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人在长青林里生活了数日竟然毫发无伤，黎落和叶清欢一出来，消息跟长翅膀了一样顷刻飞遍了整个镇城。

等待解药的这两天，黎落对那些时不时凑上来打探情况的人烦不胜烦。

她知道，这些百姓对长青林里的怪物既惧怕又好奇。

惧怕让他们面对强大可畏的事物时望而却步，好奇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远距离对传说中强大嗜血的怪物窥探一二，他们可不得一个个的铆足了劲儿往前挤？

只不过这就苦了黎落，七嘴八舌的声音在不停地在她耳边盘旋，吵得她头疼。

问来问去，不外乎是“里面究竟有没有怪物啊？”“那怪物长什么样儿啊？”“你们在长青林里究竟怎么生存下来的啊？”等等。

还没等黎落开口，叶清欢先她一步回答了，语气好笑不已：“世上哪有什么怪物？吃人肉喝人血这些说法都是无稽之谈，这长青林里什么都没有。”

众人听完一片哗然，其中不相信的居多。

黎落不由得怪异地来回扫视叶清欢，在她的认知里，叶清欢没道理会为老人说话。

而且，他、真、会、装。

在这儿表现得性格好，也挺好说话，你看吧，一回杀生阁立马就原形毕露。

黎落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只听叶清欢不仅说没有怪物，还耐心地给众人解释了里面的有毒瘴气，杂乱的地势，和险象丛生的景象。

如此险境，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迷失在长青林里，再也出不来了，这也算间接解释了一番别人进去没有生还的原因。

黎落想着他说的也不算胡诌，况且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暂时没人烦她了，她就随他去了。

经过叶清欢这么一描述，本以为真的有怪物的百姓对长青林瞬间失去了兴趣，一个接一个兴味索然地走了。

这样也好。

黎落想着，如果真的没有人再进入长青林，老人顶多没有了试验品，他在里面照样能生存得下去，外面的人也避免惨遭杀戮的命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黎落以为。

取药当天，老人果然没有出现，黎落和叶清欢依约到达长青林的时候，只有个小小的瓷瓶静静地放在地上，瓷瓶干净瓷白，孤零零地立在腐朽的木牌旁边，把木牌上鲜红的血字映衬得有些刺眼。

“入内者死。”

现在再看看这几个大字，黎落已经没有当初的寒意了。她觉得也许老人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残忍，起码长青林外这块牌子早已向那些意欲踏进长青林的入侵者出示了死亡警告。

坐上回程的马车，黎落扭头望着窗外不疾不徐陆续倒退的风景，心底渐渐生出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与生命的赛跑终于结束了。

叶清欢的目光从窗外移到黎落略显黯淡的脸上，问道：“你觉得，我会不会跟他两清？”

他？

黎落回过神来，打了打精神，她认真思考过后，望进叶清欢等待答案的眸子里，不知为什么坚定道：“你会。”

叶清欢看着她那双明亮认真的眼睛轻笑了一声，似笑她太傻。

–

老人后记。

没有了怪物这个噱头，上赶着到长青林送死的人变得少之又少。

毕竟，若里面真有个强大无比的怪物镇守，死在里面的人可能会得到一份惋惜，被人们赞之为英勇，若里面什么都没有，死在里面只能被评价成学艺不精。

不管长青林的真相是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人们总是对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深信不疑。

越来越少的人探索长青林。

这意味着越来越少的试验品能够供应，没有试验品替老人试药，差不多要了老人大半条命，他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不停地研究下去，不停地研究下去。

当他最后一个试验品不堪折磨死掉的时候，老人开始着急了，他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焦虑之中。

像无头苍蝇，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决定拿自己做最后实验者。

药吃进他自己的身体里，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药效何时作用，作用何处，在身体承受巨大的痛苦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与狂热。

再没有比亲身实验更能切实感受药力在体内的流动和发挥了。

用黎落的方子制出来的药都被他用到了自己身上，麻醉和镇痛能让他操刀的时候动作更稳，痛苦更绵小。

将死之际，他像解剖每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那样解剖了自己，成为了他手中最后一具尸体。

林风浅唱低吟地微微作响，却吹不散林中终年积聚的迷雾，成堆成堆的手稿和药丸，陪着他，陪着一地的尸骨，一同湮灭在了历史的洪流里。

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总是熠熠发光的眼睛慢慢变得浑浊，终于变得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那样。

他好像看见两个小孩在一间书房里捧着书看。

其中一个小孩看起来要小一点，眼睛总是闪闪亮亮的，声音听起来脆生生的，很是稚嫩。

师兄师兄！今天师傅又罚我了！他说我不好好研读医书，净瞎捣鼓那些草药不务正业，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嘛！

师兄师兄！今天师傅带我出诊了，那些病人夸我是妙手回春的小神仙耶！

师兄师兄！等以后长大了我们一起开个医馆吧！一定要比我们的医善堂还大！

师兄师兄！城南出现了瘟疫，我研制出了应对的新药！救了好多人呢！

师兄师兄！皇上准许我在太医院学习啦！

师兄……

师傅得的是什么病啊，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我摸了摸，土地底下好冷……

师兄……

我闯祸了，宫里头有个妃子吃了我研究的药死掉了。

师兄……

他们为了让我治病，故意把仔仔带去瘟疫村，让仔仔染上瘟疫。

师兄……

仔仔死了……

师兄……

仔仔的娘去找仔仔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师兄……

瘟疫死了好多人，他们怪罪我没能救他们的家人。

师兄……

我住在长青林，一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师兄……

珍重。

他的师兄曾名极一时，那场来势汹汹的瘟疫最终在他手中终结，一时间天才医圣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在目睹师弟家破人亡销声匿迹之后，师兄于名声大噪之际宣布退隐，隐居于山谷中，至今不曾复出。

老人躺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他恍惚地望向空中某处，溢血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笑。

仔仔，芸儿，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他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定格在了他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