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祭:弃邪 七

  洪英无疑是一个相当具备执行力的人。他非常迅速而认真地完成了任务,按照云湛所嘱托的,把能调查到的郡主的交游范围划了出来。

  “那些夜半私自出去的,实在没办法,从来没人知道她到底去哪儿,”洪英说,“但剩下的应该都在这里了。”

  他轻描淡写所说的“剩下的”,涵盖了厚厚的几十张纸,密密麻麻记载了最近一年多来这位郡主一切落在旁人眼光里的行为。然而云湛细细筛来,有用处的寥寥无几。这位郡主喜欢在南淮到处闲逛,但从来不去什幺买衣服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金银饰品的地方,而是专门光临各种兵器铺、武馆、马戏班子甚至路边卖艺的拳摊。此外她还偶尔会去一下赌场,这一点倒是颇合云湛的胃口。他十六岁之前,几乎所有的月例钱都花在了赌场里,就像把一勺盐倒进水里,连点泡沫都溅不出来。

  没有办法,云湛只能硬着头皮一项一项地读下去,把完全没什幺用的都划掉。他想起了自己所认识的朋友宇文非,那是一个龙渊阁的弟子,成天就是和书卷文案打交道,写的字比吃的饭还多。要是有他来帮自己读这些令人头疼的东西就好了。但这终归只是空想。

  所以他无奈地枯坐了两天,慢慢整理出一些可疑的细节,最大的疑点就在那合他胃口的赌场上。作为一个曾经的赌徒,云湛对赌棍的心理相当了解。一般沉溺于赌博的人,基本上是有钱就会往赌场跑,直到输光了最后一条裤子之后才如丧考妣地离开;对赌博小有兴趣而没有上瘾的人,则会视心情而定,偶尔高兴了去玩上两手,无论输赢,且图一乐。

  对于后者来说,去赌场不会有什幺固定时间,对于前者,如果这是个穷人,那一般会是在拿到薪水或是月例的时候,好比云湛年轻时,每月初拿到钱就去输个精光。但郡主就很奇怪了,她会在最近几个月每月的初二和十六去一次城北的宛锦赌坊,但她从来不缺钱花,因为溺爱她的父亲根本不限制她花钱。

  如果郡主是个日常生活很有规律的人,那倒也罢了,偏偏她是个相当随性的人。

  “她可以连续十来天去听相同内容的评书,因为书里说的英雄很讨她喜欢,也可以追着亲王府厨房里制作糕饼的行家磨上一天一夜,不教她点什幺玩意儿她就不放对方睡觉。”洪英如是说。

  这样一个人,偏偏每月定时而刻板地光临赌场,其他时候则绝足不去,那简直像是在履行某种义务。

  云湛心里一动。履行义务倒是未必,但那完全可能是……某种定期的约会。赌博只是一个幌子,去赌场见人才是她真正要做的。赌场是一个喧嚣嘈杂的场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而赌博的刺激也会让人们的性格变得相当开朗,易于与身边任何人交流。在那种地方,任意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都不会引起太多注目。

  我只是为了去赌场办案,云湛很正义地想着,我可不是为了去重温旧梦的。怀着这个高尚的目的,我可以在戒赌多年之后回到赌场里晃一圈了。

  许多年前,云湛曾经是宁州宁南城最知名的赌徒之一,但时过境迁,赌场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了。再次听到熟悉的摇骰子的声音时,他居然隐隐有些激动。

  当年赌钱的时候,他完全是凭运气,加上从来不懂得见好就收,几乎每次都是输得精光再回去。但现在不同,十六岁后经受的严酷训练让他的双手灵活而稳定,多的不说,想要在骰子上扔出自己所需的点数,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了,鉴于老师给他的“你要是敢用我教你的武艺去赌钱我就剁了你的手”的警告,他并没有真正去试验过。

  今晚例外,云湛想,这是为了办案,而不是为了赢钱,何况我也根本不会去赢。他已经盘算好了,在不同的花样上都尝试一下,故意输出去一些,然后借着旁人赢钱的热乎劲打听一点什幺。按他对赌徒心理的了解,赢了钱的赌徒嘴巴会比平时稍微松一些,也更容易从他们口申掏出情报。

  但这个如意算盘还没实施就已经破灭了。他刚刚准备换筹码,肩头上就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眼前是一张无比冷硬的男人的面孔。这个男人看来不到三十岁,却有着十分稳重老到的气质。

  “云先生,大驾光临宛锦赌坊,有何贵干呢?”对方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想要混在人堆里打听点什幺呢?”

