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
那是一件无法销毁的东西。因为无法销毁,圣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筑佛堂,诵佛经,助它永眠。圣祖知道,那东西会在某个时候醒来,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是圣祖的心病。他不想让后人记住这件事,却又担心完全的遗忘,会导致某天邪灵醒来,再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无从找到应对的办法。
圆明园大火
我见过圆明园的大火。
父亲说,你怎么可能看见?圆明园与王府隔着纵横数十条街。圆明园被烧那天,你一直都在王府里,你怎么可能看见大火?我说,我是从你眼睛里看见的。父亲望着我沉默不语。我自小有超常的能力,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和心里的画面。每当我不动声色,说起我看到的内容时,他们都这么望着我,目光呆滞,表情凝固。当我说我看到过圆明园的大火时,这种表情再次出现在父亲脸上。
那片大火总是出现在父亲意想不到的时刻。三十三年前,父亲准备上朝领受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议政王。那天天还没亮,恭王府里已是灯盏闪烁,仆从穿梭。大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来服侍父亲,帮父亲穿上新制的朝服。朝服上盘桓着巨蟒和云。当新朝珠和朝冠戴上后,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周围服侍父亲的家人和几十个奴才也都一脸喜色。但是父亲并不十分开心,当父亲最后一次打量穿衣镜里的自己时,父亲没有料到,自己脑海里却出现了圆明园的那场大火,多么清晰,就映在镜子里。父亲眼见幼年读书的地方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父亲忽然被自己脑海里的烟雾呛着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噙满泪水。父亲不得不坐下来喝口茶,以掩饰眼中的泪水。这是父亲一直无法控制的画面,圆明园的大火总是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地出现在父亲的思绪里,左右父亲的心情。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在父亲心里留下的不仅是冲天的火光,还有大火过后漆黑的焦土。
1861年的春天,在父亲从热河行宫带回哥哥灵柩后的六天,两宫太后也带着将要登基的小皇子从同一个地方回来了。按照预先的安排,父亲出皇城接驾。在此之前,咸丰皇帝任命的八位顾命大臣中的四位已经当了阶下囚。依着父亲和两宫太后的约定,父亲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是在出城途中,父亲心里一直携带着圆明园那片无法遮掩的焦土。此外,在父亲心里还藏着杀人的念头。父亲的眼睛时常望着远方,他一面跟人聊天,一面在构建自己心里的画面,画面里有疆野、战场、洋人,一个没有被焚烧的圆明园,和一个已经化为焦土的圆明园。父亲有时会去那个完好无损的圆明园里走走,带着他狩猎时那匹英武的猎鹰。
圆明园被烧后,父亲不再去承德的木兰围场狩猎。人们说,父亲是在木兰秋狝时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的。父亲从未迁怒于那场失败的秋狝,但父亲有时也不免想,如果父皇让自己做大清的皇帝,会出现眼前这等乱局吗?事实上,不止父亲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在父亲的哥哥去世后,皇族中许多人都藏着这样一幅图画,就是这一切,帝国的版图,该由父亲来掌控,而不是那位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是的,我看到过,父亲心里有这样的画面,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大臣们跪下时谦卑而低垂的头颅,一大片乌黑的帽檐像倾斜的屋顶。父亲心里的图画庞杂丰富,而在父亲心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地方,那里关着他已经去世的孩子们。父亲在失去他们时,一时不知该如何管理这处地方。他过世孩子的身影,经常在他毫无准备时跳出来,撩拨他的伤痛,一如圆明园的大火。
在父亲努力关闭的那扇坚固的门窗里,我仔细巡视,发现里面并没有我的身影。自然,那是已逝孩子待着的地方,而我一直都是父亲最放心的孩子。我躲过了天花,也躲过了贵族孩子经常要被夺取性命的各种富贵病。我一直活着,甚至从未染过风寒。我为什么能活下来,这和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的画面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最终有一天,父亲放手让我进了宫。父亲以为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也没有生命更为顽强的人,可以接近宫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最终,即便我无病无恙地活着,也一样离开了父亲。父亲是一位好父亲,他爱自己的孩子,可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他心里的画面一度非常凄凉。他一直藏着他与他们分别时的一幕。父亲不常落泪,在父亲心里,那间无法密封的屋子里,总是阴雨绵绵。
我一点点窃去了父亲对于子女的记忆。我将父亲珍藏的旧物,一件件带回宫里。父亲以为自己早已关闭了逝去世界的屋门,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是我窃走了他的纪念物,也带走了一群日夜纠缠他的魂魄。并不是每个画面都能被转移。有些画面我无法带走。在我父亲一等贵族的心里还藏着许多别的画幅,他知道该怎样隐藏,而不被发现——那一年,父亲去东城外接驾,杀人的场面已经在心里勾勒成熟。随后被杀的八位顾命大臣自是不必多言。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漂亮出击,当他看着新皇帝躲在叶赫那拉氏的身后时,他一面想,是他施展抱负的时候了。可不知为何,父亲眼里心里忽然再度涌现圆明园的一片焦土,那烧焦的地面和焦煳的气味,让他窒息。
两宫太后在父亲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他看着她们充沛的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出道道沟渠。父亲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振奋和满足的。但接下来,父亲心里却涌出了忧虑和难以平复的猜测。新皇帝登基的典礼上,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三个人。他的目光,从皇帝转向东宫太后。东宫太后瘦弱,沉重的凤冠和朝服压得她气喘吁吁。他的目光又转向西宫太后。他发现这个女人笔直地挺立着,周身散发出异彩。她与他在热河身着丧服时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几乎是另一个人。
典礼之后,父亲回到自己的府邸,换下朝服,去了嘉乐堂。嘉乐堂里供奉着祖先的牌位,父亲虔敬地进香,让所有人退出,独自盘坐在堂中的蒲团上。我站在父亲身后,望着父亲。父亲陷在衣服的褶皱里,显得疲惫而瘦削。我再次看见父亲心里的画幅,他早上经历和看到的景象,正随着夜晚的来临而褪去色彩和温度。那天很热,父亲望着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去热河前,她还是住在圆明园里,只知道逗京巴狗玩儿的懿贵妃,可回到紫禁城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徽号,与东宫皇后平起平坐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她正好转过身,携着小皇帝的手,让他正面朝向群臣。群臣在那一瞬间跪拜下去,乌黑的帽子像倾倒的屋檐。
父亲在那个片刻愣住了。他心里装着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让他的内脏灼热难耐,大火像当年一样失去了控制。那场无法浇灭的大火,父亲觉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烧。黄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贵的书籍和屋宇,香气缭绕的木构造的穹顶,由雪白的石头雕刻的门和护栏,被烧得通红,像锻造中的生铁。父亲望着这一切,远远望着,任由这片大火一直炙烤着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烧到第三天夜里时,海瀛观已经塌陷的建筑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跃起,烟花般在圆明园上空爆裂,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昼,而白昼却暗淡如夜。时间错乱了,时间从那时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父亲忽而感到,他身体里和心里的痛感消失了,他听不到声音,一切都邈远而难以置信,恍如梦境。父亲想,也许他醒来后,这片焦土就会消散,圆明园还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过的圆明园,他还是因骁勇机智而令父皇引以为荣的皇六子。接下来,大火退去,烟雾在无边的皇家园林上空聚拢。
1860年10月18日晚上,我父亲和他手下的兵士目睹了一个奇异的景观,海瀛观无比壮丽的建筑在坍塌,而浓烟升腾,聚成人形。在场的人看到一团变幻不定、色彩浓艳的烟雾中,一个女人的身形,以他们似曾相识的服饰装扮着,以他们从未见过的形状现身于圆明园上空,变幻莫测,忽明忽暗。她是一股烟雾,同时又巨大逼真,她用烟雾的手指着他们狂笑不已,她的笑声,让所有目睹她的人,都感到了末日来临时的恐惧和绝望。
烟雾最终散去,而那烟雾里的女人却成了父亲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新皇登基时,父亲觉得,幕帐边一直望着新帝的叶赫那拉氏,恍如一团散发奇异光彩的烟雾,烟雾里包裹着曾在圆明园上空聚拢的狂笑不止的幻影。那幻影让他难以释怀,那狂笑像雨点和冰雹打击他,使他的双眼疼痛难忍。
在父亲独自坐在空旷的嘉乐堂里,与祖先默默对话的时候,我也盘腿坐在父亲身边。我是父亲的长女,在王府,只有我能看见父亲心里忽而明朗、忽而阴郁的画面。父亲半闭的双眼睁开,看着我恰似看着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父亲没有像平时那样轻抚我的脑门,而是将我的一双手放在他的手里,久久握着。父亲说,你能看见她脑子里和心里的图画吗?
