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只黑色的汲隶正快速穿越松林。当它站在林子边上一根树枝上时,吱地叫了一声,声音清脆至极,听得幕心中一凛。它抖抖羽翼上的水,昂起头,把它喙下那一撮火红的毛暴露在风雨中。这是成熟的标志,幕知道它已做好了远行的准备,就要离开这座山,去向别处了。它向往的地方,应该是不再有凄风冷雨的遥远的南方吧。
汲隶又叫了两声,身子一矮,下一瞬间,已闪电般射入空中,眨眼工夫便钻入云雾内不见了。幕站在窗前,默默凝望着那枝仍在摇晃的松枝,心中道:“去吧……远远地飞去,再也别回来。”
在那棵松树的下方,几十人正在冒雨艰难劳作。他们做着每隔半年就会重复一次的事:搬运沉重的条石、拱木,将封闭的卜月潭打开。
正对着窗户的是三排排列整齐的松树,它们是这片松林中最古老,也是最高大挺拔的树。每排十三棵,每棵间隔三丈,笔直地从东向西排列。一般的高,一般的直,一般的粗大,这样的安排使任何人从侧面看,永远都只看得见第一棵树,但当转到正面,就会被这三十九棵一模一样的,高达二十余丈的巨松震撼。
相形之下,它们身后的那座锥形山丘虽然更高,约有三十几丈,却被松树们完全夺去了风头。山丘上杂草丛生,许多地方塌陷了,露出阴森黑暗的洞穴,一派凋败景象。山丘是整块奇石凿成,卜月潭在其下数十丈深的地方,据说当年曾有三道厚达尺许的铜门封住通道,但到了幕这个时代,通道里早已被石乳爬满,到处奇形怪状,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躬身爬过,哪里还有什么铜门?
只有大祭巫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它之所以如此破败,是因为它已经在这里默默站立了四千三百多年。早已无人知晓当初它被立起来时是什么样子,但只要看看它身后的峭壁,大致还是能猜到几分。
它身后的峭壁高逾百丈,刀砍斧削一般笔直——事实上,峭壁的确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当天气晴朗的时候,峭壁上会映出无数小黑点,这些黑点整齐规律地组成一条条直线,一排接一排,直达崖顶。当初有数万根枕木插在峭壁上,铺成栈道,供人凿开岩石、修建排水沟渠,供能工巧匠们在峭壁上雕刻石像。千百年风雨侵蚀,栈道早已化为腐泥,那些精致的石刻也风化成岩壁上一片片模煳的凸起,但仍有六尊最大的神兽像大致保留了下来。这六尊神兽均高三十丈,岁月夺走了它们曾经鲜活的脸孔、庞大伸展的羽翼、细致入微的利爪,却无法夺去那如同夸父巨神般的威严。此刻云雾将它们上半身掩藏了起来,幕看不见那六双空洞的眼眶,但她知道,那些眼眶时刻都凝视着身下的山丘,警惕山丘上的一举一动……
山丘……不,准确地说,山丘深外,那冰冷的卜月潭里封印的究竟是什么,值得本族世世代代几千年这样守护下来?这疑问从小就困惑着幕。她曾经问过大祖母、姐姐,可是大祖母不肯说,而姐姐也说得语焉不详。她只知道,如果潭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意味着被封印之人仍然活着,族里的祭祀就会增加——不是给它的祭祀,相反的,是给这松林、山丘,以及丘后的峭壁祭祀,让它们继续镇压住卜月潭。
幕对这传说向来颇不以为然。如果真有人可以几千年地活下来,小小的卜月潭和族里这些人,怎么可能压服得住?根据族里的记载,已经有整整一千五百年没有见到那张脸了,也就是说,即使卜月潭曾经显赫一时,现在也早成了一座坟墓,一具棺材了。
幕想到自己从此每半年都必须潜入这口棺材里,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可是……天啊,跟她绚烂华丽的生活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所以她很坦然地看着下人们搬开石木,露出那个毫不起眼的、阴森森的洞口。
她曾经多次陪着姐姐下到洞里,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幕自己都无法确认究竟是高兴、兴奋,还是恶心、恐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静,如姐姐那样的沉静……
忽听有人在身后低声道:“幕?”
