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章
茗怔怔地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壁。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柱里浮尘起起伏伏。石墙被光映得白花花的,那些班驳的痕迹暂时隐藏在光影之后。
她依稀觉得做了个梦,很深很深的梦,然而一点也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她正懒懒地躺着,忽听崇叫道:“嘿,好大一群鸟!幸亏这悬崖高,否则要在我们头顶飞,非给鸟屎砸到不可!今天的好心情可就得毁了!”
她这才发现崇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窗前,正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它头也不回地道:“你醒了?我说,你真该喝点什么败败火了!每天睡觉你都一身的汗,虽然与你同体后不再怕水,可我也不想泡在水里睡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梦多,总是睡得不塌实。”
“胸怀呀!你瞧!”崇张开两根根须,做出拥抱天下的样子:“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安睡,懂吗!学学我吧,否则咱俩差距就更大了!”
“是你睡得沉,叫你都不回一声。”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地一怔:昨天晚上似乎真的叫过崇,而崇也确实没有回答……
“啊,算了,我都觉得沮丧。瞧你瘦小的样子,对你来说要胸怀坦荡的确有些勉强……哎哟!”
茗毫不客气地抓住它的根须,几把扯到面前。崇尖叫道:“不许打脸!”拼命用根须包住自己。谁知过了半天并无响动。
它从根须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茗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支古朴的镯子。茗的眼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喂!”崇不高兴了:“哪里骗来的这玩意儿……”它用一根根须碰了碰镯子,立即飞快缩回:“哟!好烫!你不觉得……”
话还没说完,茗猛地跳起,三两步冲到窗前,探出身体。她探得太快太猛,差点摔出去。崇魂飞魄散,一瞬间爆发出的根须几乎将屋子塞满。
茗目瞪口呆地看着窗户旁的岩壁——没有石梯,没有平台,什么都没有。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却温暖着她的身体。一些散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沉浮,她却怎样也无法将它们连缀起来了……
“我说,”她莫名失落的时候,崇说:“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茗懒得跟它解释——事实上连她都拿不稳发生了什么,只道:“这是我自己的镯子,昨晚你睡着后我才戴上的。”
“你的家当还很殷实呢!”崇高兴地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忽听门咚咚响了两声,巫劫道:“茗,你醒了么?”
茗忙道:“劫大哥,什么事?”
“有件事,方便进屋里说么?”
茗飞快穿好衣服,过去开了门。巫劫闪身进来,茗把着门框往外看,看见巫镜守在小巷口。他的头脸用布裹得严实,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到处张望,一回头看见茗把脑袋露出来,忙使眼色让她进去。
茗朝他吐舌头,直到巫镜就要瞪眼暴怒,才坦然缩回屋里关上房门。
她转过身,见巫劫正用手指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淡兰色的线。这些亮线似字非字、似画非画,飘飘浮浮彼此相连,将巫劫围在中间。亮线的兰色让茗心中一动,只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
巫劫画完了,伸手一推,符文们扩散开来,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拍着手道:“好了。现在说话,屋外的人怎么也听不见了。”
他站在窗前,取下头上的罩布,阳光立即将他坚硬的脸的轮廓勾勒出来,鼻梁和眼睛上那两道“枷”痕格外分明。茗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响,顿时脸烧得火烫,慌忙转过头去。
你不是说……崇说不出话了,因为茗的小指甲死死掐在它脸上。
巫劫在窗前站了良久,才迟疑地道:“昨晚……姑娘到外面走动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第一次到桫椤城,这里小巷深幽,极易迷路,姑娘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吧?”
茗道:“没有啊,我累得很了,倒头就睡。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你没有出去便好。昨天晚上,城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跟我们有关,不过……小心总是好的。你明白么?”
“恩。”茗脸色一变。该死,那究竟是梦,还是就是巫劫所说的“奇怪的事”?
巫劫看不见她神色有异,续道:“我现在要和镜去上面探一探虚实,你最好待在屋里,别随便出去。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就说不准了。”
“地道里不都是巴人吗?”
巫劫摇摇头:“你哪里知道,这里除了巴人,还有许多外乡人,甚至有遥远西域的人。就算是巴人也不可全无防备,我们不能冒险。”
崇咕隆道:“昨晚有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茗瞧瞧它,又瞧瞧巫劫,拿不稳是否该把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你们大概睡了没看见。镜说闪电照亮了天际,却寂然无声,然后在瞬间逝去。我那个时候也感到了有强大的力量进入城里。如此怪异,非常人能为。”
闪电?看来自己睡得很死,那真的只是梦而已……可是手上的手镯……算了,自己都说不明白……
茗道:“劫大哥,我不明白,凭你的本事,小小的桫椤城哪里困得住你?为何不直接出去,非要屈尊请什么马队呢?”
巫劫道:“我们担心的不是桫椤城,而是茫茫的蜀国森林。从这里到成都,几百里内全是遮天避日的密林,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若无经验丰富的马队带路,单凭我们几个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走出去。况且……”
他迟疑片刻,才道:“况且我曾发下誓言,绝不再杀一名蜀人。能无声无息的离开就最好。你身份特殊,身系卜月潭之重任,亦不能轻易涉险。我在房间里布置了禁锢,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只要不出房门就是安全的。”
他话语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茗不觉点头。巫劫不再说什么,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咕哝道:“什么这里才是安全,那不是把我们也关起来了?喂?你做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茗用布遮住口鼻,拉开房门走出去。崇惊讶地道:“他不是叫咱们留在……”
“他只说不出门就是安全的,”茗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不、想、听!”
你……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茗偷偷溜出门时,巫劫巫镜已经不见了。尽管走得很匆忙,崇还是在墙角发现了几处隐蔽的符文禁制。
他们很小心呢。茗露出一丝冷笑,崇感到她心里偷偷在想: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哆哆嗦嗦躲在墙角发抖呢,哼。她没有哆嗦,崇却哆嗦起来,在心中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
跟在卜月潭时好象是两个人……又好象就是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
茗淡淡一笑。她走出小巷,兴奋而谨慎地四处打量。
昨天晚上进入地道的时候很晚了,许多地方都隐藏在暗中,现在才看清楚,这地道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几条主道呈井字排列,无数洞穴、小巷、侧道都以主道为中心展开。每隔十几丈就有一两处天井,阳光投射入地道,光柱里浮尘飞舞,煞是好看。茗边走边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崇说得对,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可是究竟变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打生下来从未离开过卜月村,虽说常有妖族浮空舟照访,为她带来各种珍稀物品,或是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各种趣事,但愈是如此,茗愈是感到不真实,想到外面见识一番之心日夜翻腾。不过那时她身负祭祀之重责,不能须臾离开,这些念头统统都压在心底。
如今卜月潭崩塌了,祭祀取消了,虽然还不清楚卜月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表面上镇静,心里简直惊慌得不知所措,说是要去找寻大祭巫所说的星城,其实逃避的念头占了大半,只想离卜月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也谨小慎微,深居简出,不敢稍有大意。
但当昨日第一次踏上陌生国土那一刻起,茗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释怀——原来外面真有这样有趣的世界,也有如此多有趣的人呀!
