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兄长之爱

谢深玄蹿到家门外,方才有胆子回过头,看了身后的诸野一眼。

玄影卫的马车停在路中,诸野也已下了马车,正站在马车一侧,朝他看来,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吓了一跳,可还来不及避开,诸野却已先他一步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略松了一口气,却又看见诸野身边那名玄影卫头顶飘过一行大字。

「太了不起了,这就是传说中该死的谢深玄」

谢深玄:“……”

他与这名玄影卫素不相识,他想不明白这名这人为什么也要骂他。

谢深玄又看了一眼诸野,见诸野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不由深叹口气,最后再移开目光,看向对面那永远大门紧闭的宅子。

那是诸野成了指挥使后,皇帝赐给诸野的官邸。

这宅院正巧在谢府对面,只不过诸野常年住在玄影卫衙门,鲜少回家,而他虽有有官职在身,家中却全无仆役婢女,只有一名年老昏聩的老门房替他看家,时日一长,这房子年老失修,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无人照顾,大多也已枯死了,谢深玄每日出门都得看着对面院墙中伸出一截枯败的树枝,实在败兴,可他平日见不到诸野,自然也提不了借口,今日正好有机会——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道:“诸大人,您家中——”

诸野微微眯眼:“什么?”

谢深玄:“……”

谢深玄飞速改口,道:“没什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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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进了门,府内老管家高伯见他终于回来,方松了口气,一面与他说:“少爷,表少爷已经等了许久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

他表哥贺长松在宫中太医院供职,平日住在他家中,自他伤后,换药诊脉都是贺长松一手包办,而今他伤虽痊愈,可毕竟辗转病榻近一月,身体已远不如当初,至今仍在靠着贺长松的药调理。

他在书房中与贺长松相见,贺长松为他把过脉,见他最近身子还算不错,方令人去拿药上来,一面随口问他:“你今日去了太学,感觉如何?”

谢深玄沉默片刻,方道:“我……我见到了诸野。”

贺长松略有些惊讶。

他抬眼看了看谢深玄,还来不及有更多反应,谢深玄已经略有些焦急提出心中疑惑。

“我今日见他还带病容……”谢深玄皱起眉,问,“你说他年初时受过伤,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贺长松:“……”

贺长松垂下眼,收拾桌上医箱之物,一面略有些紧张般说:“太医院内那么多大夫,他的伤也并非是我诊治……”

谢深玄:“真的?”

贺长松:“……”

谢深玄:“不是吧。”

贺长松:“……”

谢深玄:“我不信。”

贺长松:“……”

贺长松抬起头看向谢深玄,头上跟着飘出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谢深玄立即便闭了嘴,再咳嗽上一声,小声说:“我就随便说说嘛……”

贺长松只好硬着头皮随意说道:“具体之事,我并不清楚,似乎是年初时皇上离宫打猎时遇刺——”

谢深玄一顿:“皇上离宫?”

贺长松以为他看出了此话中的端倪,心中先吓了一跳,有些紧张道:“这毕竟是大事,我……我以为你这几日已经知道了。”

谢深玄:“现在我知道了。”

贺长松小心看他神色。

谢深玄缓缓说:“皇上又偷溜出宫打猎。”

贺长松:“……啊?”

谢深玄:“今晚就回去写折子骂他。”

贺长松:“……”

对不起,皇上。

贺长松想,是臣表弟的想法太奇怪了,臣真的不是故意出卖您的!

……

贺长松简直恨不得立即开溜。

他收拾了东西,说今夜他忙得很,还有病患等着他去诊治,看来是不能在此处多留了。

谢深玄见他如此着急收拾东西,心中还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询问,贺长松已心虚万分主动解释,说:“我们太医,都是劳碌命。”

谢深玄:“哦。”

贺长松:“深玄啊,若无要事——”

谢深玄似是有些犹豫,他先是沉默不言,可看着贺长松真要离开,他却又忍不住叫住了贺长松,问:“诸野……伤得很重?”

贺长松一怔,道:“倒是还需要换药。”

谢深玄闭了嘴,随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岁初遇刺,而今已经入二月,那也就是说,诸野当时应当伤得极重,哪怕已过了一个月,也还未完全恢复。

贺长松已经走了,谢深玄就算有再多问题也无人询问,府中新来的随侍小宋为他端了药来,他喝过后便打算直接就寝休息,可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睡不着,只好又点灯爬起来,想了想方才贺长松所说的事。

不行,有些事绝不能隔夜。

比如说写折子骂人,到第二天他可就找不到情绪了。

他现在就要起来写折子,狠狠把皇上骂一顿!