幕本能地“嗯”了一声,回头一看,骤然间心头剧跳——大祭巫正惊异地站在门前。她一时连自己说了句什么话都不知道了。
“真奇怪。”大祭巫走进房子,说道:“刚才见你站立的姿势,双手背在身后,让我还以为是幕回来了呢。你在准备吗?”
“啊……是。”幕撩开散在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去,让旁边的侍女梳理发髻。她慌乱地说:“我……我想到幕,一时走神了。”
大祭巫一挥手,几名侍女忙行了礼,各自退出房间,关上了门。幕靠着墙坐直了身体,只是仍不敢抬头看大祭巫,佯装疲惫地垂着头。大祭巫在她对面坐了,半响,忽道:“你很紧张吗,茗?”
“啊……不……我只是……”
大祭巫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的。骤逢此变,你还能有如此精神,已经很不容易了。本来该让你休息一段时间,至少……至少等幕有了确切下落之后再……”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显得更加沧桑,“可是现下,我却不得不让你继续入潭。你一直随大祖母在山里,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是吗?”幕不知道应该有什么迹象,不敢乱开口。
“是。”大祭巫肯定地说:“冥井已经连续三个月滴水不生,羽支花也提早绽放,箕菇岭上的五彩烟霞终日不散。所有这些都表明,不知什么原因,卜月潭的某一部分又开始活动起来了。你们这次遇袭也绝非偶然,一定是卜月潭散发出的气息将这些魑魁魍魉吸引而来。如果让它们侵入卜月潭,后果相信你也清楚。茗,你……你能坚持住吗?”
幕伏身下去,施礼道:“职责所在,虽万死不辞。妹妹如是,茗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大祭巫请放心。”
“好!好孩子,难为你了!有你这句话,相信大祖母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今天是赶不及打开洞口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应该不成问题。”大祭巫兴奋地搓一搓手,又道:“对了,以前你下潭之时,都是由幕在旁守护,今次……”
幕忙道:“茗已对卜月潭极其熟悉,只要有大祭巫在外镇守,相信无人在侧,也是一样的。”
大祭巫郑重摇头道:“非也!茗,如果真的……我是说,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你需要有幕那样身手的人救助才行。你的安危对我族来说至关重要。放心吧,我已经为你重新安排了一个人选,虽然只是暂时,不过我相信她一定可以胜任。”
幕一呆,问道:“谁?那位从汨罗来的女子?”见大祭巫点头,她心中顿时大惊,匆忙中连礼仪都不顾了,跳起身叫道:“大祭巫,卜月潭乃我族之圣地,又是机密所在,怎能轻易让外人知晓?更何况要她亲身参与,岂非……此事万万不可!”
大祭巫有些奇怪地说:“茗,你这是怎么了?妖族与我族的干系你还不清楚?为何我族会与妖族世代通婚,难道不正是为了彼此联姻,共同守护此潭吗?”
什么?幕耳朵里嗡的一响,一下子懵了。那被她诅咒的通婚习俗,竟是为了与妖族联姻,共同守护卜月潭……看来这秘密姐姐早就知道了!她的脸骤然如抽干了血一般苍白,怔了片刻,方道:“我……我是……我是想,她……她的来历还未查明,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就……毕竟这里面的秘密干系重大,我觉得至少该再观察她一阵再下定论!”
大祭巫没有注意她的脸色,沉吟道:“她是五老会派来的人,应该没有问题。茗,根据祖法,你入水时不得被男子见到。现下时间紧迫,除了她,我还能到哪里去找另一个能当此重任的人?”
幕紧咬着唇,坚持道:“大祭巫,此事干系太大,我还是不能贸然答应。要不……再等一个月?”
