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铛铛!铛铛!”警戒钟声顺着青冥号上四通八达的传音管道传播,越远越尖,直至被尾部隆隆作响的冲镧声完全湮没。但是底舱的五个战斗舱室已经听到了声音,各自向下沉降了一丈左右,朝四个方向展开强力弓弩,各自进入戒备状态。

  它们象五只拳头,突出于坚实的着陆甲板外,担任戒备任务,直接面对来自地面的第一波攻击——这是基于缙山之役的惨痛教训而建造的。

  “现在的高度?”常吉士武扁问。

  “五里以上……”观察士兵很困难地估测:“云层太厚,不能释放估距缆绳,大人!”

  “释放的四组定风锚目前稳定中!高空风向未变!”

  “巡逻星槎回报——两里距离上目测有降雪!”

  “继续监视,保持距离!”武同术回头向武扁道:“大人,已到申时一刻,我建议本舰立即向左爬升。”

  “方位呢?我们距桫椤城还有多远?”

  右首的观察士兵报告道:“大人,施放定风锚的时候,本舰与桫椤城保持在七到八里左右距离,微风,风向东南。”他转头看了看指挥室中央的计时滴漏:“大概一刻……本舰当时两侧各展开三面定风侧帆,相信目前仍在该距离上。”

  一名传令兵跑进指挥舱室:“战斗星槎豚鱼号与桂鱼号已经做好离舰准备,风力正常,等候出舱命令!”

  “开启舱门,等待命令。”

  “大人。”武同术凑近了武扁,特意盯着指挥台下的陵勿,低声道:“属下认为,应以本舰安全为首要。如果入夜后被桫椤城发现我舰灯火,恐惹是非。是否……”

  武扁抚着平平的额头,迟疑道:“是么?你这么认为?”

  “大人!”武同术见陵勿双眼微闭,好象在睡觉,便跨前一步道:“依属下之见,不若上升到十里高空,监视下界,属下自带一队人趁天黑时登陆,先行观察打探……”

  陵勿忽地开口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做好接收的准备即可。”

  武扁立即道:“好。全员注意,方向,正前,快速接近桫椤城!传令常镧士,做好悬停准备。传令陆吉士,做好登陆准备!”

  “大人!”

  “庶吉士,准备与陆吉士一同登陆。”

  “大人,万万不可!”武同术不等武扁说完便大喝一声,全指挥室的人都惊愕地回头看他,他也不管,大声道:“大人请三思!登陆桫椤城,等于与蜀国宣战!大人是否有帝君所授与国交战之权利?”

  武扁的眼中露出一丝迟疑。陵勿笑道:“庶吉士大人似乎多虑了。本舰并非登陆桫椤城,只须接近城边的峭壁,坠下吊舱,接两人上来而已,哪谈得上开战这般耸人听闻之事?”

  “你住口!”武同术厉声喝道道:“本舰军务,伦不到你来插嘴!”

  陵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武同术狠狠瞪他两眼,续道:“大人,我族与地面诸国间势同水火,帝君曾下旨,非万不得一,不得擅自靠近任何城镇,高度也不得降到两里以下。若我舰骤然降临,诸侯惊惧,只怕周国就要以此为由再生战事!此人口出惑众之言,欲陷本舰于危难,属下以为当收而戮之,以正视听!来人!将他拿下!”

  指挥室的空气瞬间冻成了冰,所有的操纵人员都站起身来。武同术所言正确,象青冥号这样的大型星槎降临地面城镇,形同宣战,若非得到帝君的亲自授权,就是大罪。但武扁不开口,谁也不敢随便乱动。

  站在舱门的几名侍卫各自对看几眼,悄悄靠近了陵勿。武扁嘴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

  武同术握紧剑柄,对陵勿道:“你究竟是谁,敢在此胡言乱语,越礼而非!报上你的官职!”

  陵勿淡淡地道:“我的职责,恐非庶吉士所能知晓的。”

  武同术大步下了指挥台,喝道:“好!我先拿下你,待回到曜青城自然会请有资格知晓的人问你!”

