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献上的美人儿
恶月初,地牢。
牢中无光,昏暗寂静,夏日间也使人浑身冰冷,不知岁月流逝。
孟韶欢贴着铁栅栏蜷缩着身子,数着奔逃的日子,突听门外有铁链开锁声传来。
远处有铁靴踩在地面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传来,每一步,都踩在孟韶欢的心头。
孟韶欢惊恐的躲避,嫩绿色的裙摆剐蹭在地上,丝绸崩裂间,飘出细微的沙沙声。
任凭孟韶欢东躲西躲,来人却走的悠哉,似乎笃定孟韶欢逃不出这小小的牢笼,他从暗处来,戏弄一只玩宠一般,笑吟吟的唤她的名字:“孟韶欢,韶韶,听闻这是你未婚夫给你的爱称——”
夏日子夜,少年人悠扬的声线上扬,带着些讥诮,缓缓在昏暗的地牢远处飘来,但话尾中切齿的恨意却使人胆寒。
“你说,他抛下你逃走的那一日,可曾想过,他的父母会将你丢出来顶罪?”
孟韶欢已经缩到了角落里,鼻前的夯土墙泛着潮冷的土腥气,争先恐后的钻入人的鼻腔,似乎要将人活活闷死。
她颤着声,想说一句“与我无关”,但牙关一吐,只上下磕碰,半个字说不出来。
行过来的少年人走近,旁处有人“呼”的点燃了地牢外的火把,明灭的火光中,映亮了来人的脸。
来人身量挺拔,剑眉凤眼,满面凌厉煞气,一身武夫袍上绣云丝金,腰配玉环琳琅,臂环精铁护腕,此时正抬眸扫视地牢内的情境。
牢内空荡,地上连根稻草都没有,唯独西北角内挤了一个纤细柔美的姑娘。
那姑娘生的美极了,一双桃花眼含着泪,隐隐酝着几分恨意。
她姿艳若三月芙蕖,任谁瞧了,都会被她的美色惊一瞬,想要将她护在怀里,好生疼爱。
但李霆云见了她,却只想碾碎她的花瓣,让她哭着求饶。
他们的仇怨说起来有些可笑——半月之前,李霆云自京中而出,来东津郡清河府亲迎在清河老家为祖母守孝的未婚妻,西疆郡守、庄大人之嫡长女,履祖辈婚约。
百胜侯常年驻守西疆,与西疆郡守情同手足,是真正的经历过生死的好兄弟,所以定下了双方儿女的婚事。
百胜侯府与一郡之守联姻,成百年之合,为京中美谈,但偏生,他的未婚妻跟一个白姓的书生跑了!
一顶绿帽子凭空扣在头上,把李霆云扣出了火气。
他李霆云贵为大奉功勋之后,侯爷嫡子,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李霆云当即带迎亲的亲兵将这白姓书生的府门给围上,这书生一日不出来,他就不允这府门中进一日食水。
若是白姓书生有点骨气,就该自己站出来,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责任,而不是让他的满府亲人因他活活饿死。
偏生,这白姓书生不肯出来。
李霆云围府七日,白府内水尽粮绝,最终,这书生的父母想了个主意。
他们将自己儿子的未婚妻——养在膝下的童养媳,孟韶欢绑着献了出来,直言“自古以来夫债妻还”,既然他们儿子拐走了李霆云的未婚妻,那他们就将他们儿子的未婚妻献给李霆云,万望小侯爷消火,莫要为难他们两位老人家。
那一日,白府前后被围了三层,周遭街巷禁行,李霆云斜靠在薄纱覆面的八台大轿上,咬着府尹上供来的葡萄,看着白府的两个老东西一步一磕头,一路磕着,送上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哭嚎着喊:“求小侯爷笑纳。”
俩老东西,皮松肉懈,满面讨好,瞧着都反胃。
送上来的美人儿却生的极好,身穿嫩绿色对交浮光锦长裙,外搭了一件粉色水袖长裳,粉绿交映间,一头墨一样的发束成垂云雅鬓,一枝海棠簪斜插鬓间,匍在青石板地面上时,午后的烈阳穿透屋檐六兽,落在她薄薄的肩背上。
恍似卖花担上,一枝春欲放。
李霆云漫不经心的目光下滑,扫了她一眼,瞧见那张面的时候,嚼葡萄的动作顿了一瞬。
她虽是受困之态,可却并不柔顺,脖颈高高昂着,像是金笼中展翅欲飞的鸟雀,一双含着泪的、倔强的眼,死死的迎着李霆云的目光来看。
那目光,看的李霆云不爽。
她很不服啊。
这满府的人都服了,白氏夫妇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求饶,她却依旧不服。
她凭什么不服?是不忿于落到他手里吗?一个小小庶民,竟不肯舔靴跪礼,她以为她是什么国公贵女吗?
