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威胁
「不是,」宋战羊说,「是我们村写的,检举你木塘村违规垦荒980亩地咧事儿。原寻思这下三滥的信,直接递到有关部门也就算咧,但咱良心上过不去——张支书,你大约墨水喝多了,不知道咱底层人民干事儿咧规矩。别说水口村儿,就整个清凉乡,村与村之间骂仗、打仗,都在明面上过招,没有背地里使绊子的。这次你检举咧咱,咱就得检举你一回,不同的是,咱讲廉耻,检举你之前,把检举信先给你过目,毕竟咱不是你木塘村儿肚里的虫儿,万一有情况没掌握清楚,检举不实,请你给咱指出来,咱改好了再往上递,事实求是,名副其实嘛。」说完抬头盯着张之城,眼睛里火药充斥,只等一个火星子。
张之城瞧着信,越来越惊讶,按照水口村检举所说:木塘村980亩地属于违规垦荒,24户宅基地为违规批建,另有500亩改河道为水塘,未经审批,未经生态评测……
「这?」张之城目视张岩。
张岩凑上来一起看,检举信上反映的材料,除去「24户违建」外,基本属实。而「24户」违建年初原也属实,不过因3月份有户人分家,儿子分了出去,新「违建」一户宅基地,「24户」违建变成了「25户」而已。
「怎么样?」宋战羊说,「如果没有问题,咱这就叫人把材料往上边儿递?」
面对宋战羊的咄咄逼人,张之城心里十分不受用:在木塘村村民面前,自己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但你宋支书没来由地冤枉人于前,带人大摇大摆到本村支部「逼宫」于后,要是这口气都忍了,说句不好听的,两村相邻,日后磕磕拌拌的事还多着呢,本村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言念及此,张之城也学着宋战羊的样子抬起眼来看着对方,张岩见势不妙,在桌底下悄悄拉扯张之城衣角,但张之城话已然出口:「宋支书,咱们都是党员,要对党忠诚嘛,检举揭发也是您的权利,不用问我。」
这一出把宋战羊镇住了,老五叔又要胡闹,被宋战羊伸手拦住,宋战羊说:「你倒不怕?」
「怕什么,」既然顶了个开头,张之城便笃定主意,气势不能丢,「虽然您比我年长许多,但这不是敬老的时候儿,也容我说一句,您一大早赶过来给我上课,好像天底下只有您一个仁义典范似的。检举我们村的材料儿,您爱往上递就递,怕也没用,咱们各显神通吧。还有,如果没别的事,请叫这几个朋友让一让,这是本村会议室,大队开会还得用呢!」
「你们说呢?」宋战羊转头朝自己带来的人问了一句。
「他妈的!」随一声喊,宋战羊带来的人纷纷把杯子摔到地上,接着抡起凳子就要砸窗户。
「住手!」便在局势失控之际,苏宝国带着一群年轻后生,掮着铁锹棍棒来了,原来赵茂儿父子从大队离开时,觉得情形不对,预感到有事发生,便去找苏宝国报信儿,苏宝国得信儿之后,连忙喊了在家的年轻人来给支书帮场子。
宋战羊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看来人带着家什,一边制止自己带来的人,一边走上前去,指着自己脑门说:「来,往这儿砸!」苏宝国是带人来镇场子的,他不是一根筋的孱头,见此形势,他也拦住自己带来的人,说道:「宋支书,你这个阵势,有点儿瞧不起咱村儿咧?咱带人来,没别咧意思,怕话说不清楚——动起手来,得有人陪你们耍耍,动武嘛,最忌师无对手不是?」
苏宝国珍惜唾沫,轻易不说话,没想到一出口把宋战羊这个强人顶了个倒噎气儿。宋战羊转对张之城说:「好,好,劝你们最好在这儿把我打死,不然撕咧我这张老脸皮,我也跟恁村儿干到底。哼哼,恁村腌臢料儿,除了检举咧这些,还多着咧,到时候看谁倒霉就是咧!」
张之城看着两个村的人,对「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有了重新认识,大学时调侃日本「战国时代」不过是几千个村级单位互相械斗,现在发现,真实的村村间利益斗争比前者复杂得多,也精彩得多了。
但绝对不能动手。
宋战羊还在一跳一跳地蹿火儿,张之城拦在气势汹汹的两村人之间说:「宋支书,我说两点,第一,检举你们村儿的信,不是木塘村村委会的手笔,也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我敢作保;第二,水口村儿老少爷们指着你替他们主持公道,你来我村儿闹,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唔——」现在木塘村人都来了,双方攻守易势,宋战羊有就坡下驴的意思,但还在佯装思索,绷着面子。
