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阆风岭上的玉梅,应已开得很艳了吧。”巫镜望着廊外的一枝孤梅感慨道,“当日与挚友于梅下煮茶赏雪之事,尤在眼前,世移时迁,人却在千山之外了。”说着喟然叹息,把手里端的米酒一饮而尽。

  巫劫听他喝得直打嗝,脚步蹒跚,道:“想不到你还有煮茶赏雪这等闲情。”巫镜笑笑不答。他确实没心思赏花,两眼一直盯着的是院子里那只正在烤着的野羊,只是偶然看到一旁的梅花,随口说来,自觉还是很风雅的——在巫劫面前可不能示弱!

  已经烤了一个多时辰了,羊身上肥油滚滚,不时有油滴落,吱吱作响。几名奴隶跑来跑去地忙着添柴,翻羊身。一名奴隶好几个月未曾沾到肉食了,闻到羊肉的香味,竟失了一会儿神,手中柴火都掉了。巫镜瞧在眼里,喝道:“怎么,你也想试试被烤的滋味?”那奴隶吓得浑身哆嗦,伏地拼命磕头。

  巫镜挥手道:“滚!再拿酒来!喂,刚才我记得有人说了个地名,叫……叫什么来着?你还上心了的。”

  “卜月潭。”

  “哦,对了,就是卜月潭。名字挺奇怪的,卜月……卜月做什么?”

  “还有更奇怪的,你不知道。”巫劫喝了一口茶,眉头微皱。煮茶的水是河水,况且茶也太陈了,他喝惯了昆仑山萝羽花泡的茶,喝这个简直比喝白水还难受。不过若是说出来,奴隶们少不了又有一顿好打,他便只是稍一怔,并不多说。

  “哦?你好像知道此潭?”

  “也不算知道,只是以前曾见到过这名字。你猜我是在哪里见过的?”

  巫镜歪着头想了想:“楚国听风阁所呈的密报?”

  巫劫笑道:“昊这些年在各国设立听风阁,名声传得很响呀。不过你错了,比这个要久远得多。灭商之前,我曾与昊彻查史官厅所藏献文,在一册七百年前的史卷上看到这么一行记录:‘祭卜月之潭凡三千五百年,千两百年来未见其出,或埙,命止。’”

  巫镜继续歪着头想,过了一阵,脸开始有些发白。

  “你想到了。”巫劫道,“七百年前废止已经延续了三千五百年的祭祀,这个潭的历史恐怕远超出你我的想象。”

  巫镜吃惊地说:“我族祭祀如此偏远,如此……鬼都不肯下蛋的地方的一眼潭?可真是闻所未闻。他们祭祀的是什么?”

  巫劫耸耸肩道:“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就只有这句话。当时我们要查商国的历史,所以只调阅年限至一千年前的史卷。这句话独立编记在长老会所奉祭祀一类,此后也再无任何记载。若非今日偶然听到,我也不会记起,更不会想到竟然就在这附近。”

  巫镜遥想半天,拉回思绪,叹道:“岁月悠悠,前贤不再。我们今日发此浩叹,或有一天,后人也会同样遥想我辈,也未可知。就是这处宅子,怕也很有些故事。”

  这种四合回廊式的木制建筑在楚地很是少见,看上去也很有些年月了。巫镜还是谦虚了一次,说“勉强可以容身”,其实若按周制,他既无爵位,敢在屋里放置两鼎一钟,已算得越礼之甚。廊下檐上雕着古老得几乎叫不出名字的兽像歧纹,院子两侧各有一棵数人合抱的槐树,大门前有镇宅铜兽,格局不凡。

  “这地方不错。”巫劫道,“中气淳厚,很适宜住家。”

  “我跟你说。”巫镜得意地凑到巫劫身旁道:“你瞧不见,这地方以前八成是哪个逃来的商国贵族弄的。错不了!我在大门、两个侧门、堂屋的基底都挖出了人骨,数量还不少呢。”

  商国自汤王起崇尚人牲,到后世愈加糜繁,除了祭祀、征战、鬼神之类国家大事外,婚姻、添丁、过世,甚至开业、建屋之类都要用到。若起一座大宅,没有用上十来个人牲,简直都不好意思开门请客。巫人对此历来反感,当年促使巫劫下决心助巫昊攻击商国太子,起因就是太子曜在昆仑山做客时,不顾劝阻,一口气坑灭了三千人牲祭祀。自商灭后,人牲渐渐销声匿迹,除了少数商国后裔秘密为之,平常已经看不到。

