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成蹊篇1
成蹊篇1
能到竹石岭中学就读的都是“红二代”,“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不可能得到推荐。比成蹊早一年就读的哥哥黄净尘,在她进校时,就偷偷告诉她,每个班都有两三个“黑五类”,靠关系或金钱得以入学的。成蹊问具体是哪几个,净尘说没有证据不好说,但黑五类都有个特点,比较安静,不争先进,不太喜欢与同学交往,基本不参与活动。
受柳绦熏陶,成蹊也很安静,也不喜欢和同学交往,更不热衷参加活动。成蹊是性情使然,和出生无关。她觉得同学们大都很傻,很多不如黄庄小学的孩子识字多。搞批判斗争却非常踊跃,还不限于校内,常参与镇上各单位的游行批斗。
在竹石岭中学,成蹊无疑是最出色的女生之一。班主任刘季语老师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干净灵秀的女孩,正好女生宿舍拥挤,便将她和另外班的一个女生安排到空着的教师宿舍。
成蹊从小就在城里待过,生活条件绝不差于镇上孩子,几乎没做过农活,古文诗词懂得很多,浑身便透着一股不一般的气息。开学不久就被选为班长,却被她拒绝,理由是她舅妈曾被当作“孔孟分子”批斗过,不适宜担任。这种难得的坦荡,让刘老师更加刮目相看。当晚便找她谈话,问她为何要自爆隐私,这样做很危险。她说是舅妈的指示。
听说成蹊的舅妈是柳绦,刘老师苦笑点头:“柳主任一直监管着竹石岭,那场批斗纯粹是个错误。你不必在意。”
成蹊说:“舅妈不允许我做学生干部。”
刘老师笑了:“你咋只听你舅妈不听父母呢?”
成蹊说:“舅妈就是我亲妈,我户口也在舅妈名下。我爸牺牲后,我和哥哥就过继给了现在的爸妈。”
刘老师摇头:“以后尽量不要和别人说家事。挺聪明的,咋就这么实诚呢。”
成蹊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不说,别人也很容易打听到。”
刘老师感叹:“原来是柳主任的亲生女儿,难怪这么好。”
没多久,成蹊发现班上有个和她一样安静的男孩,叫马梓健,衣作也和她一样干净整洁,可见家庭条件不差,据说是骨肥厂主任的儿子,不是“黑五类”。身材和哥哥净尘差不多,高高瘦瘦的,五官比净尘耐看,成蹊很快偷偷喜欢上了。
马梓健是走读生,且少言寡语,能接触的机会基本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成蹊的喜欢便只能憋在心里。不能示爱不等于什么都不能做,成蹊就更加用心收拾自己,不再总穿同学们流行的军装,也不再一成不变只编两根辫子,有时会编一根垂到背后外衣里,有时散开来垂到胸前,同样包到外衣里。
成蹊由此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条,有“团结一致,打倒走资派。”有“阶级斗争不能忘,抽空一起讲一讲。”有“千言万语总要说给党听,两种打算终归一颗红心。”有“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建设社会主义。”
找成蹊说话的逐渐增多,成蹊一改往日的冷淡,尽力含笑作答。眼睛忽闪忽闪的,装不谙世事。假日回家,当成笑话说给柳绦听。
柳绦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直接问她喜欢上谁了。成蹊连忙否认,说个个都傻傻的,没一个看得上眼。柳绦冷哼,正告她不要高估自个,不要把同学想得那么简单。有喜欢的就要争取,女人是为了取悦男人而生的。成蹊问:“要是选错了咋办?”
柳绦:“人的一生总要走错几次路,总要吃很多苦,不历经几回磨难,就不可能得到幸福。”
成蹊问:“舅妈。听说你生我的时候差点死掉,真的么?”
柳绦:“不光是你。每个孩子都是妈妈从鬼门关度过来的,不要看不起任何同学,都是他们妈妈的命。”
成蹊:“为什么别人都说,生父没有养父大,生育和抚养哪个重要?”
