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番外—幼年8

杨柔住院后,司怀打电话给她的同事请假,又回趟筒子楼拿了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接着便整天呆在医院。

医院和筒子楼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就是家属睡觉的折叠床硬了点。

病房是两人间,另一张床上的是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膝下子女很多,侄子侄女更是一大堆,送的水果篮都堆了满地。

司怀低着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果篮上。

价格标签贴在底部,他看得一清二楚。

200。

嗯,买不起。

司怀收回目光,喝了口白开水解馋。

关心完自家长辈,探望的人便看向了司怀和杨柔。

杨柔闭着眼睛休息,他们问起司怀:“你家大人呢?你怎么一个人陪着妈妈?”

司怀:“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爸爸呢?”

“没有爸爸。”

“哎……要不要吃点苹果。”

“谢谢阿姨。”

接下来几天,看老爷爷的人换一批,他们的问题却没有换过。

司怀不记得自己重复了多少遍“没有爸爸”、“没有外公外婆”之类的话,到后来,几乎整层楼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听说住院部三楼有个小可怜,妈妈重度抑郁自残住院,没有爸爸,也没有其他亲人。

司怀已经习惯路过某个病房时,听到里面的人在谈论自己和杨柔。

嘴长在他们身上,而且那些大人他也打不过。

司怀脚步顿了顿,拎着便利店买的饭团,快步走向病房。

刚走过拐角,一个小胖子突然窜了出来,挡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个没爸爸的小可怜吧。”

司怀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你就是有爹生没爹教的小胖子啊。”

没料到他会顶嘴,小胖子气得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向司怀。

司怀侧身躲开。

啪的一声,小胖子的手狠狠地拍在了墙上。

他当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凄惨的叫声回荡在走廊上,不少都望了过来。

司怀皱了皱眉:“别哭了。”

“哇哇哇……你打我……我手好痛。”小胖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撒泼耍赖。

司怀淡定地对他说:“你再哭你爸爸就不会要你了,正好把你扔在医院。”

“你、你骗人!我爸爸才不会不要我!”

司怀扯起嘴角:“你爸爸说过这话?”

小胖子的哭声顿了顿,没有说过,反倒会说把他扔掉之类的话。

见状,司怀继续说:“我爸爸就是因为我整天哭,所以不要我的。”

“你要是再哭的话,下一个没爸爸的小可怜就是你了。”

小胖子这下不敢哭了,没爸爸是要被欺负的。

他捂着手臂,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抽抽噎噎地跑走了。

司怀转身离开,刚走了一步,身侧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

“小司怀,一年不见,嘴皮子见长啊。”

司怀偏头,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中老年人。

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脸上挂着抹笑。

司怀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诶,小司怀,你又不认识我了?”

“我张钦洲啊。”

张钦洲连忙追上去。

司怀哦了一声:“不认识。”

张钦洲掏出一张平安符,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以前给过你平安符。”

“不认识。”

“你再好好想想。”

司怀撩起眼皮:“这里是医院。”

张钦洲:“所以呢?”

司怀:“我要喊人了。”

张钦洲:“……你真不记得我了?”

犹豫片刻,他开口说:“我、我是那个修路的啊!”

闻言,司怀又看了眼他的道袍:“你一个修路的穿着道袍。”

“是准备骗人么?”

“我真的要喊人了。”

张钦洲:“……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你陆哥哥吧。”

“什么陆哥哥?”司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没有哥哥,你认错人了。”

张钦洲脸上的笑容减淡。

他看了眼司怀的面相,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站直身体,看着司怀离开。

等司怀进了一间病房,张钦州才抬脚跟了上去。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眼床上的女人。

“离婚了么……”

张钦洲离开商阳的时候见过司弘业,不是离异的面相。

现在离婚了,司家肯定知道杨柔和司怀的消息。

陆家那边,他也没有必要再提了。

张钦洲叹了口气,看着司怀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啃着冷掉的饭团。

……

司怀完全没把张钦洲放在心上,睡了一觉就把这人忘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一个穿着道袍的男人站在病房门口。

“小司怀。”

司怀抬头:“你谁?”

