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祭:缚恶 三
石秋瞳的许诺十分简单:“放心吧,怎么混进去,我会替你安排的。”这话说来容易,云湛却想不到她会怎么做。他也懒得费心,与安学武分手后,慢慢踱回居所,这里离他的事务所只有几步之遥。
云湛的游侠事务所开在一条被称之为“游侠街”的街道上,这条街位于南淮城的城南,略偏东一些,狭窄而泥泞,房屋皆老旧不堪,挤满了自称为“游侠”的那些人。后来有人总结说,所谓游侠,大概就是游手好闲成天到处游荡的人。在如今这个街头打架都能成为新闻的和平时代,游侠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勒索、恐吓、追踪、替妻子寻找失踪的丈夫、替遗产继承人调查竞争者的丑闻之类琐碎小事。
这时候夕阳已经坠下,夜色中的南淮慢慢点亮了灯火。这是夜的南淮,与白昼忙碌奔命的南淮截然不同的另一座城市。其他的游侠们早早关了门,拿着自己的微薄的收入除去享受去了,云湛却还得先去检查一下,自己被绑走后,门有没有被石秋瞳的宫女关好,尽管那个房间里压根没有值钱的东西。
门关好了,上了锁,钥匙被放在门上方的一个墙洞里,看来这位宫女倒是蛮熟悉云湛的风格。但当他开门进去点亮蜡烛后,多年练就的敏锐感觉却让他很快意识到,有人碰过他的东西,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刻意夹在抽屉夹缝里的一根头发,如果有人拉开抽屉,那根头发就会落到地上去。
现在头发就在地上。会是宫女干的么?云湛拾起头发,想了想,认为不像。石秋瞳对自己知根知底,要的只是把自己抓进宫去,绝不会去动其他东西,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只有对自己不了解的人,才会做这等无用的搜查。
他把头发夹回抽屉,慢吞吞下了楼,向着城中走去,他肚子饿了,需要觅食。自从十六岁那年离开贵族的家庭后,他虽然多经困苦,但始终还是有一样东西没学会,就是做饭。
“人生苦短,不能把生命浪费在无谓的琐屑上。”云湛说得煞有介事。
“原来你的生命也曾经‘有谓’过……”他的损友姬承嘀咕着,“说白了还不是总到我这儿来蹭饭吃。”
但眼下,云湛已经被忍无可忍的姬夫人扫地出门,只能自己掏腰包去城里吃东西。石秋瞳毕竟太了解他,但他的预付费少得可怜,让他无法挥霍浪费,更可气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整顿市容了,这一天晚上,那些云湛早就光顾熟了的小摊都没有开张。所以最后他好容易猜找到了一个小面摊,捧起一碗烧肉面呼噜呼噜吃起来。
面摊老板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一个羽人么?怎么会那么能吃肉呢?”
“多吃点肉,才有力气拉弓。”云湛回答。
“拉弓?做什么?”老板有点纳闷。
云湛放下面碗,懒洋洋地捋捋头发:“你的面摊背后那栋小楼你看到了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到呢?”
“那么小楼里藏着的人,你能看到么?”
“人?我可没有千里眼。”
“我有。现在这栋楼的二楼左数第三个窗口后面,就站着一个人,我打算射他一箭。”云湛摸了摸背上的弓。
老板还没来得及说话,从云湛所说的那个窗口忽然传来一声低喝:“看招!”
云湛没有动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寒光一闪,一支短小而锐利的弩箭擦着他的面颊飞过,钉在了桌上。面摊老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膝撑地,两手在地上乱抓,似乎是要爬起来,云湛却偏偏在这时候动了起来——他一个箭步跨上去,抓住了老板的手腕。
“你,你要干什么?”老板很吃惊。
“那支箭无意伤我,你也无意伤我,但要是被你的绳索捆起来,那就不好看了。”云湛手上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放开对方时,自己的指缝里已经夹住了一根细细的绳索。这根绳索的一头带有绳圈,缠住目标时能迅速收紧。
老板苦笑一声:“看来石爷想要你为他效力,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我还是没想明白,你能注意到楼上的埋伏不足为奇,能发现他射出的箭只是吓唬你一下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能看穿我?我曾在亲王府做过多年的厨子,做出来的面绝对地道,不会有破绽的。”
“就是因为过于地道了,所以你才露了陷,”云湛把绳套交还给他,“你其他地方都装得很像,甚至面的味道都调得很好,但显然从来只是替有钱人做饭,而没有当过面摊老板。任何小本经营的小摊像你那么舍得放肉,早就赔得精光了。”
“你以后要是还卖面,我天天来光顾你。”他补充说。
石隆的大名,云湛一直有所耳闻,等到石秋瞳向他讲述过当年的传位之事后,这个人的形象已经大致在他头脑里勾勒出来:一个粗鲁的、暴躁的、自以为是的武者,与其说像一个显赫的亲王,不如说更像一个黑帮头目——面摊老板“石爷”的称呼就是明证。此人对石之衡没有传位给他大概一直心怀不满,所以应该是个满眼闪动着嫉妒光芒的肌肉纠结的老头子,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周围跳动着阴森森的火把,无数怀抱鬼头大刀的恶汉在厅堂里站立,随时准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拖下去砍掉脑袋……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等真正见到石隆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想象全都是错误的。石隆在自己的画室里接待了他,云湛走进去时,他正在挥毫作画。云湛摆摆手,制止了带他进入的面摊老板的通禀,轻手轻脚走到石隆背后。面摊老板犹豫了一下,居然听之任之。