  他手一挥,三名侍从立即上前锁拿陵勿。陵勿任侍从反剪他的手臂,但侍从要他弯腰,他却不肯,一名侍卫使劲将他一推,他踉跄两步,重重撞在指挥台上。

  一直沉默的武扁突然站起身厉声道:“放开他!”

  “大人!”

  “庶吉士,注意你的言行!全舰人员都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指挥!”

  武同术急得红了眼,指着其余的士兵和官员道:“大人请睁大眼看看!我们昼伏夜行,辗转数千里,冒险进入丛林茫茫的蜀国,危险有多大,大人不是不知道。为何我等连来此要做何事都不了解,却要听凭此人胡乱指挥?”

  他说着摘下头盔,大声道:“白昼公然凌其国都,此乃本族之大忌,恕属下绝不能苟同!”

  指挥室内所有人都跟着道:“请大人三思!”

  武扁慢慢地点头道:“好……好。我本想迟些再宣布,看来此刻便是时机了。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是帝君的命令!”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双手捧着举过头顶。武同术凝神看那玉,只见其上极简洁干净,没有任何装饰的云纹雷纹,然而正中极精细地刻着一条磐龙,龙首向右,象征武力。

  指挥室内立即响起息息哗哗的声音,众军士一起跪倒,行叩首大礼。武同术甲胄在身,亦费力地跪下行礼,心中大是惊异,因从来没有帝君的命令直接传到如青冥号这样等级的星槎上来,看来这一趟航行,恐怕肩负的事比之缙山之行尤有过之……

  陵勿本懒懒的,但见众人跪下,也扶着指挥台单膝跪下。

  武扁冷冷地道:“帝君已授我便宜行事之权。传令下去,从今日起,中断与曜青城一切联络,不再上报,也不得有消息传出。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武同术把脑袋埋得更低,颤声道:“属下等不知……”

  “意味着从今日开始,本舰将独立作战,所做任何事都与我族无关,直至任务完成!诸君必与我共进退,有贰心者,有怠慢者,有畏战不前者,有妄传言论者,军法处置!”

  众人重重叩下首去,齐道:“谨尊帝君之命,有不臣之心,军法处置!”

  武扁眼光扫过指挥室,见再无一人敢抗命,点了点头,郎声道:“传我的令,立即更改航线,目标,桫椤城!上升到六里高度,在那里等待日落。戌时一刻,全舰强行压制!传令底舱,做好迎击准备。豚鱼号与桂鱼号准备离舰,策翼突击!庶吉士,立即着手登陆事宜,等候命令!”

  他说一句,便有士兵大声答应,匆匆跑开。武同术重重磕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准备!”爬起身,与两名侍从匆匆走出指挥室。

  指挥室里重新活跃起来,众人纷纷返回岗位,观察情况,协同各舱室人员,大声汇报。陵勿瞧了一阵,转身走出舱门。

  他刚转过一个拐角,青冥号星槎向右急速大转弯,舰身向左剧烈倾斜,他拉着墙上的扶手,耐心等候。

  不远处两名低级士兵正在搬运器械,没有看见瘦小的他隐身在阴影中。其中一人面色苍白,对另一人低声咕噜道:“真的,我连着两天都梦到死尸,真可怕!”

  另一人笑道:“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没上过北冥战场。”

  那人道:“你不明白,那死尸是活的……见鬼,我都不知该怎样跟你说……”

  陵勿正色道:“舰上不得言讹传谣。”

  那两名士兵闻声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位文职官员,忙躬身行礼。转向没有持续多久,星槎又恢复了平衡。随着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尾部和底部的冲镧依次打开,隆隆的震动声中,舰体开始缓慢爬升。

  陵勿道:“走罢,可别被常吉士听到了。”

  那两名士兵连声称是,提起器械匆匆走了。陵勿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发了一会儿愣,才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急,有人叫道:“停下!”

