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凶

  一

  焰火节过去两天后,南淮城的天空竟然又出现了新的烟花。

  其时正是这座繁华城市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南淮的人们绝大多数都还没有入睡。穷人在家里酌着劣质烧酒,有点钱的呼朋引伴在小酒馆里啃酱猪蹄,更有钱的在风月之所寻欢作乐。与此同时,街头巷陌卖炸糕的、卖花的、表演杂耍的也将市民们吸引到了屋外。

  所以该烟花的出现引发了人群的一阵阵议论,君无行和邱韵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他仰起来,眼看着那些与他上次放出的符号似曾想识的图案在空是连续闪了三遍,不由得一声悲鸣。

  “真有钱啊,”他充满嫉妒地说,“我只能放一遍,他却能连放三遍。”

  “说明人家心思还是比你缜密,至少能想到也许你这个笨蛋会错过。”丘韵撇撇嘴。

  君无行一摊手:“那就试试吧,看我能不能在他缜密的心思下活命。”他当先向着远处走去,丘韵一怔。

  “什么意思?他约你现在就过去?”她在背后喊道,“那些符号究竟是什么暗语?”

  君无行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他只是告诉了我四个字:随时恭候。但我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毕竟谁都不喜欢等待。”

  “十五年的等待,确实是稍微长了一点。”

  对方果然是言出必践。往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黎府,此刻却对两人完全不设防。容色憔悴的自称叫做狄放天的管家亲自将他们迎进了黎府。

  “狄总管气色不佳呀,莫非是保护黎氏金库的时候受了伤?”君无行不经意的问。

  狄放天好不吃惊,反而适时的表现出惭愧:“小人学艺不精,让君先生见笑了。若是令友雷冰小姐也像君先生这样精明,那就不好办了。”

  君无行心里突地一跳,但此情此景绝不能示弱,于是装作没听到,也不搭腔,跟着狄放天闷头进入黎府深处。他的视线立刻被那座巨大的石头平房吸引了。

  “这玩意儿要拿来养猪,足以装下够南淮城吃一年的猪了吧?”他喃喃地说。

  当然,房子里并没有猪,事实上也没有人。现在整个石室内空空荡荡,除了灰尘之外一无所有。狄放天退了出去,随手关上沉重的石门。

  君无行四顾打量了一下:“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么大的地盘,平时一定是挤满了算学家,放满了各种计算用的器械吧。我几乎都可以听到那些还未消散的算筹碰撞的声音。”

  “你说错了,算筹效率太低,我早就不用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却并不见人影,显然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装置来向二人传话。这种装置使人声完全走样。无法分辨真容。

  君无行一笑:“为什么不敢现身出来和我一见呢?是担心我猜错了你的身份很难堪吗?放心,我脸皮很厚,不介意这个。”

  对方也发出几声干笑:“也不尽然。也许我只是想考察一下你的智慧,看你究竟配不配见到我。你既然能发出那样的讯号来找我,就说明你也许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所以我也用不着让黎耀先出来混淆视听了。但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凭运气蒙对的呢?还是确实依靠自己的头脑分析出来的。”

  丘韵松了口气,这个声音说出这一番话,无疑就是承认了,他并不是黎耀,这也是君无行一路上都在心里琢磨的一个假设。看来这个看起来是极不可靠的家伙至少在这一点上选对了正确的方向。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君无行所猜测的两个对象:他的养父君微言和那个河络助手,究竟会是哪一个呢?

  “说说看吧,十五年前的事,你的推断是怎么样的?”那个声音继续说。

  君无行摸摸鼻子:“十五年前那么多事,你要我先说哪样?是你的真实身份呢,还是那起血案的经过?”

  声音沉默了一小会儿,半响才说:“那就从那起血案的起因和经过开始说吧。如果你在讲述中提到我,不妨直接用名字来代替。”

  君无行点点头,知道对方肯定通过某个窥探孔在看着他:“起因么,现在已经很明确了。神算德罗无意间发现了河络先辈留下来的那部分手稿,便开始对打破星相师第三定律、自由的推断自己的命运着了迷。但由于手稿被焚毁了一半,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没有办法复原那种算法,于是他就邀请了那六名星相师来协助他。他给每位星相师都寄去了一小部分那笔记上的内容,以他们的才学,很轻易就能看出这是无价之宝,绝对都会不顾一切地接受邀请赶往越州。

  “本来这件事虽然很难说清是福是祸,至少暂时还和什么杀戮啊灾难啊没什么关系,但当中有一个麻烦人物,那就是我的养父君微言。据我所知,这个老疯子一向有极大的野心,绝不止是满足于做一个混迹于上流社会的星相师。然而,由于第三定律的限制,如果他想要亲身去推动参与某些事情,他所依赖的星相学就不能帮到他的忙,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毒蛇噬心一样吧。

  “所以当他知道有那份笔记存在后,占有的欲望就开始迅速膨胀,不能遏止了。第一次,他带着我去往塔颜部落,试图诱惑德罗以骗到那份笔记,可惜未能如愿。这一次,昔日破坏他计划的人已经被放逐了,没人会阻止他了。在这两次行动的过程中,他一定是极尽巧言令色之能事,以便让神算德罗听从他,我甚至怀疑第二次神算德罗邀请星相师们合作,也是君微言的主意。

  “于是星相师们聚在了一起。那半本笔记已经指给了他们一个大致的方向,再合星学七圣之力,那份算法就可以恢复了。尽管从算法到实实在在地计算出未来,还存在着一个机器漫长的过程,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分歧也就来了。算法出来了,却应当怎么应用?当时那七个人各自的态度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争论一定很激烈,在这样的争论当中,杀机也就慢慢酝酿了。”

  “动手杀人放火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养父君微言,他早就存心要独霸这个成果。刨去地主神算德罗不谈,施长生、夏倾玄、乌洛夫、炎图,这四个人只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而羽族雷虞博是君微言精心选择的替罪羊,无他,君微言自己也是个羽人,只不过常年伪装成人类而已。也许他起初打定主意伪装人类时,并没有想到这么远,但他却一定是想到了,当人们以为他没有翅膀时,一次关键的飞翔就可以拯救命运。”

