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 雷 雨
申时三刻 雷 雨
雨砸下来之前,云层数度剧烈地翻滚、聚集在堰都城的正上方,在许多盘龙般的雷电游走于云层之后,终于,一道狂暴的闪电从天上直落下来,击中了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黑塔。雷电将塔顶与天空连接起来,看不见的神威自天降下,化为无数道狂雷,在整座城市中抽打,好一会儿,闪电才骤然消失,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可怕的白色伤痕。
下雨了。
起初,雨落得不大,雨点还没有落地,便被堰都城冲天的大火所驱散,只在城市上空蒸腾越来越多的水汽。云层越积越厚,裹满了烟尘,黑色的雨点变得更大、更密,终于,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火再也挡不住天怒人怨。雨点倾盆而下,燃烧了几个时辰的火头在雨中挣扎了几下,迅速暗淡下去。
距离落雷坡四里 徐军前锋
天明明在亮起来,可是眼前的道路却持续地昏暗下去,平原、丘陵和山谷重新退回到一片模煳混沌中去。廉苍一再地擦拭自己被血和汗水沾污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倒地不支。可是不停地有部下因为没有看清道路而翻身落马甚至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对于已经长途奔袭二十多里,连续作战三个时辰的徐军来说,落马就意味着再也跟不上队伍,甚至倒地便再也爬不起来。惊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堰都城!都城!”
廉苍扭头望去,只见堰都城方向一片白茫茫,城池、大火、各国旗帜……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今天早上被驱散的云雾又重新降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一团水汽。
水汽重重地压在城墙上方,冲天的火焰已经褪去,那道直抵云宵的白光已经被水汽截断,整个天际都暗淡了下来,这就是为什么白昼明明正在到来,道路却变得更加昏暗的原因。
换句话说,堰都城的大火已经熄灭了。
“徐国——”
廉苍觉得心被什么东西贯穿,疼得全身一缩,趴倒在马背上。宋铣的唿喊声,士卒们惊恐的哭号声,他觉得离着自己很远、很远……有一阵子,除了风追和自己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徐国灭亡了。他的脑海嗡嗡作响。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父母、兄弟、妻儿、同僚、族人、邻里……都走了……在祁原盛放鲜花的季节到来之前,离开了,葬身于火海……连烧光这一切的火都熄灭了,所有的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周围的士卒们失声痛哭,撕心裂肺,廉苍却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冰,一块在春天来临时乞求融化却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只能待在这里,忍受自己的冰冷和绝望。
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下马背。他勉强抬起头,便看见宋铣的脸。他想摇手让他放开,可是自己周身百窍,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剧烈地喘息了。冰冷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吸入肺中,仍然不能让心肺间那灼烧的感觉淡去分毫。
突然,嗖的一声,宋铣全身一震,抓住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打开,两个人都在马上剧烈一晃,定睛看时,一支两尺多长的箭透穿了宋铣的前臂,几乎没至箭羽。宋铣在马上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跌落。
廉苍狂喊一声,转回身来,数十支箭嗖嗖嗖掠过他身旁,背后的徐军队伍中爆发出连声惨叫,人喊马嘶,顿时大乱。廉苍用力一夹风追的腹部,那马长嘶一声,从乱成一团的队伍中跃出。
箭是从旁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冈上射来的,山冈上长满灌木和矮树,看不见任何明显的旗帜,但与徐军的位置相距不到四十丈远,弓箭的势头与准头都几乎毫无损耗,雨点般的箭射入乱麻麻挤成一团的徐军队伍中,往往要穿透人或马的身体才势尽跌落,被贯穿的身体喷射出的血雾可怕地弥漫开来。
廉苍围绕着自己的队伍转圈,用尽全力唿喊每一个陷入混乱中的部下,怪异的是,他听得清每一支掠过他身体的箭发出的呜咽和每一具被射中的身体发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甚至是士卒濒死时发出的细微的喘息声,却丝毫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徐军士卒们拼尽全力拉转马头,一个一个地在混乱中寻找迈出人墙的道路,然而大多数人只被箭蹭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这些人早已在前面的路上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从马上跌下便足以消灭他们残破的生命。
第四轮箭雨之后,挡在外圈的人马终于全部倒地,让内圈中的人得以撤出。箭,每轮六十余支,又急又快,显然是一支一百二十人的弓箭队在做两轮循环射击。若是放在战前,这样一支队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两三百人的精锐骑兵的,但在现在,他们已可放手一逞杀戮的快感。
冲出圈子的徐军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三三两两地向小山冈发动了冲击。这是纯粹的自杀式的冲击,山冈虽然不高,但却比小丘陵更为陡峭,绝大多数马匹已无力冲上这样的陡坡,成排地倒下,侥幸还能站起的徐军继续向山上冲击、爬行……周军已经停止循环射击,弓箭从一排排一簇簇变成了零星而冷酷的冷箭,每一声弓弦响过,便会有人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但是,没有一名徐国武人逃离战场。
谁也没有注意到,徐国的前军统帅廉苍也在这漫山的自杀队伍中爬行。他已经中了两箭,左手已经不能动弹。风追的尸体躺在离他几丈远的下方。他在一种宁静与平和的情绪中向上爬行,突然,和他并肩爬着的最后一名士卒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还有什么人跟在身后。大地一片寂静,只有嗖嗖的箭羽在回答他。
落雷坡 王军本阵
从左边山谷中传来的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师亚夫站在大帐中,仰头望着远方那场冲天大火,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自己统领着有可能是一千年来最强大的军队,正在吞噬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左右,现在居然到了要迁移本阵的地步。将来这场仗完结后,自己该落个什么名声呢?他无言地叹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姬冯臣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终于低下头来,忙道:“总帅!敌人近在咫尺,总帅天潢贵胄,请大驾立刻移驾到双凤岗!”
