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胎带

他每次都是只想到这里就及时的刹住了,到此为止,不再往下想。他的脑子里像是安装了一个自我调节机制,一想到过去,关于他作为皇子的一切,都会自动跳闸,就此断电。这样,他才能安然的卧在这里晒太阳,不至于急怒攻心,做出什么傻事来。或者忍耐不住,一头撞在院子中央的假山石上。不睡的时候,他常常会瞅着正对着他的一块石头发呆。那块石头有棱有角,用来撞头最合适不过了,随便从哪个角度撞上去,都能保证你立时身亡,不会半死不活徒增痛苦。可他舍不得这太阳,这天气,死了就享受不到这些了。所以他拖延着,拖延着,想等着哪一天他实在腻烦了,或者天阴雨湿晒不到太阳,再死也不迟。打定了死的主意,他反而不着急了。反正是要死的,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活得也更加安心,更具有忍耐性。他以将死之人的宽容心态来看待一切,只要有一丝的阳光,些许的暖意,他就会很满足。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光源感应器,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阳光的强弱和方向,跟着挪动自己的身体,确保最大面积的享受阳光的照耀。

“二皇兄。”四皇子见二皇子半天不搭理他,只得又叫了一声。

二皇子感觉到身上的阳光被挡住了,这又睁开眼睛,有些恼火的看着四皇子。

四皇子忙把捧着的太阳糕递过去,说道:“此乃中和节祭祀的供品,新皇恩典,让王公大臣分食以同享天恩。”

二皇子待要说话,可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哑巴,声带严重退化,一张嘴,只是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他清了清嗓子,示意四皇子把糕饼放下。

“此乃供品,沾了天恩雨露。新皇怕被守卫糟蹋,故让应治亲眼看着皇兄食用。”四皇子道。

此时也快到吃饭时间了,二皇子虽然感觉不太饿,但还是用皴裂的黑手抓过太阳糕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他如今对食物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饿了,就是守卫们给他端来的是狗食,他也会一口一口吃下去。所以太阳糕滋味如何,他根本没有理会。四皇子看着二皇子那只黑手在蛋糕和嘴里之间来回忙活,还有黑手上,胡子上,脸上身上糊着的蛋糕,恶心的几乎呕吐。强忍着看着二皇子吃完蛋糕,就要回去交差。可他刚转身就听见一声痛苦的嗥叫,那声音就像来自一个动物,受伤的动物。四皇子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成了他的一个噩梦。因为他心里已经模糊的感觉到发生了让他害怕的事情,可是他还是不受控制的回过了头,看到了二皇子的惨状。以后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这一幕。二皇子瞪着眼睛,嘴巴张的像一个黑洞,黑色的污血从他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巴耳朵里汩汩而出。可他的身体还直挺着,一抽一抽的,像是有某种力量在支撑。久久的,就那样一抽一抽的倒着气。四皇子呆立在原地,既没有上前救助二皇子,也没有拔脚逃开。他仿佛失去了知觉,意识都在二皇子那一抽一抽的身体上。他想上去捂住二皇子的口鼻,让他断了这口气。这样实在太难受了。可他迈不开腿。他的两条腿就像长在了地面上。

前院的守卫闻讯都跑了过来。四皇子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还是站立着。在他的意识里,二皇子也还在那里一抽一抽的倒着气。

“四皇子请回吧。二皇子已然……”一个守卫过来对四皇子说道。看见四皇子不动,便对旁边的一个守卫一挥手,让他送四皇子回去。

两个守卫一左一右搀着四皇子的胳膊,扶着他走开。四皇子此时才像是拔出土地的植物一样,瘫软在守卫的身上。

二皇子死了。

朝廷颁发的通告里只说二皇子是中毒身死。并没有公布中毒的原因。朝臣们没有人追问,遗诏也没有现身。二皇子之死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瑞皇子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心。虽然遗诏不会出现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可它一日不出现,他的威胁就一日不会解除。唯一让他高兴的就是除掉了二皇子这个威胁,二皇子一家自此得以在地下团圆,他觉得这也是好事。二皇子的秀妃和两个小皇子,是瑞皇子开杀戒的首例。刚下令处死秀妃和两个小皇子时,瑞皇子连着好几天都不敢睡觉,他怕他一睡着了,秀妃和小皇子的冤魂就会来向他索命。可随着时间推移,所谓的冤魂厉鬼并没有出现。他也就越来越大胆,尝到了手握生杀大权的乐趣。但凡遇到可杀可不杀的情况,他一律下令杀。以此来树立果断狠辣的形象,来强化自己的权威。因为他总觉得人们在拿他跟先皇做比较,会对他没有信心,继而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急于要立威,让群臣信服。

当应皇子听到二皇子中毒而死时,他当时就明白了瑞皇子让他给二皇子送供品的用意。瑞皇子是想要借刀杀人。一旦事后有人追究,既可以推脱责任,又可以嫁祸于他,真是一箭双雕。姚老爷子预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应皇子痛心疾首。他此时尚不知道是谁替他承担了这个罪名,可他知道不是三皇子就会是四皇子。瑞皇子想要除掉的不过就是他们这几个。说几个真是一种嘲讽。皇子们如今算上瑞皇子,不过才是四个人,瑞皇子还想让他们自相残杀。也是朝臣们没有人追究,一旦追究,送供品的那个也不免会成为刀下之鬼。——他们死了,剩下的他们难道还能活着?应皇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忧过。他担心自己,担心三皇子四皇子,怕他们不知觉中就成了杀害彼此的凶手,成了瑞皇子手中的凶器。可他困在这里,无法把这些告诉三皇子和四皇子。