  “君微言真的那么做了。他杀死了其他人,放火烧掉尸体,在飞行逃走时故意让河络们发现,成功地嫁祸给了雷虞博。他利用大雷泽中人类对河络的仇恨,借助人类的掩护安然逃离越州。这之后,他大概还去过宁州,因为我的朋友、雷虞博的孙女曾提到,雷虞博出事后不久,他家祖传的星图就被盗了。虽然个中细节我不清楚,但可以猜想,应该是君微言利用自己羽人的真面目混入了同族中,想办法偷出了星图。我对星相知之甚少,只能猜想,也许是没有那些翔实的天象演变记录,他就没有办法据此从历史推算到未来。我甚至还怀疑,也许就是因为雷虞博坚决不肯献出星图,他才会萌生杀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刻,因为石屋里响彻着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刺耳的掌声。“不愧是能被君微言那只老狐狸瞧上的聪明孩子,说得分毫不差。我再替你补充一点,当时星学七圣在竭尽全力地计算时,并无暇想到别的,但等到算法终于被复原后,争执就产生了。雷虞博是七个人中官位最高、在政治圈子里混得最久的。他不但强烈反对将此成果公布,还提出将之封存起来,谁也不能触碰,‘直到九州大地的生灵足够成熟之后’。此人年龄最长,素有威信,所以君微言是一定要杀他的。”

  “原来如此,”君无行叹息一声,“他实在不应该身背那么久的恶名啊。可惜的是,君微言机关算尽,最后却被别人捡了便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收拾啊。”

  到此时邱韵才听明白,君微言固然亲手干下了那些骇人听闻的罪案,到最后却还是被别人算计了。那这个人是谁?是那个逃走的河络助手吗?

  “我感到奇怪的就在这儿了,”神秘人说,“十五年前的那件案子,君微言安排得如此完美,我想一般人如果知道了那些细节,一定都会把君微言当作罪魁祸首。你是怎么绕过他看到我身上的呢?”

  “因为在这件案子中,人们把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君无行反问。

  “愿闻其详。”对方回答。

  “有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就是那个神算德罗的徒弟兼助手,”君微言说,“血案发生后,他就失踪了,人们都以为他是雷虞博的帮凶,和雷虞博一同带着星相师们的研究成果逃走了。但是现在我们清楚了,雷虞博并没有逃走,他被杀死了,烧得只剩下骨头,本以为被杀死了的君微言却逃走了。同样的……”

  他提高了嗓门:“那个弟子被以为逃走了,事实上却并没有逃走,他死了!而他的尸体,就躺在火窟中,和其他几位死难的星相师一道,被烧成了无法辨认的枯骨!”

  邱韵大骇。她本来也是十分聪颖的人,听到这句话,脑海里一片光明,顿时想明白了。

  “杀了他的并不是君微言,”她用颤抖的语调说,“是神算德罗!”

  君无行赞道:“真是聪明,一点就透。没错,十五年前的越州塔颜部落,的确失踪了一名河络,但那并不是那个可怜的弟子,而是他的老师、塔颜部落的骄傲、世人尊崇的星相大师——神算德罗!他才是真正隐藏于幕后的人,君微言只是他手中杀人的刀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地下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声。随即,距离两人所站地方约四五丈的地方,地面裂开了一条缝、一个全身装束的人钻了出来。“河络的将风,”君无行对邱韵说,“那是一种用生物骨骼培养成的特殊外壳,可以保护河络脆弱的身体。看来我们这位朋友还真是小心翼翼哪。”不止一个将风。从地下一共钻出了十来名河络,全都躲在将风的外壳里。为首的那个慢慢走到两人跟前,一开口,君无行就听出这是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神秘人:“君贤侄,你竟然具备如此头脑,实在太令我意外了。如果君微言有你这么机警,也就不会为我所用了。”

  君无行哼了一声:“别贤侄贤侄叫得那么亲热,也不怕恶心人。德罗前辈,虽然我猜到了你的手法,但是还是不大明白你的心思。你能将给我听一听吗?你不必担心我会泄漏出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已经藏好了一整支河络军队,随时准备听候你的调遣。也只有南淮黎氏的金库里能有那么多钱去供你豢养军队啊。”

  神算德罗沉默了许久。他忽然转过身,示意两人跟在他身后,君无行和邱韵对望一眼,跟了上去。三人从那个裂开的地洞下去,原来是一块可以升降的石板,在机械的带动下,很快沉入了地底。

  “看看吧!”德罗的语声中充满了骄傲,“这样一支军队,能不能和华族、蛮族、羽族相抗衡!”

  二君无行屏住了呼吸。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所预料,但他还是没能想到,倾南淮黎氏的财力,竟然武装出了一支如此规模的军队。

  他在那一刹那也明白了,为什么地面上要建造那么一座费工费料的大石屋,因为只有这样的大工程所耗费的人工,所产生的噪音、废料、泥土,才能够掩盖另一个更加庞大的工程——一座位于宛州南淮,位于华族人类文明腹地的河络地下城。而即便有人前来探查究竟,见到石屋里那些苦算的书生,也一定以为这就是阴谋的全部,而很难再想到地下隐藏的更大机密了。

  他看到了地下城。

  河络的地下城。一座位于宛州南淮、位于华族人类文明腹地的河络地下城。在这座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河络文明侵占过的城市之下,竟然潜藏着一座如此气势恢宏的地下城。借助着半明半暗的灯光,君无形粗略判断出,这座地下城所延伸的面积远远超越了地面上黎氏宅院的规模,几乎覆盖了整个南淮城的中心地带,在这座地下城的正上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无数的商机在酝酿,无数的金钱在流动,但没有谁能想到,脚下就藏着足以吞噬他们的恐怖陷阱。

  但对于君无形而言,地下城的规模犹在其次,更可怕的是德罗所充满自信的那支军队,在进入地下城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思考,即便德罗把整个南淮城的地下都挖空了,又能容纳多少士兵呢?身躯矮小的河络的战斗力又能达到何种境地呢?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

  他和邱韵现在正站在地下城的巨大广场边沿。在广场正中,是密密麻麻一大片身躯高大的武士。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武士,而只是一套套精致的移动装甲。装甲上有锋锐的刀和坚固的盾,下端有驱使装甲移动的滑轮,比起笨重的、需要有精神力来操控的传统将风,这样的金属装甲威力更大,驱策更灵活,控制更方便,如果运用到战阵中,足以令任何敌人心惊胆寒。这是河络族最具威力的兵器,但长期以来只存在于历史传说中,已经上千年没有在实战中出现过了。

  “机锋甲……”君无形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只在上古传说中才存在,没想到真的能造出来。”

  “当然能!”德罗在他身后说,“那是我们的祖先用血与火写就的荣耀,只不过被后世的无知之徒淡忘了罢了。但这一段辉煌,终究要由我来续写!”

