犹豫。这里离本阵已经二十里之遥,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冲散的周室和诸侯军队是否已经重新回到营垒上,战场情势瞬息万变,靠荡意虎的远程指挥是否来得及?
天色灰暗,看不到时间,大概已到了申时时分,廉苍的本阵已经挪到一处连名字也没有的小丘上。说是本阵,其实只剩下了不到三十骑。好在宋铣和其他武官还在,因接连打垮了两支大国的军队,人人都十分兴奋,也感觉不到累,现在一停下来才发觉,连续冲杀了两个多时辰,人和马都已疲惫不堪。
廉苍下令立刻立起中军大纛,招集散兵。大纛还没立起来,军中便喧闹起来,廉苍从马上站起,看见一支军队正在静默中迅速接近小山,军中打着“奄”的旗号。奄行来了……他胸中一热,可是看到那乘样式奇特的步辇被十余名气喘如牛的壮汉抬上山坡,安置在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但得还有一口气在,奄行是绝不会在部下面前示弱,乘坐步辇的……奄行还活着吗?
几名侍卫将一面红黑色大纛竖立起来,大纛顶端飘着一簇一丈多长的黑色带子,这是诸侯的标志。廉苍待步辇完全停下,才缓步走到窗前,馏金小格窗刷的一下打开,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前锋主帅,怎么样了?”
廉苍沟堑纵横的脸上滑过一丝苦笑,道:“我们好像冲过头了……战线拉得太长,队伍有些控制不住了。”
“不要紧。”徐军中行元帅奄行道。他的气息很是微弱,说话十分缓慢,“你在这里立起大纛,不久便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继续前进?”
廉苍抚摩着发烫的脑门,道:“……你说得没错,我是自己慢下来的。前面有消息,东泉谷的河谷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车阵,事情有些奇怪,周军在那里本来没有任何部署……郑侯退却,看来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担心有些事情控制不住……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少主在事前已经把一切都筹划清楚了,”奄行咳了几声,手拿着丝巾就着窗口的微光一看,全是血,没吭声扔下了,强打精神道,“三军已动,犹豫徘徊是最大障碍……不能犹豫,也不能放弃……就是有千军万马摆在那里,也得冲过去啊……你停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冲击姬冲的身后?”廉苍终于憋不住问道,“这么近,又这么顺手……你的大军不至于被抛下太远,咱们左右夹击,姬冲一定跑不掉!难道……”
奄行大声咳嗽,骨柴棒一样的手摇了摇,阻止他说下去,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说了……廉苍……你还不明白……姬冲再、再好打……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少主……少主要的是……胜利……”
廉苍见他神形恍惚,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心中一酸,点头称是。奄行贵为奄国太子,又是徐国的上卿,因为弭患重病,已卧床多年,今日奋平生之力,拼死上阵,看来已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就算真的战胜,也决计活不了多久了……战胜……真的有战胜的那一日吗?
廉苍望着东方,无声地透口气,伸手进去握住奄行枯藁的手:“我明白。少主的意思……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们收拢军队,一个时辰之后,从东泉谷向东,再试一次,再冲击一次……我来带队,你在后面跟进……”
“我跟着……但得还有一口气……”
廉苍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望着窗口,说道:“就……就此别过吧。”
奄行闭上眼睛,点点头,深深陷进虎皮座椅中。他听见廉苍的马蹄声,突然又睁开眼睛,连声唿叫他的名字,可惜廉苍并没有听见,蹄声如雷,从冈上冲了下去,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紧急召集军队的号角声。
