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虽然在陈铭辰家门口完成过不少次交接仪式,但陈铭辰打开门让小孩进屋，这还是第一次。

陈铭辰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就拿上书包带着小孩到客厅的茶几前坐下。

他今天回家时,特意把所有课本都装进书包带回了家。

这会他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到茶几上,小孩十分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手里捧着他刚给的牛奶时不时喝上两口，小脑袋顺着他的动作慢慢左右晃动。

陈铭辰把所有书摊开在茶几上放好,视线扫过一圈，抽了一本最需要翻书的语文作业,打开开始写。

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和幼儿园的书本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书本上的图片不再是纯粹的一些简单的卡通图案，文字也相较增多不少。

小孩像是在看什么新奇事物,从陈铭辰下笔写第一道题开始，他一双眼睛就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半趴在茶几上，紧盯着陈铭辰手里的笔。

陈铭辰被盯得有些脑袋空空。

原本对他来说很简单的题目，这会却怎么都出不来答案。

好不容易写完两道题，他的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小孩还歪着脑袋紧盯着他。

陈铭辰静默片刻,放下笔没再继续写题，而是把语文书抽到面前,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画说：“兔子。”

小孩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陈铭辰指的正好是开学第一天,他翻书时看到的小男孩喂兔子的图片。

小孩趴在茶几上，盯着图片上的小男孩和小兔子看了好久,而后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图片上的兔子,又轻轻戳了一下图片上小男孩的脸。

戳完后他一副做了坏事的心虚模样,迅速缩回手，扭过头亮着眼睛看向陈铭辰。

陈铭辰捏着书页页脚，和小孩对视半晌，有些楞地半天不见眨眼睛，最后慢慢扭过莫名发热的脸，好一会视线才重新落回到课本上，翻到了一只正在水边喝水的大象，说：“大象。”

小孩很轻地“哇”了一声，这一次用指尖戳了好一会大象的长鼻子，才缩回手。

陈铭辰接着又给小孩翻了书上的好几种动物和植物，将整本语文书翻了个遍。

最后一页被合上的时候，小孩盯着背过去的书本眨眨眼睛，片刻后又一次掏出了口袋里的小玩具汽车，放到茶几上给陈铭辰指了指，认真问：“它呢？”

陈铭辰一愣，显然是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

他看两眼小孩，又看两眼小孩手里的玩具汽车，最后在小孩满是认真的求知眼神下，开口道：“我们有上过美术课，可以画这个。”

“美术课？”小孩的眼睛瞬间亮了，“我在幼儿园里也上过美术课的，可是我画画不好，画不出来小汽车，你会画小汽车吗？”

陈铭辰上过很多补习班，很可惜不包括美术。

他上一次画画还是大班里画树、太阳和小草。

画得很一般。

但对上小孩的视线，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小孩顿时开心地把小汽车摆到了他面前。

陈铭辰只好起身拿来了学校发的儿童蜡笔。

小孩的小汽车是最简单的款式，车身是淡蓝色的。

陈铭辰对比着小汽车，从蜡笔盒里拿出了几只需要用到颜色的蜡笔，思索半晌后拿起了黑色的那只，十分慎重地决定从轮胎开始画。

四个圆圈，总该是最简单的吧？

陈铭辰又看了两眼小汽车，开始画第一次黑色轮胎。

小孩靠在茶几上，两只手拄着脑袋，很认真地盯着陈铭辰。

陈铭辰在小孩的注视下，不自觉放慢了速度。

一个轮胎画了两三分钟好不容易画完，陈铭辰认真又小动作地和实物对比了一番，觉得勉强过得去，才开始画起了第二个，

就在这时，小孩轻到像是在兀自低喃的声音忽地响起：“我有一点点喜欢上美术课的。”

陈铭辰动作一顿。

他扭头朝小孩看去，见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人趴到了茶几上，眼帘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很轻地一下一下颤动。

