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遗珠无意惹红眼
回屋再冥想方才之事,愈发心意缭乱,他辗转床畔难以入眠,仰头看着帐顶斑斓的石榴纹,眼隙渐渐眯起。
有人想要他的命,毋庸置疑。
他身份特殊不是秘密,此番回程必然拔茅连茹。可如今他身背弑帝谋逆之罪,阙氏杀他,必然会动辄边关缉捕,用他的命祭奠皇帝,而不是这样的暗杀。
这番多此一举,又顶着阙准的名儿,其中必有蹊跷。
左右局势胶状,所有人都盯着温钰一条命,若他真是负罪而死,四隅皆大欢喜,若他安然无恙,便是朝廷藩帮的肉中刺眼中钉。
温钰不禁细想到“三先生论罪”,愈发觉得有迹可循。急于报仇的孟先生,借刀杀人的德先生……还有备受其冤的孔先生。
那是谁要借刀杀人?阙准又为何没有发特令对他实施缉捕?
管彤躺在窗前的榻上,听他反复翻身的声响,便问:“您又失眠了?要不要泡些薰衣草来?”
温钰仰面摇头,“没事,不用。”
“您别担心,郑懋已经让人加紧巡逻了,等蒙获谴护咱们到中度,有您舅舅真定公在,必然平安无事。”
“舅舅……”他嘶嗬冷笑。
他母亲被废北宫之时,还是他舅舅呼延晏一道密信逼他母亲数罪自揽,悬梁而亡,又连夜上呈奏表,去了冀北北麓关戍边,连他的死活都不顾。
母亲自戕,舅父远走,可是无数的旧帐总要有活人来背。他就是那个活人。
温钰低垂着眸,缓出一抹悲色,“左右都是身不由己,如何奢求瓦全?想来他也指望不上。如今强敌环伺,今夜行凶者是谁也未可知。”
管彤登时支起身子,扭脖子问:“不是阙氏吗?除了阙氏还有谁会忌惮您至此?”
温钰道:“我是阙氏钦点的重犯,所有的缉拿牌票,拘捕令贴以及海捕批文都要经阙氏一手。既如此,他八百里加急传达玉门关守卫缉拿我便是,为何偏偏是暗杀?”
他抹了抹唇,“若是这般,那么刺杀一事必有疑窦。”
他坚定认同想法,“有人要借刀杀人。”
这番话倒管彤心下大疑,他翻过身爬着,“那他是谁呢?他引祸移名杀了您又能有什么好处?”说着眉宇渐渐颦蹙。
温钰呼吸一滞,反倒比白天更加清醒。阙氏独大,赂秦力亏,刺杀之人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也无法判断。
但是他眼下清晰明白一点,阙氏之所以没有将特令发到玉门关必与媞祯有关,安阳石氏的暗哨刀党闻名遐迩,也只有她能做得到。
此时月色朗朗,照得室内缥缈若梦,媞祯……照今日的状变,只怕连她也是有心而来。
温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走马灯似的尽是可怕的片段。他梦见了呼延瓒因争褚妃之位被毒死,嘴唇黑紫,死不瞑目;又梦见母亲自缢,身体如杨柳垂枝,空空高悬;还梦见他的小妹瑞儿在幽闭的宫殿里高热身亡,那时他就抱着她,拍抚开门,却毫无人应,他
他梦里惶恐不安,又抗拒着清醒,迷茫中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踏实而温暖的地方,想陷入其中,不问世事。
一夜间春雨席卷,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清寂缠绵,檐下的滴水浇灌在大理石地,崩出雪白的水。
早上郑懋照例来问个安,再劝诫他几句要少出门,等管彤从厨房端来早膳,他们一起同桌用下,便各自做事去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看看书,管彤喜欢算卦,但没每次都算的不准,他也不愿他失意,随他天天蹲在门口丢铜钱玩。像是画画、下棋、弹曲,也没人陪助兴,远不如一本书一杯茶。
温钰吞了茶水,是庐山云雾茶,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他放下杯盏,将翻一页书,外面有雨靴磨地的声音,坑擦坑擦渐近。
来者玄衣素装,身材魁梧,仔细分辨,隐约记得他是媞祯身边的打手。
曹迩朝他作揖,“公子金安,奴才是奉我家主子之命给您送清单账册的。”他挤出个微笑,“昨夜刺杀您的刺客焚屋纵火,削毀懿林仙馆不少楼阁亭台和珍稀树种,所以您看……是不是得照价赔偿?”