进宫
这一年除夕,恭亲王的大福晋将我装扮成公主的样子,教我礼仪,牵着我的手,带我入了宫。那年,宫里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六岁了。我在那一晚第一次见到她。向两宫太后请安后,我们站在离荣安公主不远的地方。她是一个苍白而纤瘦的小公主。她身边是丽皇贵妃。丽皇贵妃还很年轻,人人知道她善舞。咸丰皇帝离世后,王公们的福晋曾一度猜测她的命运。她曾是圣母皇太后的眼中钉,但她出人意料,受到了优待。自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慈安太后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皇室处在多事之秋,后宫需要的是稳定。命妇们在丽妃做了皇贵妃后,预测她会被圣母皇太后做成虫豸。但是丽皇贵妃却一直安坐在皇贵妃的位子上,像只蚕蛹被养在寿康宫。从此没有人为她担忧了,只将担忧留给皇贵妃自己在枯坐中慢慢受用。这是一个缓慢的死期,丽皇贵妃在自己的寝宫一天比一天瘦小,精神和健康一年年衰弱下去,美貌被恐惧和忧虑不断焚烧,最终连理智、记忆都化成了一堆灰烬。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我看见丽皇贵妃的脑海里也有一片大火。她像父亲一样,一直遭受着大火的炙烤,不过,那不是圆明园的大火,而是忧虑与恐惧之火。
那天,在体和殿里的觐见仪式之后,本来大家要一同前往乾清宫里做饽饽。但是圣母皇太后对母后皇太后说,昨晚,她梦见先皇说,想要看丽皇贵妃跳荷花舞。谁都知道,荷花舞,在先帝生前,宫里唯有丽妃会跳。况且,一直以来,大家都说丽妃善舞,但宫里没有人见过她的舞蹈,何不在此佳节,一来助兴,二来,大家也好见识一下这支已经失传的舞蹈,据说,这支舞曾是明朝末年田贵妃首创的舞蹈。
东宫太后居然答应了。
命妇们也正想看看这一出好戏。但是已经荣升为丽皇贵妃的丽妃,只为皇帝舞蹈。咸丰皇帝离世后,丽妃便不再跳舞,她将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装进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着眼的地方。丽皇贵妃也是这样回应两位太后的,说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无心取乐。二则,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监已经搬来了皇贵妃那口封存的箱子。圣母皇太后起身,走至箱子前,亲自选中一套艳丽的舞服,命宫女为丽妃换上。皇贵妃好似冻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圣母皇太后说,那是不碍的,新帝已经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丽妃的舞蹈中,度过旧年最后的时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这个时刻再看看丽妃的舞蹈呢?而丽皇贵妃又何必拘泥,权当是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况,昨夜先帝托梦说,十分想念丽妃的舞姿呢。
丽皇贵妃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礼服,换上轻薄的舞服。丽皇贵妃一直在发抖,她回头看了眼六岁的荣安公主,眼里涌满泪水。刚才觐见时演奏的丝竹现在换上了跳舞的曲子。丽皇贵妃整理舞服,理顺长长的衣袖,舞动身姿。开始很慢,后来动作加快,乐器的节拍几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动的瞬间,我看见她心里的灰烬复燃,微火随着她转动的身躯变成了熊熊烈焰。愤怒与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烧丽妃纤瘦的躯体,在此后的日子里,将她缓慢地化为了焦土。她跳得越来越快,她心里的大火让她不停旋转,直到她脚下的地毯起皱。她绊倒了,张开的裙服铺散在四围。丽皇贵妃在自己的裙服里晕了过去,醒来后,她眼里看见的只有羞耻。
周围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晋和女儿。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见她们脑子里的画面。那天,每个女人脑子里都是盛装和首饰。她们默默比较,尽量将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亮出来。庆王福晋腕子上戴着一双翠玉的手镯,行礼时,这双手镯从衣袖里露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显示镯子材质的珍贵,还在于晶莹的绿色映衬出她肤色的白皙。母后皇太后只略看一眼,而圣母皇太后则挑起了眉毛。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事。我没有忘记父亲的问题。父亲想知道,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脑子里装着什么。
各位亲王福晋和格格们先在东宫太后面前请安,然后是西宫太后。我不能总是看着她,也不能东张西望,那样会失礼受责。我看着她的时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着我。从我迈进体和殿的门槛,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们以款款的步态接近她。当我屈膝问安时,她向我伸出手。
“今年几岁了?”
我顿住了。我心里只有父亲的问题:“你能看见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我望着她,一时语塞。福晋在一旁忙说:“今年七岁了。这孩子从小不大爱说话,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好像生来就知道父母的心思,他父亲喜欢她陪着,真不知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她可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
我望着圣母皇太后。她是位二十六岁的寡妇,脸上看不出寡居的痕迹,忧伤和难眠这些都留在慈安太后那里。慈安太后虽贵为皇后,却没有子嗣,她的笑容里有吹不散的忧愁,她形色庄严,却难以掩饰与生俱来的柔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身后没有坚实的靠背,我担心她会倒下去。她心里火光微弱,她心里的景物是柔细暗淡的,她无助而阴郁,需要人们足够的尊重。她全部的念头都在于她们的儿子,不是懿贵妃和咸丰皇帝的儿子,而是皇后与皇帝所生的儿子。她是这么看比我小两岁的小皇帝的,那是她借懿贵妃的肚子生出的她和咸丰皇帝的儿子。自那时,还是贵人的懿贵妃怀上他们的儿子时,她每天必然前去探望,眼见他在她的肚腹里长大。她一点儿都不嫉妒她,相反,她爱她,像爱着一个好用的工具那样爱着她。当她因为生产痛苦地呻吟时,她在心里也发出了同样的叫喊,经历了同样的痛楚。是的,小皇子从那妃子身体里诞出,也一同从她皇后的身体里娩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她甚至觉得比她更艰难,因为,她更爱他。
现在,她们共同的男人去了地宫,小皇帝是这个男人唯一的遗产。当然,小皇帝依然是她们共同拥有的男人——在载淳出生的时刻,皇后和懿贵妃之间的界限消失了。皇后认为懿贵妃是自己的另一个延伸,一个她用过的工具。作为皇帝的正妻,她是不愿用褊狭的目光来审视皇帝周围的女人的,她早已学会了宽容,因为宽容不仅是美德,而且是气度,是至上尊荣的象征。那是由她高贵的出生,她中宫的地位,臣子们心里的认可决定的。她清楚地看到,懿贵妃从来不用宽容来提升自己的品味和地位。那就是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所以,尽管她衰弱,不善言语,但她宽宥懿贵妃的轻佻和挑剔。或者,在她身边有这样一位猎犬般的女人嗅闻着朝中一切,倒也没什么坏处。从懿贵妃的妆容和衣饰看,她一直唯恐别人不知晓她卑微的出身。大颗的宝石和珍珠,如果不是用来装饰卑贱,便毫无用处,而她,慈安太后,一再宽容她,从来都不以这些贵重东西为喜好。她们坐在一起,懿贵妃累累一身的珠宝,看上去夺目却贪婪,而她既庄重又温贤。懿贵妃是从贵人之位开始,努力寻找更高位置的女人,从她五年里所更换的住所便能看到她走过的路。懿贵妃诞下皇子,换得皇贵妃的尊号,这尊号,是她请求皇帝赐予她的。这是一种等值交换,皇后用这个称号换来懿贵妃的儿子。所以,慈安太后能非常自然地说出这几个字:我们的儿子。她在懿贵妃面前正是这样说的,来让我们听听,我们的儿子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她在小皇帝请安时,会省去“们”,而直接说,来,我的儿。她说得自然又流畅,她确信自己是小皇帝真正的母亲和真正的监护人。而她,西宫太后,只是生了他。仅此而已。
慈安太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帝端坐在两宫之间,但她靠他更近一些,她脸上的微笑,是一个骄傲的母亲才有的笑容。她脑子里的画面全是小皇帝,她装着他骑马时的样子,背不出书时的窘态,她将他拥入怀里时欲泪的亲密。她安排他住在离她最近的屋子,每天晚上起身,去看他睡着的样子,忍着想将他拥入怀里的渴望,为他掖好被子,整理好纱幔。她远远望着他,他们母子的亲密让她心满意足,她每天带着这样的心情睡去。当东宫太后看着我时,她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一个女孩子和她的儿子课读的情形。她在想,这个小格格倒是可以成为皇帝的一个不错的玩伴。
她一直都在笑。她的笑太多了。那是她第一次以圣母皇太后的身份参与聚会。尽管她身边就坐着中宫主位,但西宫太后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旁边单薄的东宫太后以宽容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轻佻,似乎以此来划定自己实际的分量。西宫太后托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这也许是因为我的不苟言笑。想必,是我不笑的表情,让我在宫眷中显得不同。我是一个严肃的小格格,从来不笑。恭王府的人早已习惯了我,初见我的人,难免会奇怪。父亲的侧福晋们试图教我笑,因为笑是礼仪和修养的一部分。诚然,作为一等贵族有不笑的权力,笑是别人进献于我们众多礼物中最直接和必需的一种,诚然,我们吝惜自己的表情,我们可以不必交换笑容,就像我们不必交换礼物一样。在恭王府里,大家纵容我不笑。可是进宫前,无论大福晋还是侧福晋都要求我笑,因为我在见到两位太后时,笑是必需的。对于我们而言,那是唯一我们要将笑作为礼物进献的人。但我始终没有笑。这倒并非我不想取悦于人,而是我无法笑。我理解那些与我同龄的女孩子为何都不由自主地远离我。我的严肃令她们畏惧。不过,我知道,她们畏惧我的真正原因是,我能看见她们脑子里的画面。由于我总是忙于观看别人脑子里的画面,我一直都笑不出来,即便是面见两宫太后。东宫太后会摸摸我的手,脸上带着真正母亲的笑容向我点头,不追究我的表情,只是说,这个孩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倒很像宫里的格格呢。但是坐在西边的太后却将我拉得更近一些,近到她呼出的热气几乎扑到我脸上,她右手长长的护指触到了我的下巴,她略略抬起我的下巴,好让我的脸确凿无误地面对她,她总是不吝惜笑容的,但她的笑里有让人发凉的东西。她笑意绵绵,对我说:
“你不会笑吗?”