  君无形叹口气,仔细观察了一下机锋甲,确定以自己的体型绝无可能钻进去,索性悠闲地往一具机锋甲上一靠,打算做出休息的样子。没有想到机锋甲的底部滑轮灵活异常,他轻轻一靠,就动了起来,险些摔个狗吃屎。

  “好灵活啊,”他站定后说,“每一具都会花很多钱去打造吧,偌大的一个黎氏金库竟然是空的,里面的钱都被投到机锋甲上了吗?”

  将风笨拙地点点头,君无形看着他,“我在塔颜部落的时候,听说你从来不问世事,一心只扑在星相上,这份伪装的耐心和决心,比这机锋甲更加难得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德罗回答,“整个部落一心想的只是钻研星相学,苟活于那个潮湿的沼泽角落里,我如果表现出异类的样子,一定会被部落所不容。如果装得单纯一点,反而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秘密。”

  “但是总得有人替你做事,”君无形说,“所以你才看中了君微言,看中了他无可救药的贪欲。”

  “同时也看中了他无可救药的自大,”德罗的声音充满自得,“他一直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他可以一直利用我,但是到了最后,直到他临时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被利用的是他。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时候惊愕的眼神,哈哈哈!”

  “而你那个贪心的徒弟,想来也是你刻意挑选的,并且想方设法安排种种暴露他的本性,引起其他人的注目和不满,日后在关键时刻就可以顺理成章栽赃于他。”君无形接口说。

  “他和君微言一样笨啊,”德罗更加得意,“君微言偷偷在茶水里下毒,我根本没喝,却借着出门透气的机会,骗我徒弟喝下了。君微言点火时慌慌张张,等不到尸体都燃烧起来就匆匆逃跑了,我趁着那个时刻把我徒弟的尸体换了进去,然后就一路跟踪君微言。”

  君无形想起了大雷泽中老渔民的讲述,德罗无疑就是那个单独追踪君微言的河络了,不禁微微点头:“此后你一直监视着他,直到他去宁州偷回了雷家的星图,才干掉他,是么?”

  “拿到了星图,他就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德罗轻描淡写地说。

  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两人对话的邱韵这时忽然问:“然后你就想办法控制了黎耀,从此一直躲在南淮?”

  德罗想了想:“控制黎耀……那可太早了,还在君微言到塔颜部落拜访我之前呢。那时候我借口出门游历,其实就是在九州各地寻找日后的安身之所。当我来到南淮时,某次无意中见到一个气质不凡的青年人被从一个戏班子撵出来。我一加打听,那居然是名动天下的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其人不好经商,却喜欢往青楼里钻,我见到他时,他正在疯狂追求戏班的女班主,可惜那位女班主对他并没有意思。我们河络不大懂得你们人类的情爱,所以我只能给你转述一下旁人的言论:‘一个对黎氏的万贯家财都不动心的女人,就黎大公子那种窝囊废,怎么可能追上她?’”

  “所以我觉得黎耀实在是真神赐给我的宝贵机遇。我借故同他结识,陪他借酒浇愁,听他讲他悲惨的爱情故事,到最后时机成熟时,我建议他接受一次精神清洗,彻底忘掉那个女人。”

  君无形皱起眉头:“你是指,通过秘术洗掉人的部分记忆?”

  “不错,他开始舍不得,但一来确实没什么希望,二来我不断劝说,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当然了,那位精神术士是我安排的朋友,施术时玩了一点小小的花招,给他加入了一道强制的精神缚咒,那就是从此以后,无论我有什么号令,他都得遵从。”

  君无形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你操纵了黎耀,扶他上位,也就操纵了整个黎氏家族的生意。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干两件事:控制大批算学家为你计算未来;动用黎氏的资金为你打造军队。这两件事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你想要河络这个种族称霸九州,成就不世出的伟业。”

  “河络是九州最聪明的种族,理应成为九州的主人。”德罗用平淡的语调说。

  “但是我听说黎耀做生意从来没亏过,这又是怎么回事?”邱韵问。

  “我需要用一个无所不能的黎耀来掩人耳目,更要让万一存在的调查者——比如你——把计算未来的目的当成只是要赚钱,而掩盖我的真实动作。一方面黎氏的生意早已是一个成熟的体系,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负责人,本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生意都能保证赚。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么……对于一个算学家来说,你觉得在账目上做点手脚很难么?而对于黎氏拥有的雄厚资金而言,你觉得冒充其他商家把一批注定赔钱的货物高价买下来又很难么?”

  “可现在,你的意图仍然被猜出来了,”君无形微笑着,“打算怎么对付我呢?”

  “我也在为难啊,”德罗叹息着,“根据我所得到的情报,你身怀高深的谷炫秘术,而我的将风能抗衡武士的刀剑,对秘术师的防范效果却很差。你一定是准备好了什么威力极大的秘术,随时准备要挟我。”

  君无形的笑容有些僵。他的确是打定了主意,在关键时刻用很少有人能化解的谷玄秘术挟持德罗,以便求得生机。但看德罗比他更加胸有成竹,他心里也不由得直犯嘀咕。

  德罗透过将风的面罩看着他:“君贤侄,我的习惯是,在和一个人交手之前,先把他研究透。你的头脑聪明,谷玄秘术修为很深,还有出色的步法,想要击败你并不容易。但是你并非没有弱点,而这个弱点,几乎是致命的。”

  就在君无形琢磨着他所说的话时,一具机锋甲突然发动,向他直冲过来。眼前机锋甲来势猛恶,他不敢怠慢,侧身闪过。但那机锋甲却突然从胸口处弹出一根长索,将邱韵缚了起来。

  原来是要从邱韵身上下手!君无形赶忙扑过去援救。那长索绑得很紧,他拉扯不开,身上又没有匕首,眼看机锋甲再往前行,就要把邱韵一同拖走,情急之下,张嘴就要用牙咬。

  然而就在此时,邱韵陡然间低下头,向着他的面庞呼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脂粉香,君无形一下子松开了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机锋甲停了下来,收回了长索。邱韵慢慢起身,走到君无形跟前,凝视着他。与此同时,瘫软在地的君无形也直直地瞪着她。