  凌勿刚回过身,胸口一紧,被武同术揪住了衣服。武同术人高马大,相比之下陵勿好似半大的小子,被他轻轻一提就双脚离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武同术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抽出长剑,各站住走道的一头,大声将走道里目瞪口呆的士兵们赶走。

  “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常吉士听话,我也不管你是怎样骗到帝君的信物,在这里谁也别想随意妄为!”武同术单手捏得陵勿一丝气也吸不进去,看着他的脸逐渐憋红,冷冷地道:“比起你那鬼鬼祟祟的任务,我们宁可堂堂正正的战斗!懂吗?”

  他手一松,陵勿摔倒在地,大口喘息着。武同术蹲下来,轻蔑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道:“我会亲自下去,任何事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你若要做出什么有辱我族之事,我绝不会留情,记住。”

  他起身拂袖而去。侍从跟着他匆匆跑过走道,盔甲悉悉唆唆地响着。

  陵勿又过了老半天才撑起身体。他不去理会拐角处的窥视和窃窃私语,拉好被扯乱的衣服,低声自言自语地道:“大哥,巫劫很强吧?呵呵……你可得先撑住才行。”

  尽管冲镧全开,但庞大的青冥号星槎仍然花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爬升到预定高度。这期间,山头上方的云层逐渐变淡,最终被从北面刮来的风彻底吹散。

  苍苍茫茫的松林之下,黑色的桫椤城升起了一缕孤烟。炊烟又细又长,从天空中看去,好象有万里之遥。

  傍晚很快来临了。西边天空一片火红,越往东越淡,渐渐由红变成澄蓝,既而墨绿,直至青黑。若是看得久了,总觉得天空要向东面倾倒似的。

  依来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茗从山头上背下来。第一名跑来扶他的寺人被杀头,原因是弃主不敬,第二人被大噼,“尤尾于人后,殊可恨”……后来见寺人们纷纷逃遁,他才愤恨地大赦天下。

  茗已经醒了过来,但一直不说话,双目呆滞。依来猜这多半是被“佞”控制后的反应,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命人立即将她送到后宫里。怠来三器用布包了,一并放在她身旁带走。

  片刻,寺人们才送来另一乘乘鸾,抬着依来向桫椤城走去。还未进城,大祭尹和大令尹已匆匆赶到。依来喝令乘鸾停下,问:“今日究竟何事?寡人前脚离开,后面就要翻天了么?”

  大祭尹道:“大王,此事殊为可异。据老臣查知,今日已时三刻,密报说有巫人在城内,臣命人搜查,不料巴人聚居的地道内突然发生异动,波及全城,一片山崖因此坍塌,地道大部分也被巨石封闭,死亡之数目前还在计略之中。”

  “为何会发生异动?”

  “这……老臣还未查清……此事怪异,几近于妖,我国起自伟大的蚕丛之王,历经千年,然如此之事,确实未尝有闻……老臣已在监天台焚甲卜之,先王庇佑,相信就快有结果出来。”

  依来几根指头在扶手上敲得咯咯作响,半响,忧心忡忡地道:“大祭尹觉得,是否寡人祭祀先祖……有懈怠不敬,甚而至于忤逆不孝之处吗?”

  他心想:“先人,我……我可是送了美人给你,你自己没收下,这可不能算做忤逆……是,是取了你几件宝贝,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而至国运衰败,不拿出来一振声势,开疆扩土,难道真要看着桫椤城塌了不成?”

  大祭尹哪里知道他刚才差点就撬了祖坟,因祭祀之事是他的职责,一时汗出如浆,跪下颤声道:“大王何出此言!大王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治国无不尽力,而受万民之景仰;祭祀无不用心,堪称千秋之楷模!老臣怀疑乃是那些巴人做遂,才遭此天谴,况且此事也并非如何了得,区区一片山崖,住的亦都是各地来的贱民,不足为大王所忧也!”

  依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先祖们好好的就是寡人之福。我看……再增三成祭物,都由你来安排。大令尹,城中骚动,你是如何制止的?”

