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游
第二章
傍晚时分,薛寄云来到了竹里馆门口。
他没敢惊动府里的马车,生怕被薛丞相发现了,又罚他去面壁,只好找准机会从府中偷溜出来。
来的路上专程去了金波坊,买了一小壶琼浆当礼物,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府中的例银皆有定数,大夫人顾念他年纪小,不应被这阿堵之物移了心性,着人又克扣半数,说是待他成家之日一并给全。
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到丞相府这几年,薛寄云手里越发穷得叮当响,跟在外面时没什么区别。
甚至这些深宅大宅规矩多,逢年过节还得给丫鬟小厮们打赏,薛寄云拿不出钱来,一到那时候便跑到外面躲着,等到实在不回去就要挨打的时候再回去。
丫鬟们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许是都在抱怨他是个小气的郎君。
前几年,得亏芸娘走时还留下了一奁子珠钗首饰,有些是她在楼里时客人赏的,有些是薛敏钊给的,她把它们收起来,死前交代给了薛寄云和一直照顾母子俩的嬷嬷。
奈何芸娘尸骨未寒,嬷嬷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消失了,走之前还带走了里面大半的首饰。
薛寄云晚上抱着芸娘的脂粉奁静悄悄地哭,想娘,又想首饰。
然而日子还要往下过,只是那奁首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现在只剩下最
那些都是芸娘爱用的,他舍不得当。
几日前,他去了趟当铺,当了里头最大的一根金步摇,步摇上凤羽衔珠,其间缀着宝石珍珠贝母数枚,很是华贵。
本应当能当个好价格,可当铺老板是个精明透顶的老油子,随手比划了个数,最终在薛寄云的据理力争之中,给了薛寄云二十两银子。
可惜银子还未捂热,现在只换来一壶酒。
但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给人送礼怎能那般小气。
薛寄云咬紧了银牙,一路抱着酒,狠狠攥在怀里,心里想着芸娘的金钗,走得越发小心,生怕脚下一滑,连带着酒也摔了出去。
***
竹里馆的名号听上去风韵雅致,实则乃是上京最有名的秦楼楚馆,坐落在上京最繁华的街市里,三面临江,夜里不仅有红袖添香,更有江畔明月清风相伴,着实快意哉。
铅色垂云之下,暮色四合,竹里馆外高高的朱门上渐次升起一排美人灯笼,随着枯寒冷风摇曳身姿。
“叮当——叮当——”,檐角挂着的风铃清脆作响。
朱门外站着两位粉腮凝眉的少年郎,作书童打扮,手里各执一盏琉璃彩穗灯,细腰窄衣,青翠若竹。迎客时开了细亮的嗓,才知是两位红粉佳人。
今日因是淮南王世子崔雪游的生辰,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门口凑热闹的闲人少了些,因此有谁多徘徊一会儿,都显得格外醒目。
其中一位“少年郎”发现了踌躇在阶下的薛寄云,见他身上披了件宽大的斗篷,兔毛帽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一小节白玉也似的下巴。
他怀里像是抱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不知是过于用力还是因为太冷,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灯下更显苍白紧绷。
“这位郎君,都到了我们这儿,还不准备进来?”女郎晃了晃手中的灯,娇音俏语,似是在嘲笑薛寄云的拘谨。
薛寄云将一只手从斗篷里抽出来,向前递出一张帖子。
“我找崔世子。”
女郎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见上面写着“三郎亲启”,忽而明白眼前这人便是崔世子差人来问过几次的薛家三郎。
“原来是薛家郎君啊,世子等您许久了,快随奴进来。”女郎换了副笑语晏晏的表情,开道邀薛寄云进去。
外面天寒地冻,傲雪凌霜,竹里馆内却风暖融融,如坠春光。
檀木为阶,玉璧为灯,灯火幽篁,雕花拱门挂有璀璨夺目的珠玉幕帘,随着美人走过时玎玲晃动。
廊前一阵阵暗香浮动,不知是房间里燃起的香料,还是触不可及的美人香。