温钰抬头看他,眉目和善,“这是自然。”紧接唤管彤进来拿钱。
管彤对着账目翻了翻,心里咯噔一下,“十两金子……”忽然眼轮一转,自从柔然返关,郑懋横干掣肘,敲他一笔也不算亏,“往常开销都是郑伯拨款,奴才去找他要十两金子,稍后给驿馆主人送去。”
“十两金子?”曹迩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抱着怀嘱咐他,“你再瞧瞧,可是瞧错了?”
管彤讶异愣住,又端起账本好好核对,登时眼珠差些骇得突起,“十、十万两金子?!”他立刻瘟怒,“你们是疯了吗?狮子大开口啊!就是把咱们全卖了,也未必能有十万两金子呀!”
曹迩震声咳了咳,“我家主子说,她身边缺一个贴身服侍的人,你们看……”
一个有缺口,一个补缺口,显然是故意使派人。
媞祯之意温钰心知肚明,他刚要起身跟曹迩走,管彤那厢就不情愿了,“还是我去吧。”便调转过头,“我跟你走。”
曹迩勾唇微笑,“主子说了,你去一日算十文钱,你家公子去一日就算十万金。”
所以照这个法子还钱,管彤是得十辈子赊在懿林仙馆跑堂了。可让温钰单独去,他为实放心不住。
温钰脚步开阖,管彤亦步亦趋,还没到门口,曹迩就转身劫住了他,“主子还说了,你陪同去就算分文不入。”
眼见管彤气憋得通红,温钰伸来手安抚,“总得留一个在这儿转圜。”他指了指郑懋的方位。
如此,管彤是不留也不可,只能作罢同去的念头。
蘅芜苑窗外是浩渺烟波的南湖,媞祯素喜开阔迎光,所以卧房是三面环窗。湖水清波漾转,四余一片澹静,潇潇细雨中微风拂檐而入,纱幔飘然,翻得滴水下的铃铎脆响。
媞祯手掌一拂,正身坐在东厢房的软塌上,因晚起尚未梳头,所以挡了屏风遮蔽。
文绣从侧门把良吉带进来,他先隔着帘给媞祯道个妆安,等传唤才能进里头听话。
媞祯请他坐下说话,“是得手了吧?”
良吉从怀里掏出两块赤金敕造的令牌,请文绣交到她手上,“大姑娘放心,在河西走廊人就就给劫成了,这是皇城司发向玉门关和阳关的特令,给您留个凭证。”
她慢慢掂量着,其实跟她昨儿盘算的大差不离。阙氏的特令被劫,根本没有人能驱使两关派兵围剿,可阙氏目的已经昭昭,届时端慧太子无论死于谁手,阙氏都是众矢之的。
她揉了揉眉头,撑起手肘伏在小案,“昨夜‘阙氏’行刺,你们严查关徒,可有打探出他们踪迹自哪而始?”
“自七日前劫杀令下,霍舫一直沿道追踪,初探行踪之地是在长安。”
“长安……”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烦你再帮我做件事,拢住端慧太子到玉门关的消息,能晚散一会儿是一会儿。”
良吉虾腰,“您客气,奴才必然把这事办妥。”
媞祯命人把赤金令收起来,转眸一笑,“别忘了给舅父舅母显瑀姐姐带句好儿。”
他殷勤嗳了一声,“只要姑娘高兴快乐,咱们主子都好,有事您吩咐,霍家这里必然尽心尽力。”
媞祯无声提唇,“你先去做事吧。”
大门吱啦一合,炉里的碳火熄灭了一半。
文绣添些新碳,支起架子放些橘子来烤,等火势起来,橘水被烤得滋啦滋啦响儿,不一会室里橘香四溢,温如暖春。
媞祯拨弄起茶盏上的纹路,气定神闲地品,“得让淮安加点紧了,那儿才是块专敲如意算盘的风水宝地,比平阳都可怕,任何风吹草动叫他警醒着回。”
文绣抬起头,“奴婢明白。”
沉默里酝酿着危机,点起的烛火摇摇曳曳,照亮了一片地儿,只有灯脚下黑乎乎的。
一道风一吹,媞祯冒个激灵,倒清明了,正见是文鸳推门进来,“姑娘,端慧太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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