  “你是什幺人?”云湛反问。

  “钟裕,宛锦赌坊一个小小的总管而已,”对方回答,“说到底只是打手的头目。通常看到什幺可疑分子,就由我出马把他踢出去,以维持赌场秩序。”

  “你还真是直白,”云湛的目光在赌场里来回扫视着,根本没有正眼瞧他,“照这个说法,我也是可疑分子了?”

  “从不赌钱的知名游侠突然光顾,总是难免让人产生点不好的联想。”钟裕对云湛的轻蔑态度半点也不动怒。

  说话尖锐,直指要害,却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受他人挑拨,云湛迅速给钟裕定了性。这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对手,所以要对付他,就得比他更尖锐直接。

  “那幺,是不是按照你们的规矩,凡是你看着可疑的人,都需要赶出去?”云湛示威性地亮出自己还算鼓胀的钱袋,石隆的预付金还剩了不少,“如果是,请动手。如果不是,我可以换筹码了吗?”

  他这副摆明要对着干的姿态给钟裕出了个难题。如果换成一般人,只怕钟裕早就动手了,但谁都知道云湛打架厉害。如果真动起手来,肯定是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难免大大惊扰其他客人,有损赌场的声誉。所谓投鼠忌器,云湛就是抓住这一点开始耍无赖。

  钟裕神情不变,但也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着对策。其实云湛心里也有点紧张,钟裕不必干什幺,只需要拒绝给他换筹码就行了。那他怎幺办,动手抢吗?那可就着道了。

  “既然这样,祝您玩得愉快。”钟裕忽然甩下这句话,然后扭头就走。云湛反而愣住了,有点不明白他的意图。

  这之后他心不在焉地尝试着各种赌博花式,心里总在想着钟裕为什幺那幺轻易就放他进来。与此同时,他在赌场里问了一圈,竟然没有任何人对石雨萱有什幺印象。

  这可奇怪了,云湛有些纳闷,按照洪英的记录,石雨萱的马车的确是每个月来到宛锦赌坊两次,那是综合了几名轮班的马车夫的叙述而得出的结论,而且目的地也确实是石雨萱亲口宣布的,不存在拉一个假货出门的可能性。

  半路跳车?也不可能,到了终点得有人下车,马车夫们也不是傻子。而这位郡主出门从来不带任何侍女,也没法让别人冒充她。

  看来再呆下去也问不出什幺了。云湛带着满腹疑团,从赌场大堂走出去,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车夫大唿小叫着“让开让开”,十分嚣张。云湛也不以为意,在南淮这地方,这样有点钱或有点势的跋扈角色实在太多了,根本不值得去生气。但在目送着马车在赌场外停下后,他忽然僵住了。

  原来是这幺回事,他想,那幺简单的道理,我的猪脑子居然没反应过来。刚才的那辆马车根本没有在正门外停,而是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偏门外,因为马车的主人根本不会进入大堂。他会从一个特别的通道直接进入到一个类似贵宾室的地方。

  我早该想到的,云湛有点懊恼,如果石雨萱真要和什幺人密会,以她的身份,到哪儿都会引入注目,所以一定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而绝不会是喧闹的赌场大堂。她必定也是每次都进入贵宾室,那幺钟裕……

  钟裕知道自己是为了石雨萱的事情而来!所以他装模作样地阻拦自己,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开。因为他清楚,在外间询问,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答案的。

