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他曾骨骼碾碎,血肉分离,可他活过来了。
他曾判处极刑,魂魄消散,可他还是活过来了。
之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随着碎魂被寻回,曾经那些被迫遗忘的记忆都回来了。
夕影疯狂地搜寻着其中与苍舒镜有关的事。
镜能从建木树化作人形,拥有意识,是因为神的一滴血。
可惜的是,如今夕影的神血早就没初时那般纯粹了,他能让苍舒镜醒过来,却不能让他一直活下去。
万年前的那个小院里,还有镜的元神化作的海棠花树,找回元神,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夕影管不了行不行,只要有希望,哪怕再渺茫,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取。
可是,当他循着记忆,找到那件小院时,才发现沧海桑田已万年,此处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当年充满他们回忆的小院,已化作一片乱葬岗。
他和镜,对这里都不陌生。
是阿娘的抛尸地,是红尘劫中幼年夕影徒手刨出尸体的深渊,也是双双忘记前尘的二人再次相见的地方,更是后来,夕影去而复返,将镜从活埋的深坑中挖出来的地方。
他在这里和镜生活百年,朝夕相处,云雨共赴。
他在这里爱上了镜,要了镜那半颗缠满七情六欲的心。
他也曾在这里放下了对镜的恨,也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只想离开红尘,重回九天。
他在这里做下全部决定,要让人间再无灵气,再无纷争,要将碧落川炼成灵核,送给沈悬衣,让疼爱守护他的师兄成为这个红尘中真正的神,要让小兔妖成为妖王,得沈悬衣庇护再也不会被欺负。
夕影想着等自己拿回所有碎魂,搭建好天梯,炼制好灵核,就潇洒地挥一挥衣袖,离开算了。
就当作红尘一场梦。
他考虑了所有人,唯独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苍舒镜。
想不明白,才没做决定,任由他一路颠簸,伤痕累累地跟上自己,欺他、辱他、轻他、贱他……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放弃呢?
苍舒镜所求到底是什么?
只是一个原谅吗?
永远都不可能……
可爱是本能,即便他们之间隔着层峦叠嶂的千万年岁月,即便他们之间横亘了数不清的血海深仇,夕影还是免不了心脏悸动。
他恨这样的自己!
他将一切的罪责推向自己心腔里的这颗凡心,活生生抽离出七情六欲,去修补灵核,让他的心再次冷硬成琉璃。
现在才知,那些七情六欲是镜给他的。
而他……
活生生毁灭了苍舒镜的生机。
他毁灭了那半颗心,让灵核吞干净血肉,饮尽了情爱,将本来还有的复活希望嚼地渣滓都不剩。
在沧州时,苍舒镜触到夕影琉璃心的那一刻,恐怕什么都已经知道,却什么也没说,他任由夕影毁了他的心脏,毁了他的生机。
夕影捂着冰冷的,不再跳动的琉璃心,俯瞰着遍野尸首。
“我都忘记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了。”
“你我之间,究竟有多少误会是你太蠢笨造就的?但凡你对我多说一些……”
夕影倏然愕住。
苍舒镜没解释过吗?
苍舒镜没求过他吗?
一次又一次,他一直在弥补,在解释,在挽回。
可夕影从来不信。
那些话有的听不进耳中,有的成了他气头上嘲讽苍舒镜的利刃。
没有一句能听进心中。
夕影僵立良久,蓦然大笑起来,他想回忆一遍苍舒镜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却是……越回忆,心越凉。
心已经不会痛了,可还是难过。
曾经的桃花源,如今的乱葬岗。
这里是一切的缘起之地,曾碧草如茵,飞花簌簌。
也是缘灭之地,他们三人最终都走向了各自的毁灭困境。
只余一片荒凉。
万年前,沈悬衣毁了这个地方,心魔的浓重祟气让此地荒芜万年,阴邪极重,草木不生,飞禽不过,数万年来被累累尸骨堆砌成人间地狱。
那株海棠花树,也没有了……
肉身碎了。
魂魄消散。
心脏也没了,元神也……
“心脏和元神……”
夕影捂着自己心口,镜赠他的半颗心脏没了,不是还有半颗吗?以及一部分的元神还在……
万年来,夕影下意识地不想忘却过往,在沈悬衣的禁术哄睡下,他隐隐感到不安,便将自己的记忆藏在一小片魂魄中,悄悄送出去藏起来。
除了化作天虞的那一魄,除了他在极刑台上破碎的三魂七魄,其实还有一部分早就在千万年的时光里,被他一次次一点点割裂成斑驳的碎魂,带着他强行保留下的记忆,沉睡在荒古秘境中,在小兔妖的血髓里,就连成为凡人夕影,与苍舒镜双修时,他也下意识地将一点点的魂魄渡进苍舒镜身体里,保存着。
什么炉鼎体质,散发馨香,都是来掩盖裂魂的秘密。
他的本能已经寻觅到他要找的人,无条件信任着,甚至愿意在对方体内存放自己的魂魄。
神境台上,小兔妖和苍舒镜性命垂危,那点魂魄碎片才离开他们的身体,回到夕影身上。
至此,他的记忆一点点完整起来,只要再拿回天虞那一魄,他便能成为完整的自己,灵核裂痕也会修复完全。
记忆补全的那一刻,夕影终于反应过来。
镜还有半颗心脏,被沈悬衣握在手中,一直用来控制夕影,用来伪装他自己,用镜的气息将夕影骗得团团转。
至于镜的元神……
早就转移到镜送夕影的那一截海棠花枝中!