柳绦:“抚养是一场持久战,比生育更重要。没有抚养,生育就没有价值。”
成蹊:“怪不得有的女伢生下来就被弄死了,抚养孩子真的那么难么。”
柳绦:“没吃没穿没希望,不如早点弄死,省得在这世上遭罪。”
成蹊:“听说我出生那几年饿死很多人,你想过要弄死我没?”
柳绦:“不是想,是你命大。几次都没能把你掐死。要不是你爸妈,你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成蹊:“迟早都会死,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绦:“可以和喜欢的人,做点好玩的事。”
成蹊:“不就是夫妻事么。你都告诉我好多次了。”
柳绦:“不全是生孩子这种事。还有对别人有好处的事。”
成蹊:“妈妈说这些事都很危险,搞不好会死人。”
柳绦:“做任何事都会有危险。自己认为对,就值得去做,不要太过考虑生死。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为别人做些危险的事。”
回到学校,成蹊的安静被打破,班长高升带一群活跃分子要求成蹊参加活动:“每个同学都要参加三次以上,全班只有你没参加了。”
成蹊傻笑:“不会只有我一个吧。马梓健参加过没?”
“他晚上和节假日经常参加厂里的批判。”
“我也可能参加过大队的活动啊。”
“哼。我们调查过。你们大队从没搞过批判会。”
“我们大队不搞形式上的批判,都是在心里咬牙切齿的狠狠批斗。”
“反正你必须要参加。”
成蹊仍旧笑:“我感觉自己的思想还不太好,还需要反省,没资格参加。”
“不参加不行。这是学校革委会的命令。你不参加批判,就是拖全班的后腿。”
成蹊头一歪:“那又怎样。要批判我吗?”
“不——不参加就得——批判。”
成蹊继续笑:“你们想批判我什么呀?”
“你——思想落后。”
成蹊不以为然:“落后就落后呗。把荣誉让给你们,不好么。”
“你让我们全班一起落后。”
成蹊笑得更大:“把荣誉让给别人不是更好。说明我们谦虚,不争功,有境界。”
黄庄和成蹊一起进学的黄天浩打圆场:“柳成蹊的姐姐姐夫是县委宣传部的,参加的都是大批判。我们这些小活动她才看不上眼呢。”
高升不服:“受到柳成蹊舅妈的影响,你们黄庄都落后。”
提到柳绦,黄天浩立即生气:“什么叫落后。黄庄那么多先进荣誉是凭空得的吗?”
“你们搞资本主义,思想不仅落后,还反动。”
黄天浩怒了:“反动不反动,你们说了算?!诬陷是要犯法的。”
“柳成蹊舅妈是孔孟分子,被绑起来游行过,这也有假。”
黄天浩更急:“那——那是被人陷害的。”
“有证据证明被人陷害么?”
黄天浩气得说不出话来。成蹊反而笑了,反问:“你们有证据证明我舅妈没被人陷害么?”
“这——怎么可能证明。”
成蹊:“我能证明。舅妈没得到上级任何处分,这就是证据。”
“没处分不能说明她就没问题。”
成蹊依然不急不躁:“你有证据证明她有问题么?”
刘老师进来见吵得热闹,赶忙叫停:“校外的事同学们最好少争论,少参与。校内活动全凭自愿,不愿意参加的可以不参加。”
高升:“可是——不是说至少要参加三次活动么?”
刘老师笑了:“活动不等于就得批判。搞个作文竞赛,背诵诗词,写毛笔字,一起去帮生产队干农活都是活动嘛。”
黄天浩拍手赞成:“作文竞赛,背诵诗词,写毛笔字,柳成蹊准得第一。她在报纸上发好几篇了。”
刘老师摇头:“话不能说得太满,得比比才知道。”
那天成蹊很失落,不仅是她被“围攻”时,马梓健作为学习委员,没帮她说一句话。更因为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认为马梓健在家参加各种批斗,在校“安静”其实是看不起同学们,简直太虚伪。害得自己白白跟着他“安静”了两个多月,忍受了同学们的许多质疑,真是一腔心意喂了狗。
偏偏那天马梓健放学没立即走,磨蹭着走到正郁闷的成蹊面前:“你——平时看些什么书,能借我看看么?”