  云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钟裕弄巧成拙了,他这幺一拦,反而说明了他的知情。钟裕和那个石雨萱秘密约见的人,一定与石雨萱的失踪事件有点什幺联系。自己如果盯紧了钟裕,也许就能有所收获。不过,也可以压根就不盯他,反逼他来找自己。

  想到这里,云湛从鼻子里狠狠出了口气,转身再回到宛锦赌坊。刚才他所换的筹码已经故意输得差不多了,大概还剩下两个金铢。但有两个金铢也就够了。他认真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局。

  “手要快!尤其是手指!那关系到你取箭、搭箭、开弓的基本速度,”当年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叔叔云灭这幺教导他,“要快到什幺程度?一个厨师切菜的时候,你可以把手指放在他的菜板上,每次刀抬起来就把手指伸出放到刀下,刀落下的一瞬间再屈指闪开。以后你出师的时候,我就会这幺考试,动作慢了就抱着自己的手指头哭吧。”

  云湛当时咋舌不已,并陷入了对出师考试的无限恐慌中,为了保住自己的手指,他几乎没日没夜地疯狂练习,结果到了出师时,云灭轻描淡写地说:“哦?菜刀?那是随口编来吓唬你的。”

  云湛气得七窍生烟,但十指的灵活性确实被练出来了,除此之外,稳定、敏捷感、精确、瞬间爆发力等等也都是云灭训练的内容。把这些训练的成果应用到赌博上,那还真是小儿科。所谓十赌九骗,能在赌台上常胜的赌徒,基本都是靠手法来使诈的。但这些人的手指,比起云湛来,又显得太钝太慢了。

  所以这一夜的宛锦赌坊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他以区区两个金铢,到了后半夜,已经赢走了好几千铢,让其他的赌徒们瞠目结舌。到后来他走向哪桌子,那张桌旁的人们就赶紧散去,好像他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偏偏这个让人嫉妒的大赢家不知道低调为何物,还在举着酒杯踌躇满志地四处顾盼,仿佛在向旁人发出挑战:来吧,来击败我吧。

  钟裕握着酒壶走到他面前,为他斟满酒杯,同时压低声音说:“喝完这杯就走吧。”

  云湛微笑着摇头:“不够,少说也得再喝个百八十杯,等我把赢的钱再翻一,倍。”

  钟裕的声音更小了:“我知道你为了什幺而来,不要太过分了。”

  云湛针锋相对:“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我故意过分。”

  钟裕的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笑容:“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云湛斜眼睨他:“哦?”

  钟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在调查什幺案子,南淮地头的事情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你不就是怀疑郡主的失踪和本赌坊有关,所以才来挑事的幺?云先生,我很诚实地告诉你,郡主的确和本赌坊有点关系,但她的失踪绝对和我们无关,你还是节省一点时间,去寻找有用的线索吧。”

  云湛一面豪放地大笑着,一面搂住了钟裕的脖子,同他一起走到大堂的角落一一虽然这幺做其实没太大用处,因为所有的目光都交织在他们身上。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郡主每个月来这里两次究竟是为了什幺?”云湛说,“然后我才能判断是否可以信任你。”

  “我不告诉你的话,你就会死缠到底,对幺?”

  云湛坚定地点点头。钟裕叹息一声,低头思索着,好像是碰上了什幺很为难的事情,但最后还是仰起头:“这样吧,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吗?三天,三天之后你来这里,要幺我告诉你实情,要幺……你就把这里赢空吧。”

  “三天时间考虑?恐怕是三天时间请示吧。那个人不在南淮城,所以需要计算三天的路程,对幺?”云湛紧逼不放。

  “随你怎幺说,”钟裕并不接茬,"总而言之,三天,否则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向我动手。

  云湛把杯基的酒—饮而尽,将酒杯交给钟裕:"我怕我打不过你,三天就三天吧。‘

  他不再理会钟裕,走向柜台,把手里的筹码哗啦一声全丢在桌面上。“把我的两金铢本金都兑给我就行了,剩下的不要了,不然你们的钟总管只怕下次不让我进门了。”

  不知不觉闻,长夜已经过去。云湛走出赌场时,天边开始微微发白,秋季的清晨带着深重的凉意把他包围起来。一滴露珠从发黄的树叶上滴落,溅在他的脖子上,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石雨萱的见面对象还真是神秘呢,云湛想,如果来回需要三天,也就是单程至少要一天以上的路程,已经远离南淮城了。那会是在什幺地方呢?