他盯着小孩看了一会，出声道：“美术课很有意思，我们班的美术老师说，等秋天到了，会带大家一起到学校对面的小公园里画画，到时候好多个班都会一起，如果……”

他停顿片刻，见小孩疑惑地看来，他才继续：“如果你回去上课了，没准我们可以一起画画。”

小孩愣愣地看着陈铭辰，一时半会没有出声回应。

陈铭辰在安静中等了好一会，才又轻声且小心地出声问：“你会回去上课吗？”

又是小片刻的安静。

小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终于发出很小的一点声音：“一起画画？”

陈铭辰点头：“嗯，一起画画。”

小孩听着陈铭辰的回答，张了张嘴巴，然而却什么都没说，不一会又合上了嘴巴。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微微蜷起一点后，才慢慢地再一次轻轻出声问：“那你，会等等我吗？”

他说着，慢慢地重新将茶几上陈铭辰给的牛奶抓回到手里。

在陈铭辰略带疑惑的视线下，他捧住牛奶，轻声继续道：“上学的时候、放学的时候、去小卖铺买东西的时候……你都可以等等我吗？”

“当然可以。”陈铭辰的回答没有经过分秒的犹豫，甚至声音里还带上了明显的开心。

在小孩一瞬间变亮的眼神里，他略为轻快地道：“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中午的时候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你不喜欢吃的菜我都可以帮你吃掉，等我们关系更好了，你晚上也可以来我家吃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累了直接睡在我家也是可以的。”

小孩眼底的亮光越来越甚。

陈铭辰说完后好一会，他像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都可以一起吗？”

“都可以一起。”陈铭辰再次没有思考犹豫地迅速肯定回答。

小孩微微低下脑袋，盯着手里牛奶盒上的小牛图案看了半晌，嘴角的两个酒窝慢慢浮现。

“那可以的。”他轻声说着，慢慢地仰头再一次看向陈铭辰，笑起来道，“那好像是可以上学的。”

这一回轮到陈铭辰愣住。

两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好像明天就马上能一起上学一样。

正高兴，陈铭辰一低头，发现画上的图案完全偏离了原始轨道。

他刚才和小孩说话时没太注意，拿着蜡笔的手一直没停。

轮胎倒是画了两个轮胎，就是原本应该分开的两个轮胎这会挤在了一起。

别说车，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这会画上的两个轮胎活像一双大眼萌，和陈铭辰大眼对小眼正对着。

余光里小孩朝他靠过来几分，大概是见他盯着手里的画看了太久，也想凑过来一起看。

就在小孩凑过来的一瞬间，陈铭辰猛地手往下一压，盖住了那一双挤在一起的轮胎。

小孩愣住，面露疑惑地看向他。

陈铭辰和小孩对视片刻，忽然问：“你见过仓鼠吗？”

“仓鼠？”小孩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就是那个……这样子的吗？”

他说着，扯起了自己的两颊，把自己的两颊扯得鼓鼓的。

陈铭辰点头：“对，你想看吗？”

小孩松开自己的两颊，跟着点点头：“书上也有吗？”

“书上没有，我卧室里有。”陈铭辰迅速将桌子上的画纸背过，起身道，“我带你去看？”

·

两颗脑袋挤在仓鼠笼子前，齐齐地盯着笼子里一动不动的仓鼠。

最后是小孩先轻声出口问：“它怎么不动呀？”

陈铭辰摇摇头，将仓鼠从笼子里捞了出来。

见捞到手上的仓鼠僵硬地躺在手里，他露出些许的困惑，轻喊了一声：“小仓？”

小孩挤在他旁边，问：“小仓是它的名字吗？”

见陈铭辰点头，小孩便也跟着叫了两声。

仓鼠仍旧僵硬在陈铭辰手上没有反应。

陈铭辰抬手戳了戳，手里的仓鼠仍旧没有丝毫反应后，他的表情里逐渐浮上紧张：“我记得老师说，仓鼠如果变僵硬了，就是死掉了。”

