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一生一死,二选一,你选谁?
这似乎是个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它展现在血雾屏障上的字,夕影看见了,苍舒镜和小兔妖也看见了。
小兔妖布满湿痕的眼凝着夕影,他好疼,但他不哭也不喊了,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不是想象,夕影就在这里,隔着血雾看着他。
他咬着下唇,狠狠将呜咽吞进喉咙。
苍舒镜看了小兔妖一眼,他们之间隔着百尺距离,身下都是汇聚成血溪的阴刻咒印,乱石从四周高耸的崖壁上滚落,砸在小兔妖双臂上,剧痛袭来,吊挂的身体被撞地晃动,却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血咒印扼住苍舒镜的灵力,他无法离开境台,也救不了小兔妖。
他看着夕影充血的眸,那双眼死死落在小兔妖身上。
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苍舒镜忽地明白了。
它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小兔妖是陪伴夕影十余载,在他最为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添上温暖星光的存在,夕影很喜爱小兔妖,喜欢到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宠溺爱护,夜夜同寝。
而他苍舒镜呢?
不论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残留,哪怕夕影会原谅他,他们会和好,他依旧谁也比不上。
想明白一切,苍舒镜喊了声:“小影。”
夕影这才扭头看他。
他笑了笑,唇角勾起,眼底却悲怆沧桑。
他说:“你快些救下他吧,我没事的,你忘了吗?我死不掉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魂魄残留,我都还有机会重生。”
他说完,看着夕影冷冰冰的眼,忽然又懊恼起来。
他是在自作多情吗?
夕影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他何必添上一番解释?
刚刚在它造的幻境里,他其实听见了夕影对它说的话。
“你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他那么爱你,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为你生,为你死。”
夕影却冷峻无情地说:“可也背叛过,欺瞒过,伤害过,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瞧你这幻境就不错,让他死在里面,也挺好的。”
苍舒镜悲从中来,忽觉疲惫。
想着:如夕影所愿,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一旦丧失某种坚定的意志,盔甲便瞬间被击溃。
苍舒镜觉得扯裂皮肉,挣断骨头的腿很疼,被神焰灼烧过的后背很疼,为夕影取魂时,融去血肉,只余白骨的手也很疼。
身躯残破不堪。
灵魂至今也是残破的。
他放弃了。
他不想放弃夕影,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
他又笑着说:“小影,我后悔了,我不要你永远恨我,你忘掉我吧。”
他一贯坚定地认为,爱和恨一样炽烈,都是能烙在心中,永远不能消弭的印记。
与爱真正背道而驰的,从不是恨。
而是——被遗忘。
“你是对的,你有了一颗琉璃心,过往种种,很快就能遗忘,那不过是你漫长寿数里最不起眼的沿途掠影。”
死亡不是消失,被遗忘才是。
“夕影,放弃我,忘掉我……”
苍舒镜融化体内那尚未成型的灵脉,袭向小兔妖那边的血雾屏障,像是用生命去融化出一道生门。
“你别乱来!”
夕影急道。
苍舒镜愕然一瞬,凄苦笑道:“你其实……也是有些在乎我的,对吗?”
“……”
“我祈求千万遍,终于等到了。但这一刻,我多希望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我。”
“夕影,你不要被它骗,别出手,让我来。”
“这是我,最后一点价值了。”
他很清楚,它说的那一点点代价,不只是一点点。
二选一不是抉择。
让夕影付出救人的代价才是它的目的。
它想让夕影祭出灵核,去破屏障。
灵核已有裂痕,苍舒镜的半片魂魄修补过一段时间,加上夕影融了心脏中的七情六欲去温养,快要恢复如初了。
它想让夕影灵核再创。
届时,夕影哪怕收集齐魂魄,没有完整的灵核,依旧无法离开红尘,无法返还九重天。
这分明与沈悬衣的愿望背道而驰。
这一刻,夕影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该不该怀疑沈悬衣与它有所勾结。
实在太矛盾了。
无论是想毁神重造,还是毁他灵核。
都指向一个目的——将神永困人间。
巨大的血雾屏障上再度浮现字迹,焦躁扭曲。
——境台上有咒印!苍舒镜!你若死在这里,就再无重生的机会了!!