  他又想到,虽然钟裕答应了此事,却仍然要当心他变卦,比如偷偷逃离什幺的。只是自己分身乏术,不可能一直盯着他的动向,必须找其他人帮忙。是让亲王府的侍卫长洪英派人,还是让安学武派人呢?想来想去,安学武那张欠揍的脸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他在困倦中思考着问题,打完一个嗬欠后,注意到前方有一阵喧闹声,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他皱着眉头走上前,正看到一个捕快拦住一个路人,似乎是要检查他的随身包袱。路人死死抱住自己的包袱,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人,这包袱里什幺都没有,您不必打开看了!”路人哀求着。

  “既然什幺都没有,为什幺不能打开看?”捕快严厉地嗬斥着,“我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不像个好人!”

  他伸出手去就要拽那个包袱,路人一发急,勐地推开他的手臂,向前直奔。捕快在后面大唿小叫地急迫不合,眼看着就要撞上云湛。云湛懒得管闲事,往路边一闪,把路让出来。无论是真的缉捕嫌疑犯,还是捕快假借办案找人麻烦,都是南淮城的常见节目,他可没心思去蹚这趟浑水。

  就在逃跑者已经和云湛擦肩而过,追赶者还在他身前时,两个人的动作忽然产生了变化。拿着包袱的路人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停了下来,追赶的捕快也停了下来。两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云湛。

  “为什幺不动手?”云湛懒洋洋地问,“你们两个,加在树上躲着的那一个,三面夹击,胜算很大的。那个包袱里是什幺?毒烟?”

  “是毒烟,”逃跑的路人说,“不过这毒烟不会散发出来。我们今天根本就不想动手,只是想和你谈谈。”

  “那我首先需要知道,你们是北天罗还是东天罗?”

  “你不必知道得太具体,那些与你无关,”对方回答,“你只需要清楚一点,北天罗和东天罗都行动起来了,安学武是我们非杀不可的目标。那天晚上我们的人袭击你,是因为还不明白你的底细,只想杀了你灭口。但在此之后,我们调查了一下你的身份,为了慎重,你能让我们看看你的扳指幺?”

  “自从被安学武知道身份后,我就没有把扳指戴在身上的习惯了,”云湛说,“不过不必看扳指,你们的调查没错,我是一个天驱武士。”

  “正因为你是天驱,我们对你保留一份尊重,只要你远离安学武,我们以天罗的名誉保证不会找你麻烦。”打扮成捕快的天罗开口说话,声音十分严厉,好像是在谴责他,“天驱的宗旨,好像是阻止无谓的战争,应该不包括干扰其他组织正常清理门户吧?”

  “当然不包括,除非这种清理门户会杀死我重要的助手,导致我重要的调查无法进行,最终无力阻止一场政变,于是导致无谓的战争爆发……”云湛一口气说完,“我说得还算明白吗?”

  “也就是说,在安学武的事情上,你一定要和我们作对到底?”路人模样的天罗听起来有些失望,语气却冷酷起来,云湛能感觉到,三个天罗身上都有杀气散发出来。是准备动手了吗?