“死掉了？”小孩愣愣地重复着最后三个字，像是在理解其中的意思，“死掉就是这样子躺着，再也不会动了吗？”

陈铭辰答应了一声。

小孩慢慢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地再一次看向陈铭辰手里躺着一动不动的仓鼠。

片刻后他小声却坚定地道：“有办法的，肯定会有办法的，我去找姐姐，姐姐好厉害的。”

话说完，小孩就匆忙跑了出去。

很快脚步声再次响起，陈铭辰一抬头，就看见小孩拉着一个女生的衣摆进了屋。

进屋的不止小孩和女生，后头还跟着一个男生。

陈铭辰认识他们，他们就是跟小孩住在隔壁的男女。

小孩拉着女生跑到陈铭辰跟前，睁圆着一双眼睛万分认真地跟女生说：“姐姐，小仓鼠它不动啦！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它动起来呀？”

女生听完小孩的话，看了眼陈铭辰手里躺着的仓鼠，似乎是打量了一番后，她才抬眸，看向陈铭辰和善地跟陈铭辰打了招呼。

陈铭辰从小面对陌生人，不分年龄都不太怯场，但他这会说不上为什么有些紧张，出口时结巴了一下，说了两次才说好自己的名字。

虽然对死亡这个字眼的了解不多，但陈铭辰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仓鼠也是一样。

因此小孩提出来的要求几乎不可能满足。

陈铭辰以为小孩的姐姐会告诉他这个道理，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和他见过的很多小孩的爸爸妈妈都很经常会跟他们说“不行”这样的话。

然而小孩的姐姐却出乎陈铭辰意料的没有对小孩说这句话，她甚至从陈铭辰手中接走了仓鼠，而后让男生拿了一个吹风机来，开始给仓鼠吹热风。

吹风机吹出来的暖风吹得陈铭辰有几分发晕，他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凑在一起吹仓鼠的男女，和男女身旁一脸紧张盯着仓鼠的小孩。

他忽然想起来一年前有一次，幼儿园举办物品交换活动，每个小朋友要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做手工，做完后和其他小朋友交换各自喜欢的手工。

那天他们班就只有他的爸爸妈妈没来，因此那一整天，他都只能一个人做着手工，看着其他小朋友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凑在一起。

就像现在眼前这一幕。

陈铭辰正这样想时，忽地整个人被往前一拉。

他在诧异中低下头，看到了小孩握在他手腕上的手。

小孩很瘦，但却很白，拉住他时手还下意识在晃动。

“动了！”

陈铭辰忽地听到头顶传来一声。

吹风机暖洋洋的风还在吹，吹得陈铭辰方才一只有的眩晕感更明显了几分。

不过陈铭辰没觉得太难受。

他抬起头，看到他已经被小孩拉到了三人中间，不能也没机会再以旁观者的身份一个人在一旁看着。

视野中，被吹到炸了毛的小仓鼠奇迹般地有了动静，两只前爪小幅度地轻轻颤动着。

小孩小心翼翼地将小仓鼠从女生手里接到自己手里。

吹风机已经关掉，小孩却像是害怕，接过小仓鼠时一直模仿着吹风机，小口小口地往小仓鼠身上吹着气。

小仓鼠慢慢地动作大了些，两只前爪轻轻地按在了小孩的手掌心里。

小孩一瞬间亮了眼睛，捧着小仓鼠看向陈铭辰，“哇”了一声。

那是陈铭辰听到的最后一声，意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小孩手心里的小仓鼠，周身暖洋洋的，死里逃生了一回。

——

陈铭辰睁开眼，入眼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房间有亮光，但不是很亮。

应该是开了床头灯，他想。

脑袋晕乎乎的，记事这项技能还没回到身体里，他刚转了半边身，忽地听到身旁传来一个带着迷糊的声音：“你醒了呀？”

