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许鹤头疼欲裂地睁眼,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暇顾及身边的情况,只能趴着尽力平复呼吸。

咳嗽变异性哮喘发作了。

可他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发病。

一分钟前,一辆泥罐车呼啸着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他应该已经死了,死人不会发病。

那现在是什么回事?

难道是弥留之际产生的走马灯?

许鹤一边急速咳喘一边分神想:如果真要放走马灯,为什么不放他在Artofotion全球跑酷大赛夺冠后对手不甘的脸?

英国人扭曲不甘的表情可好看了!

临终前回顾什么不好?偏偏要让他再体验一次发病。

许鹤咳得头晕目眩。

意识昏沉之际,他听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怎么咳成这样?傅应飞,你带许鹤去医务室看一看。”

许鹤循声抬头,透过被生理泪水糊住的视线看见一个秃成地中海的锃亮脑壳。

是他初中时的数学老师。

一个喜欢用吃完的老干妈辣酱瓶当水杯泡枸杞菊花茶喝的小老头。

明明已经过去快十年,初二的事却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许鹤轻嗤一声,艰难闭上眼,努力将咳嗽压在喉咙里,但细小的咳喘声仍不受控制的从鼻腔和嘴唇里窜出来。

他几乎喘不上气,觉得脸到脖子都热的不行,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皮肤因为呼吸不畅而憋得通红。

“站得起来吗?”有个少年压低声音问。

许鹤转头看向对方,少年留着清爽的短发,几乎没有刘海,皮肤是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蜜色,一双丹凤眼毫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张看似漠然实际上透出一点关心的臭脸令许鹤的意识前所未有得清晰起来。

这是他与傅应飞决裂的那天。

许鹤不太确定地出声,“傅应飞?”

“嗯。”少年抿唇,伸手强行架起许鹤的胳膊。

许鹤被用力一提,借着力走出了教室。

他脑子混沌极了,靠着傅应飞边走边咳,忙里偷闲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一中校服。

他皱了下眉,侧头看向走廊边被夕阳映红的窗框,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

凉的。

走马灯会这么真实?

荒谬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教学区在靠近校门的东边,医务室在西边角落,穿过操场才能到。

许鹤实在走不动,应激性的咳嗽一时半会儿又根本停不下来,要不是有人扶着,这会儿他就得趴到地上去。

反正是走马灯,死都要死了,谁还顾得上面子,得试试让这个臭屁精背他一下。他天马行空想完,理直气壮地拽住傅应飞的袖子,“我走不动,背我。”

傅应飞脚步一顿,停了几秒,正当许鹤以为他要拒绝时,少年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快速蹲下。

许鹤美滋滋往上一趴,埋头想:一会儿等黑白无常来的时候,指定得给那二位地府公务员一个五星好评。

傅应飞走得又快又稳,许鹤回神时已经躺到医务室的就诊床上了,吸入式药剂微凉的吸口被抵到唇边。

“含住,吸气!深呼吸!”校医厉声喝道。

许鹤条件反射地照做,吸入式药剂钻进气道。很快,令人窒息的咳喘消失了。视线重新聚焦,越过校医的白大褂,顺势落在就诊桌上的电子日历上。

2012年6月4日,17:09。

鲜红的分号每秒闪烁一下,许鹤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眼。

他记得这天发生的每一件小事。

16:35分,倒数第二节课下课。

课间,他和傅应飞大吵一架,两人为了谁去做校排球队主攻手争执不下,险些大打出手。

他们互不相让,直到他在数学课上哮喘发作。

这时应该是17:00左右。

接着,数学老师让傅应飞带他到校医务室,校医做完应急处理后劝他先行离开学校去医院就医。

以前他从不早退,因为放学之后有校排球队训练。

可那天他正和傅应飞堵气,根本不想和傅应飞一起参加训练,于是便顺水推舟给母亲打了电话。

而他的母亲在赶来的途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新闻报道了车祸发生的时间。

17:36。

父亲得知母亲的死讯后一蹶不振,酗酒抽烟,一年后死于肺癌。年仅20岁的兄长患上抑郁症,于父亲死亡一年半后自杀身亡。

随后,亲戚们以他还未成年为由,将许氏公司的资产牢牢攥在手里,败光后又将因经营不善产生的所有债务扔到他头上,自己却消失不见。

他那时恨6月4日这天所发生的一切。

恨让他和傅应飞吵架的排球,恨和他吵架的傅应飞,恨因为放不

如果重来一次……

如果能再来一次,他绝不会让母亲来接他回家。

许鹤陡然想到碰到走廊窗户后指尖传来的凉意。

消散的荒谬感重新爬上脊背。

正常走马灯能让人决定内容吗?