她在地道里转了几圈,觉得憋闷,又找到地道出口走上地面。白天的桫椤城热闹非凡,这里地势甚高,得享百余年的太平,兵事不生,是以成为蜀境内比成都城还要繁华的集散之地。
南来的盐巴、东进的丝绸在这里卸货、拍卖,又被分包扛上马背,向西向北运去。虽然此地的毛皮、鹿骨和玉石、奇珍等货比不上成周、临淄等地,但却是向更南面的楚国、越地交易的重要场所。
大宗买卖在地道里,在巴人的竹筒烟和妖人的酒壶旁偷偷进行,负责运送的却是城里的蜀人,彼此绝不掺和对方的生意。
到处是瘦小的奴隶、精干的马夫,忙着上货、盘点、装卸、运输……巴人和蜀人就这样默契合作,同时相互猜忌着,真是奇怪的地方。
茗走着,看着,自己裹得紧紧的,倒无人留意。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眼都看花了,不住偷偷问崇这样那样的新鲜事物。
不过崇躲在她的袖口里,看到的多是马屁股。况且它在铜盒里关了几十年,好多东西都不认识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满口胡言乱语。茗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就再也不相信了。两个家伙无话可说,各看各的。
忽听铃铛声急,有人大声吆喝,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只见一队高大奇怪的牲畜匆匆跑过泥泞的路面,向城门跑去。
这些牲畜象马,却比马高大,背上还隆起团东西。它们身上驮着成捆的货物,压得鼻子喷出一股股白气。当先一头插着鲜艳的旗帜,头顶还扎着白羽,两名祝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前面又跳又唱,引导驼队前进。
茗闻到一股子骚味儿,用袖子捂住口鼻,顿时听见崇尖叫了一声。
骆驼!是骆驼!单峰的……我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骆他……
是骆驼!我们家乡到处都是骆驼呢!天啊,我太激动了!不行,我……我得去问问……
茗收紧了袖口,不管崇如何乱哭乱叫也不放开,用力挤进人群里去。
半个时辰后,茗实在累坏了,找了家小店,要了水和吃的,坐着喘气。
你可比你妹妹差远了,走一阵路就要喘气,崇无不忧虑地道:你可别拖累我。
你知道什么?茗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说:力量有很多种,人心里的力量其实才是最强的。
崇嘿嘿冷笑,茗懒得管它,问:你感到了幕的存在吗?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绝对已经离开此地至少一百里以上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
跟我血盟过的人,我怎会忘记?闻到风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风里全是马屎羊尿的骚味……总之,你相信我罢!
崇一面说,一面往她怀里拱来拱去,骤然拱到她胸前。
茗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袭来,噗地喷出正在喝的水,狠狠一拳打在该处。胸口的骨头咯咯响了两声,她痛得眼前发黑。
店里的人都转过头,看这个奇怪的家伙打得自己两眼翻白。茗的耳根都火烧一般烫起来,赶紧垂头咳嗽。好在来桫椤城的怪人太多,大家伙只瞧了一眼,又各自忙活去了。
你……你做什么?我不过想活动活动……崇眼泪花花地道。
你……你别乱钻!有些地方不能碰……特别是我的……我的……你就不能在我手臂上好好呆着吗?
我觉得冷啊……通常我觉得冷的时候,就有人要使坏心眼了。你知道吗?你妹妹放我出来时,我可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呢!
瞎掰。你从哪儿打喷嚏出来?打一个给我瞧瞧?
啊……啊……
崇还没想好从哪里打喷嚏出来,店外忽然喧哗起来,随即听见骆驼嗷嗷的叫声,却是刚才那队驼队又回来了。一名肥胖的家伙站在空地中央高声怒骂,骂得唾沫横飞,满面通红,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可惜茗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
一名驼队的马夫跑进店里来喝水,便有认得的人问他道:“鹿山,怎么了?”
鹿山道:“呸!怎么了?还不是我们的王,昨天晚上突然下令封锁四境,半月内许进不许出!这个龟儿子!”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王要射猎,所以封城。这他妈的什么道理?”
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群情激奋,有的人甚至拔出骨柄弯刀,砍得桌子木削乱飞。茗倒无所谓,不过在一群愤怒的男人中间坐着实在不是滋味,她起身就要离开。
一个伙计马上跑过来,笑道:“谢谢,三个贝。”
茗瞧着他,伙计压低了声音又道:“三个贝。你没有贝,成都的刀也行……”
茗一下想起这些都是要钱的,可她哪里有蜀国的贝?顿时涨红了脸,直摇脑袋。
伙计沉了脸,正要说话,忽地有人塞了一把贝在他手里,简单地道:“滚。”
那人不知多大年纪了,须发皆白,肤色黝黑,好象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伙计心中没由来打个寒蝉,匆匆跑了。
那老者对茗一笑,也不说话,出门而去。茗忙跟着他走。两人穿过喧闹的集市,钻入小巷。
老者好象一道影子在巷中穿行,茗不得不一路小跑着追他。巷子里许多处积水,她跑得哗啦哗啦响,裙角都湿透了。
喂,你做什么?别跟着他呀!
我……我还没谢人家呢。
见鬼,一块饼有啥谢的,你脑子进水了吗?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听我说,我觉得他很不对劲……别跑了!
瞎说。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也许他知道幕也说不定?
你就想吧!
她们往城外跑去,没有理会身后越来越混乱的集市,也更加看不到一队队蜀国士兵偷偷占据了通向城后山嵴的所有通道,禁止行人前往。
在距离集市一条街的地方,在某间简陋的房子下面,一处既与地道不相通,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命令也到达不了的地窖里,巫劫巫镜两人正襟危坐。
巫镜面无人色地瞧着对面坐着的一名蜀人,翘起下巴,神态足够吓软一百名奴隶。可惜那蜀人是个瞎子,所以始终笑眯眯地垂着脑袋。
“什么叫没有办法?别叫我失望,我可听说你是这里说话管事的。”
蜀人裂嘴憨笑,露出一口烂牙:“瞎子一个,赖活混死,哪里说得了什么话?”
巫镜恶狠狠地把一个小包丢到那蜀人面前的桌子上:“如果金子都撬不开城门,那他妈的就怪了。”
“其实,在我们这儿,金子不想你想象的那样管用。”蜀人用根粗大的竹烟筒把装金子的袋子慢慢推回去:“这里值钱的是米和女人,懂吗?”
巫镜差点说出我们也有女人的话,但他瞧了一眼巫劫,耐着性子道:“好吧,可是我穷得只剩金子了!你开个价吧,女人、米或是马、骆驼、牛什么的,这些东西统统按你的价给我换成金子行不行?跟你们这些连金子都不爱惜的家伙谈话真让我恼火。”
蜀人咕噜噜吸了口竹筒烟,说:“通常情况下,要到成都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早上情况起了变化。据我所知,目前别说寻常人,连王室贵族想要出去,都必须由蜀王亲自批准才行。”
“这……这叫什么事?”
