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前世(18)
兴平九年三月,柔然寇境,屡屡侵扰北方六镇。在几次交涉皆无果之后,斛律骁不得已亲自前往。
出征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一。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斛律骁对妻子道:“我走后,你就搬回老宅子住吧。有母亲看照着,我才放心。”
又笑说:“此战若是顺利,也来得及回来给你过生日。只是到底没机会陪你过中秋了。”
谢窈正在灯下替他整理衣物,明烛微黄的光辉映在她白皙如瓷的脖颈上,呈现出一阵有如蜜糖的暖融。她轻轻点头:“妾知道了。”
斛律骁想了想,又嘱咐:“这段时间若是宫中叫你,能推则推吧。我不在,总也担心她们又对你做什么。”
妻子和太后裴氏的交往他一直都知道,起初是因为修书,太后常常将她召入宫中去,一来二往,发现彼此竟有许多的共同点,便也熟了。
谢窈在洛阳没有朋友,她又天性不喜欢交际,连身为魏王妃应有的应酬也不参加,斛律骁也不勉强她,也是因此,宫中的太后裴氏反而是她在京城里少数的能够说得上话的人。
原本,裴氏的人品他也信得过。只是,他不在,对禁军的掌控力难免会减弱,宫中难免会出现许多不可控的因素。即便是郑氏已除,他也不能够放心。
她点头说好,除此之外又无言语。斛律骁忍不住问:“分别在即,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她粉颊微微晕红,又是一贯地逃避低眸,许久,才用轻如蚊声的声音道:“恪郎,要平安归来。”
次日,斛律骁即离了京,谢窈同斛律羡一道将他送至了城门口。回程时,青霜等人已经将她的行李打包好,送去了寿丘里老宅,便也一道归去了。
谢窈在老宅中一连住了许多日,每日不是读书习字,就是陪伴小姑学功课,日子十分清闲。
这期间,婆母一次也没有找过她的麻烦,春芜原本在脑海中设想了数百种慕容氏无理取闹的应对之策,最后都没能派上用场,遗憾的同时又有些许庆幸。
七夕节如期而至,一大早喜鹊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谢窈起得早了,用过午饭,恍惚忆起,有一卷书遗在了公府之中,遂吩咐青霜:“我有一卷《艺文志》落在公府里了,劳烦你回去替我找找,对了,还有《公羊传》、《谷梁传》,劳烦都替我带来。”
许是斛律骁这些年对妹妹疏于管教,季灵的功课学得很不好。谢窈想,还是要让她先学完《春秋》这样的基础典籍才是。
青霜未有任何反对,领命而去。然才去了片刻,慕容氏房中的锦娘却来了,含着笑道:“太妃请王妃收拾着,一刻钟后,随她去北邙一趟。”
她既发话,谢窈焉有不从的,虽不明也应了下来:“多谢锦姨告知,我这就去。”
于是,等青霜取完书回到老宅中时,谢窈已同慕容氏乘车离去了。她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跑到了慕容氏的院子里一问,奴仆们也都一问三不知:
“这可就不知道了,太妃只叫了王妃跟去,也没告诉咱们去哪儿。”
她又去了斛律羡和斛律岚的院子里问,也都了无音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去找了把守各个城门的禁军,把守盘查。
正当此时,慕容氏的马车却已行进在北邙山间的林荫道上了。
说是北邙山,实则这儿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群山,山势并不高,脊线却很漫长。东起黄河南岸,西抵嵩山少室,沿途分布着数以千计的皇家陵阙、贵族陵墓。
行走在群山之间,林木蓊如阴翳,苍翠如云。阳光若水纹漂浮在车盖顶。
车中只坐着慕容氏和谢窈两人。她一句话不说,谢窈也就一句话没问,
“怎么,不问问我这是去哪?”
“母亲若想告诉妾,自会告诉妾,若不想告诉,妾问也枉然。”
慕容氏冷哼了一声,冷笑:“你倒是乖觉。”
“这里是北邙山,是青骓他父亲的坟墓。今日是他的祭日,你身为儿媳,我自当带你拜见。”
咸阳郡王的陵墓不是在东郊么?去岁中元节时,斛律骁还带她和季灵、小郎却拜祭过。
谢窈心里疑虑,但未说话,慕容氏冷眼掠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未说。
罢了。她对自己道。接纳这个儿媳本也是无奈之举,自己也是听说了她前夫没死、她又劝谏青骓不要因裴家斥责弟弟之言,才对这个儿媳有些改观。但即虽如此,她也仍是个不稳定因素,现在告诉她这些,也是枉然。
正沉思着,马车却停了下来。锦娘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娘子,咱们遇上劫道的了……”
劫道?