“我从来不笑。”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得这么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她用的香料我从未闻过。恭王府的朗润园里几乎收集了所有用来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种香型的花卉,可我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它让人沉迷。我向她的眼里望去,既然我们离得这么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亲想要看到她脑子里的画面——也许我能看见父亲在火光中看到的那个幻影。可我没有看到。我看到是一处空阔而荒芜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筑风格,高大的围墙,飞起的檐角。门和窗却残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没有人住过的痕迹。残破的门在一重一重敞开,一个院落连着一个院落,没有尽头。她的脑子里是一所空旷而没有尽头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没见过京城里的街道,我第一次进宫,被轿子和福晋的手牵着走过许多庭院和屋宇,我无法将紫禁城里的宫殿与她脑子里的那些空房间联系起来。我看不出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她无瑕的面孔下,为何却是一派残破而空无人烟的居所。我希望顺着那些不断延伸打开的门进去,去看看尽头到底在哪里,再往前走又会遇到什么。
“你可愿意为我笑一下?”
“圣母皇太后,我做不到。”
我没有笑。我的回答让福晋浑身战栗,我从我们共同踩着的地毯知道。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僵持。福晋的担忧迅速扩散,尽管她是一等贵族的正福晋,也无法停止突然降临的恐惧。我是从福晋身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那天很冷,我在看到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后更觉得冷。但我想,那是恭亲王正福晋的恐惧,不是我的,所以我继续从她那双杏子眼里望进去。我继续在那些空房间里巡视,门继续打开,我心想,为什么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语气肯定,脸上布满笑容,她脑子里的画面忽然漆黑,此后,我发现,每当她有要求时,她脑子里总是一片漆黑,所有画面都暗淡下来,只剩下那个要求。她的每一个要求都像咒语一样,吸引着对方。没有人能拒绝。
我咧了咧嘴。人们都是这么笑的,而且不要让牙齿露出来。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齿,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挡在嘴上大笑起来,头上的簪花与细碎的珍珠随之颤动,她脑子里那一连串空房间忽然明朗,跟着一起抖动。她抵着我下巴的护指弄痛了我。她的笑变成了喘息,一面对福晋说:
“这孩子,我喜欢。东宫娘娘也说了,她像是宫里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干女儿,你看如何?”
福晋脚下刚刚平静的地面又一次颤动。但她要毫不犹豫立刻跪下谢恩,还要表现出极为欢喜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跟我一样,不如不笑的好。福晋拉着我一起跪下。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门继续打开,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见一位少女躺在花荫下的石头上,闭着双眼,头顶有花瓣不断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让我立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吸干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险些化为乌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我回头向四面望去,担心四围的一切被这白光照到便会立刻融化。会这样吗?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我觉得我即将像冰块一样消融的瞬间,我发现那沉睡的少女,睁开眼,她眼里的黑色立即淹没了所有的光。
我听到她说“去吧”。
我没有动,她能看见我吗?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我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的黑色,黑色没过我,我没有融化,我听到她说,去吧。
太后将目光移向我们身后,福晋牵着我的手退到一边,将我们站着的地方留给别的宫眷。
就这样,在我尚未看清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前,我就成了宫里的一员。这次觐见,不过是一个早已决定的仪式。觐见后不久,我就作为太后的养女正式入住宫中。至此,宫里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册封为荣寿公主,三年后授固伦封号。我只是一位7岁的小格格,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画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说给父亲听我的所见。父亲陷入无边的沉思。父亲无法解释,那意味着什么,又能说明什么。
我进宫,另一个原因,在于两宫太后和父亲的联盟。这个联盟是在被后来称为辛酉政变的宫廷事件中确立的。其实,那不是一次政变,而是一次短暂的合作。我是这个联盟中一枚并不显眼的图章。我进宫后,恭王府更显沉寂。父亲坐在书房的大案前,孤独令他坐立不安。父亲远远听到妻妾在花园中言笑,父亲想,她们都还年轻,可以再生育。父亲也年轻,但占地两万顷的恭王府唯独缺少孩子的欢笑或啼哭声。这是父亲真正不安的原因。父亲注意到,从他的长兄开始,皇室就面临着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皇室的储备血库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漫出了紫禁城,向着王府迈进,而他就是首当其冲的亲王。不幸的阴云笼罩在王府上空。
在新皇帝登基后的五年里,父亲确信自己已经牢牢坐稳了议政王的位置,一切都可以重新期待和建立,包括子嗣。可每次,当他迈进养心殿的门槛,看着幕帘后隐约显现的两个女人时,便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牢靠。她抿紧的双唇以及她眼眸里的咄咄目光让他回味无穷。在秋季的围猎场中,父亲曾是不错的猎人,父亲坐在回家的轿子里,很不情愿地想到,那是只有狩猎者才会有的目光,专注而密切,牢牢盯着猎物,屏住呼吸,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而父亲正好处在她的射程以内。因而,即便父亲的根基日趋稳固,剿灭太平天国建立的声望,让父亲脸上显现自信的容光,即便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每次面见帘幕后的女人时,也会不自觉的想要躲闪、逃避,担心自己是否有出逃的退路。他们如此接近,还有不成文的盟约,但他们的同盟关系其实脆如薄冰。父亲时常为自己的忧虑深感羞耻。几乎毫无选择地,父亲想要在这种静默的对决中取得主动,他希望自己能藐视兄长制造的这一可悲局面,而那来自幕布后面的声音总是让他觉得捉摸不透、深不可测。
父亲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当我在离圣母皇太后最近的地方,望着她脑子里不断开启的房间时,珍嫔,你还远未出生。我虽然不是紫禁城里会做法事的萨满,却是最具天赋的萨满。紫禁城最老的瞎眼萨满去世前,将我的手和他的手用红布条缠在一起。我感到了他的死亡。他呼出的气息像十一月的寒风,他一生走过的路已经全部展现,然而他要我看的,却是未来的画面。他气若游丝,我依稀听到他说: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萨满,我也不是一名合格的仆人。在临走前,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我让你看见未来。”
我看见了你。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是可以看见未来的。我和他的手紧紧相连,从他大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你。你将在二十年后出现在紫禁城,你来自南方,你的发际线上有一小块紫色的胎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形象也看着我,我们将在一座大殿里见面,而皇帝会将一柄如意交到你手里。这是老萨满的预示。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凡的萨满,却知道该将这个秘密向谁透露。那一年,我十二岁。
换装
我在第一次走进储秀宫时,穿过了许多门和回廊。我身后跟着无数个太监和宫女。伺候我的嬷嬷想要牵着我的手,我挣脱了。我七岁,已经学会了宫里的所有礼仪。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该怎样做,该说什么话。我穿着一套新做的礼服。是福晋送给我的礼物。我们有自己的绣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图案,是福晋亲手绣制的。福晋说,这朵花代表了母亲的祝福。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用两把头罩着,上面饰着绢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时,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总之,我无比妥当地穿过许多门和许多太监宫女沉默的眼光,来到圣母皇太后面前。她命人领我进入内室。她还没有换上早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藕荷色衬衣。她的头发刚刚盘好,梳头刘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对着她的背影跪下。她对镜子里的我说:
“起来吧。”
我站起身。
“变变称呼吧,你该称我母后才对。”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经做了我的女儿,我得给你换身新衣。”
宫女用托盘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脱了吧。”
立时有两个宫女来,要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穿好的衣服脱下来。我说你们不能这样,这套衣服是福晋亲手做成,这衣服上的每个花饰都符合礼仪的准则。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懂得,在储秀宫,最高的礼仪是服从。我容许你穿宫外的衣服进来,这已经是对恭亲王福晋最高的敬意了。现在,你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瞧,这些衣服是我为你定做的,依照宫里最高等级的衣典定制。”