大祭巫站起身,严厉地一挥手:“绝对不行!茗,我们不能再等了!如果让……”他说到此,硬生生吞下两个字,后面的话都结巴起来:“让……让他真的出现,一切都完了!要不……你先见见她再说?”
幕也不敢真的跟大祭巫对抗,想了想,道:“好吧……我先见见她再说。”
大祭巫忙道:“好!”双手一拍,有侍从拉开房门。大祭巫走出门,在外说了几句话,幕眼前红光跳跃,那名叫郁的妖族女子走了进来,朗朗笑道:“茗阁下,可多有失礼了!”
大祭巫在门外搓着手焦急地等着,他知道茗一定会固执很久。风雨浸骨,他却额头见汗。谁知不到半盅茶的时间,茗亲自推开了门,道:“大祭巫,既然时间紧迫……就这么定了吧!”
爱思考的花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煳,耳朵里嗡嗡乱响,什么也听不分明,那原本如潮水一般不停涌向自己的无数根根须的触感也完全消失。
起初,它以为自己被吓傻了,为此羞愧无地。它使劲摇摇头,见鬼,还是一片空白,一时之间,连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都不知道。它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是一瞬,还是已过了很久。这……这似乎不是吓傻了那么简单。
它拼命集中精神,瞪大眼睛,渐渐地总算看得清楚了一些。眼前白花花一片……啊,是那个女人!它依稀想起来自己与她似乎正在做某种肮脏的交易。她在做什么?她对自己做了什么吗?爱思考的花刚要试图回忆这贱女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惨叫一声,脑中像被人插入了根刺一般疼痛。它痛得嘴都歪了,想:“该死,怎么这么痛?我脑子里好像有东西……啊!”
又一阵剧痛袭击了它,它翻着白眼抖了半天,却意外地发现痛楚好像让脑子清醒了些,记起了一件很关键的事:自己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
“见……见鬼!”纵使处于混乱之中,爱思考的花仍然迅速做了个决定,当即顾不上疼痛,努力想着:“她好像说……啊!真他娘的痛啊!让我再想想……是了是了,她说……噢!噢!住手!给我住手!她说的是……抓住你了!”
就在疼痛达到最顶峰的时候,蓦地耳朵里吱的一响,爱思考的花剧烈震动,所有的感觉同时传到它脑中,几乎再度将它打晕,但下一瞬间,它已经夺回了对自己的全部控制。
它一面持续抽搐着,一面飞速检查肢体。好的,脑袋还算完整!它那美丽的脸……太好了,一点瑕疵都没有!仅剩的两三根根须也看不出有受到伤害的痕迹。太好了!看来至少是安全的!
等等……爱思考的花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它重新更加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脑袋……完整,脸……完美,根须……啊!根须!根须!它突然惊恐地发现,原本铺满洞壁的根须,现下竟然全数退去,只剩将自己附在壁上的两三根小根须,那高高穹顶上的巨大的花也消失不见了。光洁的洞壁上再度波光粼粼,耀人眼目。
“你……你……你做了什么?”
茗坐在石柱上,正抹着头上的汗。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疲惫,见爱思考的花回过了神,向它勉强一笑,道:“没怎么。放心吧,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把根须和花朵们全部收回来了。”
“你……你……”爱思考的花猛地明白过来了——刚才那一下子,这贱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夺去了自己的部分魂魄,操纵了自己的身体。难怪当自己要思考时头会那么痛,那是因为自己的魂魄正与她的在拼死争夺。没想到这贱女人看似弱不禁风,精神力竟是如此之强!
它的精神总算把她顶出去了,估计她也不会太轻松吧!爱思考的花恨恨地想。它想要重新展开根须,但刚才那场争斗已消耗了太多精力,它现在几乎连抬起一根根须的力气都没有。茗在一旁喘粗气,它则不时痉挛,老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你……你激怒我了!”爱思考的花缓过劲来,一字一句地说:“贱人!你竟敢扰我魂魄,侵我身体……我要你死!”