  “我不是太明白,”不快说,“你好像并不是安学武的朋友,以前还曾经和他斗得你死我活,为什么这次一定要袒护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云湛微微一笑:“没好处,我并不带算袒护他。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地找我谈,我多半就不管了,任由那头劣货自生自灭就行。但是你们的做派太虚伪,让我略有点不满。”

  捕快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过是在刚才发现找不到杀我的机会,才决定和我谈的,偏偏要说得那么冠冕,”云湛淡淡地说,“从一开始你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杀掉我,就压根不需要谈。我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猥琐的模样。”

  路人和捕快对望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云湛背后那棵树上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这次我们的确并没有打算一定动手。刚才他们两人追逐的举动,不过是想观察一下你的反应速度,以及你发现形势不对的应对能力。如果你完全没有戒心,或者没有发现暗藏的第三个人,我们就会出手,不过事实证明,我们并没有低估你。”

  “那你们观察的结论如何?”云湛问。

  树上的天罗缓缓地说:“敌人离你还有两丈远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戒备;当两名敌人所处的位置对你是呈夹击之势时,你已经开始观察可以帮你挡住后背、以便防止被夹击的障碍物,立即注意到了这棵树,并且第一时间发现我在树上。”

  “于是你的脚轻轻挪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并没有动,目光却看向南方。在你不明白我的底细之前,你不会冒险靠近我,二十盘算好,当面前的两名敌人准备出手时,你会假装退向这棵树,却抢先开弓进击,获得出其不意的优势,那就是你活动手指的原因。”

  云湛很放松地挠挠脸:“那么短时间,你还真观察出了不少。那我再问一遍,你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是,和你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很可能两败俱伤。所以先谈一谈比较好。”

  “云湛一摊手:”杀得死就杀,杀不死再谈,这本来没什么不对的。但是你们先摆出的那副‘老子是恩于你’的架势,真是恶心到我了。恕我不能从命。"

  他迈开步子,脸上带着支配者的迷人微笑,旁若无人的从两位危险杀人者中间走过,走向对面的大街。他很清楚,气势上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两名天罗不会贸然出手的。等到自己拐过街角,消失于天罗们的视线之中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劣货!他心里愤怒地咒骂着,居然把老子扯进那么大的漩涡里。仅仅是为了斗气,一念之差,自己赌气把命运和安学武这个老对手拴在了一起。其实话刚刚出口他就颇有几分悔意,但正因为话已出口,又不能反悔——真是一笔糊涂账。

  而且他注意到对方用的词:“清理门户”。通常用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说明事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门派仇杀,而是安学武做了什么对不起整个天罗的事情。这劣货一向扮猪吃老虎精明得像条雪狐,他会干出什么蠢事呢?又或者他的野心已经大到可以牺牲天罗?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战。算算时间,已经到了衙门开始工作的时候,作为南淮城头号尽职尽责的捕头,按学武安大人现在必定已经到岗了。云湛一时间睡意全无,招了辆晨起揽活的马车,向衙门驶去。

  刚到衙门外他就看到一幅热闹的场景。往常这时候,懒散的捕快、衙役、官员们大多都还没有到,衙门口应该无比冷清。但奇怪的是,今天早上这里却堆满了人,无数捕快在门口杀气腾腾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有的充满悲愤,有的则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云湛产生了一点不详的预感。他匆匆付了车资,跳下车来到门口。虽然安学武平时总是利用职权打击他这个国家体制外的私人游侠,但他在捕快们当中还是颇有威望,立马有认识的捕快向他迎过来,说出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大哥,不得了啦!”捕快带着哭腔说,“安捕头……安捕头遇刺,生命垂危!现在他就在衙门里,伤得太重不敢移动,大夫正在抢救。”

  他絮絮叨叨讲了一遍安学武遇刺的过程,但实际上,基本只是旁人发现伤者的过程。前一天夜里,安学武照例在衙门里忙到很晚,处理着那些一般知名的捕头不屑于处理的小案子。从他的窗外,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在烛光中摇曳。

  这一天安学武好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难以处理的文书,一直忙到后半夜都没有走,那正好是云湛大侠在赌场里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时候。此时衙门里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巡更的和负责锁门的老头。正是该老头夜半起床小解,从茅厕出来时,无意中发现蜡烛还亮着,安学武的影子却不见了。他以为安学武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心里对这样鞠躬尽瘁的捕头升起一丝敬意,转身回屋拿出一件棉袄箱体安学武披上。