石隆正在画着一个女人。云湛对书画几乎没什么研究,但一张女人的脸蛋是美是丑,还是能看出来的。石隆笔下的这个女子,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从那细细勾勒的五官线条和身形可以看出,实在是冰肌玉骨的绝世美女。
“这个女子怎么样,云湛先生?”石隆头也不回,原来早就注意到了云湛的接近。
“很漂亮。”云湛真心实意地回答。石隆叹了口气,放下笔:“果然如此,人总是有美化过去的倾向。我的亡妻从来都不是一个美人,但不知怎么的,我每次下笔,总是不知不觉把她画得十分美丽,为了追求美而失去了真,就画技而言,算是坠入魔道了。”
他摇摇头,很有礼貌地说,“太过专注,怠慢了云先生,快请坐。”
喝茶的时候,云湛细细打量着石隆。他虽然年过五旬,却保养得很不错,几乎没有白发,一身儒雅的气质,既不像是个富贵尊隆的亲王,也不像是个凶神恶煞的黑帮头目,让人很难相信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湖中和一帮子平民凶徒搏命厮杀。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副样子,不像是年轻时在街头和人玩刀子的那种人?”石隆忽然问。
云湛哑然:“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你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石隆摸着自己风度俨然的胡须:“确切地说,最近十四年来,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想。要是放在十四年前,我的形象应该正好符合你的期望。”他卷起了一点袖子,云湛看到他的小臂上肌肉结实饱绽,还有几道显然年深日久的老伤疤,可知他所言不虚。
但云湛仍然有点不解:“为什么是十四年来?”
“因为我的女儿十四年前刚刚出生,”石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为人父母者常见的慈爱表情,“我年轻时再怎么荒唐胡闹,也不过祸害我一个人。但有了女儿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世上不会有哪个当父亲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女儿成天和人打架斗殴吧?”
他紧接着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我女儿身上还是流着我的血。我再怎么装腔作势隐藏自己的本性,对我女儿都没有什么效果。她比我年轻时还要胡闹,下地掘土上房揭瓦,六岁的时候就能把太子打得哇哇大哭,让我在国主面前下不来台。我经常想,这要是个儿子就好了,我还能任他自生自灭。”
云湛莞尔。作为一个常年和种种奸恶狡猾之徒打交道的人,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石隆在提到他女儿时,语气是诚恳的,感情也应当是真挚的。正因为如此,石隆接下来的那句话才会让他心里一紧。
“请你一定要帮我把她找回来,云先生。”石隆的声调陡然转低,沉郁的脸上多处无数道深深的皱纹。
到这时候云湛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石秋瞳对安排他接近石隆那么有信心。毫无疑问,她早就听说了石隆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并且一定通过某些渠道,甚至于自己亲口向石隆推荐了云湛。石隆未必愿意和云湛这样底细未知的私家游侠打交道,但一个丢了女儿的父亲,干出什么病急乱投医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何况云湛虽然职业道德令人不敢恭维,职业素养却是一贯有相当的口碑的。
难道会是石秋瞳故意绑架了石隆的女儿?云湛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又很快否定了。石秋瞳是干不出这种卑鄙勾当的,她大概宁肯明刀明枪地和自己的伯父干上一仗。
真有意思,云湛想,为了替石秋瞳调查篡位的阴谋,先要帮篡位嫌犯寻找失踪的女儿,这趟生意可真划算,一气儿赚双份钱。看这位亲王的排场和豪爽的性格,一定不会像石秋瞳那么抠门,虽然云湛心知肚明,石秋瞳绝不是抠门,只是在想方设法地约束自己,免得自己手里有点钱就要去惹事而已。
想到赚钱,云湛精神一振,认真地听石隆讲述女儿失踪的经过。
“我女儿是在两个多月前失踪的,当时她刚刚代表我去探望了她的叔父,我的哥哥,也就是国主石之远。”石隆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国主的名字,“从王宫出来后,她在禁卫的眼皮子底下进了马车,此后却再也没有回到家。”
“半道上被劫持了?”云湛问。
“不算半道,”石隆的脸上隐隐有怒意,“应该算是在家门口。”