  大令尹道:“大王,骚动之事实乃由异动引起,主要是那些不识大体、不尊王道的巴国贱民们。老臣已下令紧锁城门,沿街盘查,如今已锁拿了一百三十几人,都押在城南。老臣定当一一查来,请大王放心。至于塌陷之处,严禁军民人等不得靠近,待大王沐浴三日,祭祀先王后,再做定夺。”

  依来道:“恩,你办事,寡人很放心。不过现下别忙着管那些贱民了。传令下去,全城戒备,把寡人的火龙炮统统搬出来,宫殿外安两架,其余安在城墙上!”

  大令尹吓了一跳:“大王,对付贱民用得上火龙炮吗?”

  依来瞧着渐渐黑暗的天幕,冷冷地道:“不是贱民,是天上的东西。你去准备吧,多准备火石、木柴,听我的号令行事。寡人的浮舟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名寺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大王……浮舟焚毁严重,恐……恐仍需数月才能完全修缮……”

  依来道:“你去传令,每三天杀一名工匠,看杀完前能不能修好。”说着一跺脚,乘鸾摇摇晃晃继续向城里行去。良久,还能听见依来大声吆喝道:“去!叫孩儿们都精神起来!他们竟敢从天上来……这些没礼数的贱人!那就让他们尝尝我千年蜀国的神威吧!把鼓都敲起来!号都吹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睡!每家每户屋顶都要有人,点起火……”

  大祭尹问大令尹:“大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所以迷茫啊!天上来的东西?”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可是只这么片刻功夫,天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了,只有呜呜的风声唿啸,从北面刮来,带来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冰寒之气。

  大令尹缩缩脖子,喃喃地道:“这天黑得……桫椤城真的有难了么?”

  经过下午的大肆搜捕,桫椤城内所有的巴人商贩、马夫、甚至奴隶统统被圈禁在城墙下靠南的一角,挨个查问。城楼上灯火通明,大批工匠正咚咚咚地组装着火龙炮。一队队士兵举着火把在街道上来回巡逻。有人沿街大声宣读蜀王之命,各家各户必须燃起火烛,通宵守侯……

  巫镜在第一次搜查之前就用金子砸开了一间民房躲藏,倒也有惊无险。等到天黑了,他偷偷溜出来,展开两道禁制隐蔽自身。除非附近有开天眼的高手,或是妖族有“木视”之人,旁人看到他只当是堆柴火。

  他慢吞吞地蹭过小巷,出了市集,沿着一条小路向城边的峭壁摸去。期间遇到两、三队人,他呆站着不动,轻易就蒙混了过去。

  天黑得象锅底,离灯火通明的主城越远,就离高愈百丈的悬崖越近。巫镜看不见,耳中又充满了呜咽的风声,不敢托大,几乎是四肢着地的爬。正爬着,突然手下的岩石一沉,跟着向下滚去。

  夜风犀利,隔了片刻才听见砰的一声,石头撞到突出的岩壁上,又哗啦啦地带下去一片碎石。

  巫镜往回退了几步,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道:“好……妈的总算到了……见鬼,为何我会听那个女人说的话?”

  前方漆黑一片,下方很深很远的地方唿啦唿啦的声音不绝,那是崖底的森林的声音。他等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禁暗骂自己太蠢了。好吧,他来这里本也不指望得到那女人的帮助。

  现在必须想法先逃出去,否则总会被蜀王搜到。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绿萝,刚画了一半,从崖下刮上一阵岚风,吹得符文一下窜入天空不见了。须臾,数十丈的空中闪烁了一下。

  “该死!”巫镜又掏出一张绿萝,按在石头上画。悬崖下的风越来越猛烈了,他不得不匍匐在地……该死,风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上升……

  巫镜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刚把头伸到崖边,一根粗大的铜柱突然从黑暗中突出,直向脑门插来。

  巫镜本能地一缩脖子,差点缩回肚子里。那根铜柱离他脑袋一尺来远的地方掠过,随即盘横上升。

  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柱头上的一个细微标志。他不敢置信地拼命往后爬,一面大叫道:“老家伙!”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喊话,绞杀号浮空舟庄严地从悬崖下升起,数根侧翼晃动,发出咯咯咯、啪啪啪的声音。它带起的风吹得蔓草纷纷倒伏,巫镜站立不稳,连眼睛都睁不大,只能勉强眯着看。

