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谁也没想到,浑身魔息令人畏惧的大魔头,会束手就擒,神不费吹灰之力俘虏了他。
他们希望神杀了魔,以绝后患。
但神没有。
在仙门眼中,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尽管大魔头来到人间后并未杀人,但他们一口咬定那些死在灌愁海外的师长们是他杀的,何况,那些带着魔息的兽类以人为食,就足以让人恐惧痛恨一切除人之外,获得灵气的生灵,比如妖与魔。
殊不知,在神眼中,无论是人,还是妖与魔,都没什么区别。
神不会因为狼食兔,就杀了狼,也不会因为兔食草,就杀了兔。
夕影嫌这些劝他斩魔的人聒噪,便捆上大魔头离开。
在夕影眼中,比起那些人类,这俘虏反倒更让他觉得亲近。
他思索不出原因,不知是自己的一滴血留下的羁绊,只道是大魔头同他一样,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生灵,故而觉得要比凡人亲切一些。
他不可能为了凡人,去杀这魔头。
于是,乘风离开一段距离后,他在一座高山上解开魔头身上的绳索,让他走。
偏偏,这魔头一如既往地脑子不好使,不肯离去。
彼时,大魔头涉世不深,他跟着他,就像刚破壳的雏鸟崽跟上那个第一眼看见的人。
夕影竟荒唐地生出一种,这魔头将自己当作他母亲的错觉。
简直荒谬。
他自然不允他跟着,偏偏这魔头急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夕影陷入沉思,直摇头叹着:“冤孽啊。”
魔头笑了笑:“不是冤孽,是缘分。”
夕影怀着弄错了的期望,探出神识,在他体内一搜,陷入更长的沉默。
确实是他的血,没错。
眼前这个人模人样的大魔头,确实也是那株建木树,没错。
建木树从人间最阴邪的死地生出,攀上九天,一半浸淫在魔气中,一半滋润在神界的神息里,天地间独这一份机缘,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大魔头天真地说:“你给了我生命,也该给我一个名字。”
夕影:“……”
夕影更头疼了。
他当他是他爹妈吗?
什么给生命,给名字的……
夕影自己这年纪搁在神界都是个未成年,他哪儿弄出这么大一个儿子?
反正,他不可能带这大魔头回神界去!
怕到时候这木头见人就说他是他爹,也因大魔头身上那一半的阴浊气息为神不喜,到时候万一惹怒了哪个神,给这木头一脚踹进黄泉水里洗一洗就糟糕了。
夕影着实不想要这个便宜儿子。
他凶狠狠地指着大魔头浑身溢散出的魔息,颇为嫌弃地说:“你是魔,我是神,我给不了你生命,那个…一滴血的事情纯属意外,别对旁人说了,你也别跟着我。”
言毕,夕影转头就走。
他御风的速度很快,这魔头追不上的。
被嫌弃了啊……
大魔头僵在原地,皱着眉瞧了瞧满身的煞气,和那破破烂烂的衣裳。
他想追上去,但他不会御风,他就跟在地上跑。
跑了许久,也不知疲倦,但他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夕影。
无比沮丧地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看着缭绕着黑气的手,他做了个决定。
当夜,他入了一座人间城池。
趁着夜色,摸进一间客栈房间。
他观察过,今日这间房入住的是一个仙门弟子,而这个门派极擅隐匿之术,他特来此虚心求教,看看有没有办法将自己一身的煞气魔息给掩盖住,好让神不那么讨厌自己。
那弟子一睁眼,就瞧见一个魔息浓郁的大魔蹲在自己床头,差点吓地厥过去。
不出意外,大魔头又被绑了。
他光顾着盯着某一个目标,忘记观察周围到底有多少仙门中人,又被承包了几座客栈,甚至连这些人手中有缚妖锁都不知道。
直到被绑,他凝着那绳索思考了半天,才骤然想起。
这绳索是那些仙门中人恬不知耻地朝夕影求来的,当时,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伤心,仿佛明天大魔头就能给他们灭了,夕影嫌聒噪,干脆丢了几样神器给他们,才生生止住吵闹声。
一转头,这神器,又用到了大魔头身上。
意识到这点后,他非但不惧,反倒怪异地笑了笑,在众目睽睽下,亲昵地蹭了蹭捆缚他的绳索,像小狗蹭着带有主人气息的暖毯一样。
众人:“……”
其实,那绳索束缚不住他,他只是不想挣脱,但旁人若要靠近,他就龇牙咧嘴地凶回去,有几个过分试探的弟子拿剑戳他,便被他的煞气灼伤。
仙门这才了然,这魔头不是被他们降伏的,他们反倒成了这魔头的人质一般。
没那个本事杀,又摆脱不得,可愁死人了。
幸而,他们居然在这座城池中再遇夕影。
叫苦不迭地将这魔头干的好事纷纷道出。
人到底是夕影带走,又放掉的,又来闹事,他自然不能不管。
再见夕影时,大魔头激动不已,脱口而出:“缘!”