成蹊没好气地回:“《毛泽东选集》。你要借第几卷?”
“没——没有别的么?”
见他手足无措,成蹊“噗嗤”笑了:“你想看什么?”
马梓健脸涨得通红:“我——我也不知道。”
“《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这些都在家里。没法借给你。”
“这些——我有。我是说——别的。”
“别的还有什么?”
“比如——《红楼梦》。”
“没有那书。孤标傲世携谁隐?”
“一样花开——”
成蹊笑着看看四周,见同学们都已走到教室外面,捂嘴笑问:“喜欢我么?”
马梓健脸色陡然红到耳根,楞在当场。
成蹊哼了一声就走,头都不回一下。
吃过晚饭,成蹊和室友夏抗美在校园里溜达,被班长高升叫住。说准备组织一次全校作文比赛,让成蹊帮忙出主意。成蹊没好气地说:“规则标题你们定,我参加就是了。”
“不是——我们想请你做评委。”
“评委不是有老师么。”
“同学们自己搞的,自愿报名,老师不参与。”
“没那水平。干不了,可以找学习委员嘛。”
“马梓健让我找你。”
“我没参加活动,也是他让你找我的么?”
“这个——也不全是。他只是说班上就你没参加过任何活动。”
“明白了。他自己没种出头,让你们做炮灰。”
“也有其他同学的意思。”
“最看不起这种心机小人。你们搞吧。我也不想参与了。”
高升火了:“你不要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比你水平高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你姐夫在宣传部,能发表文章么。鬼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写的。”
成蹊大笑:“说得对,发表的那些,的确是我抄袭的。”
高升走后,和成蹊不在同一个班的夏抗美问:“他们冤枉你,你就不生气么?”
成蹊很奇怪:“这有啥好生气的。我这点水平根本不值一提。”
“你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夜里,成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总觉得同学们太蠢,没想到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总觉得自己可以得到很多人喜欢,没想到没一个把她当回事。郁闷,委屈,不甘,各种滋味都有,偷偷流了好几次泪。
全新的一天开始,成蹊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连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似乎历经了一次生死劫。
下午上课前,一张作文竞赛报名单传到成蹊面前,她毫不犹豫报了名。
晚上整理书包时,发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洋洋洒洒两千多字。分明是马梓健写的,无非各种解释,说自己不是小人,只是无意间说了成蹊没参加过活动,没料到其他同学会联合声讨。说自己一直在关注成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是没有勇气和她说。说请她做评委也是老师和其他班同学的建议,完全相信她发表的文章属于原创。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心里,她永远是最好的。
晚饭后,成蹊步出校门,见马梓健还靠在门口小河边的大柳树上等她。哼了一下,淡淡的说:“我不参加活动,所有人都知道,和你没关系。不做评委确实是水平不够。没有我姐夫,也确实发表不了文章。这些都是事实,你没有错,同学们都没有错,用不着道歉。”
“不。要不是黄天浩,没人会知道你发表过文章。”
“都是抄袭的,我不好意思说。”
“看他们欺负你,我——”
