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靠山
“你啥时候回来的啊!”叫住朱逸群的人叫王二癞子,父母都是林场的,小时候头上长过疮,后来虽然好了,但头发上有一块不长毛,个儿不高,长得也不起眼儿,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狠”人,当年跟朱逸群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
王二癞子早不是当年的土样了,穿着裤脚宽得能扫地的牛仔裤,翻毛领的皮夹春,戴着□□镜——倒退五年能被直接当流氓抓起来,现在嘛也危险。
“王二癞子!你越来越洋气了啊。”朱逸群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嘿,还是你有眼光,不愧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我穿这事儿回家,直接被我爸给打出来了,现在还不让我回家呢。”
“你现在干啥呢?”
“在林场挂个名儿当临时工呢,平时……”他凑近了朱逸群小声儿说,“往外倒腾点山货、草药。”
“哎呀,你还有这样的能耐啊。”
“啥能耐啊,还不是让没钱逼的,临时工那点工资够干啥的啊。”王二癞子指了指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小屋也没挂幌也没有什么牌子,“咱俩去那儿吃点儿。”
“那是啥啊?”
“我家亲戚,家里就孤儿寡母的没啥营生,我给出主意在家开了个小吃部,平时我往这儿领客人,到赶大集的时候支个摊子卖点儿烙饼啥的,对付生活呗。”
王二癞子带着朱逸群进了这一家,看起来也不像是个饭店,一个屋子,收拾得倒干净,摆着三张桌子,隔着一道帘子就是一铺小炕,有两孩子在炕上玩呢。
他们进来的时候有一桌客人正坐在那里吃打卤面。
“哟,他二叔来了。”后厨一个女人掀开了门帘子走了出来,三十不到的年纪,长得略有些富态,“这位是……”
“这是我哥们儿,嫂子家里有啥吃的不?”
“今天不是大集没啥人,备得东西不多,就有点山货和昨天剩的卤野猪肉。”
“行,给我们也煮碗面条儿,拿蘑菇打个卤,切碗野猪肉,有酒没?”
“有。”
他们俩个坐了下来,不大一会儿女人就端上来一壶茶摆了两个杯子,“你们先喝茶。”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态度,居然让朱逸群有点感动,要知道国营饭店的服务员,可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的笑脸,更不用说免费的茶水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另一桌人也走了,两人也渐渐聊开了。
“唉,咱们这儿啊,我就一个感觉憋屈,干啥都憋屈,我不偷不抢的拿钱收东西,整得跟做贼似的,挣了钱给我爸,我爸跟收到赃物了似的,又让我退又让我赔的……”
“现在都这样。”不光是靠山屯,现在外地也一样,火车站卖烤地瓜的,整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挎个小筐问要不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完就跑。
人人都想松快松快,人人都畏惧松快。
“你现在干啥呢?回来等分配工作?”
朱逸群摇了摇头,“我就想消停在家呆几年。”
“也不能闲呆着啊,总得赚点钱啊。”
“嗯,来年我打算养猪。”
“那今年冬天就没事儿干了?”
冬天不就是没事儿干猫冬吗?东北人,尤其是黑省人,冬天默认什么也不干就在家藏着,靠山屯人更是如此,大雪封山,在家真没什么事儿干,除了串门就是打小牌。
朱逸群说来年开春干点儿什么,马占山没觉得有什么,朱逸群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
“我说,你不是靠山屯的吗?”