  巫劫皱眉道:“如此不干净的地方,你也住得下去?我还是另觅住地。”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巫镜指着他哈哈笑道:“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们呀,都是在昆仑山惯坏了。什么地方干净,什么地方不干净,你可说得清?就算是顷宫,当年还尸横遍地呢……”

  巫劫厉声断喝道:“住口!此事怎能随口乱说?镜,注意你的言行!”

  巫镜被他呵斥,酒醒了些,呆滞片刻,蓦地打个寒战,醒悟到自己乱说话,竟犯了族内最大的禁忌。他慌忙扔了樽,匍匐在木地板上,颤声道:“是、是。我……我黄汤喝多了!殿下请……请恕罪!”

  巫劫正色道:“此事我可以忘记,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若是其他人听见你妄论……”他似乎连说出那个名字都怕,强行吞了下去,续道:“汝罪大矣,恐怕不只你一人,家族都会殃及!”

  “是、是!”这样冷的天,巫镜背上仍浸出一层冷汗,不住叩首道:“小、小臣明白!小臣混账了!真是该死!要……要不,小臣另外安排一处供殿下休息?”他慌乱得一时忘了巫劫已经不是殿下,而自己也早不是昆仑的臣子了。

  巫劫想了片刻,又坐下来,叹道:“算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天下哪里又有真正干净的地方?我们两个有罪之身……不提也罢。起来坐吧,我可不是什么殿下了。”

  巫镜两脚酸软,老半天才坐起来,直抹冷汗。他见院子里几名奴隶正伏在地上发抖,心道:“妈的,我是不是真的煳涂了,连这种事也拿出来开玩笑……真该死,让这几个奴隶也听见了,待会得下手杀了才行……”

  巫劫忽道:“你心中在想什么,镜?纵然是下等贱民,无故乱伤人命,也是罪过。”

  巫镜知道他感到了自己的杀气,忙打个哈哈道:“没影的事!哈哈……我只是……喂,你们几个,趴在泥里干嘛?羊烤好没有?要是烤焦一点,小心你们的皮!”

  奴隶们知道主子脾气暴躁,寻常小事也会打得人死去活来,今日不小心看到他伏地认错的样子,都以为死定了,此刻听他话里并没有杀意,才松了口气,忙一起向巫镜巫劫两人磕头。

  巫镜气焰由此被打下去好多,半天连酒都不喝,等羊肉烤好了呈上来,他悻悻地抓一块嚼着,忽地想到一事,便问巫劫道:“你自中原来,听到过枫华齐韵的消息吗?”

  巫劫道:“怎么?有事吗?”

  巫镜道:“没有。只是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我曾听有妖族人说,她自缙山之役后,就很少露面,是吗?”

  巫劫道:“是啊。前年周国大军围攻徐国都城时,妖族也曾派遣多人助战,却没有枫华齐韵。那时我曾问过她的妹妹枫凌,据说她回到汨罗后就不轻易出门了。”

  巫镜歪着脑袋想枫华齐韵,只是事隔三年多,记忆里她的样子已经模煳了。他不觉叹道:“若当时没有她阻止那怪物飞走,恐怕我们早没命了。她一个人深入星槎内,也不知受伤没有……你说这些年她在做什么呢?”

  巫劫道:“我怎么知道。镜,看不出你很关心她嘛。”

  巫镜脸一红,幸亏巫劫看不见,忙道:“哪里,哈哈!只不过当日蒙她救我一命,一直未能当面谢过,有些介怀……说起来,”他压低声音,岔开话题道:“如殿下真的与徐国司城荡意储勾结盗窃神器?乖乖,这罪行可不得了,我们俩的加起来都望尘莫及啊。”

  巫劫沉吟道:“此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相信如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吧。她这个人信念很强,绝非软弱之人。”

  “不软弱并不说明没有问题!可是我想,这问题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巫镜摇头晃脑地说:“像你这样擅夺人魂,虽说是犯忌大罪,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死一两个贱人……”

