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月落日升,直到第二夜,凤玦拉开房门,缝合才结束。
“好了?”
嗓音有些哑,夕影站起身时,一阵眩晕,险些跌倒,他忙不迭扶住树干才堪堪站稳,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
明明没有人,却觉得刚才谁扶了他一下。
像是错觉。
“怎么了?”凤玦问。
夕影摇了摇头,唇色有些苍白,“没事,我……有点头晕。”
“缝好了吗?”
凤玦点头:“嗯,那花枝里融了他的元神,以枝为线,以花为针,加上凤凰火煅烧融合,保住他的身体没问题。”
躺在床上的人还是那么安静,锦被掀开,支离破碎的接口都被花枝穿引,海棠花绽放在伤口处,修复着断裂的皮肉与骨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凤玦说:“最多三日,元神就能完全融进肉身中,他会慢慢恢复体温与脉搏,看起来会和睡着的人没什么区别。”
夕影拧干帕子,一点点擦拭缝合口的血渍,平静道:“嗯,知道了,辛苦你了。”
“……”凤玦默了会儿,还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保住身躯,没有心脏,生不出灵魂,他也活不过来。”
“这就不劳凤少主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他顿了下,转眸看着凤玦,坚定道,“就算挖出我的心,换给他,我也是愿意的。”
凤玦愕然不已,眉头皱地厉害。
刚要开口劝些什么,就听夕影说:“我到红尘来,又被红尘误,人的心我看不透,他的心我却看得分明,我没了心不会死,他没了心,我却会失去一切。”
忽然间,他明白夕影要做什么了,自知劝不动,凤玦只叹道:“没了他的凡俗心,你只会重新成为那个无情无欲的神,可连琉璃心都没了,你和未开灵智的草木有什么分别?你连他都记不起来了,这和彼此一死一活有什么区别?”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
夕影从袖中掏出一枚瓷瓶,和一枚圆润的珠子丢给凤玦。
“谢礼。”
那枚珠子凤玦认识,夕影曾经也给过赫连青一枚,里面蕴含着强大的神力,即便山塌地陷,即便人间倾覆,这力量都能保住一座城池度过劫难。
夕影做此准备,恐怕仙门的担忧会成真。
但仙门如何,凤玦还真懒得管。
有这枚神珠自保,他就更不必担忧了。
至于那瓷瓶……
凤玦打开闻了一下,眉心倏然一皱:“神血?”
夕影:“经历这么多,已经没我初次下凡时纯粹了,但对你而言,应该也够用了,维持人身的同时保住神兽的力量,足以保你数千年无虞。”
凤玦没有推拒,纳入袖中。
“神尊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做两件事。”
“第一,带白荼去合欢宗,保护他,这段时间,你要寸步不离将他带在身边,不要让他涉险。”
“第二,帮我找几个人过来,名单我稍后写予你。”
两件事对凤玦而言都轻而易举,他想不明白。
“我以为你会让我帮你取心,或者……在你的事做完后,让我带走苍舒镜,将他保护起来。”
夕影抬眸轻睨:“你护不住他。”
顿了片刻,他凝视着苍舒镜,眼底是平静的偏执,他轻声喃道:“他是我的。”
“…………”
都这种时候了,神尊你占有欲能不能别这么霸道?
凤玦欲言又止,想了想第一次遇见夕影时,就被对方误会成苍舒镜的相好。
他:“……”
唇角抽了抽,还是道:“神尊不必多想,我…没有断袖之癖,要是心怀不轨,早就在千年前,他刚重生时就做了。”
夕影只抬眸盯着他看,眼底一片黑沉,看不出情绪,却看得凤玦浑身寒颤。
夕影挪开眸,阖了阖眼。
“就这两件事,你能做到吗?”
