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头
10.
楼道的楼梯很窄,两个人并肩走都显得勉强,虞礼走得快了点,江霖跟在她后面,手里拎着把陆续滴水的黑伞。
每层楼拐角处的小窗都半开着,落雨夹在冷风中被吹进来,水泥地面湿到积水。
江霖随口提醒:“靠里侧一点走。”
虞礼“嗯”了声,心里想着事,上楼速度不减。
嗯完也没见她往里靠,江霖语塞,立刻有点气的想着不听话活该被吹进来的雨淋到。
这一幢楼每层都有三户人家,虞礼只知道池淼淼家在五楼,具体是哪一户就不清楚了。
正想着一会儿是不是要挨家挨户敲门,结果四楼上五楼的楼梯刚上到一半,狭窄的楼梯间里就已经可以听到女人刻薄的骂声了。
“家里哪有多余的钱花你身上?诚诚好心把那么好的衣服送你给穿,结果才几天就弄得又脏又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欠你们全家的!还说出去打工呢,我看是去打架的吧!好的不学学坏的,我造了什么孽要养你这个拖油瓶!赔钱货!”
江霖自然也听到了,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虞礼忽然加快了脚步,明明刚才上到三楼的时候就已经累得开始喘了,现在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多余的力气,甚至都跑起来了。
老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很容易能辨别骂声是从五零三户传出来的。
没有门铃,虞礼毫不犹豫地握拳往五零三老旧的铁皮门上敲,一连砰砰砰敲了好多下,乍看之下气势还挺充足的。
江霖在心里如是评价,等他跨着长腿三两步跟上来的时候,五零三的房门正好从里打开了。
门只开了不到二十公分,里侧挂着锁链,然后是女人气冲冲的一句:“谁啊!”
虞礼下意识:“你、你好。”
江霖:“……”
也太容易怂了吧你!刚才一气呵成的气势呢??
潘娥英皱着眉,门缝里露出一张狐疑的脸,不善的眼神上下审视门口的小姑娘:“你谁啊,大晚上的敲什么门?”
虞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我是淼淼的朋友。”
为了显得亲昵些,还擅自把姓去了。
潘娥英依旧狐疑:“淼淼的朋友?她还有朋友?我怎么没印象。”
“啊,我们是刚认识的,淼淼明天就要转学来一中了不是吗,我们之后就是同学了。”虞礼尽量解释。
潘娥英眼神扫过眼前这个小姑娘,又看过站在她身后、沉着脸的少年,不知是信了还是懒得再多说,直接不耐烦地问:“所以呢,到底什么事啊,淼淼已经睡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
一分钟前还听她骂人呢!
江霖鲜少被这么嫌弃过,少爷脾气立马上来,明显不悦:“你是池淼淼的妈妈是吧?”刚才他可听得一清二楚,有当妈的这么骂女儿的吗?
潘娥英没回答,只道:“关你啥事!”
“你有……”
眼见江霖就要跟人呛起来,虞礼担心在门口闹得太凶再招来左邻右舍的围观,连忙悄悄拉住他。
同时另一只手赶紧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忙不迭地插话:“我是来感谢她的!”
见到那一叠红钞,潘娥英原本嚣张跋扈的气焰立刻消散了大半,她眼睛都直了些:“……啥?怎么说?”
变脸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是这样的,淼淼今天受伤其实都是因为保护我,我非常感激她。”虞礼有些磕磕绊绊地扯着谎,同时还要将旁边不爽到极点的少爷往后拽。
江霖手腕被她扣着,气堵了一会儿,竟然真往后退了半步。
虞礼继续道:“总之我们是特意来感谢她的,这点钱……”
“噢噢,感谢费和医药费是吧!”潘娥英自顾说着,脸皮厚到直接伸手把虞礼手里的钱夺了过来,拿到钱的同时不仅立刻换上喜笑颜开的嘴脸,连门内的防盗锁链都主动解开了。
她身上还穿着围裙,抿完这叠钱的厚度之后,果断把纸钞塞进围裙前的口袋里,接着回头朝屋里大喊了声:“淼淼!有朋友找你!赶紧出来啊你!”
也不知道刚才说“已经睡了”的人是谁。
池淼淼本来在阳台洗衣服,被喊出来的时候心里也在疑惑,她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会上门做客的朋友。
走到客厅,看到门口站着的熟悉身影,她顿然呆愣。
虞礼也看到她了,自己没进门,只微笑着、小小地朝她做了个摆手打招呼的动作。
“你…们怎么来了。”池淼淼是走近了才发现虞礼身后还站着个江霖。
没等虞礼说话,潘娥英直接抢先:“哎呀人家当然是关心你才来的,淼淼你交了这么贴心的朋友应该早点跟婶婶说的呀,哎你们要不要进屋坐会儿啊?”