因为花枝是镜的元神,而夕影心腔里有镜的半颗心,沈悬衣便用那花枝化剑,捣碎夕影的琉璃心。
再后来,讽刺的是,夕影一直用着那把扎入过自己心口的剑,按照沈悬衣的希望,拯救所谓的苍生,诛杀无数人族眼中的异己。
庆幸的是,夕影本能地很爱惜那把剑,到后来甚至让它化回海棠花树,栽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日望着。
……也算一种陪伴与相守吧。
沈悬衣不止一次提过此剑煞气极重,不如毁了的建议。
夕影却从未动摇过。
他甚至觉得,若是这棵花树被毁了,自己也就活不长了。
即便会与师兄生出龃龉,他也带着浓重的保护欲与占有欲,在树周布下禁制,除夕影以外,谁也碰不得这株树。
回想起沈悬衣对那棵树的古怪态度,夕影几乎能笃定——极仙崖上的那株海棠花树,就是镜的元神!
心脏和元神都还在。
夕影一念所动,转瞬出现在天虞仙山。
极仙崖上有禁制,即便是他,也要踩着云梯上去,曾经的必经之路是极刑台,夕影苏醒后,已经很久不从这里过了,这一次他选了这条路。
苍穹灰蒙一片,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落红尘,极刑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霜雪,将所有的污秽与肮脏都掩埋干净。
他死在这里时,曾诅咒过苍舒镜。
诅咒他——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一句神谕,如今倒是都实现了。
夕影伏在刑台上,冻地冰凉的脸颊贴上霜雪。
“如果神谕能成真,我希望能和你同生共死,你若活不下来,便将我也带走吧,反正……”
反正这个人间,他已尝不出滋味了。
没有体会过凡尘的爱恨嗔痴,他本可以忍受千万年的孤寂,偏偏镜要给他半颗心,偏偏他还贪心地收下了。
极刑台是阴煞之地,处死过太多人,若非观刑处刑,平日里连个鬼影都不会有。
夕影默默伏在霜雪中,停留很久。
不会有人发现他。
他在层层叠叠的霜雪下发现一样折射白光的东西,拨开雪一看,是一柄软剑。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做凡人时,苍舒镜送他的,他被判处极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从腰带中抽出,便和他一起葬在了这里。
这把软剑对于凡人来说,算得上珍品,但对神来说,就显得稀疏平常地很。
夕影的剑用的极好,平日里没机会使用,最后一次用剑还是万年前,海棠花枝缠满剑身,绕在他腕上。
挥剑斩神魂,又一剑划下殊命谷。
给了人族一切,人族却负了他。
祂和他的元神,一起实现了沈悬衣的愿望。
如今想来,讽刺又可笑。
夕影抚着软剑,指尖被锋利的剑刃划破,渗出血来,被软剑如饥似渴地吸个干净,一柄凡剑骤然有了神光,神器出世,照亮原本灰蒙的半边天空,跪在极仙崖云梯之下的仙门百家齐刷刷抬头望去,惊疑不定。
夕影抚着剑,温柔喃声:“就用你送我的剑,将我们的一切讨回来,好不好?”