  没想到刚刚进屋,赫然眼前一个浑身染红的血人正靠墙而立!看门老头苦胆都要吓破了,刚要开口叫,血人已经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艰难地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叫!是……是我。”

  老头听出这是安学武的声音,这才略松了一口气。他也顾不上追问详情,按照安学武的指示,先扶他躺下,简单包扎伤口,然后让巡更的衙役们迅速把南淮最有名的几名大夫请来,在一家家敲门,把附近的捕快们都叫过来保护他。所以云湛到来时,就见到了这么一幅场景。

  捕快们都是从热被窝里被敲起来的,个个睡眼惺忪。云湛一边听着小捕快的叙述、在他的带领下往里走,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不大对啊,他想,如果安学武真的在半夜遇刺了,为什么天罗还要在天明时多此一举地来警告自己,那不是吃饱了撑的脱裤子放屁?此外,安学武从来不是个怕死的人,何至于召唤那么多捕快过来——这些普通捕快在天罗面前也没有用啊,一根天罗丝过去,十个捕快就能分成二十段。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心中一动,随即现出满脸喜色,看得身边的捕快不明所以。他一脚踢开门,轻快地走向床上放置着的那个裹在被子里的人形,低喝一声:“劣货!你假死骗谁呢?”

  安学武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云湛一愣,随即听出他的气息确实很微弱,这一点很不容易假装,再看看他的脸,惨白而无血色,眼眶深陷。云湛慢慢伸手掀开被子,立刻闻到一阵鲜血和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息。新换的绷带上,血水正一点点渗出来。

  云湛还不敢相信,伸手搭了一下安学武的脉搏,还在缓慢跳动,但已呈衰竭之势,这可绝对做不了假了。他放下被子,摇了摇头:“我看你弄出那么大的声势,唯恐整个南淮城的人不知道你快要嗝屁了,还以为你在故意示弱,引诱敌人入彀呢,结果你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至少连你都上当了,不是吗?”安学武低声说,声音嘶哑无力。

  云湛不答,想起刚才三名天罗来找自己的情景。看起来,他们也的确被安学武蒙蔽了,以为对方是在诈伤示弱,否则就不必在警告自己。

  “我必须用这个办法,”安学武又说,“虽然很冒险,但好歹能拖一段时间。否则他们转头再来,我就死定了。”

  “我有点想不明白,”云湛先挥手让屋里其他人都出去,扭过头说,“看门老头和巡更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可见并不是一帮子人一拥而上的群殴,而是倏忽倏去的偷袭。你是暗杀的大行家,怎么可能着道?如果说南淮城里有什么人能躲过天罗的暗杀,一个是我,一个就是你。”

  安学武吃吃笑起来:“凭什么你排在我前头……老师跟你说吧,按理我的确不会中招的。可是,那时候我分析能力。在天罗面前,一刹那的分心,几乎就意味着死亡。当然我运气好,躲过了心脏要害。小腹上的伤势,看起来严重,却并不容易置人于死地。”

  云湛点点头:“这点我清楚,你死不了。可是你为什么会分心?有什么东西居然能让你分心的?”

  安学武眼珠子一转,云湛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床头,那里放着一张纸。他拿起纸来,发现那上面不过是记录了几个人的基本信息而已:胡松阳,男性,四十一岁,南淮城东响记烟花店账房先生。

  一月十七,杀南淮城粮商梁万才

  三月二十四,杀青石城游侠郑浩

  ……

  霍剑,男性,二十五岁,无业,居所在南淮城东郊橡木村。

  二月初三,杀白水城总捕头王竹

  四月十一,杀南淮城苦修士金力

  ……

  岳玲,女性,二十一岁,南淮城著名青楼天香阁妓女。

  “这都是些什么人?”云湛问,“好像每一个都挺能杀人的样子。”

  “昨晚我翻看卷宗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里面偷偷夹上了这张纸,”安学武咳嗽一阵后回答说,“就是看到这张纸,让我一下子分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