-

翌日清晨,谢深玄准备前往太学时,正好撞见了诸野牵马出门。

他二人既然顺路,又已经碰见了,谢深玄总不能当做看不见,好在今日诸野骑马,他们总算不必同乘一辆马车了,谢深玄多少安心了一些,车帘一放,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显然很难做到这般心如止水,这马车走了片刻,他便忍不住略微挑开一些车帘,自缝隙中往外看。

诸野策马在他的马车之前,哪怕只是去太学中上课,他也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玄影卫的官服,将背挺得笔直,谢深玄微微怔了怔,不免恍惚想起还在汝玉城时,诸野也总是喜欢如今日这般纵马走在他的车前。

他沉默片刻,还是放下车帘,不作多想,再过片刻,太学已到了,谢深玄先去寻了伍正年,他问了太学之内的仆役,找到伍正年院外,还来不及让人前去通报,便一眼在院中看见了伍正年。

这位年纪轻轻便身任国子监祭酒的伍大人,正穿着一身素白的短衫,站在院中的假山之下,先来一招歪歪斜斜的白鹤亮翅,再来一记扭扭曲曲的黑虎掏心,最后一个了不起的金鸡独立,结束了今日的晨练。

他乐呵呵上来和谢深玄打招呼,一手端着一杯热茶,美美啜上一口,说:“谢兄啊,强身健体,很重要的。”

谢深玄:“……”

谢深玄心情复杂。

他看得清清楚楚,伍正年的那杯“茶”色泽怪异,比他昨晚上喝的药看起来还要可怖,可偏偏这黑亮的茶汤正中竟还飘着一颗红灿灿的枸杞,正随着伍正年的动作,艰难上下沉浮。

谢深玄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

整个癸等学斋,好像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我昨日已去将陆停晖和洛志极抓回来了。”伍正年未觉有异,还在絮絮叨叨同谢深玄说话,“如何?谢兄,今日想先考哪门啊?”

谢深玄:“……先过去看看。”

伍正年笑了一声,说:“好好好,我换件衣服,这就带你过去看看。”

……

院中又只剩下了谢深玄和诸野两个人。

诸野这一路沉默不言,到了此刻,却又忽然同谢深玄提起了那位长宁候家中的小少爷,道:“裴麟他……”

谢深玄立即点头,说:“我知道,他是皇上钦点进的太学,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他的。”

诸野:“……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深玄一愣,却又立即觉得自己明白了,急忙说:“若和这分数有关,我说话是没用的,裴麟这件事,你得和伍大人说。”

他忍不住在心中想,真是许久未见,诸野怎么就变了这么多,竟然还想着靠关系给裴麟改成绩了。

伍正年飞速换了衣服出来,他正巧听见了后半句话,笑呵呵问:“裴麟怎么了?诸大人要和我说什么?”

诸野:“……”

诸野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复杂。

他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话,伍正年便在前领路,带着两人去了书斋。

今日学斋内没有汪退之守着,才到院外,谢深玄便已听见里头喧闹震天,显是有学生正在胡闹,伍正年擦了擦额上的汗,似是有些无奈,又特意转过身来,同谢深玄说:“谢兄啊……昨日汪先生走了后,已没有其他先生愿意到这儿来了。”

谢深玄:“……嗯。”

“都还年轻,很有活力。”伍正年尴尬笑了笑,又特意压低声音,同谢深玄说,“你待会儿稍微温柔一些,别随便骂人了。”

谢深玄:“……”

他们已到书斋之外,谢深玄照例跨步走在最前,一面往书斋内一看——赵玉光依旧畏畏缩缩躲在角落,叶黛霜和林蒲也照旧聚在一块嗑瓜子看着那本传奇小说,不同的是,柳辞宇竟也跟她们凑在一块,正热切讨论着这书中的剧情,一面从他那花花绿绿的绸缎衫子中摸出更多的甜饼糖酥来。

除此之外,这书斋内还多了几个陌生面孔,身量最高那名应该是裴麟,昨日他趴着睡觉,谢深玄没看到他的脸,但却对他那塞在书案之下的长胳膊长腿有些印象,而今他正将腿翘到桌案上,抱着臂昏昏欲睡,那副模样,谢深玄觉得,若是自己来得再迟一些,这个裴麟,也许又要睡着了。

另外两人谢深玄并不认识,可昨日伍正年和他说过,陆停晖身体不好,常年抱病,那应该就是赵玉光前排那个极瘦的,与赵玉光的体型达成了完美的对比,实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至于剩下那最后一人,正踩着桌案,艰难将一沓黄符贴到窗扇上去,他站得摇摇晃晃,帕拉帮他扶着桌案,止不住念叨:“米有用的,介种东西,尊的米有用的。”

谢深玄:“……”

好怪。

这真的是太学内应该出现的画面吗?!

伍正年依旧满怀慈爱,说:“年轻人,真有活力啊。”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房门,想要提醒众人,他已经来了,可大家闹得那么开心,谁也没听见这么轻微的一声门响,谢深玄只好长叹口气,正要再用力一些,诸野却已经将腰侧的佩刀重重敲在门上,发出砰地一声大响,将谢深玄都吓了一大跳。

书斋内霎时便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到门外,看向了他们,短暂的沉默之后,裴麟率先做出了反应,他啪地放下自己的腿,猛地坐直了身体,像是自昏昏欲睡中突然清醒,在那一瞬之间,已连眼神都变了。

谢深玄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了看身后的诸野,再看看乖巧端正坐好的裴麟,正想询问,诸野倒先一步压低声音,与他说:“那就是裴麟。”

谢深玄:“我知道。”

诸野:“我与他兄长是好友。”

谢深玄:“诸大人,你放心——”

“我不放心。”诸野加快了一些语速,甚是急切地打断了谢深玄的话,“他兄长给我写过信的。”

谢深玄随口应付:“嗯嗯,你放心。”

侯爷家的幺子,父兄又全在边关,担心一些,的确也很正常。

可诸野却极为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显得有些无言。

“信中说,他皮糙肉厚。”诸野干脆复述信中原话,面无表情说道,“你随便揍他。”

谢深玄:“……”

谢深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