两个宫女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太监抓住我的双脚。我无法挣脱,竭尽全力也不能,那些无比熟练和灵巧的手像章鱼的触须将我剥得精光,我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头发纷乱,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脚踝上。我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抽泣。命令我称她母后的女人走过来,用毛巾擦干泪痕,在我身上涂上香脂。她拢起我散开的头发,重新梳成发髻。她为我换上衬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礼服。她让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脚,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块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与她摆在屋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我误认为牡丹的花,其实是从异域进献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因为摩罗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礼服上,内衣的衣襟上,也绣满了这样的花。虽然图案不完全相同,但无疑是同一种花。
“衣服是最后一道门。你走进储秀宫,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为交换,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一切,头发,手指,脖子,手臂,腿。你们是这样消瘦。同样的消瘦。你换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你是另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
那个早晨,我独自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机会留意她脑子里的画面。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抚过我身体的手指。这相同的一幕,若干年后,在醇亲王的长子载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说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儿,而载湉则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我脱下的衣服,太监已经将它们收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会丢了它,我会为你好好收着它。它是你七岁以前的记忆。从现在起,你要爱我。”
我并不认为换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过去的记忆。我也不认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会爱上赐予我衣服的人。它们一层层紧贴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这是一套春装,淡绿色,上面绣满了细碎的叶片和缠绕的茎蔓。穿上这套衣服,我觉得,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后带着一班仆从早朝,请安的宫眷也都退去。我穿着这套新装无法行走,鞋子紧紧箍着我的双脚,袖口锁住了我的手臂,领口让我的脖子僵直,发髻上的簪子,几乎要将我的头发连根拔起。对宫外的人而言,宫廷生活意味着无尽的舒适,我仆从无数,却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无法行走,被太监们抬回自己的寝宫。回宫后,我命宫女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换上平日里舒服的便装。储秀宫的宫女抬来六口箱子,箱子里存放的全是崭新的衣服。从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应有尽有。我从王府带来的衣物收起来,锁进箱子,我看着她们抬走箱子。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此我与过去的生活隔绝。我的王府生活全锁在箱子里,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项圈,鞋子上的针脚,衣襟上的刺绣,随着这些东西撤去,我的王府记忆随之变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后在这个时刻占据我,为我构建新的记忆。可我从未忘记父亲问我的问题,你能看清楚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
翊璇宫太大了,像父亲说过的木兰围场。在翊璇宫,我有一匹马。我叫它南荣乐。夜晚,南荣乐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进南荣乐的鬃毛里,想起王府里我自己的房间。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听到相连屋子里,福晋的呼吸声。我时常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动都有固定的时刻。
灯光是从侧殿开始的,凌晨三点,太监们开始烧水烹茶。三十分钟后,侧殿门上的铜铃会让侍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退出。嬷嬷每天凌晨四点进来,点着暗淡的烛火,将昨晚一条条垂下的帘子收起。一重重帘幕后面就是我。我有时睡在南荣乐的背上,南荣乐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规格,大得可以当跑马场。我和南荣乐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来,在卷到最后一重帘子时,嬷嬷会让丝绸发出声儿。挂钩上的玉坠子相互撞击,如果我没有动静,那清脆的声音就不会停下。用了一个小时,宫女将我身上的马鬃捡干净,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层层叠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轿子在五点钟准时将我送去钟粹宫向东宫太后请安,一刻钟后,又将我送至储秀宫。此时新皇帝和宫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帘笼高挑,依着位次,每个人上前向圣母皇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端坐宝座,说,起来吧,这个时间恰好是五点四十五分。在宫里,每间屋子都放着钟表,每个刻度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因而,我不仅仅被沉重的礼服紧紧捆绑着,我还被每一块钟表约束着。没有人会专门去看钟表,太监和宫女都是早已上好发条的钟表,以最大的精确顺应着时间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在宫里,我就这么忘记了时间。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不同,包括时间。父亲说,我们是紫禁城一块脱落的墙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进宫后,我王府的记忆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脱落。我朝服侍我的宫女太监望去,我看不到他们脑子里的画面。宫女们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当她们在我周围穿梭时,我的目光无法穿过她们,看到里面的画面。难道说,当我褪去从恭王府里带来的衣服时,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白进宫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问为我送来茶点的宫女弄碧说,你能看见我吗?弄碧连忙低头,回答说,当然,公主,我能看见你。但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弄碧说,您当然能看见我,要不您跟谁说话呢?是呵,我在跟谁说话呢?总不该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见她脑子里的画面。为了再次验证我是否还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宫女们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头颅,我盘腿望着她们。我命宫女们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样看着她的眼睛,专心致志。在恭王府,即便是站在父亲身后,我也能看见父亲脑子里的画面,而如今,我却要从她们的眼睛里搜寻。
我看不见丝毫画面。我让她们退出时,十分沮丧。我从此在宫里无事可做了。我难道刚进宫就失去了特别的能力?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向储秀宫方向走去。我抑制不住想要见到西宫太后的愿望。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就像有人坐在我心头不断催促。我身后立即跟来一班默不出声的随从。我向每一个经过的太监望去,每个头脑都是一片漆黑。虽然储秀宫灯火通明,可一个又一个我看不见图画的脑袋让我分外孤单。为了掩饰,我对他们视而不见,将下巴高高昂起。太后身边的女官出来迎我,我对她也视而不见。我径直走向太后。
太后躺在一张卧榻上,一个宫女在为她捏脚,另一个宫女在替她揉腿。她侧身,在吸水烟。
“你来了,来,过来,我正想着你呢。”
“给圣母皇太后请安。”
她头上的首饰已经摘去,挽着睡时的发髻。她处在灯光的阴影里。她的白袍中央绣着一朵很大的牡丹。不,是摩罗。她看上去像少女,双眸乌黑。当她张开眼睛时,我处在她眼里漆黑的阴影里。
“叫我母后。”
“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叫我母后就可以了。”
“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你总是盯着我看,那就再仔细看看,我像不像你的母亲?”
“母后,您不像我的母亲,您看上去像另一个人。”
“你说说看,我到底像谁?”
“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她住在你脑子里。她躺在一块石头上,周围有许多耀眼的白光。”
“哦?你能看见我脑子里的东西?她恐怕是你脑子里想出来的人——你现在看看,她还在吗?”
我想我应该看见一重重敞开的大门,一扇接着一扇,最后会出现白光和一个斜卧的少女。但那天晚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了。”我又失望又沮丧。
“我说了,那是你的幻觉。第一次见我的人都会紧张。瞧,现在,你不紧张了,幻觉消失了。”她打量我的便服。“你看上去美丽得体。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张皮。在你进宫前,我就在为你张罗织衣。年前选好的图形样式若是送往江南三织造,就赶不上你来。现在你穿在身上的,是绮华馆缝制的。江南三织造虽是皇家专门的织造机构,而我有自己的制衣作坊。在我还是懿贵妃的时候,我就设立了这个作坊织造自己喜欢的衣服。那时作坊小,不像现在,添了新的织机和许多工匠,无论从面料的质地和织造的时间上,都是最好最快的。不消说,我的衣服远远好过东宫,东宫的衣料全都来自江南三织造。三织的织物虽好,但制作工艺繁琐,加之路途遥远,穿上身时,式样早就过时了。我的衣服,无疑要好过皇帝的龙袍,在这一点上,东宫太后倒是通情达理,从来不挑剔我衣服的出处和式样。当然,绮华馆的工艺是这世上绝无仅有。既然,你做了我的干女儿,我会替你选合适的式样、颜色和花样,你要完全信任我的眼光,不用问,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走过来,离我近一些。”
她将手伸向我,她的手握着细致绵软。
“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衣服,母后。”我不得不说。
“很好。”
她紧盯着我,又攥紧我的手,我被弄痛了,差点叫出声。
“你知道一件衣服是怎样做成的吗?”