“这叫王权。桫椤城屁大的地方,蜀王虽然年轻,他的手仍然能够伸到城里每一个角落,懂吗?你们大可走得远远的,我瞎子一个,还要在这里讨几年生活呢……耐心等吧,别把尾巴伸出来让人揪住,总有出去的时候。”
巫镜还要说话,巫劫伸手拦住他,站起身道:“多谢了。我们走罢。”
巫镜叹口气,仍把那包金粒推回去:“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见面,得喝一口。”蜀人笑笑不答。
他俩走出房间,巫镜踢开门口的奴隶,怒气冲冲地道:“好,我想想下一个去见谁……”
巫劫道:“算了,你还不明白么?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蜀王下了死令封城。他们这些蜀人都没法,何老大是巴人,更不容易了。他说要多等几天,等便等罢。”
“你说得倒轻松,我们是巫人,就是桫椤城的死敌,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谁知道何老大靠不靠得住?我说你也是,到底在忌讳什么?是,城门上悬着七星石,能发现我们是巫人,那又怎样?凭你的本事,十座城门也杀出去了!”
巫劫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已替母亲发下誓言,绝不再伤害任何一名蜀人。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蜀人下手的。”
巫劫之母巫霜与前蜀国的恩怨在昆仑山无人不晓。她为了昆仑山放弃蜀国,却又悔恨而自我放逐,是以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兄长、现任大长老巫衡授意下,昆仑山一直对桫椤城暗中维护。
巫镜长叹一声:"是是,你是英雄好汉,自然说话算话,妈的……算了,我也不想逼你。不从城门出去的办法又不是没有。
“什么法子?”
巫镜瞪眼道:“你瞧……听着便是了!等我放个信儿出去。”
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出市集。市集旁就是山嵴边的峭壁,山嵴上长满荒草。风吹得呜呜的响,那些枯草一根根象被活剥了皮一般,看着都冷。巫镜缩着脖子走到峭壁前,向下望去。
脚下的峭壁几乎笔直地插入下方的森林中,高百余丈。两边的山嵴各长约四里左右,又陡又直,活象一面巨神之墙。
往前看,几十里之外连绵的山脉苍苍茫茫,其中一座山甚是高俊,山颠已被雪覆盖。巫镜摸着光光的下巴,若有所思。
巫劫道:“你在看什么?”
“蜀国山高林俊,这一次真的让我开眼了,我敢跟你打赌,真要在森林里迷了路,怕是要一年才走得出来,还得不被老虎吃掉。”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绿萝,匆匆写了几笔,随即唿哨一声。
两人站着等了片刻,风从峭壁下吹上来,透骨的冷。巫镜裹紧衣服往后退开几步,巫劫却浑若无事。
巫镜恼火地道:“老劫,你还是收敛点,与民同苦如何?人家看你一个瞎子大大咧咧的,如何不怀疑?嘘,飞鸿来了!”
巫劫双臂一展,一道蓝色的符文禁制无声无息展开,屏蔽周围一切。站在几丈开外的人根本瞧不见一只小小的飞鸿自峭壁底蹿上来,扑楞两下,落在巫镜的肩头。
巫镜抚摩它的羽毛,笑道:“很久不见,你又肥了,还飞得动吗?”
飞鸿哌哌两声,狠狠啄了啄巫镜的脑袋。巫镜也不着恼,将那绿萝在手中一捏,放出来时变做一片羽毛,顺手插在飞鸿身上,道:“去吧,到老家伙那里去!”
飞鸿尖啸一声,如一道白虹般射入天际,刹时消失不见。
巫劫收了禁制,两人转身重往市集走去。巫镜不住口地要巫劫收敛点,别整天卖弄,要懂得藏拙……
正说得口干,一名蜀人低着头走过他两身旁,突然手一长,一把扯下巫镜腰间的玉龟。他转身刚跑了两步,蓦地身子高高跃起,眼睁睁看着一面墙迎面而来——
一声闷响,那人撞塌了整面墙。梁木一根接一根落下,接着瓦砾滑入屋内,砸得烟尘滚滚。尖叫声顿时四起。
巫劫拉着巫镜匆匆躲进一处小巷。巫镜叫道:“我的玉……”
巫劫反手捂住他的嘴,放开时,巫镜眼睛瞪得浑圆,张口呸地吐出了自己的玉龟。
“你……你拿到了?”
“比快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你真的很懂得收敛,在蜀国境内使用咱们巫人才有的念力冲击,很是低调。”
“我……我他妈……你也看见了……这他妈的……这可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巫镜脖子都粗了。
“我看不见。好了,走罢。”
两人携手走入巷内。几名匆匆赶来的蜀国士兵正好冲入巷内,当头一人突然惨叫一声,向前摔倒,后面的收不住脚,也跟着扑倒。
众人连声咒骂,狼狈地爬起身,没人注意两条模煳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向南去了。
茗追出小巷,呀,老者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桫椤城后漫长的山嵴。山嵴上长满荒草,中间隐约有一条小径向山头延伸。小径两侧散落着不少残垣断壁,已被藤蔓爬满,突兀地象一座座坟丘,大白天看上去也甚是可怖。
今天的云很低,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随着风飞速地向东流去。茗仰头看得久了,竟觉得脚下的山在向西移动一般,头都晕了。
嘿!我发现了些东西!快来瞧瞧!
茗走入荒草,跟着崇走到峭壁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崇指得地上某事物道:瞧,眼熟吗?
……劫大哥的竹竿?
正是。他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却把竹竿留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茗摇摇头。崇恼火地道:他们总是小瞧我们,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在背后鬼鬼祟祟,哼!
茗突然全身一紧,崇心领神会,立即缩回茗的肩头。茗绕过一片灌木,向山头看去。
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蔓草后,在苍苍的松柏和金色的枫叶之间,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王依来傲然而立。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佩以黄金的颈饰、胸挂和腰带,手腕间亦是金光闪闪的云纹奇目腕镯。他左手持象征王权的黄金短杖,右手持象征武威的羽箭。
身后两名赤着上身的武士各举一面屏风。屏风亦是黄金打造,乃是威严的光芒四射的太阳神像——蜀王以太阳之子自居,以黄金如太阳光辉而喜爱。围绕在他周围的是金色的鹫旗、红色的狸旗,以及白色的蚕神旗。旗帜之后是玉戟,再之后是铜斧,一排排矗立着,如此架势,也只有在最隆重的祭祀时才能用到。
不知他骄傲地站在那里多久了,大冷的天,持屏的武士已是满脸大汗,他的目光却是坚定的、傲慢的。他见到茗出现在下方,更用力地挺直了腰。
噢!崇在心里叫道:这才是家底殷实呀!伟大的蜀王!
依来见她看到盛装而出的自己,仍然从容镇静,渐渐的,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实大不敬也!依来继续岿然不动,向离他不远的几名侍卿低声问道:“如何?”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此人既自称受封于帝,臣一问便知。”大祭尹首先站出来,向茗喊道:“女人,我且问汝:何为帝之姓、何为帝之德,帝之生如何,帝之行如何?汝能答乎?”
茗郎声道:“帝生于轩辕之丘,长于姬水之边,立有熊之国,本姓公孙,后又以轩辕、姬及有熊为氏姓,以昌帝之土德。土德者色黄,故曰黄帝。帝行于中原,统御神州,后乘黄龙而升天,化而为神。”
大祭尹旁边的大令尹抓抓光秃秃的额头,喃喃地道:“很详尽呀……”
大祭尹皱起眉头,又道:“此民野宵小亦通之事,不提也罢。汝谓汝族受封于帝,何其惊世也。汝可有明证?”