陈铭辰闻声扭头，就看见小孩趴在床上，支着脑袋正在揉明显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记忆一瞬间回笼。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小孩捧着死而复生的仓鼠，亮着一双眼睛满脸惊喜地看他。

然而就在全数回想起来的下一秒，他忽然觉得脑袋一痛，紧跟着眉头渐蹙了起来。

小孩清醒了一些。

他看到陈铭辰明显难受的表情，顿时有些紧张道：“你还不舒服吗？”

陈铭辰拧紧眉头盯着小孩，片刻后他开口问：“我怎么了？”

“你生病了。”小孩支起上半身认真道，“小仓鼠刚醒过来，你忽然就‘砰’，跟我之前一样昏倒了，但是姐姐说你只是发烧了，所以派我在这里守着你，姐姐说你如果醒来还有不舒服，就让我马上跑过去告诉他们。”

他说着，忽然从被子里把陈铭辰的手拉了出来，指了指上面的针眼：“你一直没有醒过来，姐姐和霖哥就带你去了医院打针，你现在还有不舒服吗？有的话我就要马上去告诉姐姐。”

小孩从来没有说话这么长的话，陈铭辰有些恍惚地想。

他盯着灯光下小孩表情认真又严肃的小脸，直到小孩脸上出现了一些着急，他才摇了摇头开口：“没有不舒服了。”

看着小孩舒出一口气，他再一次开口：“但是我做了一个梦。”

小孩的眼底浮上好奇：“什么梦？”

陈铭辰的视线紧锁在小孩身上，安静了好一会，才有些喉咙发干地开口：“我梦到你没有搬到我家旁边，小苍死掉了，我不会画小汽车，秋天也没有要写生的美术课了。”

小孩听着陈铭辰的话，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许久不见动静。

房间里静悄悄的，隐隐约约能听见窗外传来的雨声。

忽然间，小孩掀开被子从床上跑了下去，“噔噔噔”地跑到床尾将仓鼠屋搬到床头后，他站在床旁认真地对陈铭辰道：“我在这里，小苍也没有死。”

说完，他又爬回到床上，和陈铭辰面对面，小声说：“我今天晚上跟姐姐说了，姐姐说，如果接下来一个月我没有再晕倒，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的。”

他说话慢慢的，声音清清浅浅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显得格外认真。

“秋天我可能回不去上课了，可以不可以问问美术老师，冬天还会大家一起去小公园里画画吗？”

他眼神中带着希冀地问陈铭辰。

陈铭辰回视着小孩，一时半会没能够出声回应。

小孩的声音忽地又响起，这一次比刚才稍微轻了一些，带着些许的嗫喏：“我有点……想要和你一起画画的。”

话落下的瞬间，陈铭辰整个人僵住。

灯光下小孩的面容柔和，圆溜溜的眼底充满了真诚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羞怯。

再次开口的陈铭辰没有接上刚才的话题，他忽然问：“你今晚要回去吗？”

小孩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眨着眼睛愣了好一会，才回答上：“不回去的，我是姐姐派来的看守小兵，小兵不可以随便离开的。”

陈铭辰从醒来后就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他抬起手分了一边被子到小孩身上，顺着小孩的话说：“谢谢你。”

小孩乖乖地躺在被子里，露出小半个脑袋，表情认真地看着陈铭辰说：“没关系的。”

说完后过了一会，他又很小声很小声，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又补了一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陈铭辰看着小孩。

脑袋还是有些晕的，但是他没有觉得特别难受。

他的眼底像是有一团雾被拨开，出声对小孩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陈铭辰，你呢？”

两个人躺在同一个枕头上，隔着一臂的距离。

小孩盯着陈铭辰，盯着盯着，嘴角的酒窝就浮了上来。

他扬着酒窝，对陈铭辰说：“我叫云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