“知道了……”师亚夫艰难地说,“……师仲昶的预备队到什么地方了?”
“距离这里不到三里了。总帅移营后,我等将在此地全歼敌顽!”
师亚夫点点头,转过身来。两名夷奴跪在地上,让他踩着背上车,他眼光一瞥,却见还有一人端坐在大帐角落里的小几旁,正在提笔疾书。昏暗中看不分明,师亚夫奇道:“那是谁?怎么不撤走?”
姬冯臣大声喝道:“帐中书记之人!本阵要马上撤走,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却不答话,只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记录。
师亚夫转身便向他走去,姬冯臣大吃一惊,紧紧跟上道:“总帅——!”
师亚夫手一甩,姬冯臣只得垂手退后。师亚夫走近那年轻人,只见他身着低阶文官服色,正在一本正经地记着事,见师亚夫走近,他也不见有何慌乱,从容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站起来行礼。
师亚夫颇有点惭愧,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夫无能,本阵要撤离,你坚守本分,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总帅,小臣是太史寮庶常姬风。”
姬冯臣在后面道:“姬风!撤离的命令早就下了,你为什么不跟上你自己的队伍?若害得总帅有何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姬风轻声道:“请总帅移驾。敌人到不了这里,小臣在这里很安全。”
师亚夫一怔,道:“哦?!”
姬风道:“敌人骑兵从南面杀过来,到这里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一路上诸侯军陷于混乱,却不至于被歼灭,反而将大部分敌人牵制在营垒上,因此能到达此地的敌人很少,且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有何可惧?总帅身份贵重,为万军所系,请总帅移驾。小臣职在书记,自愿留在此地,记录战地详情。”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说完又坐下,继续书写。姬冯臣听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师亚夫兀自站在姬风的身旁,忙道:“总帅!请——”
师亚夫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又站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姬冯臣暴出一身大汗,道:“总、总总总、总帅!这、这这小史官虽然忠、忠勇勇可、可嘉……”他用力“嗯”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可是此地实在凶险,请请总帅以万军为重,立刻……”
“你说得没有错。”师亚夫微笑道,“老夫身系万军之重,要让全军安心。传令,将本阵周围点上大火,鸣鼓,发信号,向全军宣告,师亚夫在本阵指挥,一步也没有挪动。”
“总帅!”
“你听着,”师亚夫冷冷地说,“如果我死了,一切还要照旧,不可有丝毫变化,直到会战结束,听清楚了?”
姬冯臣正要抗辩,只听左边小冈上一片大乱,数十人齐声大唿“当心!”、“徐人!”、“啊——”
接着叮叮当当,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姬冯臣转头望去,只见小冈一侧已经出现数十名黑甲骑士,正撞上负责侧卫的虎贲卫第六旅。虎贲卫全是当车而立,但车驾并没有连成一片,徐国骑兵如同几道黑烟般穿过了车阵,向着本阵直冲而来。
姬冯臣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护驾!”本阵中剩下的两百多人齐齐地涌向阵前,转眼间便组成一道人墙,但是时间紧迫,若徐国骑兵从人墙上一跃而过,离师亚夫可就只有几丈远的距离了。姬冯臣绝望地大叫一声,拔剑便挡在师亚夫之前,等着被乱马踩死。
徐国骑兵正面撞上了人墙,顿时撞倒一大片,可是马匹跟着接二连三地倒下,阵前人压人,人踩人,乱成一团,只听刀削斧砍之声不绝于耳,徐国骑兵大半连人带马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只有数人挣扎着冲出人群,蹒跚着向本阵走出几步,便被身后乱刀砍翻。
只片刻之间,本阵前便只剩下周军气喘如牛的声音。众士卒因总帅在侧,丝毫不敢懈怠,乱刀之下,徐国骑兵连人带马都被砍得支离破碎,鲜血飞溅到帐幕上,地上更是如同血池一般,人人都滚得血葫芦似的。
姬冯臣脸涨得通红,连叫:“快起来!整队!护卫总帅!”众士卒飞也似地在帐幕周围环绕一圈,虎贲卫将二十多辆兵车围在外围,全体精神抖擞,等着下一轮冲击。
可是山冈那边战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过了很久,终于停止了。
姬风记完刚才发生的事情,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自言自语道:“进攻到此为止了。”
师亚夫点点头,抬眼望天,半晌才道:“你的父亲,是太史官姬满醇吧?制得一手好琴艺。弹起琴来,气度从容,侵略八方……你有令尊的风采。”
“小臣不敢当。”
“为我抚一曲吧。”
姬风从桌下取出琴,铮铮铮,弹奏起来。姬冯臣提着剑在本阵周围转来转去,一切都很安静,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山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