  “你也是德罗的手下?”他的语气充满了悲苦。邱韵对毒药颇有研究,若是中了她的毒,短时间内只怕没可能化解。

  “我不是他的手下,”邱韵的语气充满歉意,带着一种无法抹去的悲伤,“我只是要完成任何一位主顾交给我的任务。”

  “你在雷眼山里杀死了那个人,只不过是我的助手,”邱韵低声说,“我才是真正的秋余。黎耀委托我对付你,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了,委托人其实是德罗。”

  君无形闭上双目,似乎陷入了混乱的思绪中,当他重新睁眼,目光中饱含着灰心与失望:“你与我同行多时,为什么你半路上不下手。”

  邱韵摇摇头:“你为人太过机警,雷眼山中那样的圈套都难不住你,我并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有一点我没有骗过你,我的确既不会武功,也不通秘术,如果一击不中,死的必然是我。”

  君无形长叹一声:“最近几年风头最劲的杀手,竟然既不会武功,也不通秘术,这话说出去有谁会信?所以不信的人都栽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上过这么大的当,从此以后我大概是再也不敢自称聪明人了。不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从此以后’了。”

  邱韵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君无形看到她的眼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由心里微微一动,随即苦笑一声,觉得这样的自我安慰也忒没趣了。

  神算德罗哈哈大笑,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到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拍拍手,发出号令,不久之后,两拨手下分别押进来两批人。一边是黎鸿和一个陌生人,一边是黎耀。

  君无形能猜出黎耀的身份,但黎鸿身边那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他就不知道是谁了。然而那中年男人一见到他就开口嚷嚷起来,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还很熟:“他妈的,这下真的全军覆没了!”

  君无形哭笑不得:“美女,你怎么扮成这德行了?我就猜到你肯定也跑不了。”

  这下似乎真的完了,有能力和神算德罗作对的人全都被捉起来了。君无形死猪不怕开始烫,当此绝境,表情反而松弛了下来。雷冰一向在君无形面前不甘示弱,明明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恨,此刻也强装出一副笑脸。

  然而黎氏兄弟的神情就很奇特了。黎耀一脸麻木不仁,只怕砍他一刀也没什么反应;黎鸿却看着眼前古怪的形势,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起来。

  “这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控制着我的人,”黎耀疲惫地说,“他在我年轻时,利用了我对他的信任,给我埋下了精神缚咒。看起来,今天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所以会把我们都杀掉,而他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登上前台。”

  德罗狞笑起来:“你说得对,按照我对自己命运的计算,今天,就在今天,我将会铲除所有阻挡我的绊脚石,开启河络族全新的征服时代,‘等待将在这一天结束,新生将在这一天开始’。你们看,星相第三定律终究还是被打破了,今天,我把握住了我自己的命运!”

  黎鸿却没有搭理他,只是把头费力地扭向了黎耀:“这么说,弄瞎我的眼睛,并不是你的本意?”

  黎耀摇摇头:“你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会对你下手?你我自幼丧母,两兄弟情同手足,这些我怎么会忘?”

  黎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是啊,那时候二娘的儿子看你瘦弱,总欺负你,还说黎氏的家产日后迟早都是他的。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后来有一天趁他不备,把他推进了井里……”

  “那是你干的?”黎耀吃惊非常。

  “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执掌家业,我们两兄弟就再也不会受别人气了,”黎鸿笑得很幸福,“在我眼瞎之前,我从来没动过半点和你争的念头,因为我们兄弟一体,你做了家长,就相当于是我做的。后来我以为我的眼睛是你害的,那对我而言,无异于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我在暗中和你争,也并不图什么财产权势,只是想要报仇……”

  “别说了!”黎耀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些事情,和我亲手干的又有什么两样?一切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年轻时不是那么荒唐……”

  “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越说越感人了呢,”德罗冷冷地打断了他们,“不必着急,你们会一起上路的。到时候时间多的是,随便怎么聊。”

  黎鸿并不理睬他:“大哥,你还记得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你送给我的那个指环吗?”

  黎耀点点头:“记得。那个指环虽不名贵,却是著名的酒鬼大侠藤坚的随身宝贝之一。他那段时间穷得没酒钱,把指环当在了黎氏的当铺,然后又穷得无力赎回。我觉得好玩,把它要来了,然后你看见了喜欢得……”

  他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喊起来:“不行!别动!”

  但已经晚了。黎鸿不知何时早已偷偷用那枚特殊的指环划开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他一跃而起,迎着四周密密麻麻射出来的河络复合弩,不顾一切地扑向神算德罗。当一具机锋甲精确地将他一刀拦腰砍作两段后,他的上半身仍然执着地在空中前扑,冲到了德罗面前。

  德罗并没有动弹,镇静地任由那枚指环在他的咽喉部位划过。将风壳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切痕,完全没有伤及德罗的肉体。

  只剩半截身子的黎鸿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去,向他嚎啕大哭的大哥送出一个微笑。那已经凝固的眼神分明地诉说着,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又找回了兄弟之间的亲情。

  武功最高的黎鸿死了,秘术最高的君无形中剧毒了,这些事件都在牢牢指向命运之轮给神算德罗的指引——等待将在这一天结束,新生将在这一天开始。

  与人们传统臆想中的“预测未来”不同,星学七圣所复原的这一种算法,用一种独特的思路避开了星相学第三定律的束缚。它将人的一生划分为无数的阶段,每一阶段仿佛就是一个带有特定条件的算式。只要完成这个条件,这一阶段的命运就是一个精确的值,不会出现任何误差。一旦条件被破坏,这一结果也就完全失效了。而这个阶段所占据的时间可长可短,有时候满足一个条件可以计算出长达一个月的未来,有时却只能维持不足一天。

  这就是那些读书人如此劳累的原因。他们的计算一刻不能停。所有的数据和条件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他们必须跟随着德罗的命运之算同步运转。