随着一阵急切的咯咯声,爱思考的花钻入根须内。其中一根根须迅速向上生长,眨眼功夫便伸展到穹顶的位置。爱思考的花在那里重新露出脑袋,喝道:“你就准备等死吧!”
“我见过许多花。”茗懒懒地抬头看它:“却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哈哈,真有意思。”
“你说什么?”爱思考的花眼睛几乎瞪出眼眶,随即又赶紧收回去——它那纤弱的花边差点绷裂。
“你呀,明明只是朵小花,却要装得凶悍,可是又怕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所以造出朵大花。其实那是假的,里面一点魂灵都没有,对不对?你还是不放心,又照自己的模样造出无数朵小花,哈哈,可是却愚蠢得要命。不过这个法子倒是很有些用,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呢,不得已小小地骗你一下,对不住啊。”
“你……这个……贱人……”爱思考的花如果有脸的话,此刻一定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它发疯似地让靠近洞口的根须生长起来,发下毒誓要困死茗。就在它忙得热火朝天时,茗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叫道:“喂,你还在这里死撑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烦呢。快点走了。”
“我不弄死你这个贱人,”爱思考的花眼泪哗哗地说:“我就把自己一瓣一瓣地扯死!”
“哈哈哈哈!”茗笑得打跌:“你还真是朵花呀,知道要一瓣一瓣地扯!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我明明可以走出去了,却还留在这里?”
爱思考的花已经出离愤怒,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生长。茗叹口气道:“刚才我说的话你忘了吗?这两具神兽,可是司水的哟。”
“那又怎么样贱人!”
“你没有听见那声音吗?那石兽弹出来时我就注意到了,仔细听……靠在洞壁上听……”
爱思考的花见她把耳朵贴在洞壁上一本正经地聆听着,虽然怒火快要把自己的根都烧焦了,还是耐不住好奇,把一部分精神集中在紧贴洞壁的根须上。
汩汩……咚……汩汩汩……
洞壁里面果然有些奇怪的响动,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切。听起来像是……
茗也竖起一根指头,两根,三根,然后郑重地说:“来了!”
咯咯咯咯,所有的根须一起竖立起来。
噗!两柱水几乎同时冲出石兽张开的大嘴,在空中砰然交汇,激起满天水雾,接着轰然注入下面的水池中。这两条通道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水流过了,岁月沉淀下的无数灰尘石屑此刻被水猛地冲出来,四面乱射,打得洞壁啪啪作响。茗猝不及防,身上被打中好几处,好在有水的润泽,并未划破肌肤。她忍着痛紧贴在洞壁上,避免被水冲入池中。
相比之下,爱思考的花几乎就此死了个痛快。其中一柱水直接冲到它最主要几根根须所在的石壁上,一瞬间就夺去了它三分之二的小命。其余部分虽然侥幸避开了水的正面冲击,然而激起的水雾弥漫开来,笼罩了绝大部分洞穴,根须们迅速变焦、枯萎,从石壁上剥落,纷纷扬扬坠入池中。池子在两股粗大的水流冲击下如开了锅一般翻腾,残枝入水,立即就被卷入白色的波浪中消失不见。
茗水性再好,看着如此凶猛的浪头也暗自心惊。她透过水雾寻找那朵胆小的花,找了半天,却始终看不到它。难道它已经被水冲到,落入池子里了?茗大声喊道:“胆小的花!过来,跟我走吧!”但水声震耳欲聋,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她冒险往下走,但刚下到第五根石柱时,巨大的浪花已经漫过了脚背。她想起水里潜伏的东西,不禁心惊胆战,不敢潜入水中,只得折返,爬到最高的石柱上。看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完全被水淹没了。
茗想着那朵饶舌而胆小的花,叹了口气,就要往洞外走,忽地有东西落在了脑袋上,伸手一摸,竟从发丝间理出一小段根须。她忙抬头叫道:“是你吗?”却见头顶数丈高的地方就是其中一具石兽头,没有那花的身影。茗不甘心,看了半天,灵光一闪,尽最大声吼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别以为躲在石兽头上就找不到你了!”