该不会……这根本不是走马灯吧?

许鹤视线虚焦,盯着电子日历上不断跳动的红色分号出神。

“好点了吗?”校医用圆珠笔的笔尾敲了敲桌面,响声唤回许鹤的思绪。

“哮喘也不知道带着点药,你家长怎么搞的!”

“我没有哮喘。”许鹤下意识轻声反驳,他扫向校医就诊桌上的时间——

2012年6月4日,17:12。

距离母亲出车祸还有24分钟,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校医打电话。

医生不信,“那你是第一次咳成这样?”

许鹤垂下眼,“可能是因为感冒没好。”

医生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你这种症状和普通哮喘不太一样,应该是咳嗽变异性哮喘,这个病发作时的主要症状就是咳嗽,应激性咳嗽过去就好了,平常注意一点的话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院测个过敏原和一氧化碳。”

他说完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座机听筒,“我给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叫你爸妈早点来接你去看病,边上就有个私立医院,测过敏源很方便。”

许鹤浑身一激灵,从就诊床上跳下去,劈手夺过校医手中的听筒,“啪”地往座机上一挂。

“别!”

他说完,觉得态度不合适,忙将按在座机听筒上的手收回,“不麻烦您了,应该没什么大事,我自己跟电话给我妈说就行。”

校医愣住,许鹤根本不给他回神的机会,对着座机用平生最快的手速噼里啪啦地拨出母亲的电话。

只要拖延时间就行,只要他和母亲多说几句话……

她很快就接了,“喂?您好,哪位?”

听筒里,女性的声音有些失真,许鹤鼻子一酸,泪水汹涌地冲上眼眶,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叫了一声,“妈。”

“鹤鹤?”

鹤鹤,他的小名,十年没人喊过了。

许鹤噙在眼眶里的泪冲下来,落在掉漆的就诊桌上,把想要抢电话的校医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动了。

“嗯,妈妈,是我。”许鹤缓慢地笑起来,“你今天加班吗?”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我就是问问。我……”哽咽声差点从喉咙里窜出去,许鹤紧紧抿住唇,呼出一口颤抖的气。

“你受欺负了?”许夫人蹭得站起来,听筒那边传出椅子划过地板时刺耳尖利的声音。

“没,没被欺负,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许鹤嘿嘿一笑,鼻涕泡差点冒出来。

校医不忍直视地抽了张纸递给他,这个小孩还挺有自知之明,就是看他这个样子,估计会是一边哭一边打人的类型。

“妈,我想吃糖醋叉烧,哥哥呢?他今天回来吗?”许鹤用纸巾捂住鼻子,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闷。

“你想他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许家对小儿子十分溺爱,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和哥哥吃饭这种小事当然不在话下。

许鹤又开始掉眼泪,他也不想哭,但大脑完全控制不住泪腺,“我想他,你今晚把他带上,我们一家一起吃点夜宵吧。”

万一呢?万一这真的不是走马灯而是真实世界,他是不是就又能见到父母和兄长了?

许鹤看向桌上的电子钟。

17:17,时间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校医恐怕有意见,到时候说不定会来抢听筒,告诉他妈哮喘的事,得挂了。

“妈,我借了老师的电话,等会儿还有训练,不说了。”

“好的。”

啪,许鹤把听筒按在座机上。眼泪已经止住了,他对着校医笑起来,松了一口气,“谢谢您借我电话。”

校医:……

那是我借的吗?那不是你抢的吗?

“你没叫你妈来接你。”男人抱着手臂冷声道。

许鹤有点心虚,声音都小了点,“还有一个月就要初中联赛的预选赛了,我这会儿不能缺训练。”

傅应飞欲言又止。

他好久没见许鹤哭这么凶了。

而且许鹤十几分钟前才放话说再也不跟他打球,本以为许鹤还会像以前一样闹几天别扭,没想到30分钟不到就不生气了。

傅应飞扫了一眼许鹤。

少年还有点虚弱,红着眼尾。平常最爱面子的人,这会儿为了不耽误校队训练,连面子都顾不上了。

校医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模样叹息一声,“想训练可以,但你今天不能上场,我和你们教练说一声。”

“嗯。”许鹤带着鼻音点了点头。

校医拨通办公室内线电话,“喂?老徐?还能是什么事?你排球队里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成绩就很好的那个……叫许鹤?”