  它迅速越过了小土丘,顶上竖直的主帆和三张向一旁略微倾斜的辅帆均已打开,六根定风绳绷得紧紧的,将辅帆拉得侧面受风。辅帆鼓得浑圆,保证船在如此狂乱的风中也保持平衡。

  “喂!绞杀号!老家伙!这里!”巫镜跳起身,拼命挥手。

  绞杀号在他头顶十几丈的空中盘旋着,船头慢慢侧向灯火通明的桫椤城,船头下方突出的铜制冲撞犄角映出了远处桫椤城辉煌的火光。

  巫镜跟着它跑了一段距离,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一定是桫椤城士兵们也发现了绞杀号,过来查看了。他急出一头冷汗,拣块石头狠狠砸在船腹。然而风声如此大,船内的人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绞杀号在继续转着圈,桫椤城的士兵却越跑越近,巫镜发狠画了张符文,往空一抛,“砰”的一下在绞杀号侧腹爆炸。

  巨大的力量让绞杀号船身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向一侧歪斜。船上的人立即有了反应,数张侧翼转动,船身向左转向,试图重新找回平衡。

  巫镜追着船身,向船头的晶石窗户拼命挥手:“这里!我在这里!他妈的瞧我一眼啊混蛋!”

  绞杀号船头一埋,又迅速拉起,重新恢复了平衡。靠近船尾的地方打开了一扇小门,一根绳索迅速垂下。巫镜一把抓住绳子,绳子末端根木棍,他赶上几步,纵身熟练地跳上木棍。

  有个扎着一头小辫子的脑袋伸出小门,巫镜挥手叫道:“老四,收啊!”

  老四笑嘻嘻地道:“你往上爬吧,绞盘坏了。”

  巫镜怒道:“去你妈的!快点,蜀国士兵追来了!”

  老四笑道:“我就没瞧你爬过,我就想瞧瞧,来来,你那百十来斤的肉也往上蹿蹿……”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破空传来,黑暗中火星闪了两下,老四看得真切,却是巫镜拼死用蚕丝铜臂挡下几支羽箭。

  巫镜破口骂道:“死老四,我要活剥了你!”

  老四回头喊道:“风紧!快扯啊老大!”边说边拼命转动绞盘。羽箭一支接一支射来,其中一支差点射飞巫劫的耳朵。

  老家伙侧头看了看风向,大声宣布:“准备侧滚,老二,把船头给我压下去!”

  绞杀号左首两扇侧向辅帆啪啦一下弹出船体,立即便被狂风吹得全开,船身在这一巨大拉力下骤然向右翻滚,但老二早操纵主翼压下了船头,船身终究没有翻转,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向右下方坠去。

  右下方的蜀国士兵看着巨大的浮空舟当头砸来,均是大惊,其中一些人抱头就跑,另一些扑在地上放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放箭?

  浮空舟在离地不到十丈的距离重新调整了侧帆和主翼,下降的速度顿减。这当儿巫镜已经被连扯带拉地拽上来,老四大声道:“后舱——安全!”

  “右翼压下!左翼提上去!”

  “侧向滑翼已经顶到头了!底舱有巨大风压!”

  “前舱拉起来,后舱放底,老家伙还在等什么!”巫镜来不及爬起身就叫道:“让我们离开这里!”

  “我在等山崖下那道风……来了!我们走罢!”老家伙大声宣布。心领神会的老二猛地一提主翼,老三放了定风弦绳,老四张开所有尾翼。

  绞杀号在离地三丈的高度猛地一震,跟着船头在尾部全面压风的抬力下急速提升。船身发出可怕的木绳绷紧的声音,横扫出四、五丈远,撞塌了一片土墙。

  在蜀国士兵哭爹叫娘声中,它在塌了的土墙上来回磨蹭两下,屁股又挤断两棵小树,终于快速上升,一瞬间就蹿高二十几丈,钻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好吧,说说看。”巫镜两手叉腰,神气活现地道:“那笔生意如何?”