夕影叹气:“……孽缘。”
大魔头坚定:“也是缘!”
夕影瞧他利索地扒掉一个弟子雪青色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又弄了一副手套戴着,遮盖满手的煞气,做完这一切后,又麻溜地用缚妖绳将自己重新捆绑起来。
那弟子被剥个精光,生无可恋。
好在大魔头还知他这样不太雅观,唯恐玷污夕影的眼,扯了一块帐幔盖在那弟子赤条条的身上。
夕影:“……”
大魔头抬起泛着暗紫的眸,无辜又期待地将绳索一端交到夕影手上。
“我好了,你快俘虏我。”
夕影:“…………”
夕影算是看出来了,这魔头赖定他了。
缚妖绳有点烫手,但他只能牵着他离开客栈。
身后是喜极而泣的仙门众人挥手作别,身边是满目憧憬,兴奋不已的大魔头。
夕影再度:“……”
粗硕的绳索捆地那么结实,走在大街上,不由被人多瞧。
大魔头没什么感觉,夕影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解开绳索,又让大魔头赶紧跑路。
大魔头这次学聪明了,一把攥住夕影的手腕,颇为委屈地说:“你不要丢下我。”
这次再放手,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找到夕影。
夕影想着,这魔头赖定自己了,若他再寻不到自己,恐怕又要去折腾那些仙门中人,到时候自己再不杀他,就真说不过去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妖魔,神族风评被害,还怎么获得信仰与尊崇?
夕影自己是不在意,但他不能代表所有的神表态。
凡间城池的夜,街道上悬着五光十色的灯,流光溢彩,姹紫嫣红。
夕影抬眸认认真真瞧了一眼这魔头。
他的眼珠生得极漂亮,像是剔透的黑曜石,鎏着暗紫色的光晕,被灯一照,熠熠生辉,颇具灵气,模样也让夕影天然地生出好感。
但神的心是琉璃做的,他没有七情六欲,他的喜欢来自于自己给出的那滴血。
自己的血融在他的身体中,瞧他便觉欢喜,也正常。
从某种意义而言,他还真像这株建木树的父母。
夕影不由莞尔。
算了算了,带着教导一番也没什么。
红尘寂寥,多个人陪着也无碍。
待他重返九天时,再给他这留在人间的“儿子”寻个归处就好。
夕影松了绳索,在大魔头惴惴的眼神中,叹道:“没赶你走,你把手伸出来。”
大魔头眼前一亮,高高兴兴摊开手。
夕影:“手套摘了。”
他犹豫了,支支吾吾说:“手上都是煞气,他们说神很讨厌这种浊气。”
夕影还真就养儿子似的,对这个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的魔头充满怜爱。
踮起脚尖,抬手摸摸他脑袋,学着人间父母哄孩子的模样道:“乖,我不讨厌煞气,把手套摘了。”
大魔头乖乖摘下手套。
一手递给夕影,一手揉了揉自己脑袋。
夕影问他:“怎么了?”
他:“头好痒,被你摸过后,好像要长脑子了。”
夕影:“……”
这魔头是个没文化的魔头,若他早点来人间,不把时间浪费在寻找自己上,说不定也是能说出个“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种话的。
夕影瞧着他头顶的细碎流光说:“太笨了,摸摸能稍微聪明点。”
“那你再摸一下。”某人一脸期待地再凑过来。
夕影:“……”
那就再摸一下?
魔头乖乖俯身,把脑袋凑过来,夕影又揉了揉那丛软发,觉得手感很好,比人间任何带绒的布料手感都好,夕影都怀疑,这柔软触感是不是大魔头在做树的时候,鸟雀筑巢时留下的绒羽。
彼时,夕影还不知道,建木不只是树,它能化万物。
之后的他,最喜欢大魔头化作一团毛绒绒,被他搂在怀里睡。
天地生灵在长出眼耳口鼻前,最先赋予灵性的是触感,他们先是用触碰感知这个世界,因而,皮肤要比哪里都敏感。
他们都是天地孕育的生灵,相互的触碰虽短暂,却比任何言语交流,都能直击心灵。
夕影是神,结下一个神印,便能抹去魔头手上的煞气,让他看起来与红尘中人并无分别。
绳索被解除后,大魔头一直闷闷不乐。
等夕影发现不对劲时,才意识到,大魔头已经牵着他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夕影走进自己要休息的小院,抬手推门时,才发现。
他无奈叹道:“说了不丢下你,你怎么还拉着我不放。”
大魔头睁大眼,无辜地看着他,眼波流动,似有些水光晃动。
夕影愕然:“你不会要哭吧?别丢人啊,你几岁了?”