他顿了一下,“干么四?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有什么要紧?”

校医一急就蹦蓝京话,“他有哮喘,最好不要参加今天的训练。”

“什么?有哮喘?”徐教练的声音大到不用开扩音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许鹤又紧张起来,手指紧紧抠住校医院就诊床的床单。

徐教练好像有他父母的电话,他会打电话转告吗?

校医翻了个白眼,“不是特别严重,我已经通知过他父母了,具体情况还是要到医院确定,我就是告诉你一下,这小孩非要去训练,你看着他点,我挂了。”

许鹤松开被揪到不成样的床单,不真实感再次潮水一般涌上来。

挂了?

这就结束了?

妈妈不会死了?

许鹤又看向校医桌上的电子日历。

17:20,距离17:36还有16分钟。

母亲所在的公司离这里至少有20分钟路程,就算她现在接到了教练的电话出发,16分钟之内也到不了上辈子出车祸的地方。

真的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

许鹤眨了眨眼,情不自禁笑起来。

“行了?满意了?”校医冷笑一声,面色不虞,“一个个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你这样下去迟早要和徐天阳一样。”

许鹤立刻垂下头,不接话。

徐天阳,他们现在的校队教练。

原本在省队里打副攻的位置,并在上个奥运周期被选入国家队征战赛场。

强悍的跳跃能力和跑位能力让他在赛场上大放异彩,成为进攻和拦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高强度的跳跃和跑动会对膝盖造成非常大的负担,徐天阳本该注意训练时长和上场时间,但当时的国家队青黄不接,根本没有能在正式比赛中替换下徐天阳的人。

最终,徐天阳在争夺奥运门票的一站中不顾所有人反对,坚持打封闭上场,虽然和队友们一起在世界杯赛中拿到了通往奥运的门票,但他自己却无缘征战奥运,黯然退役。

按理说以徐天阳的实力,退役后再差也该去市队当个教练,谁也没想到他最后竟然选择回到母校。

许鹤的视线漂移一瞬,剩下的细节像打了高浓度马赛克,怎么都想不起来。

徐天阳到底为什么选择当校队教练来着?

校医被这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气到说不出话,拿起放在桌上的马克杯猛吸一口,咕咚一声把水咽下去,“既然不咳嗽了,拿着药走吧。”

许鹤扫向钟,17:26,还有四分钟就放学了。

他老老实实离开就诊床,将校医给的药揣进兜里,装乖,“谢谢老师告诉我父母,老师再见。”

说完,拽着傅应飞迅速离开医务室,再留下去他怕把校医气到辞职,不过,要不是校医刚才跟徐教练说已经通知过父母,他还真不会像现在这么放心。

许鹤对着教学楼的方向装模作样地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校医务室,发现后窗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人能从里面看到外面。

确认安全后,他陡然转了个弯,贴着医务室的后墙走了半圈,绕到藏在医务室后侧的小西门。

傅应飞:……

“你干什么?”

“出去吃晚饭。”许鹤笑着掏出兜里的20块钱甩了甩,纸币在空气中发出几声轻响,“反正现在回去也赶不上上课,干脆先去吃晚饭呗。”

许鹤长得白净斯文,但多少带点爱冒险的性格,不然上辈子也不会选择玩跑酷,还在全球赛事上拿下冠军。

傅应飞深吸一口气,“现在?”

“嗯,我好久没吃小西门的鸭血粉丝汤了。”

时隔8年,许鹤第一次畅快淋漓地笑出声来,“鸭肝全给你,去不去吃?”

傅应飞沉默一瞬,“去。”

许鹤哼笑一声,两人站在小西门边上树丛的阴影里等了几分钟。

放学铃响起,第一波学生走出校门后,两人才混在人群中出去。

学校小西门后面的巷子里有一排苍蝇馆子,头面很小,大多数馆子里都只放三四张桌子。一到放学,这些桌子边上就挤满了家里没人做饭的小孩。

由于今天来得早,许鹤抢了个靠门的好位置,“老板,两碗粉丝。20块给您放盒子里了。”