“张钦洲啊。”

第三天

“小司怀。”

“你谁?”

……

第N天,杨柔出院,回到筒子楼。

司怀买菜回家,刚拿出钥匙,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臭小子!”

司怀手一顿,扭头望去,张钦洲倚着围栏,吊儿郎当地站着。

司怀眼皮跳了跳:“老东西,你是变态么?”

张钦洲:“……我就住你们楼上!”

司怀白了他一眼:“更变态了。”

张钦洲:“……”

司怀勉强给了他一个眼神,接着开门、进屋、锁门。

正准备做饭,杨柔突然开口:“你去上小学。”

司怀愣了下,这些天以来,杨柔第一次和他说话。

他点头:“好的,妈妈。”

杨柔低头,黑色的眼睛沉沉地望着他:“你去上学。”

“我不想看见你。”

司怀扯了扯嘴角,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去煮面。”

“我不要看见你。”

“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你为什么和他这么像。”

…………

知道杨柔会因为自己的脸想到司弘业后,司怀就很少待在家里,整天早出晚归,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在外面闲逛。

在外呆久了,连张钦洲的老脸都看顺眼了。

“你妈最近怎么样?”张钦州问。

司怀摇头:“还是不想看见我。”

张钦洲叹了口气:“过两天就开学了,你好好上学。”

“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就想明白了。”

司怀看着他身上的道袍,慢吞吞地问:“你是道士,你会算命么?”

张钦洲眉毛一挑,扬起下巴说:“什么叫会?”

“你知道多少人求着我给他们算么?那些人能从晋古排到商阳。”

司怀敷衍地哦了一升,又问:“那你能算出妈妈的病会不会好起来么?”

张钦洲掐指一算,没说话。

司怀垂着眼睛,他知道张钦洲的沉默有两种可能。

不会好。

算不出。

半晌,他啧了一声:“你看看,这种都算不出来,可别吹牛逼了。”

张钦洲哼哼两声,摸了把他的脑袋:“走吧。”

司怀没动:“去哪儿?”

张钦洲:“书店。”

司怀:“去书店干嘛?”

张钦洲:“有个臭小子要上学了,连书包都没有。”

司怀立马站起来,走向书店:“你老年痴呆了。”

“我听说是个非常聪明可爱的小孩,人见人爱。”

“臭小子。”

“老东西。”

九月一号,小学开学。

司怀起了个大早,做了早饭,对杨柔说:“妈妈,今天开学了。”

杨柔吃着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司怀慢慢放下勺子,背起书包:“那我去学校了。”

杨柔依然不说话,眼神却落到了他书包上。

小学就在两条街外,很近。

开学第一天,几乎每个小朋友身边都站着家长,甚至有些小孩身边站了一群家长。

校门口有老师负责引导,其中一个老师见司怀身边没有大人,连忙上前,领着他走进学校:“你是自己来学校的吗?”

司怀点头。

老师笑了笑:“真厉害,几年级的?”

司怀:“一年级三班。”

老师愣了下,第一天上学,小朋友自己一个人来……

“我带你去教室吧。”

“谢谢老师。”

学校的生活比司怀想象的要无聊很多。

班里的小孩子整天你追我赶,一会儿哭,一会儿流鼻涕,整个班的都乱糟糟的,只有上课了,老师在的时候,司怀才能享受一会儿安静的氛围。

司怀过目不忘,一年级的书翻了一遍便全部掌握了。

过了两天,一到上课,一安静下来,他趴下就睡。

司怀长相可爱,身上也干干净净,不会乱跑乱玩,在一年级里十分出挑,老师们都十分关注他。

语文老师见他趴下了,走近低声询问:“司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司怀摇头。

语文老师皱了皱眉:“有人欺负你么?”