  然而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结果告诉德罗,他已经可以出兵起事了,因此他只能耐心等待,并慢慢将黎氏的全部财富化为己有。而在三天前,德罗终于得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启示:“机遇即将到来。”条件是:“让想见你的人见到你。”

  于是他开始全力关注南淮城的每一点异动,所幸“想见他的人”采用了焰火这种再醒目不过的方式。焰火是用古老的河络象形文字写就的,内容是短短的四个字:我在找你。使用这种文字无疑是在表明,对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君无形不愧是记忆力惊人,去塔颜部落一趟,就已经学会了不少常用的古文字了。

  德罗并不慌乱,他相信命运之算会帮助他解决一切问题,于是他赶制了焰火,招来了君无形,出乎意料的,他之前重金聘请的杀手邱韵也跟在君无形身边。命运之算并未提及这个细节,但那并不重要,因为这一天最重要的结果和条件都已经算出来了。

  等待将在这一天结束,新生将在这一天开始。条件只有一个:“除掉欺骗你的人。”

  想到这里,德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当一名部下匆匆跑过来,对他耳语两句后,他突然长笑一声,褪掉了身上的将风。

  君无形等人终于见到了德罗的真容。这是一个头发早已掉光的河络,身躯矮小得仿佛还没有成年。他佝偻着背,满面蛛丝般的皱纹,眼窝深陷,走起路来也颤巍巍的,可想而知这十五年是如何的殚精竭虑。

  这样的老头,就算窃夺天下,又能坐几天呢?君无形居然生起一丝同情。

  德罗慢慢来到黎耀身前,微笑着说:“最后一个条件已经完成,我终于可以起兵了。”

  黎耀不明所以:“什么条件?”

  德罗说:“除掉欺骗我的人。只要在今天完成了这件事,我就可以放心地依据命运的轨道前行,不会再有阻碍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凶狠:“黎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狄放天从来没有归顺过我,自始自终都是你的亲信。他虽然也替我办过很多事,但在暗中一直只听命于你。但是现在……这个欺骗我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挥挥手,部下送上了狄放天仍在滴血的头颅。黎耀长叹一声:“你赢了。这次你彻底地赢了。”雷冰等人也都垂头丧气,眼见着这个疯狂的老怪物真的要出兵了。那些机锋甲一旦从地下冲出,他们不敢想象南淮城会是怎样一番惨状,日后的九州又会遭遇怎样的浩劫。那些在数百年的和平生涯中早已忘了鲜血气息是怎样的诸侯们,有能力抵挡这样一支令人不寒而栗的军队?

  “德罗先生。”丘韵忽然插口,“我只是个杀手,你征服天下也好,消灭仇人也罢,我并不关心。现在我已经把君无行制服,带到了你的面前,我是不是可以领取剩余部分的酬金了?”

  德罗看了她一眼,“你虽然不能亲上战阵,但那份过人的智慧,我很欣赏。愿意留下为我出谋划策吗?”

  丘韵摇摇头:“真抱歉,我只想要做一个好的杀手,除此之外,并无他念。但如果日后你有什么想要刺杀的王公大将,只管来找我,我保证给你最优惠的价格。”

  德罗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命人带丘韵去领取酬金。丘韵走出两步,忽然停住,皱着眉头蹲下,掏出一块手帕擦鞋。原来黎鸿尸体上的鲜血流了一地,她无意中踩到了。德罗也站在鲜血中,他却并不在乎。

  “一个杀手竟然怕血,真是有意思,”德罗笑了起来,“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好杀手,就像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征服天下……”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即脸色一变:“你干了什么?”

  丘韵此时已经迅速奔到他身边,不费吹灰之力架住了他:“没干什么,在血里略下了一点毒,然后顺着流到了你身上一点点而已。”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无论是几名阶下囚,还是德罗的战士们,都没能反应过来。德罗哑着嗓子怒喝:“秋余!你这是要做什么?”

  丘韵轻笑一声:“神算德罗,我担心你的计划完不成了,因为那个最关键的条件你只做到了一半。欺骗你的人一共有两个,你只杀死了一个,还是相当于条件不够啊。”

  “一共有两个?”德罗惊呆了,“难道……你……”

  “不错!”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揽下你的生意,一步步把君无行骗到这里,不过是一个接近你的计谋而已,除此之外,恐怕没有别的任何办法能见到你了。我真正的生意来自于黎氏的一位商战对手,他的委托是:杀死南淮黎氏的掌权者。当时我以为是黎耀,现在才知道,其实是你。”

  在面如死灰的德罗惊恐万状的喘息声中,她用手指在德罗德罗的喉头轻轻一抹——那上面不知何时套上了本来在黎鸿手指上的指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德罗颓然倒地,捂着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中闪过了种种复杂的情绪,最后的定格却不是绝望,而是某种凶残,一种只能在重伤的野兽眼中才能看到的凶残。

  命运,飘渺不定、无法把握的命运。千万年来,人们苦苦追寻着把握命运的方法,却从来未能如愿。而眼下,那个九州历史上第一个掌握了计算命运方法的绝世奇才,却只能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迎来自己命运的重点——死亡。

  “这是我第一次用武器杀人。”丘韵说。

  “当心!”君无行忽然大叫一声,丘韵急忙回头。却看见垂死的德罗从身上摸出一具复合弓,河络的复合弓做工精良,虽然小,威力却很大。丘韵待要闪避已经来不及,只能闭目等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并没有射在丘韵身上,而是射向了远处。

  当的一声巨响那只箭射在了悬挂于地下城顶端的一口大钟上,发出沉重的轰响,那轰响在地下城中远远的散布开去。震得所有人耳朵生疼。

  “糟糕!”君无行喊道:“老疯子狗急跳墙,要出动机锋甲了!”

  三这一次君无行的判断依然十分准确。那一声钟鸣果然是讯号。随着这声钟响,无数河络战士从地下城各处涌出,奔向那些机锋甲。他们多年来在神算德罗的培训下,早已成为令行禁止、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他们根本不思考其他的东西,只知道服从。而现在,钟声就是命令他们将把没有生命的机锋甲变成血腥的杀戮机器,将南淮变成死城。

  丘韵用手中的指环一一割开被捆绑者的绳索。当放出君无行时,两人对视了一眼,丘韵将视线转开,默默身手扶起他。君无行中了她的毒,但解药起效极慢。此时吃下去估计也没用。

  “大家都快逃吧”她说,“没有人能挡得住机锋甲。南淮城的兵力也不够。”

  “机锋甲发动起来后,的确无法阻挡,”君无行回答,“但机锋甲是靠河络发动的,在进入机锋甲之前,那些河络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他一面说,一面开始凝神,身上迅速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股黑气开始在他皮肤上淡淡浮现。

  邱韵悚然回头,看着君无行:“你没有中毒?”