“净说废话。”
“反正冬天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收点儿山货。”
“这个……”朱逸群觉得自己一个军人,搞这些事好像不太对。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坑你也不会坑乡亲的,收购价指定比供销社高!你得实惠,你们屯子里的人得实惠,我也得实惠,多好的事儿啊。”
“这个……”
“你也不用担心风险,现在都偷偷的整,民不举官不究的……”
“你容我回去想想。”
靠山吃山,靠山屯背靠着的这一片名叫雄鹿岭,是大兴安岭山脉的支脉,除了临近村子有一片人造林之外,再往深处两三里地就是原始森林。
这一片大山除了人之外还是鹿、野山羊、野鸡、野猪、熊、棕熊甚至是东北虎的家乡。
一年四季,这一片大山从来不吝惜对人类的馈赠,野菜、中药、菌类、核桃、松塔……
靠山屯的人从来不烧煤,光是山里的灌木或者低矮处的树枝、松树毛子(松针)再加上田野里拉回家的苞米秸,就足够他们度过漫长的冬季。
农忙结束,各家除了扒炕抹墙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捡烧火柴,搂松树毛子(松针)。
学校的烧火柴除了各家送来的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孩子们自己去搂的。
“这一片是你们二年级的地方,看好孩子啊。”尚老师用手虚空划拉了一下,带着一年级的学生往另一片地方去了,至于三年级的……放山里自己活只要不碰上熊瞎子都能活好几年,且丢不了呢,让班长自己看着就行了。
“知道了。”
都是农村的孩子,包括非要跟来的四岁鼻涕虫,没有不会干活的,也知道用小手拿着小耙子划拉松针。
马大丽把她放在自己跟前,找了个居高临下的地方看着学生们干活,学生们各管一片儿,各自背着柳条筐拿着小耙子搂松树毛子。
也有顺手捡些松塔、野核桃的,这边的松塔都不算大,松籽供销社都不收,山核桃也很难处理,对小孩子们来说却是难得美味的零嘴儿。
除此之外还有顺手捡蘑菇的,总之,除了每人要交的一麻袋松树毛子之外,学生们干什么都可以。
马大丽看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事儿,自己也弯腰低头干活。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她。
“大丽!大丽!”
她抬起头,向喊她的那个方向看去,是同村的赵大婶儿。
“婶儿!你在这儿干啥呢?”
“采蘑菇呢。”她大声地回道,“小玲儿呢?”
“在这儿呢。”马大丽指了指学生们原来在的地方,发现那里只有小不点儿小草在吭哧吭哧干活。
“行!”赵大婶儿离得远,并没有看清楚,听马大丽说在这儿呢,就背着筐到别的地方去了。
马大丽却吓出一身冷汗,拎着小草开始找学生。
“赵小玲儿!”
“朱二狗!”她喊着学生们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有人应她。
“老师!我们采蘑菇呢,这里面好大一片!”
马大丽赶紧跑过去,挺大的一片灰菇(灰顶白菇)学生们都在采蘑菇,动作快的小筐快装满了。
除此之外还有采到马粪包的,松蘑的,这些孩子划拉了一会儿松树毛子,就都不划拉了,改采蘑菇了。
“不能再往里面走了,这个季节容易有熊。”东北的熊可不是好玩的,林区哪个屯子都有被黑瞎子舔毁容的,被咬死的时有耳闻。
“老师,干蘑菇可贵了,我妈说一斤干蘑菇能换二尺布呢。”
“我妈说能换一斤白面。”
“我妈说能换一斤肉。”
这些孩子们对钱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就算是在集上,以物易物也不少见,真掏钱买东西的机会不多,就算是有也轮不上这些小孩子花钱。
“干蘑菇能换钱?供销社收蘑菇吗?”供销社收蘑菇可不贵,最好的松蘑晒得干爽的也就是一毛钱两毛钱。
孩子们嘿嘿笑了,“朱八指儿收!”
“你们叫谁朱八指儿呢?”马大丽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学生们在说谁,山里人给人取外号从来都是按照特征,朱逸群少了两根手指头,被人叫八指儿……“朱叔叔可是解放军!战斗英雄。”
“我妈说他脑袋坏了活不了多久了。”
“我妈说他走走倒就抽。”
“我妈说……”
“去去去!不许胡扯!学生要讲文明懂礼貌!不能用别人的缺陷取外号。”马大丽挥着手说道,“别光采蘑菇不划拉松树毛子,咱们今年冬天是挨冻还是暖暖和和的,全看你们这几天的劳动!”
这一帮猴孩子,马大丽这次可不敢光顾着自己干活了,站直了身体数数,一个一个的数……
“王树呢?朱二……朱文驹呢?”她总算搞清楚朱二狗叫什么了,他属马叫驹,因为写字太划拉,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把驹写得像狗,就被同学叫成二狗,后来不光孩子们这么叫,大人也都这么叫……反而没人记得他大名了。
“老师!他俩去找猴头菇了!”
哪儿有猴头菇啊!老采山人那也得起早去往深山里采才能采到啊!这里离屯子近,也就是普通蘑菇多,不会有猴头菇这样珍贵些的菌种。
“你们在这儿不要动!采完蘑菇就搂松树毛子!谁要是乱跑等我回来削他!”
“是!老师!”
彼时的师生关系就是这么纯粹,孩子不听话削!回家跟家长告状家长再削一顿。
马大丽顺着小路往里面走,想要采猴头菇就得往深山里去,她估计着两个孩子的脚程,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