夕影一滞,充血的瞳微微颤动。
苍舒镜笑了声,释然般:“……那也好。”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便是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也好。”
纠缠不休,拉扯了几辈子,也看不到尽头,爱恨嗔痴,妄欲难了,不如都付诸一场盛大的告别。
神从不缺少信仰,也不乏愿为之生,为之死的信徒。
同样的虔诚。
但他们为之献身的是自己心底的信念,是自我心灵的救赎。
唯独苍舒镜,他的虔诚不是对神祇的,而是夕影这个人的。
这一刻,境台上的苍舒镜与某段记忆中的影子重叠。
浮现在夕影眼前,在脑海深处。
他看见苍舒镜一袭慵倦白衣,站在他眼前,长发直垂膝弯,提着一盏兔子灯。
问他喜不喜欢。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一树海棠下,花瓣纷纷飘落在他肩上,朝他招手。
说这株树是他而种的。
他看见苍舒镜塞了一块桂花糕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而后语速极快地说:“虽是你降伏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但我才不要叫你主人,不若你……唤我一声师兄吧!叫兄长,叫哥哥也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听见自己咽下糕点,口齿不清地嗔骂一句:“呸!大胆魔头!你哪来的资格当我师兄,当我兄长?我比你大了不知几万岁,你就是个小屁孩!”
苍舒镜耍无赖似的,假装听不见,跟他打哈哈,逗地夕影气红了脸。
“好吧好吧,现在不叫,你迟早也要这么叫我的。”
“做梦!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辈子不可能,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这魔头是不是有毛病?又不是凡人,神和魔哪儿来的下辈子?”
“唔……说的也对。”
…
他看见苍舒镜化作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他被窝,说给他暖床。
一夜又一夜,都是这么度过的。
他习惯了温暖的被窝,也习惯了第二日醒来时,某个团子已化作人形,胸膛贴着他后背,拥着他。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镜前给他束发。
苍舒镜皱着眉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魔头魔头’地叫我啊,听起来下一刻就要一剑杀了我似的。”
夕影冷笑一声:“对啊,降伏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剑再刺深一点,我就不用带着你这个大麻烦了。”
“……”
苍舒镜一梳子下去,狠狠刮了下夕影头皮,疼得夕影嘶嘶吸气,刚要发怒,就见苍舒镜极度失落地抱着膝盖,背对他,坐在门槛上。
“……这么?你还委屈上了?”
夕影挑眉:“就因为称呼问题啊?”
“你这不也没名字吗?那么多人叫你魔头,我不这样叫你,我叫你什么啊?”
苍舒镜抬眼瞪他。
夕影果真是个神,半点人类情绪都体会不到,那弦比拉船的麻绳还粗,不解魔意。
苍舒镜继续生闷气。
夕影瞧着这张俊脸,想着这原本该是杀伐决绝,阴鸷狡黠,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竟被他养成个娇气包,晚上睡觉要抱着,不是嫌冷就是嫌热,有时候连手都不长,还要他喂吃喂喝。
啧……
夕影无奈摇头,给他递了个镜子,想让他看清自己现在都成什么模样。
猛兽都养成家禽了,丢不丢脸啊。
岂料,苍舒镜捧着那铜镜,越瞧眼越亮。
扭头给了夕影一个熊抱,还莫名其妙,红着脸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哈?”
“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
“镜,镜这个字我很喜欢,我就叫镜了。”
“……行、吧。”
“你叫影,我叫镜,镜能照影,影不离镜,你看见没,我赖定你了。”
“…………”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赖定你了,我不管!”
苍舒镜笑得开怀,紧紧抱住他,让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泼不得冷水。
这人坏的很,故意的!
夕影嗔怒瞪他:“我看你是凡尘的故事听多了,说了多少遍,像我这样的神,和你这样的天生魔种,寿数无穷,哪儿来的下辈子,还下下辈子呢?你脑子有毛病吧!”