凤玦躬身一礼:“定不负神尊所托。”
他欠身离开,隔壁屋内的小兔妖睡地正酣,打雷都震不醒,一瞧就知是夕影的杰作。
真正要离开的人,从来都不会开口道别。
对兰娘子如是,对小兔妖如是。
凤玦打横抱着小兔妖,最后看了眼慵倦地倚在门柱边的夕影。
他一袭红衣如火如血,明明模样年轻漂亮,眼底却是说不清的沧桑倦容,露出的肤色如玉白,如纸透,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青烟,消失人间,徒留一身红衣跌在地上,落枫般枯萎。
夕影远远地望着小兔妖的睡颜,唇角勾了勾。
对不起啊,哥哥又要把你弄丢了。
但……没办法啊。
你不能涉险。
他最后叮嘱了凤玦一句:“不许教坏他,不许觊觎他。”
凤玦:“……”
“说了,我不是断袖。”
“你最好不是。”
“……”
·
小兔妖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一只小兔子,没化形时,遇见过一位神祇,神祇将他从修士手中救下,抱在怀里疗伤安抚,还给他喂了一滴血,神的血藏着魂魄气息,他与之有了牵连,本以为神会将他留在身边,当个灵宠。
他却又被放生了。
因为那滴神血,在那荒乱的世道中,他总能化险为夷,保住性命。
又因为他只是一只不贪心的小兔妖,本性懦弱,根本无法在修行这条路上有所突破。
一直都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兔妖。
每到寿限将至,他都会沉睡过去,直到下一个春天到来,他再度苏醒。
别的妖魔欺负他,却又伤不了他,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百年修为,却又被哪个大能庇佑着的小兔妖,其实,他已经活了快万年了。
他的模样生的漂亮,他知道。
偶尔照镜子时,都会被镜中容貌惊艳到。
直到在魔殿遇见夕影,他才晓得在魔主眼里,自己是谁的替身。
直到知道夕影就是九天神祇,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长得这样像夕影。
夕影……
他的恩人,他的神……
他的……哥哥!
“哥哥……”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床很舒服,锦被特别柔软,头顶的帷帐也是上好的绡纱,掀开纱帐一看,整个兔都愣住了,房间内华丽地像宫殿一样,到处都摆放着名贵的家具,就连插花的瓷瓶都是上好的玉器。
他愣了好久,才惊觉呼声:“哥哥?”
“我哥哥呢?”
忙不迭跳下床,拉开门去找人,就撞上凤玦。
小兔妖退后一步,礼貌地连声喊着抱歉,又急道:“我哥哥呢?这是你家对不对?他在隔壁吗?我昨晚怎么睡过去了……我、我是怎么来的?我要去找哥哥。”
他问题好多,凤玦没回答他,只扶着他肩膀安抚道:“小白荼喜不喜欢这里?以后你就住这个房间好不好?”
小兔妖一愣,又扫了眼寝居。
某些不好的预感已袭来。
他咽了咽喉咙,睁大圆润的,忽地有些湿润的眼。
“我和哥哥他们,以后都住在这里?”
凤玦道:“你哥哥不住这里,你以后住在这。”
啪嗒……
眼泪一滴滴往下坠,小兔妖呼吸都在颤,眼眶红地要命。
瘪着嘴呜呜道:“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我哥哥,我要和他在一起。”
凤玦哪里对付过这么个柔弱惹不起的小家伙,顿时眉头一皱,雌雄莫辨的漂亮脸蛋也严峻起来。
“没听明白吗?你哥哥有事要做,带着你不方便,让你留在我这里好好生活。”
小兔妖委屈地哇地一声哭出来。
也不知是被凤玦吓得,还是被夕影丢弃而委屈的。
眼泪止都止不住。
凤玦眉头皱地厉害,拿着巾帕往他小脸上胡乱一通擦,脸都揉皱了,眼泪却越擦越多。
“你是要将我这合欢宗淹了吗?”
“哇呜呜呜……”
“别哭了!”
“哇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
凤玦扶额,真是个小麻烦。
他学着夕影温柔的模样,展开双臂,将小家伙环抱在怀里,大手揉着他脑袋,抚着他断裂的那半截耳朵。
压下脾气,不得不耐心哄着:“小祖宗,别哭了,乖一点……”
哄劝无效,小兔妖越哭越伤心,还在挣扎,要冲出去找他哥哥。
凤玦摸着他断耳,利诱:“别哭了,我给你治耳朵好不好?”
“哇呜——?”
小兔妖顿了下,眨巴着通红的眼,抬头看他,耳朵晃了晃。
凤玦唇角勾了勾。
也不是哄不——
好?
“哇呜呜呜呜……我不要耳朵,我要哥哥。”
凤玦:“…………”
凤玦忽然觉得,换夕影那点神血和灵珠的代价巨大。
这小崽子……
打不得,骂不得,凶不得,只能当小祖宗供着。
这……这这这怎么养?