张之城看破不说破,等了一会儿,继续说:「宋支书,这样,我看你的检举材料先别往上递咧,递上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不递的话,咱们还能坐下来慢慢商量。你干咧这么多年支书,应该明白,材料儿捏在手上,材料儿听你的,递出去之后,你听材料儿的……」
老五叔大喊道:「毬,战羊,别听他咧,先递上去再说,你捅我屁股,我扎你大腿,一报还一报……」
这人显然是个混人,张、宋二人均未搭理他,张之城借势继续道:「关于违规垦荒咧问题,大家沟子上都不干净,说起来咱村儿比恁村儿违规亩数更多,我现就当着本村支书,请您想想,我能伸杆子捅你屋檐下马蜂窝去?叔,我也怕把马峰引过来蛰手啊。」
「日他妈咧怪事,真不是你村儿举报咧?」
「不是,」张之城笃定说道,「叔,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查问谁举报的问题——这个事儿就算要追究,起码不是现在,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恁村儿检查违规垦荒的人伺候好,打发利索。能不往上捅,尽量别往上捅,保下那六百亩耕地,才是要务。」
两村人渐渐缓和,水口村儿一个中年汉子说:「嘿,说咧轻巧,现在啥事儿不要花钱?打发那几个‘鬼’,可不是动动嘴皮,烧点纸钱,那得用真金白银咧。咱水口村儿大队穷,这个钱咋算?」
那汉的话音很明白,招待那几个检查人员的钱,是要木塘村出一部分。张之城看向宋战羊,宋战羊未置可否,他心里是默许的。
张之城想:他们嘴上不追究了,可心里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说法!张之城深切得感受到,利益面前,什么高谈阔论的礼义廉耻,什么两肋插刀的惺惺相惜,什么豪气干云的千金一诺,全都不堪一击!他脑袋转得飞快,即便同情水口村的遭际,但这个钱决不能由本村来出,即便要出,也不是现在这个时机,否则就会被当做心虚。
言念及此,张之城说:「宋支书,水口村老少爷们儿们,眼下这个事儿黑漆漆得不见端底,也摸不出到底是个什么首尾。至于钱嘛,各支部有各支部咧难处,咱村儿恐怕还不如恁村儿宽裕,所以,这个钱咱村儿实在出不得——不是老弟不够仁义,宋支书,您要是出个名目,说水口村儿有鳏寡孤独,叫咱帮衬个,咱责无旁贷,但是涉及到这件事,还是蜂虿入怀,各自去解吧。宋支书,这里头的区别,您应该能明白。」
宋战羊拧着眉不说话了,水口村人重新坐回椅子上。关于检查组忽然杀到水口村,检查违规垦荒这件事,宋战羊笃定这背后肯定有人运作,最有动机的就是木塘村。不得不说这一招十分狠辣,给水口村打了个劫,但宋战羊扪心自问,也确实只是怀疑,没有抓到木塘村在背后下烂药的证据。经这一通闹,宋战羊胸口一股恶气算是发泄了七七八八,冷静下来,他知道张之城这小娃说得没错,现在首要问题是运动检查组那几个人,把违规垦荒的事体压下来。
正沉思着,作为后辈,张之城客客气气递过一支烟,宋战羊接了过去,张之城伸手给他点烟,他迟疑一下,双手上来捧住火儿。这是普普通通一支烟,这也是轰轰烈烈一个仪式,象征着两座火山之间按讷不住的岩浆喷涌平静下去,象征着两村之间的利益纷争暂且告一段落。水口村村民见支书吃了对方的烟,也客客气气取过烟叶子,动手卷起烟卷儿,老五叔率先发难,变脸出腮地闹,此时转圜不易,见人人手中有烟,尴尬地坐立不是。张岩敏锐地捕捉到了,亲自卷支烟卷递到老五叔手里。
会议室顿时烟雾笼罩,像黄山腰间的云。
宋战羊一支烟抽完,意犹未尽,冲张之城点头说:「你不赖,不赖,前途无量。」
张之城笑笑,张岩红光满面,显得比张之城还兴奋,一番折腾,时近中午,他把苏宝国拉到一边,商量做饭招待客人的事。
「不用咧,」宋战羊说,「事体要紧,吃完烟咱们就走。」
「再紧也不耽误一顿饭咧功夫儿,」张岩说,「老少爷们儿们,尝尝咱村儿咧大锅菜,朱元璋就好这一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