苍舒镜不生气,反而傻呵呵笑道:“对啊,我最笨了,要是做错了事,你可不能生气啊。”
夕影白他一眼:“你要是犯蠢,我就不要你了。”
他的名字,他以为是他给的。
他想让他唤他一声“师兄”,或者“兄长”“哥哥”,偏偏“师兄”成了别人,“兄长”与“哥哥”也是不情不愿下,在那样算计阴谋下喊出来的。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成了诅咒……
他们之间的玩笑话,不经意都成了魔咒预言。
记忆如碎镜,拼凑不完整。
可夕影已经看到了……
那是他遗失的记忆,来自万年前,来自那片早就丢失的魂魄。
他和苍舒镜……以前是那样的吗?
记忆浮现只是恍然一瞬,现实中也只过去一呼一吸的时间。
与记忆中那个慵倦趿着木屐,白袍懒散挂在身上的镜不同,苍舒镜好狼狈,他竭尽全力抽离自己的灵脉,去融化血雾屏障。
他怕夕影亲自放弃他。
他宁可提前这么做,宁可自己放弃自己。
他要救出对夕影而言很重要的小兔妖。
为夕影暖床,被拥在怀里,有资格唤夕影“哥哥”的小兔妖。
岩壁落石还在滚淌,砸在苍舒镜后背,他呕出一滩滩血,又想以手背抹去,却发现整个手掌都只剩白骨,他垂睫自嘲一笑,又双目定定地凝着被他融薄的屏障。
——以你的力量,等你融开这禁制,境台早就塌了!
它说的没错。
如今的苍舒镜太虚弱了,他根本做不到。
荒古秘境核心的境台,是上古神造之物,能与之相抗的唯有神力。
若是夕影魂魄俱全,破开这禁制,轻而易举。
现在,他神不成神,神格跌落。
就连荒古秘境都认不出他了。
夕影轻声道:“镜……苍舒镜,别融了,你让开。”
——你选好了?
回答它的是铺天盖地的光焰,从夕影心口迸出,袭向血雾屏障,那是刚刚被苍舒镜融薄的那侧,也是囚禁小兔妖的那一侧。
夕影做不到一口气融掉全部,他只能在两边选择一个。
夕影选了小兔妖。
他放弃了苍舒镜。
禁制融开的瞬间,夕影飞身掠入,缠绕在小兔妖双臂上的藤蔓瞬间化作灰烬,他接住半空跌落的少年,将这个娇气乖巧,怕疼胆小,偏偏受了太多苦,太多惊吓的孩子搂进怀里。
“哥…哥……”
嗓音哑的不成样子,哭地双眼通红,疲惫不堪,又疼地厉害。
“别怕,哥哥来救你了。”夕影哄道:“乖,累了就闭上眼睡一觉,等醒来,一切都会好。”
小兔妖疲惫地眼皮打颤,又疼到几乎昏厥。
他双手勾着夕影脖颈,偎在夕影怀里,晕过去前,隔着遥遥的距离,隔着数不清的落石,看了眼苍舒镜。
“他……”怎么办?
话没说完,小兔妖已撑到极致,昏睡过去,在夕影怀里化作原形,被夕影拢入衣襟揣着。
他……怎么办?
血字浮现。
——这个决定,早就该做出来了。
这几个字笔墨横姿,行云流水,与之前它的字迹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刻的夕影心神够定的话,必然能察觉端倪。
可他的心到底还是乱了。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场血祭,境台禁制,无非就是为了逼着夕影祭出灵核,添上更深的裂痕,让他不得重返九天。
它已经抓来小兔妖逼夕影这么做了。
何必还要搞什么二选一的把戏?
是怕夕影不会为了小兔妖,甘愿折损吗?
可它也说了,夕影不会再为苍舒镜放弃任何东西了,甚至恨不得苍舒镜死。
在它眼里,夕影不会救苍舒镜。
那这是……
它不相信夕影还在乎苍舒镜,但有一个人还在犹疑,还在担心夕影重蹈覆辙。
夕影闭了闭眼,他的灵核悬在空中,已裂开更多深痕,艰难地炙烧着另一端的血雾屏障。
“太慢了……”
“太慢了!”