成蹊掏出那封信,慢慢撕成一条一条,再撕成碎屑,分几次扔进小河里。“同学们没有欺负我,也欺负不了我。以后不要写这些东西了,没意思。”
走出三四步后,马梓健在后面咕哝一句:“我喜欢你。”
成蹊装没听见,继续朝大门走,脚步不紧不慢。一直走到门里,也没期待到那一声大喊。成蹊叹口气,坚持不回头,快步奔向宿舍。
竞赛标题是《小草》,成蹊使出浑身解数,赞美小草如何坚韧强劲,如何妆点四季。尽力将古人写小草的词句用白话翻译并演绎,最后映射到劳苦大众,只要团结一心,必将给世界带来一大片温馨和谐的绿色。轻松获得第一,被抄录到全校黑板报上,并推荐发表到《雉水日报》,有关抄袭的传言不攻自破。
背诵诗词,成蹊没有参加,她觉得自己读的那些不合时宜。毛笔字竞赛,她拿了第二名,因为她的笔法近似草书。刘老师却赞不绝口,说成蹊豪放大气,一气呵成,已得书法三味,运笔不像女孩子。
这话成了导火索,高升和马梓健要带头去质疑评委的公正性,被成蹊阻止。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纯粹是同学之间的友好切磋,名次无足轻重,不值得较真。说要不是她哥故意让她,她第二都拿不到。说哥哥黄净尘也参加了作文和毛笔字竞赛,都拿到了第四。
成蹊书包里说不清道不明信件多了起来,不少名字还是别的班上的。其中有一个是小楷写的,都是红楼里的词句。比如“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用脚后跟都能猜到,这是马梓健的“杰作”。成蹊一旦认定他胆小怕事,就很难再接受。本想正告他不必做无用功,终究忍住。他没勇气署名,她干嘛不能装糊涂。倒要看看谁能憋得住。加上成蹊本就喜爱这些词句,能常看到,复习复习也不错。
半学期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寒假回到家,见柳绦病得不轻,便添油加醋将学校里的事当成笑话逗柳绦开心,柳绦却总是不见好转。
这天,高升和马梓健带两个同学来玩,成蹊表现得并不热情。柳绦听见,精神突然好了点,让成蹊把同学领进房里。柳绦靠在床头,看得几个孩子很不自在。“我家成蹊好看么?”
几个孩子没料到有此一问,楞着不知怎么回。倒是高升还算镇定:“我们校没有比柳成蹊更好看的了。”
柳绦笑了:“喜欢她不?”
高升说:“当然喜欢。大部分同学们都喜欢。成蹊和别的女同学不一样。”
柳绦:“哪里不一样了?”
高升:“成蹊豪爽大气,真诚坦荡。就是有点高傲,说话不留情面,同学们都有点怕她。”
柳绦笑得咳嗽:“高傲个鸡巴。她就是个欠抽的细骚狗。几巴掌一打,她就乖巧了。”
脏话一出,吓得几个孩子都变了脸色。
柳绦更加开心:“你们谁想娶她做老婆,可以和我说下。”
这话更加惊世骇俗,惊得几个孩子大气都不敢喘。
成蹊捂脸大叫:“没人要我。我没脸见人了,我不活了。我要上吊。呜呜呜——”
柳绦大笑:“上吊还得帮你收尸,挺麻烦的。还是投河比较好。赶紧乘风归去,春花秋月只当漂泊在异地。”
见成蹊跑了出去,孩子们才回过神来,跟着出去。马梓健迟疑着落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看柳绦:“阿姨。你这个对子我一时还对不好。”
柳绦坏笑:“啥对子?”
听到此话,孩子们又停住了。高升恍然大悟:“我还在想阿姨最后一句话咋就这么怪咧,原来是在考我们呢。对子我可不行,谁会的赶紧对一个。”
柳绦笑着摇头:“没有的事。阿姨随口说说的,都跟成蹊去土山玩玩。好了一起吃顿便饭。”
高升:“阿姨。你说的是:赶紧乘风归去,春花秋月只当漂泊在异地。我瞎凑一个:何不破浪同行,酷暑严寒就像长征过雪山。”
柳绦:“你这孩子,真聪明,有急才。”
高升笑指马梓健:“阿姨。我就是个滥竽充数的,他才厉害,一下子就听出来阿姨出的题目。”
马梓健红了脸:“我也瞎凑了一个。期待驾舟回来,碧水蓝天且将欢笑留本乡。”
柳绦说:“这个好。阿姨也想不出来。都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