  “我亲自出马还会跑了?”老家伙一边调整着浮空舟的行进姿态,一边得意地道:“曾国已经允诺,我们有多少钟他们就收多少,价钱就按这次的算。”

  巫镜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其实我早算准了他们会全盘照收的,这笔买卖我可跟了半年了!钟呢?燕国那边有消息过来吗?”

  “工匠有的是,就是这一次的老师傅带头。不过据说赤铜最近不大好弄,徐、扬二地因年前的洪水,现在铜脉还未完全恢复,可能要等来年了。还有,黄钟管长九寸,但是燕国的一尺比曾国略大一寸左右,所以我已经定了两套曾国律管,年后就送到燕国,以规尺寸。”

  “恩,这样最好。不能等久了,曾侯性子急噪,我不能失去这笔大买卖。”巫镜皱眉沉吟道:“记得年前在鲁国收过一批废了的钟,又收过随国和郑国的兵戈,想办法把这些送到燕国去冶炼了造。还有,下个月必须去一趟陈国,把我们在鲁、蔡、虢、埫的马队都拉过来,我们有大买卖要做呢……喂,这是往哪里去?”

  “离开桫椤城呀,这里乱糟糟的。”

  “等等!降下去,降到悬崖下方去!我还要接一个人!”巫镜赶紧走到前面,望向窗外。

  他们已经越过了桫椤城上空,周遭一片漆黑,只有左下方的城仿佛燃烧起来一般。

  “悬崖下方?森林里吗?”

  “不!就在悬崖下十丈左右……见鬼,你降下去啊,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

  绞杀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向着桫椤城的方向俯冲下去。船身迎着风往下降,到处都在咯咯咯的响,所有的人都抓紧了离自己最近的铜环稳住身体。这样的铜环到处都见得到,它们被牢牢嵌入船壁,以备船身剧烈翻滚时稳住肢体所用。

  巫镜回头瞧了瞧昏暗的船舱,满意地道:“恩,看来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还算对得起绞杀号……见鬼!谁在哪里?”

  他回头厉声喝问。只见船舱末端——按照绞杀号奇怪的风俗,尽管船小得只有一个舱室,但是左边要被称做左舱,右边被称做右舱,以次类推,那里应该叫做尾舱——舵的阴影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瘦小的人。

  巫镜用眼角数了数,老家伙、老二、老三、老四……那么这人是谁?刚才上来时匆忙,竟没有看见他。

  老家伙叹道:“老大,你上船来只顾着问买卖,难道对我们竟然能在你眼皮底下冒出来一点也不吃惊?”

  “哦!”巫镜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哦!对!活见鬼!你们差点把我穿在冲撞犄角上带走,我正想问呢,这是谁的主意?”

  老二对多出来的那人道:“去吧,你不是要亲自求老大收留的么?过去好好说。”

  那人听了,抓着一只只铜环向前舱挪来。他全身都缩在宽大的布后,舱内灯火又暗,巫镜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伸出袖子抓着铜环的手又白又细,好象葱杆。

  “喂……”巫镜不知为何莫名的慌乱,用手肘戳着老家伙:“未经我的允许,天大的事也不许别人上船,这是规矩!”

  “但人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你,蜀山黑灯瞎火的,我没理由拒绝吧?”

  说话间那人走近了,伸手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精致的小脸。脸上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嫣然笑道:“见过老大。”

  巫镜和那人瞪视良久,才艰难地转头问老家伙:“她……怎么上来的?”

  “说来话长了,”老家伙得意地道:“你不是让我们先到成都么?可是我留了个心眼,我们偷偷跟着你,哈哈!”他和老二老三等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我是在问,为何她会在船上?”巫镜使劲按着天灵。

  “哦,当然,这可正是精彩之处!那场暴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有缙山上的风暴之眼大,对不对?老三说你们的船完蛋了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呢,哈哈!”

  “哈哈哈!那船可真的……”

  “行了,闭嘴!”巫镜一拳砸在柱子上,咆哮道:“我在问,这娘们是怎么上来的!”