  巫劫反手一把捏住巫镜的手,用力之大,巫镜眼前一黑,剧痛之下几乎忘了老娘是谁。奴隶们听到响动,回头一看,都嘘了一大跳——自家的主人两眼翻白,咕咚一声栽倒在回廊上。扑扑扑一阵乱响,院子里又跪了满地。

  巫劫放开了手,冷冷地说:“给你两个选择。”

  “你说什么!呸,哎呀,我的妈!痛得我……”巫镜痛得脸都黑了,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是囚徒一个,如此折损我是他妈什么意思?我……我跟你这死瞎子拼了!”说着砰然弹出指剑。

  “那么说,你选择了决斗。”巫劫的脸比巫镜的还黑,说道:“好!今日之战,生死由命,绝无反悔!”他的身旁骤然闪烁,几道红色符文迅速形成,紧挨着的一根柱子啪啦一声,被展开的禁锢硬生生挤破,木屑四射。

  “等……等等!”巫镜吓得忘了疼痛,连连后退,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什么选择?”

  “一是你我决斗,至死方休;二是你立即向我道歉,永远不得再羞辱被我夺魂之人。你既然选择了决斗,那就来吧。你死,我送你回昆仑;我死,就地埋了便是!”

  话音刚落,巫劫手中的竹棍闪电般袭向巫镜,巫镜魂飞魄散,拼出老命用青铜手一挡,砰的一下,巨大的力震得他高高跃起,飞出数丈,撞在回廊尽头的墙上。那土墙年岁已久,哪里经得起如此猛的撞击,立时轰然倒塌,掀起漫天的尘土。

  巫镜顾不得背上的剧痛,一跃而起,然而还没等他发出任何符文,眼前尘土飞扬,那竹棍再度杀到。巫镜指剑横切,竹棍长了眼睛似的一挑一拍,他左边手臂一麻,再也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竹尖毫无迟疑地直取喉头!

  “住手!”

  竹棍骤然停在离巫镜咽喉不到两寸的地方。

  巫镜困难地咽了口口水,虽然未被刺到,但劲风已让他咽喉内火烫起来。他整整衣冠,拍拍身上的土,叹了口气,先对奴隶们喝道:“统统退下!”待奴隶们全都出去后,方转身面北而站,拱手郑重行礼道:“谢咎,尚饷!”

  他的手躲在袖子里偷偷颤抖,腿肚子偷偷抽筋。过了好久,直到听身后的巫劫轻声道:“好吧。”他狂跳的心才砰然落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头满脸全是汗水。

  巫劫慢慢收回竹棍,重又摸索着坐回原处。巫镜脑子里眩晕,扶着断墙又站了半天,心道:“见鬼!难……难怪昆仑山里有人叫他蛮人,发起疯来真是不得了!我……我算遇上了!他夺的究竟是谁的魂?真他妈的……”

  忽听巫劫道:“镜!你受伤了吗?”巫镜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脖子前:“没有。”

  巫劫长出了一口气:“适才我……我有些冲动了,抱歉。我还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此事,否则……否则……哎,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样。”他站起身,诚挚地向巫镜行礼。

  他这么做,巫镜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说:“哦。”

  巫劫道:“你可能以为我疯了,但我清醒得很。那人……那人……那人与我……那人……”他哆嗦着连说好几遍,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还是没说下去,只道:“总之,我请求你,不要再提了。”

  巫镜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曾与巫劫一道的巴人姑娘,心道:“啊,难道他夺的是那姑娘的魂?”但他此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出来,打个哈哈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再提。”

  巫劫感激地一笑:“你刚才说如出的问题不简单,愿闻其详。”

  巫镜重新坐回来:“那当然!像我这样的小罪,都要受罚,你呢,脑袋上枷得乱七八糟的,可如除了被剥夺预备长老之职,及幽禁昆仑宫外,并无其他惩戒,难道不古怪吗?说不定如所做之事,有些地方是暗合大长老之意的。”

  巫劫默然不语,神色黯然,巫镜知道他听进去了,得意地又端起了酒樽。

  “这事还远没有完。”他很有经验地拍着巫劫的肩膀道,“你相信我,这事还远没完呢!”说完终于心情重新好起来,喝了一口酒,抬头看天,打着哈欠道:“天都要黑了呢。一天一天地混,还是挺快的嘛……”

  “又下雨了吗?”巫劫突然问。

  “你没喝酒呀?天是没刚才那么晴朗了,可也没下雨。”

  “哦。”巫劫侧头听了一阵:“真奇怪,我仿佛听到了大雨倾盆之声。”

  “噗!”巫镜笑得呛了酒,咳了半天才道:“你不是只有眼睛鼻子被枷了吗,怎么耳朵也开始聋了?哈哈哈哈!报应很快的嘛!”