他将手里的20元丢进门口桌边生锈了的饼干盒里,坐回座位后边哼歌边晃脚。

店里的老电视常年固定在播放蓝京新闻的本地电视台,主持人一口标准的蓝京普通话,听上去分外亲切。

17:40分,主持人忽然道:“大桥发生一起连环车祸,目前造成1人死亡,6人受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事故路段发生拥堵,请各位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家长及时绕行。”

许鹤死死盯着电视。

上辈子他也见过这条新闻,但上次是2人死亡,其中一个是他的妈妈。

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鸭血粉丝汤来了!”老板娘热情地将两碗鸭血粉丝汤放在桌上,“当心烫啊。”

许鹤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用力一掰,熟练地将分开的两只竹筷抵在一起相互摩擦几下,将上面的竹刺呼噜到地上。他将碗里的鸭肝全拨到傅应飞面前的碗里,“我请你,不该跟你吵架,吃吧。”

傅应飞掰筷子的动作一顿,双眼逐渐瞪大。许鹤竟然先向他道歉?虽然没说‘对不起’,但许鹤的字典里竟然有“我不该”这三个字?

他憋了一会儿气,轻声道:“我也不该说你不适合当主攻,虽然你确实不太适合。”

许鹤嗦粉丝的动作一顿。

傅应飞实在是低情商典范,如果他真是12岁,一定会因为这句话气到想把鸭血粉丝汤泼到傅应飞脸上。

怪不得傅应飞之后会被队友排挤。

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才被排挤来着?

记不请了。

许鹤眯了下眼,发现脑海中有关上一世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很多细节都被糊了一层薄膜,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哥哥在2014年卖掉了父亲留下的车,在自杀前想尽办法为他攒到足够上大学的学费的事他倒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他沉浸在自厌情绪中,竟然丝毫没有发现兄长的不对。那辆车是爸爸送给哥的成年礼物,只要哥哥想活着就绝不会卖。

可惜,那些钱最终都用来填亲戚经营不善弄出的资金窟窿。

许鹤喝汤的动作停下了,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豆腐出神。

“怎么了?”傅应飞有点紧张,怀疑许鹤又生气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啊?”许鹤视线聚焦,哭笑不得,“你说什么了?”

哦,说他确实不适合当主攻手来着。

说起来,因为记忆细节的缺失,他对学校和校队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不如趁此机会套一套傅应飞的话。

许鹤提着汤勺在碗里搅了搅,“你说的对,我确实不适合打主攻的位置。”

傅应飞倏然抬头,震惊极了,眼睛瞪大了一圈。

“我不适合在排球队打主攻,那我打二传就适合了?”许鹤眯着眼笑起来,“为什么?”

傅应飞表情呆滞,大脑一片空白。

许鹤不紧不慢从碗里挑出鸭胗干咬了一口,嚼完了以后催促道:“想好了没?”

“教练夸你传球的姿势漂亮,球商也高……聪明,和队员们的关系也好,传的球打起来舒服……你其实也可以做主攻手,但二传才是最能发挥你才华的位置。”

傅应飞越说越顺畅,接着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听教练说,今天蓝京体校会组织人来和我们打友谊赛,可惜你不能上场,我们这边上替补二传的话……比较难赢。”

体校?能赢就怪了!

这个人居然还想着赢?

真不愧是精力旺盛、胜负欲强过理智的初中生。

等等。

“你觉得我上的话我们就能赢了?”许鹤难以置信地抬高声音。

“可能。”

许鹤两眼一黑。

要命,12岁时的他好像比想象的还要厉害,可他已经8年没打排球了。

虽然车祸重生前他为了重回排球赛场已经捡回一些技能,但这些技能建立在27岁的身体上,而现在……他对自己12岁时的身体一无所知。

如果现在上场打球,别说带着队伍获胜,说不定会因为身体不协调,传球太烂而被教练退货。

这可不行,这次所有悲剧都没发生,他不想再放弃一次排球。

“哦,对了。”傅应飞忽然道。

许鹤顿觉不妙,“怎么了?”

“教练还说今天要重新测摸高和拦网高度,你可以跳吗?”

“可以。”许鹤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个他会。

作为新时代跑酷运动员,跳跃技巧是必须掌握的东西。

前世他甚至可以不借力直接跳上1米7的矮墙,虽然不是净高,但这个成绩绝对傲视群雄。

虽然在短时间内恢复不到前世的水平,但那些技巧都还印在脑子里,测摸高的时候稍微用一下就行。

不说直接跳到和前世一样优秀,至少不会给教练一种‘我队里的优秀二传被顶替了’的错觉。

没关系,不会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