“不知道。”
“要叫我母后。”
“是,母后。”
“你是公主,这是你该知道的。宫里所用的衣料,主要来自江南三织造和京师的织染局。这几年,江南三织造受红毛子骚扰,机张和图样几次被毁,好在内乱终于平息了,这三处织造又修复了织机,添加了织工。现在,宫里大部分衣料依然来自江南,也有一小部分出自京师织染局。每天,每时,每刻,有四千人在忙着为我们制衣,加工各种首饰。无论是衣料的织造,图纹的选择,裁剪缝制,每个环节都十分繁琐。这正是我喜欢的。一匹织物,先由如意馆的画工绘制出花纹小样,绘出的效果,要画得像成品一样逼真。小样经过十次以上的修改,才能令我满意。之后,拿着图样的人要在路上走二个月,将图样交给江南织造。有六百多个画工,一千个缂丝工和八百个绣工为一匹布料忙碌着。一匹布要经过一百零八道工序才能最终完成。若是让一个工匠独自彻夜不眠地工作,我的一只袖子需要花费的时间是二年。上千人同时工作,才不至于使我们的衣服,成为一件遥遥无期无法完成的工作。这是每件衣服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基础。到这时,还只是布匹,布匹带回来,交给内务府,由内务府分配给造办处,造办处设有分工明确的作坊,衣领,袖口,滚边,绣作,络丝,刺绣,金银镶嵌,都由比最好还要好的匠人加工制成。在宫里,有五百名匠人为我们制作衣服,这还不包括皇帝的衣服。皇帝的衣服由尚衣监做。虽然如此,江南三织造的织品并不为我所欣赏,在造办处外,我设绮华馆专做我的衣服。都是最好的工匠,完全遵照我的意思,一丝一毫,不能偏离。瞧,这些分毫不差的针线和剪裁,都出自男人之手。而靴子,鞋,袜,帽,被,褥则由女人完成。我的内衣,由我信赖的旗籍女子来做。衣服于我们是头等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和敷衍。所以我一直在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帮我监督制衣的各个环节。这是费时费心的活儿,而你,是我中意的人选。你的父亲恭亲王,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女儿也必定能成为我信任的人。”
她说到“信任”时,眼里闪耀着冷漠的光。
我跪在地上谢恩,感谢太后的重用。一直以来,我的面无表情被认为是皇室最庄严稳重的表情,这也许是太后选中我的原因。就在那个夜晚,我再次确认自己已经失去了看穿别人思绪的能力。每个人头脑里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要么,就是他们全都昏睡不醒。而与此同时,我成了太后的贴身女官,得到了绮华馆织造主事一职。对别的宫眷而言,这是一项难得的殊荣。对我,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必须成为太后信任的人。
绮华馆
我是作为太后的心腹前往绮华馆的。
宫里没有绮华馆这个地方,找不到写有绮华馆三字的匾额。
只有我和太后,以及绮华馆里的人,知道绮华馆,是指建福宫西花园。
绮华馆是太后秘而不宣的织造所,织染、摇纺、挑花各处均在园内,连我那统领内务府的父亲也并不知晓。
绮华馆与翊璇宫相邻。出翊璇宫宫门,走门前小巷,过永庆门,进建福门,入抚辰殿,穿过建福宫,惠风厅,进存性门,方才入了绮华馆的织坊,静怡轩。若是从咸福门出西长街,过百子门往西,直接进入的,是惠风厅。
绮华馆东面,是以静怡轩、慧耀楼为主的院落,西面是延春阁,倚宫墙有吉云楼、敬胜斋、碧琳馆和凝晖堂。延春阁以南,叠石为山,岩洞磴道,幽邃曲折,古木丛篁。这里封闭、寂静,原是高宗纯皇帝藏字画珍宝的地方。
我穿戴公主服制,踩着高底鞋,尤其将头发盘好后,看上去,已经是位颇具威严的女主事了。我要查看衣料上的图纹是否完全遵照太后的意愿织造,还要在镶嵌的宝石上寻找微小的瑕疵。太后的衣服,是丝和绢的雕刻,显然,比在木头和石料上雕刻困难百倍。一小块图纹,需要许多工种参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无法想象的。仅仅身着绮华馆织造和缝制的衣服在各处走动,就为我赢得许多瞩目。权威就藏在这些瞩目里,不只是我的公主身份。我承认,得到太后的宠爱,是件十分荣耀的事。
绮华馆设一名总管,一名副总管,织匠杂役百十人,各类机张五十张。工匠都是旗籍。在吉云楼光线充足的地方,摆放着夺人眼目的各色丝线和金银丝。静怡轩和慧耀楼均为摇纺挑花的地方,染坊在吉云楼,凝晖堂为裁剪缝制之所。宝石间设在碧琳馆,为绸料镶嵌贵重的宝石。太后衣服上缀满了这类镶嵌物,碧琳馆的三间工房,大小盒子箱笼里全是闪烁的珠宝。珠宝间由主管亲自管理,权威是那串别在主管腰间叮咚作响的钥匙。每日晚间,主管清点宝石,填好清单,不能有丝毫差错。延春阁,缂丝、绘样,打造金银首饰的各种匠役聚集最多,塞满我双眼的,是一片低下去的半黑半白的头颅。匠役不得擅自离开,即便是抬头瞧一眼从身边经过的人,也会受责罚。不过,各种匠役似乎对外来者并无好奇,手下的活计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差不多,没有人看见我正从他们中走过。过了很久,我都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认识我。
他们穿清一色的工服,长辫子盘在头顶。没有人说话。走动的人,蹑手蹑脚,脸像蜡做的,没有表情。又一次,我想尝试我非凡的能力,看看这群低垂的头颅里装着的画面。依旧一无所获。他们从头到脚裹着一层厚厚的蜂蜡。我高傲又落寞地走过这群蜂蜡,只听到梭子穿过布匹的声音,裁剪布料的声音,和我的木鞋底的声音。主管脚下并无声息,这让我为脚下的木鞋底忧心。主管引我进入延春阁的一间绘坊,桌案上摆满了已经画好的各种图样。图样依照四季不同的花型设计,底色鲜亮艳丽。为了确保室内光线,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格外加大尺寸,镶着玻璃。晚上这里空无一人。太后所用的饰品和衣服,都来自这里。我身上的衣服,也出自这些工匠之手。
整个绮华馆人影憧憧,却静悄悄的。这寂静里,含着秘密,我肯定。这并不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却像一台设计精密的仪器,以表针般的精确运转着。主管说太后要确切知道每件衣服在何时完工。每件衣服都有与之相应的节气和日子,每件衣服都有不平凡的用途。衣服从不清洗,日久天长也能保持色彩的明艳和清晰。太后对服饰的需求,没有尽头,织匠、杂役的劳作,也没有尽头。
我看到的这些,并非绮华馆的全部,在穿行在一间间屋子里时,我肯定。绮华馆唯独少了养蚕缫丝这道工序,也少了养蚕妇这类匠役。
主管叫福锟,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瘦削太监。他弯下腰并非听不到我说话,而是为了恭敬。福锟看一眼我的衣着,就知道,我是太后信任的人,对我有问必答。
“绮华馆外为何不悬挂匾额?”
“绮华馆是西宫太后的私人织造所,没有必要让外人知道。众所周知,宫里的服饰都出自江南三织造,这不仅因为江南三织造是大清最好的织造所,还因为,那是宫廷由来已久的习惯。自乾隆朝开始至今,宫里的衣料布匹,都来自江南三织造。在江南三织造供职的官员,都是皇帝的近臣。不过,江南三织造却无法满足西宫太后的需要。太后与众不同,对服饰有极为特殊的趣味和要求。太后坚持依照自己的喜好编织图案和花式,选择织物的颜色。在太后授意下,绮华馆六年前在西花园开张。太后用在衣服上的图案和布匹的材质,粗略看去,与内宫的衣典制度相去无二,但每件花式实则与其他女主的衣物完全不同。”
福锟指给我看一件正在织造的绸匹。
“太后身上的衣服,不仅要有超出寻常的色彩,图形还要做到栩栩如生。每一朵花看上去都在呼吸,每一只蝴蝶都在花丛中飞舞。太后的衣服有着鲜活的吸引力,这神秘的吸引力来自绮华馆匠人的精工细作。太后要求她的服饰具有毋庸置疑的生命气息。只要稍稍对比东宫太后的衣服,不难发现,东宫太后身上的织锦和刺绣,虽说也出自最好的匠人之手,却是没有生命、不会呼吸的图形,那些飞舞的蝴蝶、凤凰,只是死板的装饰。同样的图形,若在西宫太后身上,就会具有难以言说的动感,富有充沛的活力和感染力。不仅如此,太后身上每个栩栩如生的图形,都有极为细腻的含义。自然,这些含义只有太后知晓。”
“怎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公主,绮华馆所用材料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制作完成。绮华馆有养蚕妇,所用蚕丝来自自己饲养的蚕,每年春天孵化蚕卵时,太后都会亲自为蚕洒下第一遍花瓣儿。我们不用桑叶,我们用一种花,这是整个环节的要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蚕丝不仅鲜亮,而且富有弹性。用这种蚕丝织造的绸缎非常结实,可以保存千年万年而不腐——这些无可比拟的优点,实则来自我的猜测,我虽供职于此,却也有回答不了的问题。既然公主问起,我却不能不答——这些光彩夺目的丝线的出处,公主您大可不必相信我的猜测。”
“权且由你这么说吧。”
“虽然宫里的女装都按照衣典制度严格织造,从冠冕,到服装的色彩花序,到衣饰鞋袜,要做到顺应节气与时序,在固定日期统一更换。但是太后自有另一套衣典准则。我伺候太后多年,以我的理解,太后的衣典准则是十分缜密和隐含奥秘的。太后的着装不仅看起来要完全合乎礼仪,还要附和某种神秘的规范。”
“福锟,说说我身上这件。”
“公主,您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太后若决定信任一个人,就意味着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您的衣着出自绮华馆。这衣服上的珍珠是在我的监督下镶嵌的。所有贵重珠宝在镶嵌时,都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倒不是因为匠人会偷工减料,尽管这样的事偶有发生,相应的惩罚自会令偷窃者望而却步——而是,珍贵的珠宝需要给予足够的尊崇。珠宝令人向往,不仅因为它们稀有,因为它们超凡的光彩,还因为,它集结了天地之灵气。细看每一颗珠宝,都是来自远古的一束光。珍宝的形成历经千年万年,衣物上镶嵌的珠宝,不仅散发出罕见的色彩,还将赋予衣物以灵气。珍珠,是太后喜爱的珠宝。绮华馆所用珍珠……”
福锟忽然打住,顿了顿,“说到珍珠,我不该着意于揣度太后的喜好,这实在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总之,您的这件春衫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绝对的权威,以及权威的压力。这才是江南三织造的衣服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之处。毋庸置疑,与荣安小公主相比,您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荣安小公主的光彩无法与您匹敌。这是由衣服决定的。想必您一定见过两宫太后同时出现时的情形。我虽没有机会见识这样的场面,可我对绮华馆的衣服有着绝佳的信心。可以想象,当两宫太后同时端坐在一左一右两尊宝座上时,人们第一眼看见的,必然是西宫太后。虽然东宫太后贵为中宫,但衣服的魅力,更准确地说是衣服的魔力,让东宫太后看着更像是西宫太后的影子和陪衬。西宫太后夺目、威严,是令人崇拜的主宰——如果人们要从两宫太后中挑选偶像,或是想要斟酌权力的分量,人们无疑是要将目光、注意力、信任都集中到西宫太后身上。这就是衣服的魔力。”
“你是说主宰吗?仅凭这句话,就可以送你到宗人府去。”
我的声音虽然又细又尖,却威力十足。福锟笑了。福锟的笑很谦卑,让我舒适。
“您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我刚才说过了,现在得到了证实。不过,公主,绮华馆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外面是听不到也看不见的。嘉庆皇帝时,将此地封存。一般人只知道西苑集灵囿内迤南路东的绮华馆,却不知宫里的绮华馆。即便有人从墙外走过,也不会发现。没有人相信您的话,您只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会知道我说的可是一点不假。既然您是来监督织造之事,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您瞧,我带您已经参观了我们所能看见的地方,别看它小,却五脏俱全。想要了解这个地方,却要花很长时间。”
“那么,我们所不能看见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有许多地方我们是看不见的。紫禁城里的宫殿,大小绵延,并不是每一座宫殿都是人能了解和知晓的。人们知道的,往往是最小最少的部分。说得严重些,就是了解这最小最少的部分,也足以用尽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公主,您初来乍到,我只是略略提醒您而已。”
“福锟,你说严重了。紫禁城虽然庞大,但每个宫殿、每个房间都有专人管理,要想知道哪座宫殿叫人问一下不就知道了,要不进去亲眼瞧瞧,又有何妨?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福锟不想与我争辩,讪讪笑着。
“您所言极是,公主。”
福锟两次提到魔力。
我当然见过两宫太后同处一堂时的情形。细细回想,东宫太后的确没有给我留下足够深的印象。东宫太后给人的印象是单薄的,面目甚而是含混不清的。觐见之后,若回想东宫太后的面容,只会想到些幽暗的光线,仿佛她宽大的衣袍里,裹着的只是空无。西宫太后就不同了,她鲜艳而夺目,她身上花鸟的刺绣,发髻上的凤钗,都让人过目不忘,似乎那些花、鸟和昆虫,即便是鞋子上隆起的鱼纹,都在向人们传输一种超常的力量。这令人信服的力量,每看一眼,都会得到加强和补充,令所看之人只会觉出自身的卑微和弱小。这就是福锟所说的魔力。东宫太后没有这种魔力。东宫慈安太后即便跟小皇帝紧挨着坐在一起,看上去也无法与西宫太后取得某种程度的均衡。当两个人发声说话时,西宫太后的声音,总是不容置疑和毋庸辩解的,而东宫太后的声音,听着更像悠长的哀叹。这一切,难道都出自衣服的较量,或是如福锟所言,只是出自衣服的魔力?