……
极仙崖下,传来阵阵骚动。
沈悬衣站在那株开得极尽妍态的花树前,闭目咬牙,终是摧毁了禁制,泡沫一般溃散开,炸裂出无数碎片,如凌空降雪,如细小飞羽飞了漫天。
崖下,密密匝匝的人跌步后退,让开一条宽敞的直通云梯的路。
一双双眼茫然地看着夕影,欲言又止。
他们的神回来了,却手握一把长剑,却满身戾气与冷意。
祂对他们的存在视若无睹,但他们相信,若自己拦了祂的路,祂绝不会手下留情,人间那一套对着君王撞柱死谏的招数,在祂面前绝无用处。
识相的众人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剑尖擦着玉石地砖,一路呲花带火,发出刺耳的声。
他们都看出来了,夕影是回来找沈悬衣的,看这架势,是要打一架啊!
一个是九天神祇,一个是仙门师祖,他们哪个都惹不起,尽管不理解,好了上万年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防患于未然是人的本性。
望着一步步踏上云梯的夕影,一个长老捏着剑柄,眉头一横,颇觉不妙。
“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尽早做打算,先将大部分人送出天虞,要真打起来,天虞怕是保不住。”
同僚沉默半晌,掀起眼皮道:“你觉得,一个神想将事做绝,会只毁一个天虞吗?”
“什么意思?天虞……天虞不是祂的魂魄所化吗?祂怎么可能……”
老者抬头望天,悲怆道:“我们的神,恐怕已经被红尘染成人了。”
他能看得出来,夕影自从沉睡苏醒后,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像极了一个怀着满腔仇恨,只想复仇的俗人。
祂眼底有哀愁,有愤怒,有仇恨,有绝望……
而这些,不该是神的品质,却偏偏出现在神的身上。
他们的神已经变成了人。
而人的劣根性中,注定有一种叫做——不顾一切,带着冲动性的毁灭。
这种劣性,存于匹夫身上,不过是冲冠一怒,血溅五步,在君王身上,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若在一个神的身上……
“那便是苍生浩劫!!”
……
什么浩劫,什么猜测,夕影从不关心。
神识猛然波动的那一刹,夕影像是踩错一级台阶,蓦然坠落深谷般,浑身失衡,呼吸急促。
有人打破了他的禁制!
“不要——!”
夕影疯了一样,直穿过神殿,奔向后殿,冰雕玉砌的神殿瞬间坍塌成残垣。
轰隆巨响,震彻天虞。
极仙崖上惊起一阵成雾的碎冰,半边浮岛坍塌,滚滚碎石坠落天虞。
耳边嗡嗡,听不清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剧烈喘动,眼前是一片迷蒙灰雾,零星的有三两海棠花瓣飘落,落在他肩上,落进他掌心,便化作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崩溃到极致时,呐喊是无声的。
“……你终于…肯回来了。”沈悬衣说。
喉咙洇血,嗓声喑哑,迷雾完全散开,天地一片寂然,唯一的色彩是尖端泛粉的花瓣,和沈悬衣不断呕出,染湿衣襟的鲜血。
花瓣落地便碎,染血的白衣又添了许多胭红。
夕影握着剑的手在抖。
想要杀了沈悬衣,想刺进沈悬衣的心脏,可他颤地对不准位置,刺偏了。
“还给我……还给我——!”
“你把他还给我!!”