薛寄云晕晕乎乎的,生怕走错了地方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亦步亦趋紧跟着带路的女郎,来到二楼尽头最大的一处包厢。
女郎在门口停下脚步,在门扉上扣了两下。
不一会儿,有人来打开了门,女郎朝里面福了福声,娇声道:“薛郎君到了。”
里面的人将门大开,将薛寄云迎了进去。
***
薛寄云进去时,伶人正唱着时下上京最流行的靡靡之音。
舞伎轻罗短衫,柳腰轻摆,环佩玎珰,步步生莲。
两侧坐着几个放浪形骸的世家公子,或击箸而歌,或高声饮酒,衣衫凌乱,眼神迷离,已成醉玉颓山之势。
还有同薛寄云一般在国子监进学的几个儿郎,见了他,嗤笑道:“哟,这不是薛三郎吗,怎得如此姗姗来迟。”
方才仿佛沉醉在美人舞姿中的崔雪游将眼神移到了薛寄云身上。
薛寄云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身上那件宽大的斗篷下摆已经湿透了,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颗圆圆的脑袋。
“三郎,”崔雪游只手撑在桌前,懒洋洋道,“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不愿来了。”
薛寄云局促不安地站在祝你生辰快乐。”
崔雪游有些失落地低喃道:“这样啊……”
他起身走来,身形晃动已喝得昏沉,但走近时薛寄云却没闻到过于浓烈的酒味,亦或是他身上的清香冲淡了酒气。
器乐不知何时停了。
薛寄云曾经真心实意将崔雪游当知己看待。
国子监里几乎都是当朝勋贵的子弟,个个出生尊贵,清高傲慢,向来不喜欢贪图富贵的薛寄云。
在他们看来,薛寄云的生母是个卑贱的秦楼女子,加上薛寄云十岁上才被薛丞相接回府中,怎么看都是贪图薛家的财宝。
而薛家明显对薛寄云不怎么上心,吃穿用度远远比不上薛陵亭,更不用说捧着金勺长大的薛陵玉。
薛家三子中,唯有薛陵玉称得上谦谦君子,惊才绝绝。
薛陵玉十六岁时便已是状元及第,高中后却未立刻出仕,反倒是重回国子监进修三年,快加冠时才出山,正是当朝学子们的榜样。
更是他一向游刃有余的气度,代表着世家与新贵联姻的成功。
但薛寄云呢。
“薛寄云不如其长兄半分。”同窗唾弃道,“除了长得像个女郎似的细皮嫩肉,看不出一点好。”
“这人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上次让他帮我誊写书贴,写完竟被夫子发现了,我看就是他自导自演告的密。”
“听说他阿母不是清白贵女,而是青楼里卖笑的,妓、子生出来的儿郎,要不是有个薛相公那样的爹,恐怕生下来就是伺候男人的命……”
窗前经过时,污言秽语飘进薛寄云的耳朵,他内心出离地愤怒了,脸上却依旧畏畏缩缩,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书简“哗啦”一声全部抖落下来。
这时,眼前的光影被夺走。
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将他的书捡了起来。
“拿好了,别再掉了。”
这是崔雪游第一次跟薛寄云说话,那一日天朗气清,窗明几净,日光正好。
后来两人不知怎得慢慢熟络起来,崔雪游对薛寄云而言,就像是当日的一束光,他潇洒恣意,不以门楣地位看待别人,对薛寄云更是和煦温柔。
崔雪游与他年岁相仿,却显得那样博学涵养,不仅为薛寄云辅导功课,还会让薛寄云誊抄观摩。
于是那一日,曾经以为是薛寄云告密的那位同窗,拿着薛寄云和崔雪游的功课告到了祭酒那里。
薛寄云被罚抄书,冬日里寒风凛冽,他一人跪坐在廊下,笔墨微颤,手指冻得通红。
崔雪游走过来,跪在他旁边,握住他颤抖不已的手,好声好气地道:“对不起啊,三郎,连累你受罚,我去跟祭酒求情了,但他刻板迂腐,竟然毫不留情,看来我只能来陪你了。”
薛寄云木然地抽出自己的手。
崔雪游有些错愕,惋惜地望着薛寄云的脸,指尖残留了一丝遗憾。
像是一个听话的狸奴突然间不听话了,急着从他身边溜走。
他不知是错过了些什么。
那日薛寄云回去的很晚,府里没人给他留饭,丫鬟去后厨只拿到了两个冷冰冰的包子,薛寄云就着茶水吃进肚中,没尝出什么味来。
当晚睡梦中他梦到了崔雪游。
崔雪游被簇拥着在亭中,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真真是人中龙凤。
旁边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道:“雪郎,你的计谋真好,我总算报了当日之仇!”