  船里沉寂了片刻,老家伙试探着问:“怎么,她难道不是你新收的伙计么?”

  “我新收的伙计?”

  “是啊,不然她怎么能在后山找到我们,并且知道你会在天黑后在这片山崖上等?我说,我们来的可真及时,不是吗?”

  文锦笑道:“老大……”

  “别叫我老大!”巫镜转身对老家伙喝道:“老家伙,亏你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还被这嫩丫头给骗了!你可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在追我,别说昆仑山,单是这一年来做的买卖得罪的人就够我死十次了,怎么如此随便就着了道?我才不管是谁呢,敢撵着来咬我屁股,我就给她好看!开了舱门,就这儿给我扔下去!”

  老家伙跟老二都没说话,老四吱吱吱的长声怪叫,嗖的一下抽出贴身的小剑,站定了那文锦的后路。

  老三瞧瞧文锦,又瞧瞧巫镜,莫名其妙地道:“丢下去?怎么,不是兄弟吗?不是她带我们来找你的么?”

  “鬼才跟她是兄弟!”巫镜恶狠狠地道:“最后问你一次,为何要想方设法要接近我,是谁派你来的?下面可是万丈悬崖,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

  文锦在巫镜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后退半步,强笑道:“老大,小女子听闻老大周游列国,所赚百倍之巨,心中倾慕已久,是真的想跟着老大闯荡一番。”

  “哗啦”一下,巫镜拉开了尾部舱门,老四抓住文锦的手臂,把她拽到门边。巫镜大声喊道:“向下,两丈!稳住!你,自己跳吧,几丈高,摔是摔不死的。”

  “老大……”文锦看着几丈之下的地面,浮空舟扬起的风将荒草吹伏,露出坚实的岩壁,惨白着脸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小女子断无贰心……”

  巫镜叹了口气。

  “你们就听凭他狠心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么?”文锦眼泪汪汪地向舱内几人喊道。

  老三看看决心置身事外的老家伙与老二,又瞧瞧惟命是从的老四,再瞥一眼面无人色的巫镜,蹲下来叹道:“丫头,我就直说吧,这船是老大出资,花了两年多才修建而成,说到底我们也就是一帮工,哪里说得上话?你下去罢,以后见了面,大家还是朋友……”

  “好……好!我文锦虽然瘦弱,却也不是磕头乞求之辈!”文锦愤愤地抹去眼泪,点头道:“我下去便是!你,你记着,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闭目抹泪时,巫镜突然一怔,只觉似乎以前曾经见过这张脸,然而仔细想却又完全记不起来了。文锦拭完了泪,定睛看他,他立即收回神来。

  “我现在就有事相求呢,”巫镜大风大雨过来,哪里把这死丫头的把戏看在眼里?说道:“我求求你,快滚吧!”

  文锦手一松,纵身跳下,狂风吹得她的衣服飘扬,带着她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在地上滚了几圈,外衣摔开了,露出双修长洁白的腿。

  她很快站起身,用手压着随风乱舞的头发,叫道:“我的琴!把琴还给我!”

  “琴?”

  老四赶紧从后舱抱出来文锦的琴。巫镜他看准了文锦,用力扔去。谁知风刮得厉害,带着琴向悬崖外飞去。

  文锦拼命跑上两步,往前一扑,半边身体都扑出了悬崖,终于抓到一根捆绑琴身的带子。老三老四同时吹了声口哨。

  文锦抱着琴爬起身来,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巫镜。巫镜大声吼道:“喂!你还想上来吗?”

  文锦点点头。

  巫镜砰的一声关上了舱门,大声道:“走!继续向前,绕到悬崖下方去!妈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女人不坏事的!”

  老二偷偷凑到老家伙耳边道:“大哥,就这样?”

  “还能怎样?”老家伙慢吞吞地道:“这船是他的……”

  “可……”老二朝一侧的窗户看去,绞杀号正快速向前,但仍能看见十几丈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咽口气道:“我觉得她其实不错……真可惜……”

  “可惜?你以为那丫头简单了么?”

  “什么?”