大魔头一本正经道:“树龄多久,我不记得了,但从你给我那滴血,让我生出意识来,应该有五年还是六年吧?”
“……”
夕影扶额,感情搁在人间,还是个要抱抱的年纪,难怪粘人。
大魔头接着说:“你想知道我的树龄吗?那可能要找一把锯子。”
夕影:“找锯子做什么?”
大魔头:“把我锯开看看,数一下年轮就知道我几岁了呀。”
他一脸认真,不像玩笑,似乎夕影点个头,他就能活生生把自己剖开。
夕影:“……你不怕死吗?”
大魔头犹豫了下:“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那应该是见不到的。”夕影认真思索了一下,“人死可轮回,但轮回之后记忆全失,跟彻底消失了也差不多,没有记忆就不算那个人了。至于你……你若死了,应该不会有来生的,我们神死了也不会有来生,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大魔头似被他这番话吓到了。
一直拧眉,难过又痛苦地凝视他。
“……”还真是个小孩子模样。
夕影充当爹娘,安抚孩子道:“你这样,和我这样的,不容易死,能活很久,活到活腻了,到时候死不死的也就无所谓了。”
大魔头还是一脸不高兴。
夕影扶额:“好吧好吧,你不会死。”他顿了下,补充,“别没事锯开自己数年轮,就不会死。”
倒是天真,一句话就给大魔头哄开心了。
只是,那只骨骼分明的手还紧紧握着夕影的,不肯松开。
夕影无奈,只好掏出一截红线。
一头圈在自己小指上,另一头拴在大魔头手上,扣好绳结后,细线变得透明,仿若消失,但手指动一动就能感觉到牵扯。
夕影道:“这样,你就不怕找不到我了,可还放心?”
大魔头好奇地一直盯着手指看,良久,才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
终于不再纠缠,夕影让他睡进隔壁房间,便进了自己屋。
被折腾了一天,倒头就睡。
其实,神是不需要睡眠的,但夕影似从中找到了乐趣,觉得睡觉这件事,是他在人间学到的最有意义的一种消遣方式。
但这一夜,他睡地不太安稳。
起先,是手指一直被线绳扯动,大魔头那边像是玩不腻这种游戏,弄了一晚上。
气地夕影想直接扯断那细线。
这东西,是他给大魔头拴上的,对方弄不掉,但他随时都有资格拿掉。
转念一想,若自己扯掉,对方发现了,定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同他闹腾。
便叹口气,默念:算了算了。
直到后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
但总觉得有什么盯着他。
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黑沉的,泛着幽紫碎光的眼。
夕影:“……”
对方趴伏在他榻边,半蹲着,下颌枕在乖巧交叠的手背上,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夕影捂了捂额头,这才想起:这魔头又不是人,哪儿需要睡觉?大把时间都用来折腾他了。
要了命。
为了自己以后能睡安稳觉,夕影无奈地教导他:“现在还早,你回去睡觉,睡觉是什么明白吗?就是躺着,闭上眼,不许说话不许动。”
这个叫睡觉?
这不是囚禁绑架吗?
大魔头恐惧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在表达自己不需要睡觉,还是自己不愿意睡觉。
睡觉这个习惯,夕影坚持了很久,尽管不需要,却真生出几分困意,还有点起床气。
如玉面庞半埋在被窝里,一双眼湿润的,有些迷离,他慵倦地半闭着眸,叹息道:“你是不愿意睡觉,还是生怕我跑了?”
大魔头顿了下,看着夕影迷蒙的状态,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提要求,夕影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试探着说:“睡这里。”
夕影还真就迷迷糊糊地掀开自己被褥,往床里头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不耐烦地皱眉道:“快点快点,闭嘴,上来。”
大魔头兴奋地除了外衣,躺进被夕影捂热的被窝。
真暖和呀。
比尸血山暖和多了。
夕影背对着他,已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盯着夕影安放在枕边的手瞧了瞧,又望了望自己手指。
似能看见无形的红绳,牵扯在彼此之间。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的手已覆在夕影手背上,牢牢交叠,微微一蜷,便手指交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