  “大概没有。”君无行说着,身上黑气更浓。邱韵知道这叫做“枯竭”,是谷玄秘术中威力极大的一招。但对精神力的消耗也相当惊人。更何况,这一招用来单打独斗,或者对付小规模的几十个人也许还能好使,对抗这数千即将发动机锋甲的河络,终究是杯水车薪。

  她一时顾不得询问君无行为什么没有中她的毒,赶忙阻止说:“没用的,你一个人能挡得住几个河络?还是快逃吧。”

  君无行摇摇头:“干掉几个算几个。少一具机锋甲发动,就能少死很多条人命。这笔生意很赚的。”

  “这可真不像你。”邱韵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不像,但转头想想,其实挺像,”君无行做好准备,已经开始一步步迎向密密如蚁群的河络狂潮,“我总是做自己高兴做的事。”

  此时距离他最近的两个河络已经跑进了机锋甲,并开始准备发动,但突然之间,机锋甲里传出两声压抑的惨呼,两名河络滚了出来,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动了。他们的躯干在这一瞬间竟然突然变得干枯而萎缩,就像脱了水的干尸。

  君无行深吸一口气,身边的空气似乎起了一点水纹般的漾动,随着这股不祥的波动,一名正在奔向机锋甲的河络也猝然倒地,变成了干尸。

  举手间连杀三人,“枯竭”的威力令邱韵不寒而栗,但从君无行急促的呼吸,也可以知道这一招的消耗之大。但君无行仍旧挺身向前,枯竭不间断的挥出,再放倒了另外四名河络。

  河络们终于注意到了君无行的举动。七八名河络战士抛下机锋甲,挥刀向他冲来。君无行解决掉当头的两人,剩下的已经到了眼前。他叹了口气,展开身法避开呼啸的刀锋,仓促间却无法凝聚精神力使用枯竭了。

  他东奔西窜,想要找到一个空隙发出秘术,但河络们追得很紧,始终不能摆脱。正当他被一个穷追不舍的河络搅得心烦意乱时,眼前寒光一闪,河络已经倒在了地上。定睛一看,竟然是瘦弱的黎耀。他喘息着,把刀从河络的尸体上拔出来,对着君无行微微一笑。

  而一向生龙活虎的雷冰也萎顿不堪的拄着弓跟在一旁,身体状况看来不比黎耀强到哪儿去,还在嘴硬:“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还能顶。”

  “但我的武功很差劲,顶不了多久,”黎耀说,“你们的秘术、弓箭也杀不了太多人,这些机锋甲迟早都会一一发动起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君无行感觉黎耀的话里包含了一点什么。他也清楚,这样硬杀下去,终归于事无补。此时河络们已经纷纷就位,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机锋甲里都钻进了操作者。只需要几分钟,这些机锋甲就能调试完毕,开始发动。一旦它们冲上了地面,南淮成就将遭受一场巨大的浩劫。

  “有一个办法,让它们永远出不去就行。”黎耀说的轻描淡写。君无行心里一颤,明白了他的意思,视线不由得转向邱韵。邱韵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到了他身旁。

  “你们保护我,我们移动到西北角去。”黎耀说。君无行收起了杀伤力巨大的枯竭,催动起能致人头昏眼花的初级秘术,配合着雷冰的箭和邱韵的毒,只求开路,不求杀敌,很快到了广场西北角。河络们忙于发动机锋甲,见几人不在迫近,也就懒得追赶了。只要机锋甲的大军开动,区区几只蝼蚁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初修建这座地下城的时侯,我耍了点小花招,”在机锋甲运行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中,黎耀急促地说,“我所受的精神缚咒令我无法违抗罗德的命令,所以我只能用自我欺骗的方式,给这个地下城留下了一个自毁的小机关。”

  “自我欺骗?”雷冰不解。

  黎耀点点头:“我强迫自己相信。这座地下城的处境很危险,随时可能被其他种族攻陷。到那个时候,也许我的主人德罗也会被困在里面不得脱身。所以,出于这种忠心,我在地下城的出口处安排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机关,一旦发动,所有的出口都会被炸药毁掉,地下城的支撑点也会一个个被毁掉。没有了那些连通地面的通道,这里就将不再是地下城,而是一个——地下墓穴。”

  雷冰目光黯淡:“那我们也得死在这里了?”

  “如果抓紧时机,你还能逃掉,”黎耀说,“你是羽人,在通道完全崩塌前,还有一线生机飞出去。”

  雷冰摇摇头:“我不能丢下你们。别废话了,一会儿机锋甲该冲上地面了。”

  的确,除去死伤的极少数河络,其余河络战士全部进入了机锋甲中,并发动了机械。他们开始在广场中央列队集结,一旦集结完毕,就将向着地面的人类城市进发。那些巨大的金属在火光下闪耀着死亡的光芒,咆哮着,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展开血腥的杀戮。那些被德罗控制了思想的行尸走肉一般的战士,坐在冰冷的机械中,双目闪动着灼热的火焰。他们在等待出发,他们在等待战斗。

  黎耀不再多言,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那个用石雕的花纹伪装起来的机关,将外壳旋开,露出了其中的铁链。四个人一起用尽全力,拉动了铁链。

  一阵机关运行的嘎吱声从脚底响起,慢慢延伸开去,似乎引发炸药也需要时间。君无行冲着雷冰大喊:“你快点飞走,还来得及!”

  “放屁!”雷冰骂道,“老娘是这种丢下同伴不管的人吗?”

  “是不是你都得走!”君无行恶狠狠地说,“总得有人活着告诉外面的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让你倒霉的祖父以后继续稀里糊涂地背着杀人凶手的好名声吗?”