然而,事情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既定的方针。廉苍的骑兵率先越过河谷西面的山坡,奄行的徒卒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河谷的上游,展开成鹤翼阵形。然而这道车阵却远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徐军便落荒而逃,相反,骑兵刚刚靠近河谷,便遭到了来自车阵的密集箭矢的攻击。周军显然是有备而来,想要在这里迟滞徐军的进攻。
王军的兵车与鲁军不同,高大厚实,远非诸侯的兵车可比。河谷中的车阵高达一丈,车辆间用赤金扣牢牢地连在一起,坚不可摧,长途奔袭的徐军缺乏在野战中攻破如此坚强营垒的武器,然而这个营垒像根钉子般牢牢地插在他们前往落雷坡的必经之路上,是无论如何也必须消灭掉的,而且是立刻。
骑兵排成纵列穿越河谷,试图在最短的时间绕到车阵的侧翼进行突击,可是车阵浑圆一体,各个方向都布置弓手,骑兵无处下手,反而在漫长的寻找突破口的途中遭到不间断的攻击,损失惨重,但是他们牵制了车阵的火力,让徒卒得以在上游从容渡河。将近八千徒卒渡过河谷,在沙滩上勉强整队。
廉苍将骑兵向前拉,绕过车阵。车阵的统帅精确地选择了列阵地点,既不离开河谷太远,而离背后的矮小悬崖又不到十丈的距离,这样,进攻一方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只能承受巨大伤亡的代价才能接近车阵边缘。
——徐人能够承受任何伤亡。
简单的布置之后,八千徒卒分成四列,在巨盾的掩护下从河滩方向开始仰攻车阵。他们在沙滩上行进缓慢,周军立刻动用全部力量向逐渐逼近的人墙疯狂射击,长达五尺的巨箭轻易地穿透徐军单薄的盾牌,往往要贯穿数人方止。血雾在人群中暴发开来,徐军士卒一列列地倒下,后面立刻补上,咬牙坚持着向前,每迟疑片刻,伤亡都会急剧增加。
骑兵远远地绕了过去,似乎完全放弃了对车阵的攻击,突然之间,三百多骑绕到了悬崖后方,骤然出现在车阵左侧,在这个方向上完全没有弓箭队的踪影,骑兵放开缰绳狂冲,刹那间便逼近了车阵,在阵外绕着车墙平行前进。
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声,显然正在调兵遣将,廉苍的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冷笑。逼近车墙的第一排、第二排骑兵同时从马上立起,齐刷刷地将数十根绳索扔向车阵,然后掉转马头便跑。绳子套在车阵中乱七八糟的突起上,马往后走,绳子一根根绷得笔直,车墙顿时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地响,百多骑一起用力,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已有十数辆兵车翻倒在地,车阵中顿时大乱。
太容易了!廉苍不由得一阵兴奋,高高举起包裹锁甲手套的右手。徐军骑兵大声鼓噪,排成五排,整齐地向缺口逼近。缺口处,尘土在散去,烟雾中,看不见人来人往,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车阵的正面,对徒卒的攻击似乎也未减弱丝毫。
廉苍心中一动,然而,马群已经从慢步走变成了齐步快奔,骑兵们高举长刀,催马前行,第一排已经到了缺口处,数十匹马高高跃起……便在此时,烟尘中陡然出现三排整齐的长枪,在徐军的惊叫声中,第一排骑兵全部扎在了枪林中,第二排骑兵收煞不住,重重地撞在第一排的背后……三百多徐军只有少数从堆得乱七八糟的尸山中爬出,马和人的惨号声声震四野。
廉苍脑中嗡的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第三排、第四排已经冲到了车阵边上,但车阵前已经堆起尸山,骑兵们拼命扭转马头,乱成一团。车阵中鼓声大起,跟着便是整齐的排弩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第三排、第四排倒了下来,前阵大乱。廉苍拉回马头,大声招唿军队,他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十里地的长途奔袭,他的咽喉已经干得像树皮,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感到有液体正缓缓淌进喉咙,他咳了几声,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才发现全是血。
他心中一寒,怔怔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等他回过神来,已有数百匹战马从他眼前刷刷刷地掠过。廉苍大惊,沙哑着狂喊:“站住——站、站住!”他一把抓住宋铣的马缰,嘶声道:“叫他们停下!停下!”