回翊璇宫前,我问了福锟最后一个问题:“太后赏赐用的彩匹礼服,也都出自绮华馆?”
“公主,绮华馆当然设有专门制作太后赏赐用的作坊。制作这类衣服更要听从太后的吩咐。太后对这些衣服的原料有特别的选择,原料必须由太后最信赖的人送来。这些衣服分男装、女装,多为重要节日用到的吉服或衮服。太后会在一些特殊日子,将绮华馆的衣服赏赐给特殊的人。无疑,这是受赏之人无上的光荣。能得到这些衣服的人,多是皇亲国戚。”
父亲从宫中领回的各类赏赐中,有一部分是衣服。这些衣服一般都是套服,从冠,到衣,到鞋。恭王府每添人丁,也几乎无一例外有整套衣服送来。都出自绮华馆。作为爱新觉罗最受瞩目的王爷,领受服饰的奖赏,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但若按福锟的说法,衣服若是出自绮华馆,就意味着额外的恩惠。这似乎表明父亲其实是太后信任和仰赖的人。也似乎解释了当父亲出现在百官之中,总会成为百官的中心人物的原因。父亲身上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服。
福锟说了很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看不见福锟脑子和心里的画面,我确乎失去了这项能力。福锟的许多说法难以揣摩,这更证明了我的直觉,我看到的并非这个织造所的全部,还有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我看不见的秘密。
在离开绮华馆时,福锟有意无意地说,太后能看到一切,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太后熟悉每一道工序,对于所用的工艺也尽所周知,所以,丝毫的马虎和懈怠都逃不过太后的眼睛。在绮华馆干活的工匠,没有人不尽心竭力。
这是福锟对我的警告,还是太后的警告?
在宫里,我们说到“太后”,一般是指西宫太后,一直是这样。一直,东宫太后形同虚设。
我花了三年时间来了解衣服的制作工艺,材质的选配,工艺图形,以及式样。工艺之所以繁琐,并不仅仅因为其精密程度,还因为每种花式都有相应的礼仪要求,又都对应着固定的场合和节日。在宫里,不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服饰,而是服饰在选择相应的女人。换句话说,宫里人的着装得遵照《大清会典》的章程,《大清会典》能约束包括皇帝皇后在内的每一个人。唯独,西宫太后不在约束的范围内。太后随时会对衣服的款式和图纹做出调整,而无需典仪官的提醒。太后总能在制度与喜好上做到平衡,这种平衡来自衣装的“魔力”。东宫太后对衣饰缺乏兴趣,从不过问衣饰,她所有的衣服都盛在木匣子里,标明款式和用途,每件,都与会典相吻合。东宫太后在衣服上省下的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了。同治皇帝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
我十岁了,除了早朝前向两宫太后请安,参加必要的庆典和祭祀活动,三年里,我在绮华馆用去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在自己寝宫的时间。在这三年里,父亲一度忘了曾经问我的问题。太平天国的祸乱得到控制。父亲在最关键的几场战争中因用人得力,而使大清一度纷乱的局面又归于平稳。父亲在致力于平息内乱的这几年里,实现了控制朝堂的理想。朝臣大都聚集在父亲周围,做了父亲的心腹和朋友。在朝廷的各项决策上,只要父亲开口,总能得到绵延不绝的回应。虽然父亲在觐见两宫太后时,依然有莫可名状的压力,他心里的大火也会忽然蔓延,使他双唇发干。但父亲有能力让自己泰然自若。父亲紧闭双眼,默默忍受心里烟与火的煎熬。圆明园被焚已经过去了六年,父亲心里的大火还像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复燃,还像从前一样令父亲双眼干涩。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这三年里曾领受过三次嘉奖,除去各类珍宝,三次嘉奖中都有绸匹、锦缎和完备的礼服。为父亲织造的礼服尺寸总是分毫不差,看得出,是绮华馆为父亲量身定做的。
在我得到太后准许,回王府探亲时,我与父亲的会见总是短暂而匆忙。父亲受到重用的这几年,内务府也在父亲的掌管之下。为皇帝监造衣饰的尚衣监自然受父亲监督。父亲事务繁多,对皇帝的衣饰却从不懈怠,同时,皇室成员的礼服、朝服、吉服也都出自内务府。恭王府设有专门存放宫中赏赐之物的库房。我察看这些琳琅满目的赏赐之物,从金银器皿,到稀有的瓷器,到稀世的书画藏品,到珠宝首饰,到衣物。衣物是我主要察看的内容。江南三织造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稀罕的织物,来自绮华馆。有专门的箱子来收藏这耀眼的服装,都是父亲在大祭礼和吉礼时必要穿戴的。还有上朝穿的补服。父亲自然会选用绮华馆的衣服,那些衣服有天然的吸引力。
从赏赐的衣物看,父亲是太后信任倚重之人。但是父亲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每次,在父亲遇到挫折时,就会想起这个秘密。
父亲说,我们有一段历史,被遗忘了。
在过去的几年中,父亲的两颊明显地塌陷下去,父亲的脸色失去了年轻人的光泽和红润。父亲对此的解释,是公务繁忙,每件事都由他亲自过问,怎会不如此?可父亲在朝堂上获得的荣耀和权力,并未使他如春风般轻快而愉悦。相反,我发现一丝暗淡的忧愁,正在使强健的父亲变得衰弱。恐怕父亲并未意识到这种变化,他思前想后,觉得局面稳定,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都在消除,而两宫太后总是以谦和的表情默许和赞赏着他的建议和谋略,况且,父亲的操劳已经得到回报,大清正走出最悲惨的境地,向光明的方向迈进……但是父亲日益瘦削,神色也日益晦暗,终于,父亲问在上元节前回到王府的我: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的回答令父亲沮丧。
“这样也好,做一个平凡的公主,度过平凡的一生,又有什么不好呢?毕竟你是一个女孩儿,重要的,是嫁一个好人家。”
“父亲,我虽然失去了超常的能力,却看到了别的东西。”
“哦?”
“您知道,我是太后的御前女官,监督后宫的服饰用度。我以前跟您提到过一个叫绮华馆的地方,不知道您可还记得?”
“西苑路边上的那座荒废多年的院子?”
“不,它在西花园。”
“你说说看,其中有何乾坤?”