爱思考的花从石兽头上探出半边脸,颤巍巍地挥舞着几根小根须:“滚吧!贱人,趁水还没有涨起来!欢唿吧,现在你变成自由的贱人了!”
茗伸出两手道:“快来,我带你出去!”
“不必了,不用!哈哈哈哈!”爱思考的花颤抖着笑道:“我在这里很安全,懂吗?水永远涨不上来,会从你旁边的洞口流出去的,笨蛋!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就是做好事了!”
茗又好气又好笑:“你才是个笨蛋!还记得来此的通道吗?往下走了好远,可远比这洞要高。如果水真的涨起来,整个洞迟早会被完全淹没的。”
“……洞子里没有光!”爱思考的花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哭闹起来:“我的个爹呀,我活不了了!哈哈哈哈……呜……怎么都是一死,我完蛋了!去他妈的,我要死得像朵花!”
“你真是笨到家了,忘了我身体会发光么?”茗催促道:“快一点,水漫上来你可就真的死定了!”
爱思考的花歪着头想了一阵。“你想要什么,贱人?除了道义,我可一无所有!”
“我什么东西都不要。”
“我任何人都不求!”
一块大石头从兽口中冲出,砰的一声,溅起的水打到茗的脸上。水已经漫过了第八根石柱。茗想到进入洞穴的时候曾走上十来级台阶,大叫道:“好吧,你在上面好自为之吧,我走了,下辈子再见!”
“再见!”爱思考的花大声吼,但茗刚一抬脚,它就歇斯底里尖叫起来:“不!不不!女人!带我走吧我的天啊我的亲娘啊!带我离开这里!不要丢下我,我只是朵可怜的花呜呜!”
水雾弥漫,茗全身都已湿透,她退到洞口,拧开幕的衣服,把自己的手臂抹干,伸向空中:“来呀,我会接住你的!”
爱思考的花拼了!它飞出一根根须,吸附在洞壁上,虽然立即就被水侵蚀,不过它已经借力飞起,展开所有的根须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象颗椰子般向下坠落。谁知用力过猛,它一头撞到洞壁上,根须弹性实在太好,撞得向水池中央飞去。
“我的……”爱思考的花惊恐之下,舌头打了结,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掠过石柱的边缘落入沸腾的池水中,忽地一只手兜头抓下,向里扯去。爱思考的花刚发出一声欢唿,却又发狂地尖叫起来——茗因为要抓住它,向前跑得猛了,尽管脚在石柱边收住,身体却向外倾斜。茗双手乱挥,眼看就要彻底失去平衡落入水里,蓦地将花拿到自己眼前。爱思考的花只见到她眼中波光一闪,脑中顿时又是一片空白,等它再度清醒过来,茗已经和自己躺在洞口外冰冷的地上了。洞里水声滔天,从这里已可以看到白花花的浪头就快漫过最高的石柱。
“你……你又来夺魂这一套?”
“因……因为你太蠢了。”茗伏在地上喘着气,“想不到用根须拉我们一把。”
爱思考的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人?”
“茗。”
“我叫做崇!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胆小得实在可爱。”
崇羞怒交集,狠狠扎进茗的肩头,茗咬牙忍痛,不发一言。崇完成植根时,后面洞口已经开始往外渗水了,便大声对茗道:“好了,快些跑吧,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跑出去!”
茗一手摸着洞壁,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洞壁跑,崇在她肩头到处张望,嘴里不停叫着:“快些!我看见水涌得更凶猛了,这些肮脏的东西!啊,往左还是往右?你记得?还是乱猜的?见鬼,洞里多黑暗呀,世界对我真是太冷酷了……又是一条岔路!路能够像生活一样简单多好,出生、死亡……我说,你真的记得路吗?毫不犹豫地乱钻,让你看起来更加愚蠢了……等等……这地方好像来过?”