虞礼很礼貌地婉拒了这个提议,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身后江霖写满抗拒的气场实在过于强大,她感觉少爷能在这边坚持站那么久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想上来看看你。”虞礼温声道,而后视线微微下移。
池淼淼脱了不合身的肥大外套,露出里面穿到已经破旧的针织衫,她本能地想挡住衣摆处的旧补丁,似乎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困窘。
虞礼像没看到那处补丁似的,面上温柔的神色半分不变,只轻轻托起她被冻红的双手。虞礼自己体质已经算是偏凉的了,池淼淼的手温更加冷,冷到仿佛摸到一块冰。
“你的手好凉啊。”她直接说了出来。
池淼淼还有点没理清现状:“就,刚才在洗衣服。”
潘娥英再次插话,故作埋怨:“家里有洗衣机的嘛,这孩子,非要手洗衣服真是。”
池淼淼懒得拆穿婶婶的嘴脸,其实在场所有人也心知肚明。
虞礼尽量捂了捂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分给她一点,虽然成效甚微。
又对池淼淼的婶婶说:“她手臂和小腿都有淤青,麻烦您让她多用毛巾敷一敷,有合适的软膏也让她多擦擦。”
说到软膏,虞礼分了一丝神,想到前几天自己被篮球砸到之后江霖买给她的那支药膏,至今她还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没动过呢,不如明天带给池淼淼好了。
潘娥英连声称好,又说淼淼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她的福气。
区区两千块钱就能让她嘴脸变成这样,江霖觉得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
虞礼的想法则是,希望这两千块钱真能让池淼淼这段时间在家里过得轻松一些。
她虽然想再偷偷给池淼淼一点钱,但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肯定不会收,更担心自己的行为看起来会像是施舍。
不论多糟糕的生活条件,池淼淼也永远在维护自己的自尊。
“那我们就先走啦。”这句道别,虞礼说的有点哑。
池淼淼立刻:“我送你下楼吧,楼道有灯光不太亮。”
但刚说完就接受到了某个犀利的眼神。
江霖莫名其妙地看她,没明着说,眼里的含义倒是明显:有什么好送的,当他不存在啊。
虞礼摇头,微微弯了弯嘴角,和江霖走下楼梯之前最后留了句:“那,明天见啦。”
池淼淼还没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婶婶倒是在旁边积极地替自己应和:“哎好好,明天见明天见!”
“……”
潘娥英关了门、防盗链也重新挂上,这才转身边道:“啧啧,你还真是难得有用一次。”
没理会婶婶的冷嘲热讽,池淼淼径自往客厅的窗前走,这扇窗正对街道,可以大概看到停在路边的那辆车。
她不顾正在下雨还是把窗推开,探出脑袋张望,不多时楼道口撑出一把大伞,应该是虞礼他们。
潘娥英也跟着凑过来朝底下看,隐约看到人影收伞上车,最后那辆虽然看不清牌子、但从外观来看就明显不便宜的车子缓缓开走。
“看起来挺有钱的嘛。”潘娥英算盘打得不能再明显,“你记得跟他们搞好关系啊,长点眼力见听到没有。”
池淼淼原本不想搭理她,又想了想,干脆地说:“人家那出行都有司机保镖跟着的,你说搞好关系就能搞好关系?”
她本意是想告诉婶婶,对方根本就是另一个阶层的人,别惦记着高攀了。
不料潘娥英一听,眉眼间喜色更明显了:“这么厉害呢,怪不得随随便便出手都这么阔绰,你早说啊,早知道多拿点了。”
池淼淼没理解她在说什么,直到眼睁睁看到婶婶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红钞。
瞳仁瞬间放大,池淼淼立刻猜到:“你收他们的钱了?!”
潘娥英啐了口唾沫开始点张数:“不然呢,这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
“你不是今天救了那个小姑娘么,人家专程过来感谢你,顺便赔点医药费怎么了。”潘娥英说得理所当然,清点完钱数,又满意地把这笔飞来横财揣进兜里。
池淼淼感觉自己脑袋里像“轰”了一下。
半晌才逐渐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冲上胸腔,不可置信地喃着:“你怎么可以收她的钱,你怎么能收的……”
见潘娥英无动于衷,池淼淼血涌上脑,当即就要上前把钱拿回来:“你把钱还给我!快点还给我!”
“你脑子被打傻了吧!”潘娥英毫不留情地推了她一把,大概正好推到池淼淼手臂受伤的位置,池淼淼捂着胳膊一时吃痛。
潘娥英又骂了她一句,翻着白眼,最后不客气地留了句“赶紧把衣服洗完”,径自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那一声重重关上房门的“啪”宛如打碎池淼淼紧绷神经的最后一击。
她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未关窗的客厅温度降到手脚发僵,身体本能地哆嗦。
池淼淼双手一起捂住脸,缓缓蹲下,情绪是难以解释的复杂,她极少会哭,可此刻汹涌而出的眼泪却多到从指缝漏出。
哭得悄无声息,也哭得难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