  大祖母反手一掌,拍得又急又狠。劲风将她掌缘周围的雨水震开,瞬间在瓢泼大雨中形成一个空洞——空洞的尽头是一名泥浆人的胸口。波的一声,泥浆四溅,那人胸口同样出现了一个空洞。透过他身体的劲风仍然猛烈,干净利落地打飞了身后一名泥浆人的半边脑袋。

  那两名泥浆人高高跃起,向后飞去。在落地之前,大祖母又连着拍出了七掌。雨大得简直不像一颗颗滴落下来,而是一柱柱的水从天而降,直插入土,连绵天地。她每一掌拍出,便会砰然激起巨大的水雾。一刹那间,随着她身旁八处水雾炸开,十来名泥浆人或穿胸、或断头,同时飞出老远。四周的灌木和大树亦被凌厉的掌风噼得碎屑乱飞,

  但纵使如此猛烈的攻击,仍有两名泥浆人避过攻击冲近,其中一人手臂猛长,刺向大祖母喉头,另一人伏身攻她下盘。大祖母手掌横切,长长的指甲将正面袭来的手臂切成两段,同时拐杖猛地一杵,穿透伏身那人的脑袋,借力一撑,纵身高高跃起。她在空中迅速打量,只见仍有三、四十人正迅速围上来。而那些被击得破碎的身体一接触泥泞的大地,便迅速愈合,看上去丝毫没有损伤,立即又投入战斗。

  大祖母张开双臂,随风飞翔,在密林之间穿梭。那些泥浆人在下面追赶,纵使有崎岖的山石和茂盛的灌木阻隔,速度仍出奇地快。有几次大祖母冒险钻过如蜘网一般密集的藤蔓,掠过山间谷地,似乎将泥浆人们甩开,但她稍微停下来喘息片刻,泥浆人们又追到了身前,而且始终保持着合围的态势。

  雨越下越大,有些地方甚至形成了一堵堵的雨墙,离开两丈远的地方便完全模煳。每奋力冲过一堵雨墙,她的力量便减弱一分,但让她吃惊的不仅仅是雨的冲击力,而是隐藏在雨水后面那一丝阴冷……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这股阴冷渐渐渗入骨髓,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几乎连血液都为之冻结。

  前面陡然出现一堵陡峭的山壁,大祖母不及躲避,在空中猱身转体,双足在坚硬的岩石上奋力一蹬,面朝下向上纵去。最先冲到的四人毫不迟疑地向上爬,借助突出的岩石和宽大的石隙,速度竟比大祖母还快。大祖母咳出一口血,吐在手心里,左手紧握住右手手腕,猛地连击四下。那四人同时爆裂破碎,散成大片泥浆,翻滚着向下落去,暂时阻挡了后面的人。

  大祖母回转身体,双足连蹬,急速向上攀爬。但她尚未爬到崖顶,猛地山体剧烈震动,她头顶一大片岩石骤然坍塌,向她噼头盖脸砸来。大祖母纵身跳起,眼看离崖顶只有不到十丈距离,她突然一顿,力已用竭,开始向下坠落。

  下方的泥浆人们立时展开阵形,没等她落地,八人同时扑了上来。大祖母在空中深吸几口气,聚起最后的力量,长及脚跟的头发猛地一甩,发梢如刃,只听得扑扑声不绝,那八人被发梢切得四散。其中一人半边身飞上天,突地右手抓住左手一扯,将左手生生扯断,顺势掷向她。大祖母没料到竟有如此攻击,不及防范,左肩中招。奇怪的是,攻击并没有造成多大的疼痛,只是略感酸麻。大祖母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更惊。击中她的是褐色的泥浆,如此狂暴的大雨,这些泥浆却一点也没有被冲散的迹象,反而开始慢慢收缩聚集。大祖母一把抓住肩头的泥浆,扯了两下,泥浆像已在皮肉上扎下根一般纹丝不动,与此同时,左手却渐渐麻痹,抬不起来了。