“太后的所有衣服都由绮华馆制作,有些赏赐的衣服,也出自绮华馆。”
“虽说宫里衣装的裁剪由内务府监制,但内务府的款式往往老套,跟不上宫外的风潮。西宫太后爱打扮,设织造坊,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对于一个寡妇而言,有件令她着迷的事,分散她在朝廷事务上的注意力,未尝不是好事。”
“父亲,太后若是将绮华馆的衣服作为赏赐,就意味着太后的信任。我刚才察看了太后赏赐您的衣料、衣服。不错,都是出自绮华馆,这说明,太后信任您,所以将重要的国事都托付于您,而您身着绮华馆织造的礼服,更能显出您的威严和尊贵……”
“她收你入宫,有两层意思。一层,为了显示恩典。毕竟我们在辛酉年间有过合作。二层意思,是在必要的时候,借你牵制我。而我送你入宫,除了圣命不可违,还因为,我希望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却必须要有一个答案。三年了,你没有带来答案。而我,也依然没有找到线索来回答。三年前,你七岁,如今,你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年我不能讲的事,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诅咒
爱新觉罗皇族中流传着一个传说。说在太祖时代,觉罗部与叶赫部有过一场生死决战。自然,最后是觉罗部取得了胜利。太祖攻陷了叶赫部坚不可摧的城池,捕获了叶赫部的首领。这位首领誓死不降,在熊熊烈火中发出了一个险恶的诅咒。诅咒说,在末世,会有一位叶赫那拉的女人毁灭爱新觉罗创建的基业。现在,末世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都出现了。这就是我的忧虑所在。
在咸丰皇帝选妃之时,身为皇帝的异母弟弟,当我看到叶赫那拉氏的名字出现在入选名单上时,就感到了担忧。那是1852年春天,我去拜见咸丰皇帝。自从哥哥当了皇帝,我们的关系就大不如前。皇帝不再信任我,如果说爱新觉罗从一开始就中了诅咒的话,我倒愿意相信,家族内部的不信任就是二百多年来,我们所遭受的诅咒。我跟皇兄谈起皇族的传说,提醒皇兄千万不要收叶赫那拉氏入宫,否则会有无以预料的大难。但刚刚登基的皇兄并不以为然。皇兄的说法也不无道理,但有些事并不是道理能讲清楚的。皇兄认为不必对此事过于看重的理由,一是叶赫那拉一族在太祖时代就与爱新觉罗有过联姻。二是这位十六岁的叶赫那拉氏入宫后将只是一名小小的贵人。在这位贵人的左右上下有多少官女子、答应、嫔、妃、贵妃围绕在皇帝周围,这难道不是一道密不透风的宫墙么?换而言之,皇兄认为不用自己费力,后宫女人们过剩的精力,就会使一个地位卑微的贵人想要接近皇上的愿望,变得难上加难。
自然,皇兄也曾听到过恶咒的传说。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传说,在大清的历史档案中并没有翔实的记录。虽然咸丰皇帝继位时,国势衰微,太平天国的祸乱愈演愈烈,但皇兄并不愿接受自己处在末世的说法。此外,皇兄还有另一个心思,皇兄以为我嫉妒他遍选天下美女的权力。因而,在我提醒皇帝,已经变得像传说一样遥远的恶咒后,不久,叶赫那拉氏还是照常入宫,成为咸丰皇帝不断扩充的三十六位妃嫔和上千名宫女女官中的一员。然而我从未忘记她的姓氏。皇族中也有人注意到姓叶赫那拉的这个女人。在咸丰年间,存世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中,有几位长者在私下里议论着那拉氏与咒语的关联。郑亲王的异母弟弟肃顺,在1860年的春祭中,主动向我嘘寒问暖,又很突兀地说,虽然太祖战败叶赫,将叶赫部纳入八旗编制,但叶赫部从未真正臣服于太祖。沉睡的邪灵已经苏醒,觉罗氏的后代子孙就要亲眼见证一场悲剧的发生。末日之光笼罩在紫禁城上空,觉罗一族处在前所未有的危机中,外患频仍,而更为险恶的内忧在悄悄渗透和泛滥。所以等着瞧吧,恶咒正在应验,邪灵伺机而动,觉罗的后人将受到恶咒的惩罚。
肃顺也许在前往热河去的那个春天,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因此,辛酉年,肃顺被斩首于菜市口时,我的心情极为复杂。肃顺的确死有余辜,但肃顺临死前自嘲的眼神透过梦境,刺穿了我刚刚建立的信心。春祭中,肃顺是对着站在众多妃嫔中的叶赫那拉氏说出那番话的。叶赫那拉氏那时已是懿贵妃,肃顺面无表情,盯着那叶赫拉氏的背影。人们很容易从许多人聚集的场合中认出她,即便只是背影。她纤瘦,娇小。我常常想,是什么让她从众多的秀女中脱颖而出的?是气质,是容貌,是言谈还是举止做派?叶赫那拉氏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直盘桓在我的记忆里。
自叶赫那拉氏入宫,短短几年工夫便从一个小小的贵人,做到了妃,贵妃,乃至于皇贵妃,辛酉年,已然是圣母皇太后了。一切都顺理成章,找不出破绽。而诅咒,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暗自掂量和揣测。当皇室几个老迈的王爷越发清晰地想起诅咒时,已经没有人再能控制局面。虽说这五年来,我在朝廷上权力显赫,举足轻重,可我从未忘记诅咒。内乱虽则平息,但末日之光并未褪去,我模糊地感觉到,这只是暂时的平静,而局面并不在我的控制之中……
许多年来,皇室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诅咒。多数人说不清诅咒的确凿缘起。康乾两朝,有一些秘密文件被销毁和篡改。这都是为了更好地忘记。在大清国势兴旺的时候,用强硬的手段消除与咒语的一切关联,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有理由相信,文字记录和口头流传是使咒语存活的另一种形式。在大清的历史里,找不到一条关于诅咒的记载。先祖只想记住辉煌荣耀的过去,将所有的阴影删除,是为了阴影不会对未来造成影响。永远不要。但末日之光还是来临,当圆明园的大火被洋人点燃时,诅咒便在我们的记忆中显现。你看见过,我头脑里无法熄灭的大火,圆明园,帝国繁荣辉煌的梦想与记录,轻易毁灭了。而在圆明园毁灭的同时,我多疑、怯懦、好色的哥哥,也被这场他从未真正见过的大火燃尽了余下的雄心。哥哥的死是一个必然。肃顺说对了,他是第一个牺牲品。
我不得不相信,这仅仅只是开始。当懿贵妃出现在新皇登基的典礼上,她的形貌一时让我眩晕。我不用刻意回想诅咒,我相信是咒语的魔力轻而易举让我垂下头颅,弯下双膝,令所有人朝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顶礼膜拜。为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我看到她嘲弄的眼神注视着脚下一大片倾斜的帽檐,尤其是,她冷漠地看着爱新觉罗一族拜倒时的表情。那眼神和表情都似乎在说,我要的,就是你们贴近地面的膝盖和深深低垂的头颅。我想,我正是这一局面的促成者,没有我的促成,她不可能走到今日,进入权力的中心。而我之所为,又实为形势所迫——到底是形势所迫,还是咒语使然?我不得不涉此险局,违背皇兄遗愿,从顾命大臣手里拿回权力。我必须掌控大局,接管皇权,照看宗室,在幼帝成年之前。我毫不怀疑自己有应对宫里宫外国内国外诸事之能力,如果我对叶赫那拉氏的怀疑没有错,那么,只有在议政王的位置,我才能做到随机应变。然而,在新皇登基之时,须臾间,我为自己在辛酉年的举措陷入迷思,我怀疑我的所为,弄不好,却为咒语言中。
我当了议政王,管辖军机处、内务府。每天有几千份奏折雪片般堆积在案前,繁忙的公务让我不得不将恶咒的事束之高阁。权力是力量之源,我的信心在恢复。但权力无法让我摆脱梦魇,已经说不清有多少次,我被梦中的火光和魅影惊醒。我开始重新理解皇兄的境遇,我确信有一段被销毁的历史,并未随着记忆的淡化而被遗忘。它从来没有被遗忘过,而是隐藏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在我掌管内务府期间,我暗自命人核查太祖时期的档案文集,期望知道恶咒更多的内容。我必须知道恶咒的由来,为何它能在一些人的记忆里浮现。爱新觉罗自入关后屠杀了数百万汉人,不知道有多少汉人曾发恶咒,诅咒我们这个人口只占全国三十分之一的异族,诅咒我们的武力和杀戮,可为何,我们偏偏会为一条叶赫那拉的诅咒而忧虑,甚而惶恐。我们杀死的汉人像沙粒一样数不胜数,但我们并不惧怕这样的记录。每一场战争都记录在案,杀与被杀的数字无比精确。我们从来不回避这些死亡记录,因为,我们是胜利者,胜利者总是无所畏惧的。但为何,我们偏偏销毁与叶赫那拉的记录,我们想要忘记,我们到底怕什么?我们没有惧怕过万千死去的汉人的灵魂,难道我们却要惧怕一个查无可查的诅咒?是谁,发出了诅咒?为什么诅咒?是什么让他或她的诅咒变成了爱新觉罗挥之不去的梦魇?咒语,一定会应验吗?或者它已经在应验——叶赫那拉氏,果真就是诅咒中预言要毁灭我们的女人吗?