司怀摇头。

语文老师放柔声音:“那你怎么趴下了?”

司怀实话实说:“无聊。”

语文老师:???

司怀眨了眨眼,解释道:“上课无聊。”

语文老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课到办公室来。”

司怀哦了一声,又趴下了。

这是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一响,所有人背起书包就跑。

司怀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

语文老师领着他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不满地说:“王老师,你知道司怀上课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王老师问。

语文老师看向司怀:“你自己说。”

司怀想了想:“上课无聊。”

王老师沉默片刻,追问道:“你觉得哪里无聊?”

司怀:“哪里都无聊。”

语文老师:“……”

王老师没有生气,笑了笑,轻声问:“为什么觉得无聊?”

“司怀不喜欢语文课吗?”

司怀眨了眨眼:“这么简单的书,还要上半年。”

王老师愣了下,他本以为司怀是不想上学,没料到是因为内容简单。

“语文书上的内容你都掌握了吗?”

司怀点头。

王老师当然不会因为他点头就信了,他让语文老师出了几道题。

司怀没过几分钟就做出来了。

小学的课程不难,聪明跳级的学生王老师见过不少。

思索片刻,他又问司怀:“其他课你觉得无聊吗?”

司怀点头。

王老师问了几个数学方面的问题,听司怀回答出来,笑着问:“今天家里人来接你回家吗?老师有些话想和家长说。”

司怀摇头:“没有,我自己回去。”

“好的,那老师等会儿给家长打电话。”

司怀哦了一声,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忽然想起家长的联系方式,他填的是张钦洲的手机号。

纠结了一会儿,他走上四楼,敲响张钦洲的门。

门没有锁,司怀一敲就开了。

屋内响起了张钦洲的声音:“王老师?”

“啊,司怀惹事了么?”

“居然没惹事?不应该啊。”

司怀:“……”

“好,我明天来学校一趟。”

张钦洲挂掉电话,转身看司怀:“牛啊,上课睡觉,还说人家老师的课无聊。”

司怀平静地问:“你明天要去学校?”

张钦洲点头:“是啊,你也要去。”

司怀疑惑:“王老师还要做什么?”

张钦州笑道:“臭小子,你们班主任说去考个试,过了的话,你就不用在一年级上课了,可以直接去二年级。”

见司怀怔愣的模样,张钦州挑了挑眉:“跳个级而已,想当初我啊,一年级直接跳级到三年级——”

回应他的是司怀的背影,以及关上的大门。

“臭小子。”

隔天,司怀和张钦洲一起去学校。

司怀做了套一年级的期末卷,每一门都是满分。

小学的满分很正常,班主任没有多想,张钦洲也只以为司家教育的早,两人商量了下,便带着司怀去教务处,趁现在开学不久,直接让司怀去读二年级。

司怀上了几天课,又觉得无聊了。

距离跳级才过了几天,张钦洲这几天又忙,整天早出晚归,看不见人,司怀就没有提起再跳级的事情。

他去旧书摊租了几本三年级的课本,带回家看,准备下一次跳级多跳几级。

吃完饭,司怀把课本放到桌上。

杨柔突然站在桌边,看着他手上的书。

司怀知道她不关心自己的学业,没有说话,低头看书。

“笃笃笃——”

门被敲响了。

司怀打开门,是张钦洲。

张钦洲对杨柔打了声招呼,走进屋,递给司怀一袋子葡萄。

看见桌上的三年级课本,他乐呵呵地说:“哟,不会被我刺激的在看三年级的书了吧?”

“二年级的已经看完了?”

司怀瞥了他一眼,拿起葡萄:“我去洗葡萄。”

“洗干净点。”

张钦洲说完,对上杨柔直勾勾的眼睛。

杨柔问:“什么二年级?”