茗瞧着呆呆的依来,笑道:“我便是明证,我如何证明自己?你不能证明我非,那便是明证了。你说你是蜀王之后,可是成都城内也有蜀王,那么你们打算怎样证明给我看啊?”
几个老家伙脸红脖子粗,厉声喝道:“大胆!”
依来却没有说话。不知是脖子被几十斤重的饰物掉歪了还是什么,他偏过脑袋,无法与茗对视。
大农尹道:“帝若封汝族,以何祭天?以何应地?以何供四时?又以何赐之……”
茗没等他说完就道:“以雾犁祭天,以菖榷应地,以昆仑之簧、范、吕、石供四时,赐我族之神物么……就不与尔说了。”
大祭尹等人各自语塞,这些供物祭品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实在无从考究。大祭尹低声道:“呸,这都由得她说,怎知道是真是假?”
大农尹毕竟见过世面,犹豫地道:“昆仑之吕、石二物我倒曾听说过,吕乃万年不语树,石是天降之琼液,据说千年来,唯有周武王曾用之于孟津之誓,除此外,连成王年间的诸侯盟誓都不曾用过。其余的……”
依来半天没听到下臣开口,转头见一个个面色惨白,不禁怒道:“怎么就没话可说了?”
一直没出声询问的大令尹浑身一哆嗦,急切中脱口道:“帝……帝子二十九,得姓者几何?”
“得姓者十五。”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笑。大令尹摇头晃脑地道:“汝之错何其深也!帝子得姓者仅十四,史册所载,焉有误耶?可知汝实诡骗之人也!”
茗正色道:“我族之祖便是帝之十七子,得姓……哼,四千年来,此姓未曾为外人所知,尔等实不配亦。辱我族姓者,如辱人祖黄帝,必得天谴。尔若不信,大可以身一试天谴为何物。”
所有人立即收声,面色惶恐。其中一人脚下一软,跪伏下去。勃然大怒的依来立即在他脑海里宣布了处斩及全家充身为奴的命令。那人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女人!依来终于亲自庄严地在茗的脑海里大声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蜀国之……
他还没把头衔念完,就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入脑子里:听见了……
即使茗刻意隐藏,依来还是听出了她话语后的讥笑味道。他颓然退后两步——不用再证实了,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他的脑海,这女子果然非是等闲!
巫镜从茗的房间出来,低声道:“不在!妈的,我就知道那小丫头不对劲!”
“她能跑哪里去?”
“那怎么知道?我早就说,这丫头可不象她看起来那么娇弱简单!一定有诈!”
“她也许觉得在屋里太闷,出去逛一圈,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那可很难说,很难说!”巫镜拉着巫劫急急往外走,一面道:“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碍眼得紧——我的直觉有错的吗?你想想看,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头的船?阴谋啊!这绝对是阴谋!阴谋已经无声无息包围了你我,就差最后一击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罢!总有一天我会揭穿她……”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兰色符文瞬间浮现,又迅速消失——禁制展开,封囚一切。
“原来阁下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王,愿意邀请阁下一同狩猎。阁下请!”代蜀王传话的寺人说完,恭敬地跪下行礼。
呜呜……牛角号声响起来了,咚咚咚!兽面榆樽鼓敲起来了,三面金旗、五面黑旗舞动,依来殿下的圣驾显现出来了!
八名侍从抬着用白鹭、织锦和云凤的尾羽,及桫椤枝、桑枝、稻谷和艾草装饰的蜀王乘鸾,费力走下山坡,跌跌撞撞绕出松林,来到茗的身前。
依来手里的黄金权杖一挥,乘鸾稳稳停下。他一直等到身后的随从们气喘吁吁地都赶到了,才屈尊将目光移到茗身上。
茗毫不不客气的回视。
两人骄傲的目光相交时,一旁的侍卿们觉得偌大的蜀山都在摇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颤抖着道:“请阁下升鸾……请阁下升鸾……”
茗瞧了半响,忽地嫣然一笑:“蜀王要猎何物?”
在她黑闪黑闪的目光注视下,依来少年白嫩的脸渐渐泛起红色。他转过头,象征武威的羽箭一挥,大令尹站出来庄严地宣布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将要猎鹫,以彰射艺。”
时值冬日,按周礼,本该藏弓禁猎,让万物休戚。但是蜀王既不尊周室,茗也不晓周礼,便点头道:“好。”
于是一名寺人跪下,茗踏着他的背升鸾,就站在依来身旁。
乘鸾宽三尺、长两丈,本是供蜀王一人乘坐,两人站在一起便略有些窄。依来不自觉地往一旁让让,后来想想自己才是蜀山之主,又想把茗挤到身后,却无论如何不敢碰到茗的身体。茗见他手持节杖,问道:“这是什么?”
依来道:“这是寡人的权杖,蜀国千年相传的至尊之物,中原之主周王亦没有此等金杖!”他见茗眼中流露出摸一摸的念头,赶紧递给鸾下的大祭尹收着,拍拍手道:“也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乘鸾慢吞吞转过方向,重又艰难地向山上走去。乘鸾的高度刚好与灌木顶齐平,站在上面,好象乘着小舟在蔓草之上滑行一般。茗看得有趣,不时咯咯一笑。依来偷窥她的脸,暗自吞口口水。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而林子也越加茂盛。侍从们需要费力地砍开灌木和荆棘,沿着一条稍缓的小路转着弯走。当他们越过一块刻有王室禁令的石碑时,抬乘鸾的侍从已从八人增加到十六人,最后达到二十八人,一起抬着乘鸾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进。好多次乘鸾歪得上面的两人须紧紧抓住扶手才不至于跌落。当然,他们也各自庄严地不发一声。
茗看看依来,依来沉静地道:“王权。”
有一次乘鸾斜得可怕,茗觉得自己的脚都几乎飞起来了,往后一瞧,顿时背嵴冰冷——身后的山简直已到了笔直的地步。
侍从们分成几组,有些在后面用肩膀脑袋死顶,更多的则分散在四周,以粗大的松树为依托,用绳索拉着乘鸾向上。
一名年老的侍卿脚下一滑,向下滚了十几丈远,若非身宽体胖,被两棵紧挨在一起的松树卡住,说不定会回一路滚回桫椤城去。他被人拉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两名寺人将他捆在松树上,等待后面的侍从救援。
茗艰难地问:“你……你非得上这么高的山上去猎鹫么?”
“当……当然……”依来沉重地喘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饰物向后垂着,几乎勒得他出不了气,这一段山实在太陡了,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扯着饰物,眼睛可怕地突出,脸憋得红里透紫,好象正在跟谁拼命。
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付出了七名侍从、三名寺人和一名侍卿之后,依来殿下的乘鸾终于升上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地。侍从侍卿们累得趴了一地,大口喘息,高高的乘鸾之上,依来大王也在偷偷喘气——这会儿脖子还惯性地往后仰着,需要用手把脑袋往前拉。
这……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射猎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崇由衷感叹道:不愧大国之风!
茗没有接它的茬,只怔怔地看着前方。
面前松木苍天,林子里本来甚是阴霾,但树木的间隙,甚至在那些沧桑的树干之上,流淌着一道诡异的绿光。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潭水……不……不止一潭……茗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仍禁不住浑身哆嗦——冰冷的、滔滔不绝的怨恨象潮水一般一浪浪穿越她的身体,打得她一时气也透不过来。
这感觉与卜月潭何其相似!