按照石隆的说法,石雨萱好动不好静,颇有几分野气,性喜惹是生非。管教这种女儿一向都是极为头疼的事情,比如她不爱呆在亲王府里闷着,一向喜欢在外面闲逛,哪儿不安全往哪儿窜,他也制止不了,只能暗中派人跟着她。那一天也不例外。但到了夜深之后,意外发生了。
在那个寂静的秋夜,郡主的马车声响听来分外清晰。按照惯例,那辆车会先在亲王府门口停下,郡主从车里跳下来,用她的靴子狠狠踢门,直到门打开为止。然而那一夜,马车还没有来到门口,只是在顺着院墙行驶的时候,保镖们的呼喝声突然响起,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激烈的打斗声。很显然,这些暗中跟随的保镖发现了不利于郡主的险情,所以立刻现身护卫。
训练有素的亲王府侍卫们在一分钟内就循声赶了出去,但当他们赶出去时,所有的保镖都已经横尸当场。对方的秘术师放出了几个极具攻击力的秘术,逼得侍卫们不能近前,原本已经停下的马车却突然狂奔起来,无疑是有人占据了车夫的位置,赶着车就走。而郡主……那时候就在车里。
秘术师们连续施放秘术,在耗光了精神力之后,迅速逃离,小部分侍卫去追他们,大部分都赶紧去追寻马车。事实上,他们的确找到了马车,但却已经是在第二天清晨,因为城南曲里拐弯的巷陌像蜘蛛网一样复杂,追踪起来十分不易。而找到的马车已经被大卸八块,碎片扔在了不同的地点,半点也没法看出出事地点究竟在哪儿。而原本呆在马车里的郡主的贴身侍女也早已气绝身亡。
事后清点,追踪的侍卫失踪了好几个,五个人的尸体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尸体的死状各异,两人身上带有明显的外伤,分别被刺穿小腹和捏碎喉咙;剩下三具尸体表明他们受的都是内伤,由于血液沸腾而亡,那是一种高明的秘术。
唯一稍微值得欣慰的是,并没有发现石雨萱的尸体——然而也没有活人。谁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现在在什么地方。
石雨萱就像是一滴水,在南淮的阳光下蒸发了。
云湛一边听着石隆的讲述,一边留意他的表情。能看得出来,石隆对女儿的关心是真的,这个不惜改变自己的作风、把自己打扮成读书人的古怪老头,无疑是真的很疼爱他的女儿。但是另一方面,石隆的讲述过于有条理,过于冷静,缺乏那种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的焦躁不安,让云湛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像是什么感觉呢?云湛苦苦思索着,脸上还要装出若无其事,向石隆询问着种种细节。石隆唉声叹气,眉头紧锁,让人全然看不出他昔日纵横江湖的风光豪情。云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问:“在我之前,你也尝试着找了别人去寻找你的女儿吧?”
石隆苦笑:“有什么办法呢?我这张老脸总还值点人情,求助昔日的朋友们,他们多半是会买账的。但他们大多不在南淮定居,人生地不熟,基本都是徒劳无功,至少黑道上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承认此事。所以我最后只能求助于你这个陌生人了。如果南淮城最好的游侠都找不到她,我也没办法啦。”
这顶高帽并没有让云湛飘飘然,反而令他敏锐地意识到一点:石隆不想张扬此事。所以他先找了自己黑道的朋友帮忙,失败之后又求助于自己这个私人游侠,而始终不愿意动用官方的力量。实际上,亲王的女儿,郡主被绑架,绝对算得上是大案,如果动用全城之力进行搜捕,效果可能会更好。但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除非他不敢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之后,云湛还在思索着。为什么不敢?其中别有隐情?或是牵扯到什么丑闻?石隆肯定不愿意说出来,这一点得靠自己去慢慢发掘了。
石龙还有一点说了谎,那就是他把他和江湖人士的紧密联系归结到了寻找女儿这一理由里。但事实上,石雨萱两个月前失踪,石隆的频繁活动却是从四五个月前就开始了。
掩饰!云湛忽然心头一亮,石隆是在用女儿失踪这一事件,为自己的活动做掩饰!
云湛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心里把此事的前因后果都理顺了:石隆不断勾结外人,必定有所图谋。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他人注目,于是利用过来女儿失踪来作为苦肉计。正因为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所以这起苦肉计才会显得真实可信。这样的话,他那些关系不明的旧友们才能打着寻找石雨萱的旗号放心活动。如果真的动用了官府的力量闹得满城风雨,反而不利于他的行动了。
这么说来,会不会连石雨萱失踪的事情都是假的,其实她压根没有失踪,只是被石隆藏起来了?云湛冒出了这个更大胆的猜想。但回想之前石隆的神态,那种担忧又并不像假的。当然了,察言观色不一定绝对可靠,某些人天生就是一流的戏子,判断一个人究竟是诚实的还是虚伪的,最终仍然要靠证据。
那我就先把失踪的郡主找出来吧,云湛想,好歹也得对得起亲王优厚的预付款。
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慢慢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