慕容氏蛾眉一蹙,撩开帘子,前方的道路上果然已停了数名手持刀斧的大汉,四面八方,亦有刀斧手举刀走来,皆是面目凶恶,杀气腾腾。
来时为了掩人耳目,她并未带多少人马,不想却在这个关口被人给盯上了。慕容氏心底也起了一丝惧意,强作镇定地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昔年光艳动天下的美妇人即使是人到中年也依旧是艳光四射,为首的那名虬髯大汉心念一晃,很快邪笑着道:“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请太妃和我们走一趟罢了。”
知道她们的身份,那便是有备而来了,慕容氏微觉恼火,给车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刻挥刀厮杀起来。
斛律骁选给她的都是些精锐侍卫,可即便如此,由于敌我力量的悬殊,几个回合过后,也还是败下阵来。一人见势不妙,拼全力逃出想要回去报信,也被那大汉一箭射杀。
“太妃,还要负隅抵抗吗?”
那人踩着侍卫的尸体,一脸□□。
幸存的丫鬟侍女皆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慕容氏心中窝火,却还强撑着镇定:“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
一伙人最终将她们以黑布蒙了眼睛,塞入马车里,将余下一干侍卫侍女俱都灭口,就地掩埋。
马车在山路中七拐八拐,难辨方向,行进了两个多时辰,才到了位于北邙深处的一户宅院之中。
谢窈同慕容氏被分开关在一间卧室里,也未绑她的手脚,只放了春芜进去服侍她,房门从外面被上了锁,又有人执刀在外巡视。
春芜急得直哭:“这可怎么办呐,也不知道这伙人是什么人,怎么会招来他们。”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中点了灯,灯下,谢窈正在冥思,试图确认眼下所在的位置。
她看过洛阳城的山川分布图,来的过程中也一直默记着方位和路旁的动静,勉强能判断出她们眼下正处在邙山的最东侧,凭借来时听见的波涛声,也可判断出是紧邻黄河。
那么,快入荥阳郡的地界了。这伙人的来历,似乎也呼之欲出。
而这伙人专挑着斛律骁外出的机会,也不可能是要利用她们向他索取什么好处,只能是挟私报复。比如,某个不久前才刚刚被诛族的家族。
她看着眼前幽幽的烛火,这样想着,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也终于添了一丝愁意,叹了口气:“也只能试试看了。”
她将油灯里的油全部倒在床幔上,又投入许多的木质的器物,以火点燃,尔后,将茶水全倒在帕子上,捂住了嘴鼻。
……
相较于她,慕容氏却没那么好过。宅院的另一间屋子内,她正被人五花大绑在梁柱上,几个男人围着她涎皮涎脸地占便宜,尽说些下流话。
慕容氏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等侮辱,口中咒骂不绝。不想那伙人却最是没皮没脸的,调笑了一会儿,互相打了个眼色走出屋去商量:“徐娘半老犹有风情。要不,哥几个玩玩?”
另一个回头看了眼屋中的女人:“别吧,裴娘子说了,别把人弄死了给她点苦头吃也就得了。咱们把人弄了,到时候魏王回来,追究到咱们头上可怎么办?”
提议那人长着撇小胡子,立刻出主意:“点个香把人弄晕了不就行了吗?到时候等那高车小子从北边回来,咱们早拿了银子吃香喝辣去了。”
“我看那屋那个还年轻些,要不,你们去那边,这个留给我?”
“别,裴娘子可是吩咐的了,那一个可不许动。”
屋中叫骂犹然不止,几人商议着,又齐齐看向那为首的虬髯大汉。那人皱皱眉:“不玩女人你们会死?那一个就别动了,惹怒了七娘子,不给剩下的银钱可怎么办。倒是这个老的,她儿子杀了郑家那么多人,咱们可都是家生奴才,自然得给郑家报仇才是!”
商议既毕,几人推开门朝屋中的慕容氏走去。慕容氏骂得口干舌燥,正垂着头吁吁地换气,瞧见几人脸色阴郁地走来,脸色霎时就变了:“你们想做什么?”
那大汉一句话也不说,抡起手上前就是一个巴掌,直打得慕容氏几乎昏死过去,脸颊高高肿起,脑袋一片嗡嗡之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几人,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怒骂出声:“畜牲!你们竟敢这样对我!”
“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裴家?还是郑家?!怎么,正面拼不过我儿就想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法子来对付妇人么,枉你们也是几百年的大家!”
她口中咒骂不止,厉声咒骂着裴郑二氏,而那几人的脸色也在她的这两句后变得苍白。那大汉暴跳如雷地掐住她脖子,怒喝道:“住口!”
慕容氏犹在痛骂,那大汉一心畏惧她嚷出实情,双手也越来越用力,最终,她口中再未发出半点声音,闭着眼把头一歪,香魂一缕,四散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