却说皇妃听到二皇子被毒死的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瑞皇子找到镇国公的那份遗诏了。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记着应皇子说的,瑞皇子收回全部遗诏后,一定会对皇子们下手。她以为二皇子被杀,就是开始。原本还寄希望遗诏会藏在东府的某个地方,这一来,希望彻底的破灭了。她担心应皇子的安危,她想去救应皇子,可她也知道,光凭她单枪匹马,又没有什么能治得住瑞皇子的,就是进了宫,见到了瑞皇子,也是白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拍着自己的脑袋,想要让头脑运转起来,赶快想个办法出来。

“做不得再敲了,再敲脑仁儿也被敲散了。”老夫人说道。老夫人眼看着皇妃一天天的消瘦下去,知道她心里着急。她心疼皇妃,可光是心疼又有什么用呢,她也帮不上她。

皇妃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搜索着。一定会有办法的,她跟自己说。可是,办法在哪呢?她越是着急,脑子里越是跟开了锅的粥似的,乱成一团。她有些头昏,不由得托住了前额。

“上来歇歇吧。”老夫人急道。“要是把身子熬坏了,那就更没指望了。”

皇妃不想让老夫人着急,只得过去侧身在床边躺下。老夫人扯过毯子来给她盖上,说道:“好生歇着罢。让脑子也歇歇。”

老夫人这么一说,皇妃才感觉到累了,精疲力尽。她抱过应皇子的枕头,紧紧搂着,想要睡一会儿。可刚闭上眼睛,肚子上就鼓起一个小包,从上划到

老夫人好几回要看胎儿的小脚丫,每回都是一听见皇妃叫就赶紧来看,可每次都是还没等过来,皇妃肚皮上的小包就消失了。

“宝宝怕你。”皇妃逗老夫人。

“才不会呢!”老夫人悻悻的说道。“我又不吃人,怕我做什么。”

“怕你的龙头拐呀。”皇妃笑道。“你的龙头拐就像是包文拯的龙头铡,谁见了不害怕啊?”

“我这要是龙头铡倒好了。”老夫人道,“可以上铡昏君,下铡佞臣。”

“要是铡了昏君,那这天下以后岂不就是我们宝宝的了?”皇妃道。

祖孙两个的唠嗑每次都是说到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老夫人觉得皇妃太口无遮拦,吃了这么多亏也学不会嘴上留个把门儿的。而皇妃就是想逗老夫人,看着老夫人慌张的样子她觉得很好玩。也是因为有老夫人在身边,皇妃才觉得着生活还有些乐趣,还有些温暖,不至于一片黑暗。每当她从外面回来,看见老夫人坐在床上等着她,她都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她还是个孩子,玩耍回到家,家里奶奶在等着她。没有打骂,没有责备,就是等着你回来。

“哎呦!这还真是个小脚丫子。”老夫人这回看到了,摸着皇妃肚子上的小包,眉开眼笑的说道,“我老马家后继有人喽!”

“什么意思?”皇妃问,“这是个男孩儿?”

老夫人点点头。皇妃肚子上的包早就下去了,老夫人的手还在原地抚摸着。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皇妃问。

老夫人抹了把眼泪,这才说道:“这男孩子和女孩子动起来不一样,要是脚丫子乱蹬,那指定是男孩子。要是小拳头那就是女孩子,女孩子文静。”

“可我怎么感觉肚子里一会儿像是脚丫子在蹬,一会儿又像是一个小拳头在动?”皇妃道,“脚丫子是大包,劲儿也大。小拳头包小,劲儿也小。”

说着瞪大眼睛看老夫人:“难道我肚子里是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

“诶!”老夫人不满道,“一儿一女双生子,那是金童玉女。不吉利!”

“什么金童玉女啊,人家那叫龙凤胎!”皇妃道,“我觉得肯定是龙凤胎,要不,怎么会又是小拳头又是小脚丫的?”

“你不懂。这男孩子好动,手脚不闲着,自然不是脚上来了便是手上来了。”老夫人道,“就你这肚子,一胞这孩子都是半膘,哪里来的双胞。”

老夫人说着嗔怪的看着皇妃,“你瞅瞅你如今,瘦的眼睛就跟一对灯盏似的,满脸就看着两个眼睛。你如此,胎儿能好到哪里去!”

“可我就是吃不下嘛,能怎么办。”皇妃委屈道。她用手捏捏自己的脸颊,自己也觉得瘦的没有一点弹性。

“吃不下也要吃!”老夫人道,“你以为你吃不下只是与胎儿的胖瘦有关连?错了!这关系着孩子日后生下来有没有福气!”

“这怎么能跟福气扯上边嘛!”皇妃觉得老夫人这又是迷信那一套。

“怎会扯不上边?”老夫人道,“胎儿若在娘胎里诸般具足,下生后也不会差。这便叫胎带。娘胎里带着的福禄。下生后奶水足,这也是有福的表现。”

皇妃这回没有反驳。老夫人的话让她想起一句俗语,含着金汤匙出生。这跟老夫人说的胎带是不是一个道理?要是这样的话,那她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吃,还要捡好的吃,给她的儿子多攒福禄。

“你如今只管养好胎,别的休要去管他。”老夫人见皇妃听进去了,就又说道,“心宽自在,吃进去东西才会长膘。否则便都滚了粪蛋儿了,你娘俩个谁也落不着。”

“心宽体胖。”皇妃大声说道。她好像重新找到了目标。一个愉快的非常容易达成的目标。只是吃东西而已,不牵扯尔虞我诈,没有你死我活,多简单多省心啊。让她可以从应皇子的生死危亡中转移开注意力,不会有焦虑,不会有负罪感。她太需要这种简单了,让她的心能放松开来,哪怕是一下下,也可以短暂的歇一歇。

可是,只要一想到应皇子,她还是什么都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