依来下了乘鸾,解去那些烦琐沉重的饰物,好象连精神也好些了,四顾左右,叫道:“取寡人的弓来!”便有侍从奉上弓矢。依来取了三支箭,对茗道:“你可有胆与寡人上去猎鹫否?”
茗回过神,说:“当然。”
依来对侍卿们道:“便在这里等候寡人。”众人忙不迭地跪下施礼。
茗吃惊地道:“不带侍从吗?”
依来鼻子朝天地道:“带侍从前往,如何能显寡人之射艺?又如何德泽四方?你若不敢,留在这里好了,他们自会护你安全……”
他还没说完,茗已大踏步向林中走去。依来咬牙切齿地想:“无礼之甚!不过……姿势倒也好看得紧……”
他们在密林里穿行,阳光钻出了云层,一束束射入林中。林间原本萦绕的雾气渐渐退散,那道流动的绿色光泽愈加明显了。
地上厚厚一层针叶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好象走在沼泽边的草甸上一般,很是舒服。
崇在心中偷偷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我感到……妈的,真冷!
茗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有同感,却听依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茗一惊,蜀王的感知之力还真不简单。她将崇藏在心底,展颜笑道:“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吗?”
依来被她的笑搞得头晕眼花,不再多问,继续赶路。他们没有再往上爬,而是绕过山头。高大的松木渐少,灌木荒草渐多。茗记得坐浮空舟来时见到那一面是万丈悬崖,赶紧几步追上依来的脚步,问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找鹫的巢穴。在悬崖上呢。我蜀山雄峻,有此猛兽也不足为奇。”
茗见他说话非要扯上蜀国之威严,忍着笑地,“你真的是蜀王吗?”
依来以威严地眼光看她,随即发现威严对她没用,不觉有些气馁地道:“你究竟怀疑寡人什么?”
茗笑嘻嘻地道:“没有。我见过随侯,也见过宋公,还有周天子的使者,他们都是白胡子爷爷了。没想到蜀王没这么小。”
依来站定了,脸色仿佛被狗踩到尾巴的猫,想叫却又不敢。如今周国只承认成都城内的蜀王,他偏安一隅,哪里有机会见到各诸侯王室?最多也只到过与周有隙的楚国,还是必恭必敬地进贡,才见到了楚之使臣令尹……
茗七岁时,曾有妖族五老会长老与随、宋等诸侯前来卜月潭会祭,并与周天子之使臣共聚。依来只看茗的眼神,就知道她所说非假。
他呆了片刻,举起弓拼命挥舞,大声道:“小亦能当大事!寡人有通天之志,统御天下之能,凡、咳咳、凡人哪能明白?咳咳咳!”
茗见他脸涨得通红,忙道:“我可没有小瞧你,你年纪这么小,便堪当大任,应该了不起得很,是吧。”
依来被茗忽硬忽软的态度搞得乱七八糟,恼火地:“你来蜀国做什么?”
茗差点脱口说出:“本来想去的是成都,遇到狂风才迫不得已……”好在及时改了口,道:“我听说蜀国物产丰富,蜀山冠天下,与昆仑互为伯仲,所以特来看看。没想到蜀王虽然年轻,也很有气势。”
“恩,你说这话,足见很有见识,不负寡人之望。”依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扯下筒口塞着的布,立时腾起一股烟。
茗捂紧了鼻子:“好臭!”
依来将竹筒远远地扔到一簇灌木后,低声道:“禁声……鹫闻到这味儿就快来了!”说着弯着腰,悄无声息的向一簇灌木摸去。
茗从来没有猎过猛兽,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也弯着腰跟上。待走近了灌木,依来做个手势,两人一起蹲下。依来搭箭上弦,却不忙着拉开,侧耳听着灌木后的动静。灌木后风声犀利,似乎已是悬崖。
茗的心砰砰砰地跳,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幕。幕从小就在山野之间奔跑、追逐、猎杀,若换了是她,一定非常高兴吧?茗轻轻叹了口气。
蹲了老半天,依来一动不动。茗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换一下姿势,轻声问道:“鹫大吗?”
“很大,很凶猛!世上七大猛兽,它亦位列其中!”依来郑重地道:“否则何能显我蜀国之威严?寡人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猎杀它了,前两次都被它跑掉,今日可不能轻易放它。”
“那……为何一定要来猎它?”
“寡人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依来说这话时,特意挺起胸膛:“即将真正继承王位,必须猎杀一只鹫……也不一定要杀死罢……总之必须得到它的尾羽,装饰寡人的权杖。你很幸运,女人,如果寡人今日猎到了鹫,自当封你……”他就此住了口。
“封我?封我什么?”
依来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含煳地道:“……自有封赏……别出声,小心惊动了它。对了!等一会若是寡人没有射中它的话,你记得一定要往林子深处跑。鹫很凶猛,但是体形太大,逃入林中就不易被抓住了。”
“好。那你呢?”
“寡人?”依来露出少年特有的忧虑神情:“如果寡人没有逃掉,跑吧!跑得远远的。别去找那些侍从和奴隶们,再来一倍的人也挡不住鹫。你躲起来,到了晚上再想办法下山,忘了寡人,走得远远的吧。”
茗呆呆地问:“非要忘了你,才能走得远远的吗?”
“恩。”依来一本正经地点头。茗见到他诚挚的眼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明白,便也跟着点点头。
山风咧咧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松树、松树上挂着的紫箩、灌木丛……唿啦啦,唿啦啦,松涛声从山下卷来,越过两人,继续卷上山头。阳光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照耀在两张相互凝视的脸上。不知看见了对方的什么而出了神,他们竟都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有彼此带着骄傲的神情,或者说,已经视对方骄傲的神情如无物了……
就在这时,灌木后传来噶的一声巨响,依来正与茗傻傻地对看,骇得往前一扑,却将茗扑在地上。
茗放声尖叫,紧紧抱住了扑上来的依来。依来脑袋埋入一片温柔的黑发中,放声叫道:“放、放手!我去……”
茗却死不放手,因为她心中正激荡着崇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快跑快跑!完了完了完了!崇惊恐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依来想扯开她的手,可是摸到如此柔滑细腻的小手,无论如何恨不下心用力拉扯。
他稍一犹豫,两人一起翻个滚在地,卡卡几声响,箭被一一折断。
一阵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抬头,向灌木丛方向望去——在那稀疏的松柏之间,有一事物正在徐徐上升。
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占满了数丈宽的松林空隙,竟看不到边。它那层层的羽毛颜色极之华丽,从上到下依次从深蓝变做浅绿,随着身体的摇动,颜色忽浅忽深,犹如活物。茗咕咚咽下口口水。
终于,它那两只巨大锋利的爪子露出来了,看得依来砰然心跳——近一百年来,已再无人能取得此爪。如果今天……
他下意识用力捏紧手,忽听茗放声尖叫,依来惊慌地跳起身,叫道:“怎么了?”
“你掐痛我了!”茗痛得眼泪汪汪。
“寡……寡人没想……”
“后面!”