泪痕混着唇角淌出的血,淅淅沥沥滴在苍白的雪地上。
夕影声嘶力竭,恍然无助地重复着“还给我”,他刺了沈悬衣很多下,隐约听见沈悬衣说“你从来不会对我刀剑相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夕影的脑海像是被无数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头疼欲裂,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他分析不出这句话在说什么。
只喃喃地重复着:“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可是沈悬衣不答。
噗嗤——
一声又一声,扎入血肉,拔出时带的血珠溅他衣上,脸上,坠在睫毛上,洇进瞳孔里。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
沈悬衣没有反抗,任由夕影一剑又一剑地伤他。
他也没力气反抗了。
因为……
“我耗费了全部修为,才毁了你布下的禁制,你当初为了保全它,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我现在……才知道。”
夕影面无表情地一剑又一剑刺入他身体。
到了后来,没力气了,手抖地太厉害,干脆丢了剑。
他匍匐在海棠花树原本栽种的位置,一捧捧地将残碎的花瓣,和混着的土壤兜进怀里,在花瓣破碎成齑粉前,强行逆天改命,施以大量的神力将它们强留住。
沈悬衣跌坐原地,默默看着夕影,浑身疼得厉害,却无力嫉妒,即便嫉疯了也没用啊。
他这个赝品终于还是暴露了。
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便一文不值,不再是夕影的师兄,不再是他的神依赖的伙伴。
他只是个……赝品。
他以为夕影会痛苦不堪,难过至极地唾骂他,会恨他恨地咬牙切齿,会为他露出不该属于神的情绪。
可是……
什么也没有。
夕影一整颗心都栽在苍舒镜身上,哪怕是毫无价值的破碎花瓣,哪怕是栽种过镜的土壤,都比沈悬衣重要。
夕影不提剑刺他了,他却更难过了。
“夕影,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不舍得弄疼你,不舍得让你伤心难过,洗掉记忆的那项禁术其实很疼,我练了很久的移心术,才让那疼痛不落在你身上,我想……我替你承受着那些,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他的真心话终于能说出来了,可脱了“师兄”这层壳子,半个字夕影都不会听。
徒手挖着烂泥,视若珍宝地将那些残碎花瓣捧进掌心,揣进怀里。
毋庸置疑,这么下去,夕影会疯。
沈悬衣难过地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和内脏碎肉。
“你是神啊,要人类的情感做什么呢?夕影,他不是爱你,他害了你,给你半颗心,让你体会人生八苦,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醒悟呢?”
“一万年了啊!一万年,一个凡人投胎轮回了百余世也不过如此,再恩爱的夫妻也都成陌路,成仇人了,痴情的苦你还没吃够吗?你何苦作贱自己啊?!!”
可他的话,夕影一句也不要听。
沈悬衣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从夕影的世界消失了。
他偷来了万年时光,终于要还回去。
不由得仰天狂笑,笑地眼泪都渗出,视野模糊成片。
夕影的手指已血肉模糊,那些护不住的花瓣终于还是被风雪卷了漫空,融碎消失。
他仰头望着,双目灰暗麻木,枯萎了。
“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一行血泪,从眼尾淌下。
沈悬衣伸手替他揩去,换来的却是夕影一手戮进他心窝。
一阵剧痛袭来,沈悬衣眉心一皱,缓缓垂睫看了眼,咽下腥甜,温柔抬眸凝着夕影,微顿的手指再度擦干夕影的血泪,将他凌乱的鬓发拨到耳后。
“我其实……就是想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因为他,杀了我。”
毕竟,他们相处了万年,即便是欺骗,即便是隐瞒,即便是伪装,可他们之间依旧拥有很多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和温情。
万年啊……
万年时光,为何比不上弹指须臾的百年恩爱呢?
夕影是真的……要为了那个人,来杀他。
沈悬衣闭了闭眼,“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哪怕一点点,回想起来,稍微……有一些怅然也好。”
夕影双唇微动,终于回应了他。
却是那样冰冷的两个字。
“不会。”
沈悬衣忽觉疲惫不堪。
他是个人,承受能力有阈值,原本活不了这么久,强行活了万年,要强行忍受着内心折磨,万年啊,多少个日夜,又是多少个时辰,他哪一天心安过?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好……”
“也好。”
“好在……呃…”血腥涌出,咽不下去,肺腑灼烧般的疼,“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夕影,我舍不得你疼。”
“我把它还给你……”
一截开得极盛的海棠花枝,从沈悬衣袖口取出,递到夕影手上。
分明就是那颗被毁灭的花树的一部分!
原本存于树中的元神,也毫发无损地护在这截花枝里。
夕影灰暗的眼眸倏然亮起,死灰复燃,沈悬衣静静地望着,自欺欺人地幻想着:若他的神祇也能为他悲喜一次,倾注哪怕一点点的爱意,该多好啊。
但不会……
夕影琥珀色的琉璃瞳中,倒影的只有那截花枝。
罢了……
沈悬衣自嘲一笑,再也争不动了。
回首万年都成空,仅凭这一瞬,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又能得到什么呢?
就算得来一句原谅,他就能满足吗?
他付出了万年时光,做夕影的师兄,却从没有哪天做回过自己,甚至无法直面自己的卑劣与欲望。
“对不起,人心很脏,长满了贪嗔痴欲,心魔因我而生出,我却控制不了它,我只能假装毁了这一切,才能骗过它,你……”
“夕影,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你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