***
想是崔雪游有所察觉,第二日又拿了点心坊最好吃的糕点,来同薛寄云说话。
薛寄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能装作鸵鸟,崔雪游说十句,他一声不吭。
像崔雪游这样的天之骄子,一向是不屑哄人的,没有半刻钟,他拧紧眉心,说道:“三郎,你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薛寄云摇摇头,他怎么敢生崔世子的气。
但他就是不想说话,甚至觉得万分的沮丧。
崔雪游耐心耗尽,后来又想到一个办法,拿了张请柬过来,特地放到薛寄云的字帖里。
“三郎,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若是你来了,那我们就重归于好。”
说完他便离开了。
薛寄云拿着那张请柬,犹如烫手山芋般,一会儿放回去,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又觉得碍眼,翻来覆去考虑要不要去。
恰好是知道薛陵玉薛陵亭回来的消息,令他下定了决心。
薛陵玉本就是朝廷命官,前途无量。而薛陵亭这次回来,即使没有建功立业,薛丞相肯定也会想办法让他入仕。
剩下薛寄云一个白身,科考无能,又无母家帮衬,再留在府中,只会任由大夫人磋磨。
不如、不如……想办法投靠崔雪游。
崔雪游的姑母是当今太后,父亲是朝中唯一的异姓王,封地在距上京千里之外的淮南。只等到来年春日,恐怕就要启程前往封地,崔雪游肯定会跟着一起离开。
只要他低头,对崔雪游千依百顺,以后再也不忤逆他的命令。
到时候,说服他再带一个人,也不是不行。
等到了王府,薛寄云若能混个一官半职,便在淮南安身立命,自此再不回京,同薛家一刀两断。
他想的血热,可甫一站在这里,热血变凉,只觉得窘迫。
恨不得现在就转头逃离。
“三郎。”崔雪游打断了他的思绪,“三郎,你能来真好。”
他走到薛寄云面前,伸手解开了他身前的斗篷,一旁的婢女见状十分机敏得将斗篷接过去。
脱了斗篷之后,薛寄云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楚腰盈盈一握,仿佛双掌就可以丈量。
薛寄云垂下头,偷偷缩了缩湿透了的布袜。
“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崔雪游旁若无人地牵起薛寄云的手,婢女及时加了一张宴案,两人席地而坐,松开时崔雪游还捏了捏指尖的滑腻,关切道,“手怎么这样凉?”转头嘱咐旁边的人,“拿一个手炉过来。”
时人民风开放,不仅女郎们可以抛头露面,儿郎们勾肩搭背抵足而眠也不稀奇。
因此薛寄云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
屋内温暖如春,薛寄云早就不冷了,只是之前在外面冻太久,手里又一直抱着酒壶,他将东西递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闻世子喜欢,我过来时正好带了一壶。”
崔雪游一愣,接过酒壶道:“外面那样冷,你就这样捧过来?”
“嗯。”薛寄云点点头。
婢女将手炉拿来,换过酒壶,拿下去温酒。
崔雪游将手炉塞到薛寄云怀里,转头道:“接着唱吧。”
笙歌曼舞,钟鸣乐响。
薛寄云的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众人该干嘛干嘛,恢复方才的热闹。
旁侧的人还在跟崔雪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薛寄云不由得侧耳听去。
“前日朝堂之上,太后娘娘宣告朝臣,要为圣人选妃的事儿,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一顿,转向崔雪游,“雪郎耳聪目明,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崔雪游转了转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谑笑道:“想必会从世家中挑选了。”
他口风甚严,那人见套不出什么话来,转而又挑起了别的话题。
清冽的淡淡熏香萦绕在薛寄云身边,他侧头望向崔雪游,不知是不是对方身上传来的。
恰好崔雪游也在看他,只是神色莫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困惑与不解。
“怎么了?”薛寄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东西吗?”
崔雪游一笑,手指在他摸过的地方勾了下,带起一缕发丝,没有说话。
一曲终,歌舞停。
歌伎起身行礼:“奴遥祝世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曲!”下座有人鼓掌叫好,“曼娘不愧是竹里馆的魁首,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妙哉。”
“当赏!”