依来不及回头,反手拉弓,突然一顿——三支箭都已折断。他迟疑的一刹那,身后风声大作,依来就地一滚,险到极至的避过一支锋利的爪子。
那爪子横扫过去,咯咧咧拉破几棵大树的树干。他一把扛起茗,猫着身向前纵出三丈,直到此刻,被那爪子挑到半空的灌木才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茗尖叫道:“你受伤了?”
“快跑!”依来将她一推,茗飞起老高,瞧得分明,骇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只巨大的鸟硕长的脖子闪电般钻入林里,向兀自呆立的依来当头啄去!
茗最后见到的是依来以手为刀,斩断弓弦,弓身猛地绷开,借力射向鹫头。下一刻,她滚入灌木丛后,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她在地上滚出老远,崇的根须四面射出,牢牢地拉住了她。
快!快去救他!
我们吗?崇哆嗦着道:那只傻鸟可成了精的,你难道没有感到它的气势吗?我……我可不行!
茗爬起身就向悬崖边冲去。崇叫道:“你想去送死吗?刚才那家伙也说了让你往林子里跑的!”
茗不管它,奋力分开灌木,谁知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依来与鹫都不见了,只剩一地的断木残枝。茗怔怔地四处打量,忽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头顿时一紧。
又来了!崇一面叫一面展开根须,正打算强行将茗拉回林子里,蓦地悬崖下刮上一股狂风,若非崇死死拉住树干,两人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狂风之中,大鹫伸直脖子,猛冲上天,在数十丈的空中盘旋,发出长长的嘶鸣。
茗眼泪夺眶而出,瘫坐在地,哭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见鬼!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又关你屁事啊?
茗使劲摇头,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伤心。崇想要使强,可它如今与茗身心合一,稍一动念,茗的念头便强横地插了进来,让它动弹不得。
崇鬼火直冒,伸出两根根须使劲抽打茗的脑袋,叫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哭丧?死了男人了吗?哎呀……”茗狂怒的念头重重压下,压得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忽听大鹫嘶叫一声,掉头又向下俯冲,崇眼睁睁见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向自己直插而来,差点昏死过去。
茗抬头看着大鹫,双目一寒。
大鹫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陡然掉头,打着旋向一旁的悬崖下冲去,砰的一声巨响,它的身躯重重撞在悬崖边。山体颤动,一大块岩石剥落,跟着它轰隆隆地滚下山去,掀起老高的烟尘。
茗闭上眼睛,心脏跳得几乎从喉咙里飞出来。大量气血涌入脑中,她再也撑不住身体,歪在地上。
你……你攻入它的魂魄了?崇浑身一轻,同时感到茗的精神迅速萎缩,这可不是好事,表明茗快不行了,刚才那次攻击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精神。不过那只傻鸟大概也受到极大震荡,就看它何时能恢复了。
崇的根须四面出击,缠上松木,借力拖着茗跑。
刚跑出几丈,又是一阵狂风卷来,刚才坍塌的许多碎石烟尘都被卷上了天。下一刻,地动山摇,那只鹫整个扑上了悬崖。
它大概还没从夺魂的震荡中彻底恢复,身体疯狂地抽动着,脚下的岩石跟着颤个不停。但它脖子太长,用力甩出,离茗只有三、五丈之遥了!它的眼里一片血红,不用想也知道正在狂怒之中。它那咄咄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崇所有的根须一软,徒劳地举起两根小根须,就要准备奋起最后的余力破口骂娘。
突然,鹫的脑袋猛地向一旁歪去,撞断数根粗大的松柏。却见一人从悬崖下纵上,手持短刃,狠狠插入它的脖子,正是依来。
可惜刃尖太短,鹫皮厚肉粗,竟没有流多少血。它身体一抖,伸爪就抓。依来猱身避开,鹫的爪子将坚硬的岩石拉出几道深沟,看得崇全身起毛。
依来扯着鹫脖子上的羽毛,爬上它的脖子,举着短刃一下下地猛扎。鹫拼命抓了几下都抓不到,尖爪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它再也吃不住痛,双翅一展,唿啦一下向空中飞去。狂风压得崇低下头,等到再抬起来时,鹫身已经高得变成了一个小点。
完了!完了!这下蚕丛王之后可要摔成肉浆了!
崇由衷叹息,继续拉扯茗的身体。突地全身一软,根须迅速收回。这种被茗完全剥夺意识的感觉熟悉之极,崇惨叫道:你究竟要怎样?非要陪那家伙一起死不成?
茗艰难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天张望。她没有等多久,天上那一点变得愈来愈大,动静也愈来愈猛,鹫向下坠落了!
它在疯狂地翻滚、挣扎、撕咬,发出骇人的怒吼,一圈一圈地周旋,羽毛满天飞舞,好象屁股烧起来了——想来依来也一定不好过。
崇听见山背后传来阵阵惊唿,既而砰砰声和惨叫声不绝,大概蜀王的侍从亲信们被在空中发狂的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往山下逃命。
鹫卷起的旋风吹得茗的衣服啪啦啦的响,可是崇感觉到她体内有股从未有过的力量,让她在狂风中亦稳如泰山。如果它的感觉没错,这股力量是从她手腕戴的那只手镯传出,而且还在持续加强……它打了个哆嗦。
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属于我的新的力量。
……不知道……那么,请随意……
天空中的争斗愈来愈激烈。在下方看不到依来,不过从鹫的叫声中可以知道他还在搏杀。
茗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不,不止是手心,她简直汗如雨下。有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手镯灌入身体,在百骸之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她拼命忍着……她要等待机会……
来了!鹫远远地绕了老大一个圈,开始向山头冲来。看来它挣脱不了,打算拼命了!
崇在茗心中拼命叫道:来不及了!如果鹫正面冲上山体,或是冲入林中,它也许会受重伤,但是依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它不会给你靠近的机会了!
它会。茗冷冷地道。
突然,崇感到茗全身一震,巨大的力量冲天而上,正向着山头坠落的鹫咕哇狂叫一声,身子翻滚了几转。它坚持着向前飞行了十几丈,终于支持不住,在离山头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掉头向下。
保护我!
妈的,我就知道!崇砰的一下展开所有根须,瞬间将茗团团围住。鹫眨眼间就冲到了面前,崇紧紧闭上眼睛。
一时间,它觉得身体飞起来了,却并不象寻常那样轻快,而是沉重的、甚至凝滞的,好象不是在悬崖边,而是在浑浊的水里一般。有股暖暖的力量托着它继续飞呀飞呀,它冒险睁开眼,见到了奇怪的一幕:它和茗平躺着慢慢往林子里飞,好,茗闭着眼,还算从容。
依来张开双臂双脚,象极了蜀山上的猴子。他顾不上蜀王之尊严而做出亡命向前跳的姿势,却仍往后飞。后面就是万丈悬崖,他的表情不可谓不尴尬。
巨大的鹫翻着白眼,以更可怕的姿势往上飞。
在他们中间,仿佛有一团力量骤然爆发,将所有人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推去。周围洋溢着一片光芒,崇看得傻傻的笑了。
它的精力迅速衰弱,不用想也知道茗已用尽了所有力量。它仔细算计,想到自己身后就是密林和灌木,当即心中一宽,昏死过去。
崇!我要到远方去了!
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哦!有很高很高的山,很多很多的人肉,很长很长的河流……
河流……河流是什么?
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呀!
水……你不怕吗?