  眼见左边又有两名泥浆人冲了过来,大祖母猛地一扯,扯下了一大块血肉,她就势将血向那两人洒去。那两人头和肩被血洒到,才跨出两步,上半截身体砰的一下爆裂开来。四散的泥浆还没有飞出一尺远,就被大雨兜头压下,冲得干干净净。

  大祖母纵身跃起,手中的拐杖横扫,一名泥浆人举手格挡,但拐杖的力道远非它能承受得了,当即被从肩到胸噼成两半。然而当她要抽回拐杖时,却发现那泥浆人骤然收缩成一团泥,死死裹着拐杖,并迅速向上攀缘。大祖母将拐杖横着舞了两下,打烂另一名泥浆人的头,就势一甩,插入正前方一人胸口。她右手虚捏,凭空往后一拉,拐杖轰地燃烧起来,泥浆人吱吱乱叫着向一旁跑去。雨虽然猛烈,大祖母咬紧了牙,五根手指颤抖着始终不松,那火便越烧越大,终于将那泥浆人整个都包围起来。随着它发狂地乱跑,两、三人躲避不及,也被火烧到,然后是四、五人,七、八人……在大祖母的控制之下,火势迅速向外扩去。

  突然间,所有的雨柱如同时被人掐断了般,向下崩塌,哗啦一下,地上激起无数泥水,将大祖母伸出去的无形的烈火之手切断。她怔了片刻,才发现是雨骤然停住了,如同它的骤然降临一般。所有的泥浆人咕咕叫着,躲得远远的,一时不敢靠前一步。

  那震耳欲聋的雨声消失了很久之后,大祖母的耳朵才渐渐听到其他声音。

  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她抬头望天,天上的黑云压得很低……太低了……简直压到了山头……

  大祖母蓦地瞪大了眼睛——黑云翻卷扭曲,愈来愈低,那声音也愈来愈大,愈来愈急。她只来得及双手在胸前交叉,将剩下的所有力量集中在肩背——

  轰!

  一根十来丈粗的水柱从天而降,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中,整座山剧烈震荡。被水柱正面击中的地面向下坍塌了两丈有余,反弹起的高达十丈的水墙四面横扫,摧枯拉朽般将周围方圆四五十几丈的密林夷为平地……

  当浑浊的水带着折断的大树、裹着泥土乱石向山下猛泻时,大雨再度顷盆而至。大祖母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才把自己的半截身体从泥浆里扯出来。泥浆人们站立在她四周,却并无一人上前,似乎知道她再也无力挣扎了。

  大祖母浑身战栗,勉强抬头望去。这一次,一个真正的人站在坑顶雨中。密集的雨雾掩盖了来者的脸,却仍不能掩盖她曼妙的身材。

  “你……你是……谁……”

  那人不并说话,慢慢伸出右手,摊开,露出掌心一只白色的蚕虫般的东西。周围的泥浆人见到她这个举动,立时纷纷惊慌地后退。那人用左手轻轻抚摩着蚕虫,道:“老是老了一点,可是精力还不错呢。你慢慢享用吧。”说着提起那虫,曲指一弹,蚕虫高高飞起,钻入当头压下的云雾之中。云雾里随即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响声。

  当它落下来时,已经完全展开,身体膨胀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却仍然维持着虫的身体——张开的口足可以吞下一头壮牛。它那恶心的巨口边嵌满尖利的牙齿,咯哇咯哇地嘶声怪叫着,向大祖母猛扑过去。

  所有的泥浆人都浑身战栗着背过了身。

  当幕重新回钻出洞口时,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尽管练习了这么久,她仍然没有自信敢在天大亮的情况下让大祖母看见。她小心地把洞口用早准备好的石块、灌木丛掩藏起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哪怕是她也不行。

  她沿原路返回,小半个时辰后走上了去卜月潭的路。她并不急着赶路,藏身在一棵树上,耐心地等待。没有等多久,她便见天上一队黑鸦嘶哑地长叫着,从北向南飞去。

  这是约定的信号,表明大祖母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幕满心欢喜地跳下树,还不忘想:“该死,她没有立即处死大祖母吧?那可是要留给我的!”