  雷冰怔住了。就在此时,爆炸开始了。黎耀设计的机关非常巧妙,火药分布计算精确,不会在一瞬间造成整个地面的崩塌,但几处通向地面的甬道却已经开始迅速崩塌,脚底开始剧烈地摇晃,地下城顶端的石块片片剥落下来。而且与此同时,机锋甲的军队也开始发动了。杀戮的机器们高速而井然有序地向着通道进发,鲜血的味道在引诱着他们。

  “再不出去的话,你长出两对翅膀也不管用啦!”君无行急得恨不能给她一耳光。

  雷冰咬咬牙,伸手抓住了邱韵的衣领:“我的力气不够,只能带这个最轻的。你们……”他看着君无行,眼圈一红,但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背上蓝色弧光闪动间,凝出了羽翼。正待起飞,君无行伸手指着出口,突然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羽人。

  几个人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一个与人从出口钻入,高速向下飞来。君无行正在猜测此人身份,雷冰却已经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快来救人,白痴!”她高声招呼着纬苍然,那个正在迅速靠近的亲切的身影,“快点!不然大家都死在这儿啦!”

  看来此人是友非敌,君无行不由精神一振。这个羽人男子他从没见过,大概是雷冰以前的老朋友吧。不管怎样,此时此地,突然又冒出一个带翅膀的家伙,实在是让人兴奋得想哭。羽人真是全九州最可爱的种族,他陶醉地想。

  羽人落到地上,简短地问:“都带走?”

  雷冰点点头,提起邱韵先飞了起来。羽人维持着羽翼的形态,一手抓住黎耀的衣领,一手拎住君无行的腰带,正准备起飞,黎耀忽然惊呼:“当心!”

  君无行急忙回头,才发现就在他们分心于到来的救星时,一具机锋甲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冲到了他们面前。那柄圆滑锋锐的长刀放射出森然冷光,眼看就要把纠结在一起的三个人一起砍成六段。纬苍然此时就算全力起飞,也避不开这一击了。

  黎耀和纬苍然无可奈何地闭目等死,雷冰更是爆发出绝望的尖叫。君无行却在这一刹那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他一向清瘦的躯体在这一刻仿佛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胀起来,一根根血管在紧绷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他的双目布满了血丝,身体似乎随时都可能炸裂开,头发近乎根根直立。他张开嘴,猛然大喝一声:“空!”

  空。

  随着这一声喊,在奔驰的机锋甲与三人之间只剩下半尺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球。这黑球出现时只有拳头大小,被机锋甲撞上时却已经有一人高的直径。没有碰撞声,没有飞溅的火花,没有三个人被切断的血光——什么都没有。空。

  机锋甲消失了,在撞上那个黑球的瞬间消失了,那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留下了一个微弱的残影,随即完全消失,一个螺钉也没能留下。那是谷玄秘术的终极法术,也是最能代表谷玄这颗暗黑之星的恐怖秘术:无限之空。所谓“空”,空的是一切的实体,当这一招被释放后,撞上它的物体都会——被吞噬。彻底地吞噬,不留半点痕迹地吞噬。

  吞噬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这一招所释放出的那个黑球,似乎就代表了谷玄本身:绝对的黑暗,绝对地不可触碰,当吞噬过程结束后,这个黑球也会随之消失,好像是因为它无法控制那种邪恶的力量,以至于自己吞噬了自己一样。

  空。机锋甲就这样化为了真正的虚空。纬苍然以最快的速度带着黎耀和已经脱力昏迷的君无行飞了起来,跟在雷冰身后,向着逃生的通道飞去。此时地下城里的爆炸声已经连成一片,大块大块的碎石如雨点般砸落。雷冰飞在前方,小心地躲避着不断坠下的石块,额头上还被一块小石子砸得鲜血横流,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赶在通道彻底堵死前飞了出去。回头看看,纬苍然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更让她松了一口气。

  在出口完全崩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下的机锋甲。由于用于升降的机械石板已经被炸毁,迂回的甬道也被堵死,机锋甲们无法找到通往地面的路,只能乱纷纷地挤作一团,茫然地原地打转。那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令人心悸的死亡之光,被地面上鲜活的生命引诱得急不可耐,但那些刀锋也许永远都无法找到目标了。它们将和自己的主人一起,被永远掩埋在这座也许是九州历史上最惊人、最不可思议却也最不为人知的宏伟地下城中,在征服九州的狂热梦想中慢慢化为尘埃。

  君无行晕厥了片刻,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面上。脚下不断能感受到剧烈的震颤,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那是地下城在崩塌,在被彻底地埋葬。看看周围,居然有至少上千名人类的士兵立在那里,也许是被雷冰那个羽人朋友带来的吧。

  “兵力倒是不少,”君无行自言自语,“幸好没碰上机锋甲,不然就是一盘菜。”

  身旁的邱韵默不作声,扶着他站起来。君无行慢吞吞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无限之空’这一招威力太大了,我学成之后一次都没用过,都不敢肯定自己能控制自如,幸好没出岔子。现在退还发软呢。”

  邱韵叹了口气:“你没有中我的毒,是因为你早有防备,是不是?你早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是不是?”

  “在塔颜部落时,我见到星相师们的墓碑上有一些奇怪的图案,”君无行答非所问,“大嘴哈斯向我解释,那些都是古老的河络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很像盘膝而坐的图案代表女性。”

  “但是那个图案我曾经见过,”君无行语声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伤悲,“王川,我那个被火烧死的河络朋友,临死时把自己的尸体弯曲成了那样。我原本以为那是他练功的姿势,听了哈斯的话我才明白,他是在提醒我:杀死他的是个女人。而我和王川共同都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邱韵低声问。

  “因为我不明白你想要干什么,”君无行回答,“你刚才说路上没机会下手,那只是骗德罗的谎话。这一路上,你至少有七八次机会可以置我于死地,至少在塔颜部落和那些秘术师动手时,如果你不出手,我就死定了。但你没有。”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光带回我的死讯,并不足以保证你见到黎耀。然而我始终在调查黎耀,你觉得与其杀了我,不如利用我和你一起联手对付他。你我都是绝对聪明的人,合我们两人的智慧,或许才能有真正的机会。”

  “你说的半点也不错。”邱韵紧咬着嘴唇。

  “利用我没有关系,我是心甘情愿的,不会怪你,”君无行说,“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的朋友?”