“赏得起吗你,”旁边的人笑骂道,“曼娘一曲千金,又有什么奇珍异宝能轻易打动她。”
薛寄云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唱曲的竟是竹里馆的头牌。他探头细看了一眼,不由得在心中惊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曼娘正值妙龄,人如其名,柔桡轻曼,妩媚纤弱,恍若神仙妃子。
他看得入神,连崔雪游都惊动了。
闻言,曼娘笑道:“各位钟灵毓秀的郎君多多光顾我们竹里馆,便是对曼娘最大的奖赏了。”
崔雪游摁住手中的扳指,侧身道:“拿五十两金来。”
薛寄云心头一颤,眼神不由自主地看着女婢手中的箱屉。
眼睁睁见曼娘接过金子,随手又递给身后的婢子。
“多谢世子。”曼娘再行礼,道,“曼娘亦为世子和各位郎君备好了礼,现就着人抬进来。”
语毕,几个小娘子各自带了温好的酒上来,俱是金波坊的佳酿。
薛寄云想到他买的那壶酒,与曼娘带进来的一比,着实寒酸,只希望永远不要被端上来。
娘子们千娇百态,俱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曼娘也拿了酒盅过来,仪态大方地叫了声“世子”,又转而看向薛寄云,愣了片刻,接着道,“薛郎君,奴敬二位一杯。”
崔雪游望向她身后,莞尔道:“喝那个吧。”
薛寄云循声望去,正好是他带过来的酒。
“……”
曼娘未有旁言,从婢女手中接过酒盅,给眼前二人斟完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奴先喝了,二位随意。”
说罢一杯饮尽。
薛寄云不常喝酒,只是逢年佳节须得在薛府应酬,喝个两杯,还是偷偷掺了水的,从来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浅。
见曼娘喝完了,薛寄云连忙拿起酒杯,跟着喝光了。
“咳咳。”喝得着急,刺激得他不住地咳嗽,脸上瞬间涌起酡红之色。
崔雪游却是意外地没有动,他手中还把玩着酒杯,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两人。
“据说娘子是上京第一美人。”崔雪游开了口。
曼娘柔声笑道:“却是大家浑说了,世间美人千万,曼娘薄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
“娘子自谦了,”崔雪游转头看了眼薛寄云,仿若无意开口道,“那么娘子觉得,汝与三郎孰美?”
崔雪游语出惊人,旁侧的人听到后频频侧目,目瞪口呆。
“这……”
于是吸引了众多目光投向薛寄云的脸上。
曼娘脸色却是毫无变化,反而在听到崔雪游的话后,细细打量薛寄云片刻,而后点点头道:“曼娘何能及三郎。”
“曼娘何必谦虚,”不若曼娘灵巧。”
薛寄云如坐针毡。
崔雪游却仿佛来了兴趣,端坐起来,看向薛寄云,似乎是想看清他是不是真的木讷。
曼娘摇摇头,从崔雪游那头挪到薛寄云这头。
她看向面红耳赤不知所以的薛寄云,温柔地笑了笑,从头上拿下来什么东西,插到薛寄云头顶。
“别动。”薛寄云想拿下来,曼娘低声道,“是世子先前赏的,奴借花献佛,送给郎君。”
他就一动也不敢动了。
曼娘取了唇上的胭脂,印在了薛寄云的唇上。
薛寄云的唇如他的人一般,柔软,无害,摸上去细细滑滑。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似乎贴在了一起,仿佛亲上了一般,
下一秒曼娘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大力地推了开来,伏在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崔雪游一把将薛寄云拉过来,坐到他的怀里。
头上的东西随着激烈的动作滑了下来,掉到薛寄云手中。
薛寄云分神看了眼,是只做工精良的金步摇。
凤羽衔珠,栩栩如生。
与薛寄云前几日当的那只几近相同。
“奴只是想求证,”曼娘从地上优雅爬起,毫无慌乱,“曼娘不若薛郎之美。”
崔雪游怒火中烧,却不知为何而烧,他恶狠狠地用手指擦薛寄云的唇,力气不小,薛寄云回过神来,蹙着眉小声喊疼。
“你——”
薛寄云红唇如血,因疼痛而涌出的泪光点点,活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崔雪游放过他的唇,手指上口脂带着腥甜,薛寄云毫无知觉的张着嘴巴,露出嫣红的唇舌,几乎引/诱崔雪游亲下去。
***
“咯吱——”
还未动作,外面一个凛冽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崔雪游,三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