茗刚一迟疑,扑通一下,脚踩进过膝深的水中,差点滑倒。崇大声尖叫,她死命抓住旁边一块钟乳石才稳住身体。
“见鬼!瞧远处那亮光,你又跑回来了!”
“水漫得真快呀……嘶……”茗左边小腿被突起的岩石刮破了,她痛得丝丝地抽着冷气。血弥漫在冰冷的水中,崇闻到了血腥味,大叫浪费。不过此刻可没心情谈吃的,它拼命算计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五处岔路,其中一处还有三条,我们一一走过,需要多久?刚才是沿着右首走的,这一次完全沿左首走,还是从最后一个试着来……”
“恐怕水不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
“那怎么办!你说!”
茗沉吟道:“现在……就只有赌上一赌。我记得来时的路一直往下,而且有的地方坡度还不小。你说该如何利用?”
崇想了想:“看路的高低?可是你怎么能比较得出来?每一段路都必须得走上好久才能分辨出高下来吧?”
茗扯着它的花瓣道:“笨蛋!水啊,有水的,想想?”
崇被她扯得生痛,正要抗议,忽地醒悟,道:“啊……水会先灌满低矮的路,最后被淹没的就是向上的路!”
“足够幸运的话,就是这样。”茗带着它转身往洞子深处走去,一面道:“但也有可能有死路会比真正的来路更高,而且其他岔路里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岔路。所以我们能靠的其实只有运气而已。你怕吗?”
“我生得小,没有地方长胆子。”崇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在第一个岔路等了小半个时辰,水慢慢流过茗的脚背,向左侧的路流去。茗在两条路上不停走来走去,直到确信水至少在左侧已经流出去十几丈远,右侧仍只有两、三丈远,便向右走。这条路没走多远就到了另一条三岔路口,茗如法炮制,选择了中间那条路。
这条路低矮狭窄,天上地下到处是石乳,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脑袋。茗带着湿布,不停地打湿手掌和腿部,以维持亮光,却始终不抹到头脸、身上。这样她很难看清楚前方,脑袋好几次在石乳上撞得咚咚响。有一次撞得狠了,她伏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强笑道:“呀,看到了好多星星。”
崇道:“你为何不弄点水在脸上?”茗笑而不答,继续往前爬。崇道:“你是怕水弄到我?真是傻瓜……喂,我啊,最讲一个礼字,你既然敬我三分,我也不能不给你一点颜色。说吧,你想要什么?我可以使你富可敌国!”
茗略一思索,正色道:“好。我想要的你现在就可以给我。”
“说吧!火里火里去,水里我不去,你说!”
“要你闭嘴。”
礼字当头的崇悲愤莫名地闭上了嘴,茗总算可以清静地寻路了。她摸索着爬了三十多丈,却发现前面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只得折返。出到岔路口时,水已经漫过了腰,她听见水声轰轰,比刚才更大了,也许那洞里又陆续多了几个出水口,使水涨起来的速度快了许多。如果再往右走去试下一个岔口,出来时很可能水就已经漫过头了。她此刻也焦急起来,忽地想到一事,叫道:“崇!你能听到风声吗?说话啊!”
崇道:“能!”
“那一边更大?”
崇伸起几根根须在空中摇晃,须臾道:“左边!”
茗立即向左跑去。光洁的石乳被水弄湿了,踩在上面很容易就会滑倒,而纵横交错的石笋却又如利刃一般。茗飞快地跑着,摔了无数跟头,身上到处都被划破了,忍不住呻吟道:“崇!说话呀!”
“让我说什么好?”
“替我骂骂这洞就好!”
“让我说什么好呢?”崇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生死由命罢了。那个囚禁你的贱人,是你妹妹?”
“是。我们俩是不是很像?”
崇道:“一点也不像!她狡诈狠毒,你狠毒狡诈,哪里有相似的地方?”
茗刚要笑它,脚下一滑,再一次重重摔倒。她惨叫一声,却又猛地跳起身来,崇感觉到她浑身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道:“怎么了?”