为了寻到那段已经失落的历史,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记录。我命人在内阁大库、昭仁殿、国史馆、皇史宬、武英殿、方略馆、实录馆、会典馆、五经萃室查搜所有太祖时期与叶赫部有关的文字记载。尤其是对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的记载。然而,我没有找到感兴趣的内容。
枢密院的编修从封存的档案中,找到一份有关叶赫部的记载。从叶赫部的起源,到被收入八旗,总共的历史长达二百年之久。但叶赫部从曾经的强大到最后的灭亡,却只有短短31年。自叶赫的首领被杀,这个几近灭绝的部族便臣服于太祖旗下,虽然文中并未提及这位被杀首领的支脉是否已被斩断,可谁都知道,叶赫那拉,是后来满人八大姓氏之一。
无需翻阅史册,有一个最为显著的证明,提醒我,叶赫部被杀首领的血脉并未凋零。太祖有一位大妃,名孟古,其父为叶赫部的贝勒。孟古在大清皇族谱中留下了一席之位,因生育皇太极而入了觉罗的宗庙。她早亡,又是侧福晋,却在皇太极继位后追封为孝慈高皇后。据说,太祖很宠爱孟古。孟古产子后去世,太祖竟将她的棺椁存放在宫里三年才下葬。孟古死于母族被毁之前,又入了皇室后妃谱系。尽管,孟古是叶赫最后一位首领的妹妹,但孟古不可能是发出恶咒的人。
发出恶咒的人,最有可能是孟古的哥哥。可诅咒也许出自一个女人之口。事情并非只有诅咒这一桩,还有邪灵。肃顺曾说,沉睡的邪灵已经苏醒,觉罗氏的后代子孙就要亲眼见证一场悲剧的发生,末日之光笼罩在紫禁城上空……每次我想起这句话,便觉得肃顺当年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还有圆明园大火中的魅影。尤其,在我得知圣祖的一个秘闻后,更是深信,邪灵已被那场邪恶的大火释放。
在核查诅咒起始和邪灵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在康熙年间一个显赫的名字,纳兰明珠。明珠在康熙朝是首屈一指的朝中重臣,而他的儿子,纳兰容若也是深得康熙宠爱的御前侍卫。明珠因朋党之罪被革职,而纳兰容若在三十一岁暴亡。明珠的三个儿子虽然在才学上都十分出众,但康熙王朝之后,这个家族就陨落了。而明珠的家事,一直以来,就有着另一种传说。
值得一提的是,明珠家败后,明珠家在海淀荒废的园子纳入了圆明园。从雍正皇帝开始,圆明园从未停止过修葺与扩建。之后,乾隆皇帝在圆明园东造长春园,东南造绮春园,合称圆明三园。如今,什刹海旁边的醇亲王府,就是以前的明珠家。这是一段可以查考的历史,而那不可查考的历史,明珠获罪的真正原因,以及纳兰容若的真正死因,却鲜为人知。有人说,他们与诅咒有关。圆明园修造的缘起,也与那条咒语有关。
据说当年纳兰明珠修造自怡园,是为了隐藏家族中的一个秘密。明珠的福晋是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她与明珠生活多年,渐渐知晓这个秘密。然而事关重大,一旦泄露,就会招来灭顶之灾。明珠的福晋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去世之前。这位福晋,之所以保守秘密,是因为她的父亲英亲王被以谋反罪处死,而她的哥哥们又都一个个被贬为庶人。纳兰明珠虽与皇室联姻,却并未从婚姻中得到好处,而是一直处在岳父谋反的阴影中。明珠能将这个秘密透露给福晋,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明珠忘了,阿济格的女儿毕竟姓觉罗,而他们保守的秘密直接指向觉罗氏未来的命运。所以明珠的福晋向族人透露了这个秘密。尽管阿济格的女儿认为只要移走秘密,就可以万事大吉,但她侥幸的想法导致了明珠被炒家。之后,明珠家的自怡园纳入了皇家园林。
据说一个沉睡的邪灵,附着在一件东西上。明珠认为邪灵是纳兰家的福祉,它将护佑他的家族于不败。而对觉罗皇族而言,邪灵却是莫大的威胁。只有两个人最后见到过那件东西。一位是康熙圣祖,一位是圣祖的御前侍卫,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可以想见,当年,圣祖仁皇帝查抄明珠的家,实际用意在于剿灭邪灵。圣祖命人将那东西秘密启出。他喝退众人,在自怡园,命御前侍卫亲手打开石函。他们看见了那件沉睡多年的东西。之后,圣祖又命御前侍卫将那东西原封不动,放回原处。不久,纳兰容若暴亡,明珠郁郁而终,整个家族随之凋零。
圣祖与纳兰容若同岁。圣祖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四十年后,带着秘密离世。
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冬,圣祖将一所花园赐予了皇四子胤禛。胤禛法号圆明居士,圣祖亲自为这所园子题名为圆明园。除去法号的含义,圆明园意为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这是圣祖勉励的言辞,但圆明园这几字却还有另一种含义,它的意思其实是,当神明的光芒普照这座人间天堂时,君子不应该忘记光芒背后的阴影,君子当以明达的智慧保持警惕,时刻守护圆明园里的秘密。圆明园东邻,即是明珠家久已荒废的自怡园。那秘密沉睡在园中一座佛堂下。到乾隆皇帝时,在自怡园基础上建起了长春园,东南筑绮春园。自怡园里的那个佛堂被一座巨大的石砌建筑取代。在长达百余年的修造中,圆明三园成了真正的皇家园林,而它的真实含义却被遗忘在光彩夺目的建筑群落里。遗忘是最好的办法。无论是文字还是记忆,都是传播坏消息的工具。但圣祖无法预料的,是觉罗的后人行走在秘密之上时,他们的欢笑声,一点点唤醒了深埋地下的邪灵。圣祖留下了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当年,为何没有销毁所掘之物,而是在打开石函后,又将它藏回原处?销毁难道不是比遗忘更好的方式吗?
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一件无法销毁的东西。因为无法销毁,圣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筑佛堂,诵佛经,助它永眠。圣祖知道,那东西会在某个时候醒来,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是圣祖的心病。他不想让后人记住这件事,却又担心完全的遗忘,会导致某天邪灵醒来,再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无从找到应对的办法。直到高宗乾隆皇帝时,一座巨大的西式建筑,海瀛观,建了起来。海瀛观下是高大的台座,台座由汉白玉雕刻而成。石头将那秘密严密封存,上面又建三层楼阁,为高宗寝宫。高宗皇帝终于做到了高枕无忧,邪灵从未显露丝毫醒来的迹象。它可以被忘记了。
谁会想到,一百多年后,战争来了。鸦片战争,使我们从强大转向衰弱,诅咒的传说又开始流传。要知道,皇室中,我并非是唯一一个关注诅咒传说的人。尽管自鸦片战争后,我倾向于西洋科技。但诅咒之事事关重大,当这个传说再次在皇族中流传,我觉出,我们离邪灵醒来的日子不远了。后来,叶赫那拉氏入宫,再后来,圆明园被焚。那年十月,大火围困了圆明三园,我看见长春园里,远瀛观倒塌时废墟上腾起巨大的烟雾,那烟雾和火光组成变换的人形。我深信诅咒并非只是一个传说,也理解圣祖小心隐藏,却又用传说的口吻告诫后人警惕的用意。
四代君王从秘密之上安全经过了,离圣祖掩埋邪灵的时间,也已过去了一百五十年。觉罗们真的遗忘了,园林失去了最初建造时的含义,变成了一座单纯的园林。纳兰明珠的后人寂灭无声,而诅咒,也就成了真正的传说。
我命人秘密挖掘海瀛观残损台座下的根基,从中找到了一个空空的石函。石函上破损的封条证明,石函为圣祖所封。封条已损,石函里空无一物。这并不奇怪。邪灵自然会在觉罗力量最衰微的时候醒来。石函向我证明,末世之光正高悬在紫禁城的上空,而邪灵,已经来到我们之中。
公主,你看见过我头脑里的大火。我是皇室中唯一见证过那场大火的人,也是唯一看见邪灵在火光中显现的人。之后,它隐匿了。我在看见魅影之后,知道咒语跟一个女人有关。而从现有的文献中,我只查到金石台。若是有一个女人,那就是被追封为孝慈高皇后的孟古。显然,这个女人不会是孟古,即便她死于母族被灭之后,她也不会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说,另有一个女人,是这个女人发出了咒语。我找不到这个女人的记载,不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依稀于火光和梦中看见过邪灵的魅影,但我找不到它,邪灵。公主,也许,你能看见、找到它。你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觉罗皇族的公主。你去的后宫,是我无法深探的地方,我让你去接近她,来告诉我,你可否看见叶赫那拉氏脑子里的东西,你可否看见邪灵?我忙于紫禁城外的事务,而你,公主,你得帮我料理紫禁城里的内务。父亲需要你的帮助。
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进宫前,父亲问我,你能看见她脑子里和心里的图画吗?我没能回答父亲的问题。三年后,父亲再次问我,父亲提出的问题也更加明晰,父亲真正想要知道的,是邪灵在哪里?邪灵是否附体于西宫太后,或者,太后就是邪灵?如果邪灵不是她,也不在她身上,那么它在哪里?
停了很长时间,我才说,要接近她,就需赢得她的信任。要赢得她的信任,就会失去灵魂。
父亲说,荣寿固伦公主,即便没有这个封号,你也是大清的公主。现在,以你父亲的名义,以大清公主的身份,去找到答案,哪怕付出灵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