李霆云盯着她看,想,她不想落到他手里,他就偏要。
他偏要弄到她服。
他性子本就浪荡荒唐,当日竟真收下了这美人儿。
孟韶欢,就这么落到了李霆云的手里。
李霆云,京城百胜候府上的嫡子,日后可袭爵位,虽算不得天潢贵胄,但也是高门贵户,养了个嚣张跋扈的性子,杀一个小小平民,算不得什么。
就像是现在,他可以将孟韶欢关进地牢里随意亵玩。
此刻,李霆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惊恐的眼,向后拍了拍手。
地牢外立刻有人抬进来一匹木马,木马下有半圆弧乘,可前后摇晃,马上有竖木二枝,火光噼里啪啦的烧,光芒映在其上,望之触目惊心。
孟韶欢养在深闺,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却听李霆云下一句道:“在京中有一道刑罚,名叫[坐铜马],专门用来惩罚失贞的女人,使女子骑乘而死。”
“今日,该你来还你夫的债了。”李霆云下颌一抬,差使人逼向她。
摇曳的火光中,侍卫踩着铁靴逼近,铁胄摇曳生响间,一双双手毫不留情的将她拎起来,撕扯她的衣裳。
“不要过来——”
棉巾撕裂,与痛哭声混做一团,孟韶欢被亵弄着跪在地上、凄惨的匍匐下时,从铁靴与衣角的缝隙中,窥探到了李霆云含笑的眼。
他似乎觉得她这种模样很好玩,嬉笑一般道:“这般反抗,莫不是个雏。”
“衣裳扒净了,叫我来看看。”
他竟真的走过来。
不要。
不要!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李府后院西厢房的夜空。
孟韶欢满身冷汗的在床榻上惊醒,眼前便是银丝钩蝶的重叠锦帐——这是清河府尹献给李霆云暂居的庭院,白日里,李霆云去外搜寻她的未婚夫与那位贵女的下落,晚间回来后,便以折辱她来泄寻不到那对奸夫□□的愤。
他让她做妓子装扮,弹曲唱戏,逼迫她后,再赏她点金银首饰,笑着问:“韶韶生的貌美,可要做本侯爷的侍妾?”
他分明可以强夺她,但不知道这人是生了什么恶兴致,非要逼着孟韶欢说“我要”。
孟韶欢也倔,她任凭首饰砸在面上,也从不言语,只沉默的听着。
李霆云不喜于她的反抗,挥挥手,便唤她滚回房去。
她像是被一场无形的山压着,从不得欢颜,唯有回到房中、不再被人戏谑的望着时,才能喘息片刻。
她偶尔也唾弃自己,便自暴自弃的去沉入梦中,逃避此间真相,可李霆云无处不在,又在梦中折辱她,她拼尽全力醒来,一睁眼,又看见了府内的装饰,此间金玉晃晃,牢笼一样箍着她。
不管是梦里还是人间,她都被李霆云踩在靴下。
恨与愤,烧着她的心,她这纤细的骨头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夜间蝉鸣声远,一丝月华自未拉紧的锦帐外泄进来,在她的芙蓉面上映出一丝莹莹亮线。
她这一声喊惊起了外间榻上睡着的丫鬟红梅,红梅心知,姑娘怕是又被梦魇惊醒了。
也不知那一日在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姑娘每每入梦,都会哭着醒来。
忠仆连滚带爬下来榻来,奔入到内间一看,就见榻上的孟韶欢簇拥着被子,面色悲切地坐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滴泪顺着眼眸便落了下来。
内间摆设奢华无比,篆香烧尽,月影上帘钩,玉质屏风被月光照出流水一样潺潺的泠光,角落处的冰缸散发着阵阵寒意,屋内矮塌桌上点着驱虫的香,袅袅细烟自香炉间缓缓而升,房中的每一处死物都美而静。