不怕!崇,你知道吗?我跟一个不怕水的人订下了血盟呢……
那样就不怕水了吗?
什么都不怕,崇!我要去看宽广的天地了!
广阔的……天地呀……
……崇懒洋洋睁开了眼,差点伸个懒腰。
啊,这一觉真他妈的爽啊!天气也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得头顶上的松树摇啊摇……前面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崇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鹫。
啪!
茗狠狠一巴掌拍在肩头,掐灭崇想要发出的尖叫声,沉静地道:“好罢,便是这样。”
一旁的依来见她手按左肩,以为她要庄严起誓,赶紧也站起来面东而站,神色肃穆。
鹫扑棱一下翅膀,庞大的身体挤得周遭的树木啪啪作响。它脖子处的羽毛上兀自血迹斑斑,羽毛掉了不少,想来刚才的争斗吃了不少亏。不过依来浑身上下也没几块干净的地方。一人一兽恶狠狠地对视着。
“我以血赐你命,以卜月之祀赐你名,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疾!”茗说着咬破食指,念了几句咒,将血洒向疾的额头。血一沾上羽毛,立时腾起一股青烟。
依来退后一步,觉得某种奇妙的力量从身边划过。周围的树沙沙直响,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叶雨。
疾把头伸到茗面前,任她轻轻抚摩。茗道:“我与你同享此生。你去罢,从今尔后,若我召唤,无论千山之远,也必前来。”
疾咕咕叫了几声,徐徐而退。它退回到悬崖处,再深深看了茗一眼,翅膀猛地一扇,借势高高飞起。
它在山头之上盘桓两圈,才向上飞去,须臾便钻入云中不见了。浓云翻卷,渐渐向南而去。
茗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响神,一回头,正迎上依来的目光。依来赶紧转过了头。
“可……多谢你了。”
“寡人?”
“是啊。你,不是要鹫的羽毛么?”茗说着拾起一根疾掉落的羽毛,道:“虽然小点,可也是真的。拿去罢。”
依来不动,脸渐渐又红了起来。茗笑道:“若非今日有你这般勇猛的人在,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蜀国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如果……如果寡人有箭,早射它下来了!再给寡人一把长剑,也早要这畜生的命了!嘶……”
他半边脸肿了,嘶嘶地倒抽冷气。茗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很强。拿着。”
依来撅起嘴巴不拿,茗就拉过他的手,塞进手指逢里。依来出了几口粗气,手拿起又放下,放又拿起。茗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终于还是将羽毛放入怀里,沉重地道:“寡人……咳咳……寡人欠你一个情。”
“那么,现在就还我这个情。”
“恩?”依来猛拍胸膛:“你说!寡人无所不从!”
“从现在起,别在我面前称寡人,好象我是你的奴隶一样。”茗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没名么?我赐你名,就叫依来好了。”
“那……那好象是寡人祖上所赐的吧!”依来的脑子里又开始混乱起来。
“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愿意叫依来?”
“我……我叫……”
“那不就对了?来,依来!”茗笑厣如花,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不过今日也算有收获。哈哈,走罢,该下山了!”
依来愣了半天,眼见茗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林中,突地想起件重要的事,忙道:“等等!寡……我有个有趣的去处,你想不想去看?”
“到底是什么呀?”
“你来就知道了!”
依来拿着茗往山顶上爬,山路更加陡峭。茗爬得气喘吁吁,暗狠刚才一巴掌把崇打毛了,这会儿死也不肯偷偷推自己一把。
正爬着,茗突觉右臂一阵抽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依来忙道:“怎么,你受伤了?”
茗强忍疼痛,冲他笑笑,说道:“没有……疾不知怎么了,大概刚才跟你争斗时受的伤又开裂了,还好不严重。”说着坐下,不住抚摩手臂。
“你真奇怪。那只鸟不知飞哪里去了,它受伤你也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呐?”
茗但笑不答。过了一会儿道:“实在没力气了。算了,回去罢,若真有好看的,明日再来也行。”
依来听了这话,发着呆道:“你……明日还肯出来陪我么?”
茗笑道:“为什么不可以?你傻傻呆呆的样子倒挺好看的。”
依来脸上发红,踌躇片刻,忽地一弯身将茗扛在肩上。茗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依来发力向上爬去,一面道:“真的很有趣!你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茗看着下面陡峭的山势,吓得紧紧抱着依来的腰。她听见依来唿哧唿哧地声音,瞧着他脑后扎着的几根小辫子乱甩,觉得这家伙也挺有趣的。
忽然,那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又出现了。它在林中荡漾不定,仿佛游魂。
茗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一刻之后,依来终于爬上了一片平地。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茗怔怔地道:“这是什么?”
依来没有回答。他从侧面偷偷观察茗的神色,那个叫典的人说的果然没有错——她已经完全被水吸引住了。
平地周围的树参天避日,然而中间连杂草都没有一根,裸露出灰色粗糙的岩石。石上到处有斑斑的暗色痕迹,仿佛血色。平平整整的岩石中央,有一潭两丈见方的水。
茗一步一顿地走近那潭水。
水是绿色的,却不是因为有浮萍,也并非周遭树木的倒影。时值冬日,这口潭水却绿得象春水一般。那些林间的绿色的光便是从潭里发出的,可奇怪的是,光荡漾不定,潭中的水却平如镜面。
茗走到潭边,用一根手指试着碰了碰水面,一圈浑圆的涟漪立即从她手指触摸的地方缓慢的扩散开去,在潭边岩石一碰,又纷纷弹回。
水波于是相互碰撞、反弹,又各自扩散。茗只触了一下,水动得却象是有人在底下拼命搅动一般,愈来愈大,渐渐的,水波与水波之间激烈碰撞,哗啦啦地溅落,又再度涌起。
茗禁不住退后两步。水面很快如同煮开了般沸腾起来,一些水扑出潭口,扑到岩石上,顿时嘶嘶作响,发出一股陈旧的血腥味。
“这口潭……有什么东西么?”
依来听得心中砰的一跳,赶紧跑到茗的身后:“你瞧见什么了?”
“没……我只是觉得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翻腾。”
依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怕么?你的手好冷。”
茗摇摇头:“这潭水经常这样吗?”
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大量白色的泡沫涌出,发出汩汩的声音。依来拉着她退得远远的,说道:“不。寡……我……我也是头一次见它如此激动呢。”
“激动?”茗奇怪地道:“难道水里是人么?”
依来忙道:“不……我……只是觉得水很……你不觉得……啊,对了!你再来瞧!”
他拉着茗绕过潭。潭后是一片陡峭的岩石,两人顺着裂开的缝隙往上爬,没怎么费劲就爬了上去。茗再一次瞪圆了眼睛:一口与下面一般无二的潭。
“呀!”茗吃惊地道:“原来这口潭本来就在沸腾。”
“不。那只是下面那口潭的浪已经延伸上来了。”
“延伸?怎么可能?难……难道潭水是相通的?但下面的潭水为何没往外流?”
依来昂起下巴,两手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可是却忘了拿象征王权的黄金权杖和象征武威的箭,匆忙中改成抱着肩臂,沉静地道:“这是我蜀国镇国之宝。说来它们是相通的,可也并非真正的相通……你明白么?我是说……咳……也许只是想法相通罢了。一潭波动,三潭皆动。”
“三潭?怎么还有一口潭么?”