徐军已经失去控制,狂喊着向前,涌上前面的尸山。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撑起刺马枪,前面数十匹马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穿在枪上,然而马匹的冲击力加上重量终于将这排枪阵压了下去,后面的骑兵在一片混乱中踩着乱扭乱踢的马和人的身体,滚进了车阵,周军枪阵士卒来不及从车上退下,徐军骑兵的长刀乱闪,人头满地打滚。
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万没料到徐军遭受如此惨重的打击,居然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拼死杀进了阵中,一时都呆了。徐军的突破口正在弓箭队的边上,马匹一落地,便毫不迟疑地狂砍弓兵,弓兵大乱,向两侧逃跑,本来列队整齐的枪兵和戟兵被冲散,徐军骑兵不受压制地向两翼快速展开,千余名周军顿时陷入被合围的危险境地。
第二重车阵中鼓声响起,车墙上骤然出现三百多名弯弓搭箭的弓手,没有任何迟疑,一排箭雨便几乎零距离地倾射在一、二重之间乱麻麻的人群中,紧跟着第二排、第三排……凄厉的弦声压过了一切喧闹,箭雨透过重甲、透穿人体、透穿马匹,深深地插进被践踏得稀烂的血泥地面。
徐军前锋长宋阶觉得狂风刮耳,头顶冷飕飕的。他摸摸脑袋,赤金盔已经不知去向。有一名周军在他摸头的时候,从地上站起一剑刺进他的大腿,他大喊一声,将他砍翻。血从大腿中狂喷出来,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那似乎是另一种风声。
风声好大,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喧闹。周围无数的旗帜、枪尖、刀剑在晃来晃去,血从他视线所及的所有角度喷出来,他却听不见它们的唿喊。在他前方的夹缝间,所有马背上都只剩下了刺猬般的箭羽,他回头望去,也再没有人骑在马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阻拦自己回头,仔细看时,那是一支从自己背后穿进、前腹穿出、透进马鞍的长箭。
风声之外,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一排弓弦的暴响。眼前一片漆黑,唯一欣慰的是自己死在了马上。
骑兵、徒卒无休无止地从突破口涌入车阵,第二重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点,弓兵的队伍消失了,数不清的持剑武士从墙头纵身跳下,惊惶的喊叫声、凄惨的哀号声和乱如疾雨的刀兵相接声响彻整个河谷。
廉苍疯了一般,在河谷间来回穿梭,拦住部下。但是大部队已经杀到了,徐军从车阵的各个方向出现,然后着魔一般,潮水般地涌向缺口,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并且战甲已碎,如果不是面对着他,已经没有人能认出他这个徐军前锋主帅。他左冲右突,只召集了不到两百名散兵,聚集在河谷中一段满是芦苇的浅水地带。
他望向车阵的方向,徐国徒卒大队如一团黑云般围绕着车阵,可是奇怪,那团黑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河谷东段,还能看到徐军后援徒卒成群地渡河,可是西岸的小山丘上却再也看不见一兵一卒,前面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身后面已有一道铁墙将他们的退路截断。
宋铣终于出现了,浑身是血,可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大概他身上的血属于自己的少,属于别人的多。
他身边只有不到百人,一见到廉苍便大喊道:“大人!队伍乱了,怎么办?”
“师亚夫想在这里绞杀我们,”廉苍眉头紧皱,目光从深陷的眼窝中冷冷地射向远方那道黑色的小山岗,“他一定会在这里投入大部分预备队——我们只剩下这些人了吗?”
宋铣苦笑道:“大部分都已经失散在后方……还有两百多弟兄填进了——”他的嘴向车阵的方向努努。
廉苍默默点头。他率领这支骑兵征战各国多年,但即使是最险恶的情况下,也从未有过在一个时辰之内连续穿越五、六道阵线,奔袭二十里的先例。眼前幸存的这些人也跟自己一样,人和马都鲜血淋漓,衣甲破碎,疲惫不堪。这样的队伍,还能走多远?天空依旧黑暗,但视线却比刚才看得更远。荡意虎给的黑暗就要失去效用,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就一切都结束了。不能再等待奄行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丛,轻轻拂过他的身体。廉苍摘下头盔,将一支芦苇插在头盔上,重新戴好。众武官士默默地照着他的方法,将芦苇插在头盔上。徐国建立在祁河平原的沼泽之上,对于生于水泽的徐人来说,芦苇是他们生命中最常见的植物,长在缓缓流淌的河边,一丛丛,一片片,秋天茫茫一片,春天一片茫茫,茫茫凄凄中,徐人在这里出生、长大……
等到今年秋天,祁河岸边又是芦苇苍茫。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徐国在哪里?
“弟兄们,”廉苍放马缓行,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师亚夫已经把他全部的预备队都放在这里,咱们的手足用血和命吸引了他们,为我们留下一条路……”他的马从几名士卒之间穿过,他一一地拍打他们的肩膀,抚摩他们全是血污的脸,“还有十里……还有十里地……跟我来,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