  “因为仇恨,”邱韵目中含泪,“你是一个太过随性的人,虽然智慧超群、胆识过人,却很有可能因为任何一点小事而放弃自己的目标。还记得你我原本打算分道扬镳的那天晚上吗?我说与你分手,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原本用一个别的借口和你同行就行了。但你仅仅因为不能和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同行,就那么消沉颓废,我实在不能放心。所以……”

  君无行慢慢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难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不,杀人的是我!”邱韵说,“我这一生杀的人本已经太多,只是不甘心死在别人手里。但你如果要替他们报仇的话……我无怨无悔。”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骗了你很多,但我曾告诉你的我的那些过去……都是真的,只不过都发生在我成为杀手秋余之前。正因为那些经历,我才决意从此心中不再有半分感情,做一个真正冷酷的人,让所有人都害怕我,不敢再来伤害我。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她不再多说,拉过君无行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此时,君无行有二三十种谷玄秘术都可以轻易置她于死地。他差一点真的狠心发招了,但掌心的温暖一点点传递过来,让他终于没有办法下手。

  “你走吧,”他缓慢而坚决地抽回自己的手,“祝你好运。”

  他的目光滑开,看着那些人类四处查探以确认地下城是否已经彻底完蛋,定了定神,想起了那份带来了无穷祸患的推算命运的笔记,大概已经被深埋在石块和泥土之下,永远也不会现世了。这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吧。把握未来的轨迹固然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这份诱惑的背后所隐藏的,却是凡人难以驾驭的。他不想再用什么“会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它”这样的鬼话来欺骗自己,与其相信后世会有什么大智慧的能人来合理运用,不如永绝后患。

  就让九州众生永远浑浑噩噩地活着吧,君无行想,那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处。

  这时他看到了雷冰。雷冰神气活现,正揪住那个刚才在危难中救了他们性命的羽人男子,劈面就是一记大耳光。听着那一声脆响,耳光虽然打在别人脸上,君无行却禁不住觉得脸上一痛。

  “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啊?”雷冰状若泼妇,大叫大嚷着,“那么长时间半点你的消息都没有,你想把老娘急死吗?”

  “来不及,”那个羽人说话很简短,“我现在来了。”

  “你又怎么会和人类混在一起,还领着他们的军队来?”雷冰不依不挠。

  “我有密令,”羽人回答,“人羽关系没你想象那么糟糕。我们和南淮城主暗中合作,共同对付黎氏。双方早都怀疑黎氏的野心。”

  “那楚净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真叛徒,我是假刺杀,让黎氏生疑除掉他,”羽人和雷冰说起话来倒是真耐心,“宁州的关系网也被怀疑,都废了。”

  雷冰瞪大了眼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骗起人来比谁都厉害。你还有什么是在骗我吗?”

  羽人急忙摆手,磕磕巴巴地想要分辨点什么,但半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就整个人僵住了,好似中了石化咒。

  雷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君无行远远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中,他揭穿了一个绵延近二十年的巨大阴谋,阻止了一场足以毁灭宛州的灾难,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那么多的杀戮、死亡、阴谋、背叛、伤痛、失去,此时再看到这样温情的场面,实在能让他的心里略略得到一丝安慰。

  四“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雷冰问。

  “黎耀还真是挺不错的,为了对得起她死去的兄弟,居然决定真正接手家族业务,重振黎氏。虽然他们累积的资本没了,但只要人在,一样能东山再起。”

  “是啊,从此以后,黎氏也许能真的走上‘不当官,不做贼’的道路了,”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你的祖父也可以恢复名誉了,我估摸着羽皇肯定得给你家一个更大的爵位来补偿,以后我要是缺钱花,就到你家门口要饭去。”

  “关我什么事?谁稀罕羽皇给的什么鸟爵位?只要爷爷的名誉恢复了,我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了,”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有空的话,我还得去一趟越州,把整个事件的详细经过都告诉塔颜部落的人。我想,他们以后也别再研究星相了,老老实实地抡锤子吧。”

  “那更不管我的事,”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你们也真是的,何必把那种宝贵的算法给烧掉呢?算法本身没有错,错的只是运用他的人而已。如果我这样的人才能掌握命运之算……”

  “你闭嘴吧,口是心非,我还不知道你?也就是我们一帮子人都同意把它毁掉你才唧唧歪歪,要是换了只有你一个,你动手点火保证比我们快,”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我看这位纬兄老实忠厚,没什么花花肠子,栽在你手里,日后只怕少不得有大大的苦头要吃……”

  “你别老打岔!”雷冰红着脸嚷嚷起来,“我问了你十七八遍了,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分明只有三四遍,”君无行嘀咕着,“老子算学虽然差,这个数总还数的清。找她干什么?杀了她为我的朋友们报仇?”

  雷冰哼了一声:“君无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真性情的人,为什么非要欺骗自己?你满脑子都想着她,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是在想着她,”君无行叹气,“可是想也没用。她毕竟杀了……”

  “放屁!”雷冰凶悍地吼了一声,静立在一旁的纬苍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雷冰一把揪住君无行的衣领:“我问你,死了的人能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君无行苦笑一声。

  “既然人已经死了,没办法再活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让死人阻挡活人的幸福?你在世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你死去的朋友们就会觉得你对得起他们了?”雷冰咬牙切齿,“你的脑袋根本就是一锅浆糊!”

  君无行没有回话。他凝视着慢慢坠落的夕阳,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转身走开。

  “喂,你去哪儿?”雷冰叫他。

  “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买几身干净衣服。”

  “敢情我说了那么多话就把你说饿了?”雷冰鼻子都气歪了。

  “我得吃饱喝足谁好了才能上路啊,”君无行头也不回地说,“找人这行累着呢,你又不是没找过。”

  雷冰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但她很快喊道:“笨蛋!九州那么大,你找到胡子都白了也未必找得到啊!”

  君无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什么办法把她给我变出来么?”

  雷冰摇摇头:“我刚才就说了,你的脑子真是一锅浆糊。邱韵虽然决意不再做杀手了,但是以前那些为她传递信息的渠道都还在。如果有人委托她杀掉一个叫君无行的人……你觉得她会不会赶过来提醒你注意呢?当然你要觉得人家对你连这一点情意都不存在了,就算我没说好了。”

  君无行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