他唇角淌下一缕血痕,像一条鲜红的花枝。
源源不断的落石根本阻不了,在小兔妖这边的血祭停下后,压力完全给到另一边,碎石更是成百倍地疯狂坠落。
境台撑不了多久了……
苍舒镜匍匐在境台另一端,不断有碎石砸落,有的砸断他手臂,有的砸穿他胸膛,血像花绽般在他身下铺陈开,妖冶邪佞。
他一动不动,或许是昏迷过去,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无数落石像一场雨,拦在夕影与苍舒镜之间。
夕影不知道,自己救小兔妖时,苍舒镜是不是醒着的,若是醒着的会不会很难过。
亲眼见他放弃了他,去救别人。
他会难过的吧?
那……还是别看见的好。
灵核在不遗余力地烧融着禁制,发了疯地撞击屏障,夕影站在禁制外,平静地看着那些落石砸穿苍舒镜的身体,眼底涳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所有感觉都被抽离。
他仰头看着发了疯一样,伤痕累累的灵核,抬袖抹去唇角的血痕。
一潭死水般对那灵核说:“你都比我像个活着的。”
“对他很熟悉吧?他曾……不止一次地修补过你,用全身的修为,甚至……用上他的魂魄。”
灵核没有独立的生命,它的所作所为,都是被夕影操控的。
它不知道……
他不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灵核终于融掉禁制,落石终于停下,可境台已成废墟残垣。
一缕血沿着阴刻的凹槽流淌到夕影脚边,踏下去,便溅起一抹血花,染地夕影洁白的袍摆点点殷红,似抛不尽的相思红豆。
夕影无比平静地一步步走进去。
一块块掀开砖石。
失去血肉的手骨,孤零零地躺着。
一截早就断裂,骨碎成粉末的腿,压在厚重的石块下。
还有……他的脚趾也断了三截,就像夕影跌落殊命谷时,被异兽咬掉的位置一模一样。
一缕黑发浸在血水中,被弄脏了……
但夕影觉得他不脏,一点都不脏,就是……就是太笨了。
他平静地,一块块敛起碎尸,用自己雪白的斗篷包裹好。
斗篷很快就洇出血,一滴滴往下落。
夕影怀里揣着小兔妖,手里拖着……苍舒镜,平静地擦干唇角再度淌出的血,喃喃自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
既已祭出灵核,那就……再干脆些。
夕影抬眸,红透的眼眶中,含着暗紫流光。
这一刻,他再也不像一个神祇,似是地狱爬来人间的恶魔。
重新裂开的灵核,喀嚓一声,裂出更大的缝隙,直至分离出一小块。
那小块灵核在自燃。
炙热白焰瞬间遍布整个荒古秘境,将这上古神造之境烧个干净!
什么血祭境台。
什么它经营了多年,留下遍布秘境的祟气。
统统烧了个干净!
唯有神的灵核,才能毁掉神造之境。
它被逼疯了!
不!是夕影疯了!
它大半的根基都在荒古秘境中,夕影这一烧,即便它早就逃了,也还是去了半条命。
残喘血雾在夕影身周凝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可谁也劝不动夕影,他压根不看。
只揣着兔妖,拖着滴血的,包裹着碎尸的斗篷,一步步朝外走。
灵核的火光吞没血字,烧地太干净,连声声惨叫都听不清。
夕影就这样,走出沧州秘境。
冰湖上,来了无数赫连家的人。
那些小弟子受了点伤,却一个不少地走了出来,他们吓得胆都破了,一个个扑进亲人的怀里哭鼻子。
直到夕影出现。
他一袭白衣,只鞋面衣摆沾了点血,素玉白透的脸上,神情漠然,双目更是无神涳濛的。
令人惊悚的是,他拖着的斗篷似包裹着什么,带出一路血痕,红艳艳的烙在冰天雪地中。
沈悬衣也站在冰湖上,站在那些仙门中人之间。
一袭猎猎白衣,好不仙风道骨,好不光风霁月啊!果真是谦谦君子,如玉斐然!
沈悬衣唤了声他。
他愣了一下,像第一次认识沈悬衣一样,好半晌才回过神,灿然一笑。
“我把我师兄弄丢了,你看见了吗?”
“夕影,我……”
“在”字未言出。
沈悬衣瞧见夕影跌躺在雪地上,压着那团被斗篷包裹的,血肉模糊的尸块上。
他的后背被血洇透,白衣成血红。
双目渺然地望着降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抱起那团尸块,拥在怀里。
“在这儿呢,没弄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