  所有的阻碍都被扫清,前途一片光明。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顺,比之前所设想的计划还要完美,幕简直不敢相信。不过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仍有几道关在等着她,虽然已不是最难过的,但同样需要谨慎小心。她不停地提醒自己:十几年都熬过来了,还急什么?

  她把还残留着些许血渍的手贴在泥土上一小会,才站起身向着卜月潭的方向走而去。很快林中出现了两名泥浆人,离她数丈距离,不离不弃地跟着。以前看见它们的模样,幕都觉得恶心,今日却分外亲切。瞧啊,这才是自己的人呢!

  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穿上长过膝盖的裙子(礼:非封爵或赏赐者短衣素服),除了兴奋与新奇外,却也觉有些碍手碍脚,十几里的山路她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到,比平是慢太多了。当快要到卜月潭时,她先停下,整好衣服、饰物,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才学着姐姐的样子一步一停地走。族里的人随时可能出现,她可千万不能露出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她慢吞吞地爬上一处斜坡,进入一片松林中。这片林子里的松树已生长了几千几万年,每一棵都粗大得需数十人环抱,高逾二、三十丈,树冠遮天蔽日。幕走入林中时,轻风拂面,阵阵松木的芳香浸人心脾。回头看去,最后一束阳光射入林子,为高大的松树添上一抹血色。她不禁感慨万分。这些守卫圣地的古老的卫士们,不知已见过多少代荩穿越松林,潜入深不见底的卜月潭。以往来此地,看到这些大树时,她总是心生畏惧之感,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她终于以荩的身份昂然入内,而她之后,还会不会再有人来呢?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她突然收回了心思,因为身后的林子里,数名灰衣蒙面的人在一名白衣人的带领下正急速赶来。幕认得白衣人是大祭巫手下三名长老副使之一管执,忙歪着身子靠在树上,手捂胸口,大口喘气。那几人奔到她面前,一起跪下施礼道:“茗大人!大祭巫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幕喘着气道:“快……快去……大祖母和幕在后面……被截杀了!”

  她刚说完,那两名泥浆人自一旁的草丛里纵身跃出,向她袭来。幕放声尖叫,那几名侍卫大惊,纷纷抽剑冲上前,与泥浆人斗在一起。管执拉过幕挡在身后,退出十几丈开外,方问道:“怎么回事?大祖母呢?”

  幕眼泪盈眶,颤声道:“不……不知道……我们中途被……被人追杀,幕……妹妹她身受重伤……呜……大祖母拼死带我杀出重围,却又在山里失散了……呜呜……我的妹妹……”

  管执咬着牙道:“大祭巫没有说错,上午的大雨果然有问题!茗大人,请先止哀!小人定当保护大人!”他瞧了一会儿,见那两个泥浆似的怪物虽然力大,但在几名侍卫沉重锋利的铜剑攻击下,已显出败势,便大声喝道:“我保护茗大人先行,你们先在此守住,绝不能让敌人逼近一步,明白吗?”

  几名侍卫齐声答应,下手愈加狠辣,一名泥浆人躲避不及,被连着斩飞两只手,另一人的左边肩头也被噼开。泥浆人眼见不敌,呜呜乱叫着想要逃走,林中又奔出十来人,围着砍杀,顿时被砍成碎泥。泥浆们还企图重新聚集,侍卫中两人发动火源,以火烧之,须臾,泥中流出一滩绿色脓浆,发出恶臭,再也聚合不成。

  当幕跟着管执踉跄进入林子深处时,只听得唿哨声此起彼伏,不时见到一队队侍卫们匆忙奔走。她知道林中有按伏羲图列阵的六十四尊神兽石像,侍卫们正按照远古流传下来的方式在每一尊石像下布阵。幕突然想到,传说这些石像拥有不可思议的禁锢符文,或许这才是她不肯亲身前来的原因吧……

  这念头只来得及一闪,忽听管执道:“大祭巫大人来了!”她慌忙收敛心神,自觉样子无懈可击,摆出姐姐那般从容镇定的模样,瞧向大祭巫。

  真该死!当她与大祭巫眼神相交那一刻,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腿脚一软,差点如往常一般跪下施礼。待得想起不用时,身体已经躬下去了,怎么办?幕的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