张钦洲愣了愣,意识到司怀没有把跳级的事情告诉杨柔。

“没什么,葡萄刚买的,很甜,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司怀端着洗干净的葡萄出来,便听见杨柔问他:“什么二年级。”

司怀解释:“前几天我去二年级上课了。”

杨柔又问:“张道长带你去的?”

司怀点头。

杨柔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书包也是他买的?”

司怀嗯了一声。

“好啊。”

杨柔突然嗤笑一声,良久,才再次开口:“收拾好书包。”

司怀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杨柔起身,径直往外走,拉着他走到四楼。

司怀喊了一声:“妈妈。”

杨柔停在张钦洲家门口,敲了敲门。

在张钦洲开门的时候,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看向司怀:“你是不是还想着爸爸?”

司怀皱眉:“我没有。”

张钦洲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杨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司怀:“……”

杨柔没有搭理张钦洲,她看着司怀,嘴角越扬越高,嗓音冰冷:“你想要爸爸,就去当他的儿子吧。”

说完,她转身下楼。

“妈妈。”

司怀连忙跟上去。

杨柔大步回家,关上门,把司怀拦在外面。

“妈妈。”

司怀敲了敲门,杨柔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门外站了两个小时,周围的住户都出来看了,杨柔依旧没有开门。

知道杨柔不会给他开门,司怀攥紧书包带,慢吞吞地上楼,去找张钦洲。

张钦洲让他进屋,皱眉问:“你跳级的事情没告诉你妈?”

司怀摇头:“说了她会不高兴。”

张钦洲叹了口气:“不说她也不高兴。”

“总之你做什么她都不高兴。”

司怀慢吞吞地说:“她生病了。”

张钦洲轻叹一声:“她就这样把你扔给我了?”

司怀低着头,声音很闷:“她生病了。”

张钦州听出他声音的变化,问道:“你在难过么?”

司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废话。”

“你妈不要你,还把你扔给一个糟老头子,你不难过?”

张钦洲:“……”

……

杨柔不是开玩笑,之后一段时间,她没有给司怀开过门,甚至没有给过司怀一个眼神。

司怀一开始也有些生气,后来发现杨柔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头后,就生不起气了。

他想过回去住,一进门,对上杨柔难看的脸色,还是回了张钦洲那儿。

不过他会悄悄回去做饭,或者把便当挂在门把手上。

一个月后,杨柔更瘦了,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司怀有些担心,琢磨什么时候骗她去趟医院。

没有等到这天,杨柔就出事了。

一天放学回家,走上三楼,司怀顺便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柔躺在地上,满地的鲜血。

“妈、妈妈……”

司怀颤巍巍地翻出她的手机,跌跌撞撞地跑去四楼找张钦州。

医院

“病人的情况……”

司怀坐在椅子上,感受到张钦洲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还是听见了医生说的话。

“情况很不好,做好心理准备。”

司怀偏头,看着医院的人工湖。

炎炎夏日,几条鱼浮了起来,露出了白肚皮。

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司怀眨了眨眼,啊了一声:“鱼死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张钦洲看到了那几条死鱼。

他在心底暗骂一声,面不改色地对司怀说:“没死,什么死不死的。”

“它们在仰泳。”

“是杨柔的家属吗?我们已经尽力了,抱歉……”

司怀没什么反应,小声问张钦州:“老东西,你会超度吧?”

“你去帮帮她。”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司怀请了一周的假,跟着张钦洲处理杨柔的丧事。

他的情绪一直很平静。

直到走进陵园,看见墓碑上刻着杨柔两个字,司怀的眼眶才慢慢变红。

他眼睫颤了颤,茫然地抓住张钦洲的衣角。

“老东西,我没有妈妈了。”

司怀红着眼睛,眼泪一直没有掉下来。

张钦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哽咽地说:“呜呜呜呜……小司怀,你、还有我……”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爸爸。”

“我还能当你妈妈呜呜呜……”

“我还能当你爷爷”

“老东西,谢谢你。”

“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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