依来手一指,茗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同样一片陡峭的岩石,而岩石上传来的汩汩声之大,不用上去看也知道那里同样有口潭沸腾起来了。
这三口潭本不大,其后是茂密幽深的山头,林木遮天,是以外面很难见到。茗记起浮空舟在绕过山头降落之前,她曾隐约见到一片水色,现在想想,恐怕只是那道在林间荡漾的绿光而已。
依来见这位帝之后人都为这三口潭发起呆来,不仅为蜀国壮丽的山河而自豪,笑道:“你还不知道这三口潭最大的秘密呢!瞧!”
他从怀里掏了好几片疾的羽毛出来。茗奇怪地道:“我明明只递给你一片,怎会有这么多?”
依来神色尴尬,拼命摇手:“不……不是我自己拣的!你递给我的是一把羽毛,你自己不知道罢了……看!”
他将一片羽毛丢下。羽毛轻轻飘落,差点被风吹出潭,依来手忙脚乱将它抓回,跪在潭边,将羽毛轻轻放在水上。
咕的一响,羽毛瞬间沉入水中不见了。
依来虽然玩过很多次,仍然觉得恐怖,立即远远退开。当他看见茗脸上惊异的神情时,大是高兴,笑道:“没见过吧?连羽毛都浮不起呢!这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潭!”
“也并非独一无二……”茗喃喃地道:“西昆仑下有条河,宽三里,巨浪滔天,鹅毛不浮,名曰弱水。只不过除了弱水还,世上还真的再找不出这样的水了。”
依来听说原来还有比这三口潭大得多的河,顿时气馁。但听到后一句,总算挽回点颜面。他又丢了一片羽毛,看着它飞快地沉底,得意地道:“我敢跟你打赌,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潭里游泳。”
“赌什么?”
“哼,我蜀国物厚天下,人材济济,本王神武盖世、德泽八方……”
“等等。你想赌什么?”茗回头瞧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什么……赌什么?”
“你说,赌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此潭里游泳,那么赌注是什么呢?”
“我……我是说……对了!你还没真正看见上面那口潭呢!来来……”
“我说,”茗跨前一步,凑到依来面前,顷身向前,鼻尖几乎抵上依来的鼻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下去不能将头露在水面游一刻,那么从今往后,我就甘愿做你的奴隶,绝不反悔。若是我能,蜀王殿下便做我的奴隶,如何?”
“奴隶?”
“不错。如果谁赖皮,老天便要罚他做狗。”
蜀王殿下的血一下冲入脑中,大声道:“好!赌就赌!若你赢了,我甘愿为奴,绝不反悔!若你输了,哼,那可谁也捞你不起了!”
“那是自然。”茗笑着退后:“我若死了,便是你赢了。”
她笑盈盈地退到潭边,脱下外面从头罩到脚的衣服,露出贴身的衣服。依来看见她的裙子还没遮到膝头,露出的胳膊和腿又细又白,脸上又要烧起来。但是蜀国之王怎能示弱于人?依来于是尽力回想后宫的女人们,很中肯地评价道:“恩,尚可。”
“什么尚可?”
依来转过脸去,顿了片刻,突然又猛地转回,叫道:“你……你不会真的要跳进去吧?”
“当然!”
“等等!”依来惊出一身冷汗,想上前拉回茗,却又害怕反将茗吓进去,颤抖着道:“千万别跳!这……这潭可深不见底,一跳就真的完了!”
茗奇怪地道:“你不是跟我打了赌么?”
“打赌?呸!忘了那个什么赌吧!我……我……我可……”依来急得几乎跳起来,“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我的后怎么办?”
“什么后?”
“就是我的……哎呀!”
尖叫声中,茗跨上半步,咕咚一声没入潭水之中。
“啊!女人!”
依来飞身扑上前,谁知扑得太猛,眼见就要合身掉入潭里。依来骇得魂飞魄散,在空中拼命一扭身体,反转方向,终于狼狈地扑在潭边,只有两条腿落进水里。
他立时感到水中有股巨大的吸力把腿往下拉,拉得他腰也浸入了水里。三百余年来,这三口潭里死了多少祭祀的女人、孩童,依来不是不清楚,当即暴喝一声,脑门青筋突起,十根手指几乎插入石中,死死稳住身体,再一点一点往上爬。
当他终于爬出潭时,已几近虚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水对他的影响有限,一部分是累,大多是从小耳濡目染关于三口潭恐怖的传说吓出来的。
他喘了一会儿,翻身爬起,怔怔地看着已恢复了平静的潭,半响,眼圈红了。
“你……真他妈的……”蜀王殿下浑身哆嗦,手指着潭破口骂道:“连我的后你都要抢,啊?你……你……你他妈的也太……呸!”
他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咆哮道:“还给我!还我女人!我管你是不是老祖宗呢,抢我的女人!你他妈的还要不要宗嗣延续?你抢我的女人,我……我刨你坟头去!”
本已平静的潭水突然冒出大量气泡。依来吓得连退三步,见并没有水扑出来,才松了口气。
他气焰消了不少,见气泡汩汩汩地持续冒,便撅着嘴巴道:“怎么?你骂我啊?是,刨坟头的事我做不出来,可我他妈憋屈啊!老祖宗,你也得替后人想想啊?存嗣与尽孝,孰重?不若存嗣……”
蓦地哗啦一下,一个模煳的人影突出水面。依来双腿一软,扑通跪了,拼命磕头道:“老祖宗!老仙人!我的爷!后辈不孝泣血哭拜于祖宗面前,求祖宗……”
“喂,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了,以后只许向我跪拜,不许跪其他人,听到了?”
依来抬起头,只见茗懒懒地浮在水面,湿漉漉地头发梳到脑后。水流过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继续往下,流过肩膀、手臂,流过胸膛……仿佛流过一尊美玉,明艳不可方物。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来一直梦到这样的情景,可糟糕的是,梦中自己变成了一只趴在潭边的蛤蟆,就象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只有眼珠子随着茗转动。茗在水中又游了片刻,才爬出潭来,坐在潭边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的脸冻得飞红,却仍笑道:“好一潭水。蜀山天下幽,幽幽的便生妖孽呢。喂,你!”
茗伸脚踩着依来的脑袋:“听好了,以后只许跪我,不得再拜其他人了!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不打算做奴隶,想要做狗?”
依来浑身一颤,放声尖叫,猛地甩开茗的脚,转身飞也似地跳下岩石。听他在下面惨叫一声,却继续跑着,再一跳,下山去了。
过了良久,依来的惨叫声和冲过树林时发出的需需索索之声才消失不见。茗叹了口气,对伸出肩头,同样目瞪口呆的崇道:“下一次,我看要把他变成狗肉才行。”
“我们……可怎么下去?”
茗绕着潭转了半天,惬意地道:“啊……好久没游得这么舒坦了。既然下不去,我们干脆飞到天上去转转如何?疾!”
“喂,等等!”崇惊恐地叫道:“别这么随便御使有灵性的猛禽!它虽然与你血盟,却也不是你的奴隶,无事招它,可是要发火的!”
茗不耐烦地道:“连带我飞飞也不行,还有什么意思?疾,来!快来呀!带我飞着玩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