“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叫……”茗向身后黑暗的洞穴看去,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你听……越来越近了……沙昆?还是昆沙?”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崇拼命乱晃道,“是风声,对吗?你听错了!”
洞穴深处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两个家伙一起回头,立即被冲出来的狂风刮得一跤坐倒。风持续刮着,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巨大的轰鸣,整个洞都在颤动,洞顶的尘土纷纷落下。崇呆呆地问:“是什么?”
“也许……是很大的风吧。”
他们傻傻地又站了一会儿,忽见有片微弱的亮光在远处一晃既逝。当它再一次闪耀时,已经近得只有几丈远了。
茗大叫一声,扭头就跑,在她身后,一股充满整个洞内空间的水无声无息地涌了上来。水里卷着无数碎石、尘泥,好像一条巨大臃肿的怪物,艰难而无可阻挡地向前蠕动着,那些微弱的闪光是水凝重的头部翻滚时的反光。
“快跑!快跑!”崇扯着破嗓子喊,“不然一切都完了!去他妈的!”
茗早已疲惫至极,加之惊吓无数,跑出几十丈远,双腿已经酸软得几乎迈不开,胸口憋闷,连眼睛都模煳起来。她只是凭着本能一步步向前挪着,耳朵里听见崇叫道:“你昏了吗?你要死了吗?天啊,求求你在死之前往左拐,水把风全往那里挤进去了……对了,好女儿!不要让后面那团臭屎泥浆啃你的屁股!我们得更快一些……见鬼,这些石乳都是吃屎长大的!让我看看……没有撞破,站起来继续跑,不要哭!”
茗突地感到双腿一阵刺骨的冰冷,顿时又清醒过来,只见泥水倾斜着涌来,迅速漫过了膝盖。泥水里有什么东西狠狠刺了她一下,她尖叫着往前一跳,却迎面撞到一堵墙上。
“完了!没路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他妈根本是场骗局!”
茗伸手上下摸索一番,发现这堵墙由无数石头垒起,石头间的缝隙很大。当此时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奋身向上爬去。谁知刚爬了两、三丈远,脑袋重重撞到洞顶,这下真的再无路可去了!
她正惊惶地到处摸索,只听崇凑到耳边大叫道:“茗!茗!”
“什么?”
“你会活下去,对吗?”崇凝视她的眼睛,“不要忘了我!千万别忘!”
茗勉强笑道:“你以为我是鱼吗?我最多也只能在水里呆上一天而已,这样浑浊的泥水,恐怕一个时辰都撑不下来呢……看来我们要死在一起了。”
“是吗……我的亲人都在遥远的沙漠里,你知道吗?”崇摆出回光返照的样子,“很多很多……如果有战争,死人的人多的话,就更多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到了这片潮湿的土地,我是不是……做了一番伟业出来?”
茗轻轻抚摩着它那在水气中已开始枯萎的花瓣,轻轻道:“傻瓜,哪有什么伟业?我们只是活着,然后死去罢了。”
“也许你是对的。”崇的眼睛慢慢闭上,喃喃地说:“但我……还是很……幸运……”
它突然猛地往上一耸,踩着她的额头爬到头顶,所有的根须都伸到洞顶,四处乱探。此时泥水已经漫过茗的胸口,马上就要淹没她的脖子了。因为夹杂了太多泥浆,挤得茗唿吸不畅,拼命仰着头,道:“你爬得再高,也只是晚死一小会儿……要不要最后吸点血?”
就在泥水漫过她的嘴,她抢着深深唿吸时,崇猛地抽她一下,狂叫道:“有洞隙!石头里有洞隙!快把我顶进去!快!答应我,就待在这附近,千万别离太远了,否则……”
咕咚……咚……耳朵已经浸进水里,听不清楚它的喊叫了。茗闭上眼,使尽最后的力气,将崇死死往缝隙里塞,蓦地手里一松,崇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