  老家伙还没回答,左侧的风声骤然猛烈,原来绞杀号已经没入悬崖之下了。从崖底刮上来的风和天顶压下的风乱成一团,绞杀号船身剧烈抖动着。巫镜站在一扇窗户前观察漆黑的岩壁,大声道:“稳住!高度就保持这样,继续往前!”

  “老三,稳住定风弦绳!把左侧的辅帆全部收起来,右侧保留两支,我们横着走!老四,风太大就把尾帆也收了,总之要保证船头向下压,离峭壁至少五丈,懂吗!”

  老家伙喊一句,老二等人就大声答应。他们共同协助已经多年,老家伙领个头,就知道各自该做什么,在狭小的船舱内纵来跳去,操纵绞杀号紧贴着桫椤城下高愈百丈的悬崖行进。

  巫镜看了一阵,回头笑道:“瞧吧,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默契。娘们儿知道什么?她们除了奶孩子就是坏事!”

  除了老四跟着咯咯傻笑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

  巫镜干笑两声,又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做想。我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就越需谨慎。如今国相讨伐,愈演愈烈,虽周天子不能禁。各国对往来奔走之人也愈加警惕,除了商国后裔获准行走各地外,其他人随时有可能被怀疑是细作。所以我一再要求低调行事,不要声张,更不要随意扩大……你们相信我罢!好了,就在这附近,稳住!”

  巫镜顾不上船身颠簸,拉开后舱门,冒险地探出半身。这一片就是白天坍塌的巴人地道,绞杀号的灯火照亮了光秃秃的岩壁,岩壁上有一排排窗户模样的黑唿唿的洞口。老家伙早听说桫椤城下巴人“凿穿山壁以为居”,今日才真正见到,不觉心中凛然。

  巫镜观察半天,算好了大致位置,回头道:“老四,瞧见那个洞口没有?想法子送我过去!”

  老四探身出去,手臂上的“源”纹发动,一根藤蔓刹时飞出,越过数丈远的距离,穿入漆黑的洞口。老四翻着白眼,手摆来摆去,喃喃地道:“满屋子都是石头……见鬼……好了,我想我找到地方了……”

  他退到舱内,将藤蔓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巫镜拉拉藤蔓,感觉还比较牢固,回头对老家伙道:“把船驶远点,别给蜀国人发现,等我的消息。”

  “你要做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吗?”

  “你的本事是驾船,要拼命就别来累赘了!我得去救一个朋友,还不知道救不救得上来呢……”巫镜叹一口气,开始掉着藤蔓向悬崖爬去。

  老四叫道:“哦……妈的!你可真不轻呢!啊!小心,风大起来了……真他妈的……”

  老家伙一直注视着巫镜艰难地爬入洞口,才吐出口气。他知道巫镜生性懒惰,若要他如此舍命去救,对方一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忽听老二道:“大哥,有麻烦了!”他赶紧走到前面:“怎么?”

  “头上有东西过来了……大家伙!”

  老家伙听了片刻:“是大家伙。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很大的鸟?”

  老三发出水术,瞬间灭了船内所有的火,和老四凑了过来,四个人一起侧耳聆听。须臾,老家伙突然浑身一震,低声道:“是冲镧!”

  “云中族的星搓怎么可能飞到桫椤城来?”

  老二沉吟道:“虽然很奇怪,但确实是冲镧特有的喷射声……浮空舟可没有这样尖锐的声响。等等……好象还不支一架,我好象听到……五……六艘星搓的冲镧声。”

  老三也慌了:“怎么办?是冲我们来的么?”

  “不清楚……不过这样黑的天,他们不可能降得接近山崖。听好,往下沉三十丈,尽量靠近悬崖,我们在下面等老大!”

  绞杀号无声地转了半圈,收起所有辅帆,干净利落地一头扎下,瞬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它离去后一刻有余,刚才那群蜀国士兵才终于追来,然而峭壁之外一片漆黑,仿佛什么也未曾真正存在过。他们正自张望,忽然听见身后城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心中都是一惊。那是蜀王的号角,通常意味着大事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