唯有床榻间的美人儿是活着的、悲伤的。
她簇拥着宝石绿的锦缎坐着,肩背似一块瓷白的玉,绿白交映间,引人口舌发干,薄薄的一缕月华自窗外落进来,照在她柔美的面上,月华拂过,姣姣盈盈,若春水映梨花,那滴泪顺着面颊滑落,引人心碎。
红梅看的一阵心疼,她自然知道姑娘是为什么而哭。
姑娘这一生都很苦。
他们孟家和白家自幼有婚约,后来孟家人因天灾而逝,孟韶欢带着唯一的丫鬟红梅投身白府。
孟家出身商贾,早些年对白府颇多照拂,不过,后来孟家完了,便也没多少助力了。
白府对孟韶欢并不太喜爱,但碍着婚约名声,还是将人收下了,她们主仆俩才在白府安身半年,还没成婚呢,白少爷就带着贵女跑了。
那一日,姑娘被老爷和夫人献出来之后,她放心不下姑娘,硬着头皮跟过来伺候姑娘。
她亲眼瞧见,姑娘在小侯爷手下受了何等的磋磨。
他们姑娘出身虽商贾,却是个自爱自重的人,从不因身份看轻自己一等,十六年恪守礼节,从未与白公子有什么逾越之处,谁料一遭人祸起,竟是将她交出来了。
偷人的是白公子,凭什么叫姑娘出来受人屈辱呢?就算真是“夫债妇偿”,也轮不到她们姑娘头上去,她们姑娘还不曾嫁给白公子呢,也不知那白老爷怎么拉的下脸来送,更不知那小侯爷为什么要收。
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呢?
红梅一时心酸,行到床榻前,小心跪在床榻前的木质矮阶上,向前探身,轻握孟韶欢的柔荑,声线放轻,做贼一般低声哄道:“姑娘莫怕,奴婢已打点好了,府中的管事嬷嬷收了咱们的银子,与奴婢说,今夜子时,让我们二人混在采买的牛车中出去,到时候我们逃回家去。”
坐在床榻上垂泪的孟韶欢听见“逃”字,整个人都打了个颤,骤然从悲切中清醒过来。
没错,她要逃。
她这人瞧着柔弱,但骨头里却藏着一股倔强,旁人越是要欺辱她,她越是不肯认服,她什么错都没犯过,不应当由她来背罪,她要逃走。
想到能逃离这里,孟韶欢垂下眼眸,揉着红梅的头,低声道:“难为你为我奔走。”
她被囚在小侯爷手底下,却也不是孤立无援,草草荒野,她也有取暖的地方,苦日将散,她会再逢春。
她一时宽慰,对着红梅柔柔一笑。
美人清雅,绣面玉兰一笑开,面上似有盈盈光华掠过,眼波流动引人猜,正是姐妹筹谋的时候,院外突有人来,远远的唤着问:“孟姑娘可曾睡下?小侯爷回了,唤姑娘去唱曲儿呢。”
孟韶欢与红梅都是心口一紧。
小侯爷在外搜白书生与那位贵女,常会日夜不归,之前已经两日不归了,今日竟是回了。
现下正是定昏亥时初,马上临着她们逃跑的时辰,这时候小侯爷来寻她唱曲——一场曲不知要唱多久,若是耽误了逃跑的时辰,下次采买,又要半个月。
见屋内没动静,外头的人拔高了音量:“红梅?可还醒着?”
这般切切急催,是拖不过去了。
红梅快步打开门,笑着对外头的丫鬟说:“劳姐姐来唤,我家姑娘正梳妆呢。”
外头的姑娘语调又放轻了些,嗔怪着道:“你们久不回我,我还以为你们睡下了。”
红梅不答这话,只压低了声量又问:“小侯爷此次外行,可寻到白书生了?”
她们俩主仆都有个天真的念头——这犯了错的是白书生,若是寻到了白书生,说不准小侯爷就把她们俩放了呢,她们俩白捡了两条命,也就不用拿头去拼活路了。
听见红梅的话,里头正在挽发的孟韶欢也停顿了动作。
她双目还定定的瞧着梳妆镜中的玉兰面,呼吸却早已屏住,隔着雕栏薄纱的木窗,静静地听着院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