……
与此同时,夕影住下的客栈聚集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人。
他刚与他们商议完事情,人一走,小院冷清无比。
小兔妖也送走了,镜还安静地睡着,他只剩一个人了。
夕影回到屋内,阖上门,伏在床榻边,握着镜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还好,还有你陪着我。”
“沧州赫连青、赫连城、赫连允、琴川段琦、汝阴即墨风、即墨昭,都是向我表过衷心的人,天虞那个丫头我没叫,过去这么久,我的凡心还是不喜欢她……”
若是苍舒镜能回答他,定会说:只是不喜欢吗?你是不想牵连她吧,放她去灌愁海,与她父亲团聚,你放了天虞一条生路。
是……
他是放了天虞一条生路。
哪怕曾经的天虞让他伤痕累累,心如死灰,他到底做不到赶尽杀绝。
夕影的计划,没人知道。
哪怕是透露给凤玦的那部分,也未见全貌,半真掺假。
夕影相信凤玦,因为凤玦并非人族,因为凤玦从未出卖过镜,甚至救过镜。
夕影才放心地将小兔妖托付给他。
夕影又不相信凤玦。
“我倒并非全然不信他。”夕影勾着镜的手指,描摹着他手腕的断口,花枝在修复皮肉,快长好了,海棠花绽放在皮肤间,娇艳欲滴。
“我只是不敢再信任任何人。”
“你的命,我赌不起……”
红烛摇曳下,夕影脱下外衣,放下床帏,他伏在苍舒镜身侧,倾身去吻他。
唇瓣细细描摹过眉眼、鼻梁、脸颊……落在唇上,感受到苍舒镜的体温在恢复,他眼眸愈亮。
就像……这个人还活着一样。
唇吻下颌,一点点轻挪,在他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处吮出血味,染地唇瓣发红,抹了口脂似的。
血红一寸寸落在皮肤上,绽出血色的花瓣,又被碾磨成一片揉皱的红晕。
夕影剥去对方的阻碍,又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衣襟,红莲绽开,露出雪白的玉。
他跨`坐在他腰上,俯身吻去,温热相贴,以自己更高一点的体温去煨热对方。
他吻着他的唇,回想着以前的每一次镜是如何做的,这一次换他主动,轻启唇瓣,撬开唇齿,吻地缱绻又绝望,冷静又热`欲……
没有意识,可对夕影的撩拨还存在本能。
那个看不见的存在默默漂浮在自己身体旁,看着这一切。
他不知该说什么,若他能睁开眼,定是一片血红,若他能操控自己的身躯,定然喉结攒动,又是难以克制,又是苦涩绝望。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被夕影压在身下,看着夕影意识到他的反应,眼眸湿润又明亮,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悲苦。
这样……让夕影觉得,镜还在。
镜的身体一直对他是有反应的。
他吻在苍舒镜脖颈的一朵海棠花上,轻轻衔在唇间,吻地小心翼翼。
眼尾熏出一片湿红。
漂浮的那个存在紧紧盯着他,挪不开眼。
他的小影很漂亮……
真的很好看。
像是绽开的红莲,像是最完美无缺的明玉……
蓦地一瞬,夕影肩膀一沉,咬着下唇,喉咙喟叹。
“镜……”
“苍舒镜……”
“我的……镜……”
他唤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身体,肩胛骨像振翅的蝴蝶,一颤一颤地挥动翅膀。
漂浮的存在在那一刻,倏然感受到一阵酥麻触感,像是回到身躯中一样,但那感觉仅仅是一瞬,很快就消失无踪。
暖帐香烛下,温柔缱绻,小雨淅淅,在某个节点,却蓦地化作急风骤雨。
窗外本是晴夜,却忽地急来一场骤雨,雨点啪啪击打着屋檐,待到雨歇,积水从屋檐的凹槽流淌出去,路过窗前,连成一道水线,滴落在沿着墙根生长的一簇花蕊中。
热汗一滴滴坠落,夕影趴伏在苍舒镜的胸膛上,大口呼吸着。
他擦去自己落在苍舒镜皮肤上的汗渍,无奈苦笑道:“……好累。”
他微微抬起腰,眉头皱地厉害。
是疼的。
“以后……别让我这么累了,好不好?”
没人回答他。
他却像是得到回应了一样,笑了声,抚着镜的侧脸。
“嗯,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红烛燃尽,红衣半搭在他们身上,夕影伏在苍舒镜的胸前,疲惫地抬起颤抖的手,抱着苍舒镜的手臂,搭在自己腰上,蜷缩在对方怀里,沉沉睡去,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而他……
他漂浮在帐中,紧紧凝着夕影,半晌回不过神。
他的小影,他的神祇,居然愿意这样……
和他,这样。
原谅他了对吗?
还爱着他对吗?
可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呢?
他活着时,得不来的东西,在死后却享之不尽。
这太讽刺了。
他缓缓地,让自己降下,躺进自己的身躯中,假装还能感受到夕影,抬起不存在的双臂环着他的小影。
脑海中充斥的都是刚刚石破天惊的那一刹。
蝴蝶振翅,温泉流淌时,他被温暖包裹着,感受到了对方。
尽管……只有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