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云鹤世家)
次日,灵瑾睡到巳时三刻才醒。
翼族大多早起,古时还有晨起而歌的习俗,就算是雏鸟,睡到这个时间,也着实算晚了。
灵瑾揉揉眼睛,从床上做起。她感觉自己后脑勺有点不对劲,一摸脑袋,发现头发翘起来好几根。
“小公主,你醒了?”
香斐这个点已经来看她了,见她睁眼,便过去给她换衣服。
灵瑾小脑袋还晕着,像个布娃娃一样乖巧,任由香斐摆弄。
香斐不解问她:“你昨日做什么了,怎么这个点还睡不醒?”
灵瑾瞌睡地眯着眼睛,听香斐这样问她,她“唔”了一声,却发现记忆昏昏沉沉的,只有星光下灯火辉映的片段。
灵瑾茫然道:“想不起来了。”
“啊?”
她回忆着说:“我和哥哥爬上鸣凤台看烟火,烟火很漂亮,天色也渐渐暗了……然后我就开始犯困,记不起来了。”
香斐哭笑不得:“这是玩得太累了吧。公主还是雏鸟呢,也难怪。赶紧洗漱,然后起来吃早饭吧。”
灵瑾问:“香斐姐姐,那你呢,你昨晚做了些什么?”
“我啊……”香斐捂脸,“我很开心啊!”
比翼节的烟火和比翼舞结束了,但灯会和庆典还会持续两日。
午后,女君兴冲冲跑来找灵瑾,刮她鼻子道:“乖瑾儿,听说你昨日想看灯会却出不去,只好和瑜儿爬上了鸣凤台。那今日,娘亲带你出去逛集市如何?”
灵瑾先是眼前一亮,但又不由踌躇说:“我和哥哥傍晚约好了……”
“我跟他说过了,说我今日想带你出门,让你们两个少待在一起一天。他说无所谓。”
“那、那……”
灵瑾心生雀跃,问道:“那哥哥一起去吗?”
“他不去。”女君面露不满,“他说白天宁愿看书。”
灵瑾听说寻瑜不去,情绪当即灰暗了一半,说:“那算了,哥哥不去的话,我也不去。”
“别啊!”女君笑嘻嘻地拧她小鼻子,“他不去是他不好,学这个干什么?将来瑜儿生病了喝药,你要不要一起喝?走啊,娘今日给你买花灯。”
灵瑾渐渐被说动了,尤其是听到女君说的花灯。
不过,看着女君轻松的神情,灵瑾又忍不住在意:“可是,娘你不是凰君吗?就这样走到街上,不要紧吗?”
女君笑了。
她凤眸微扬,目光骄然恣意。
女君对灵瑾眨眨眼:“出门嘛,低调一些就好了。”
灵瑾:“?”
半个时辰后,凤凰城街上现身了一对母女。
母亲鬒发如云,衣绮罗系锦带。
小女孩娇俏可人,发间带着雪白的耳羽,项晶珠,佩香草。
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似乎平时很少出门,一双乌眸既新奇又不安,为了看遍街上的风景,她不时左右打转。
这二人,俨然是一对家底殷实的寻常母女,大约也是趁着比翼节,出来观灯赏玩。
小灵瑾因为年纪还小,平时都住在内宫,很少有机会到宫外来玩。更何况是与公事繁忙的女君一起,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灵瑾内心高兴极了,既是因为看灯,也是因为娘亲在身边。
她双手紧紧环着女君的脖子,欣喜地四处打量。
女君走到卖灯的摊位上,问她:“乖瑾儿喜欢哪一盏?”
灵瑾看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样式,拿不定主意。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一种赤色花瓣金色花蕊的莲灯上,不知怎么的,这盏灯让灵瑾想到哥哥。
于是她小手一指,有些羞涩地道:“娘,我喜欢那盏。”
“那就这盏吧。老板,这盏花灯几个钱?”
片刻之后,灵瑾手上多了这盏莲灯。
她牵着女君的手,高高兴兴地在街道上走着。
女君笑眯眯地看着身侧的女儿,夸奖道:“这盏灯好看,你挑得不错。”
“真的好漂亮!”
灵瑾自从拿到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一路都笑得甜甜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手里的花灯,连两街的其他东西都忘了看。
小灵瑾说:“好想快点灯亮起来的样子。”
女君摸摸她的小脑瓜,道:“等黄昏时分,灯会重新开始,就可以点了。”
小灵瑾期盼地等啊等啊。
好在她们出门已是申时过半,等了一个时辰,天色便渐渐暗了。
夕阳斜下,随着凤凰宫宫门前第一盏花灯再度被点亮,整条街一丈一丈亮了起来,将长街置于一片动人的昏黄中。
灵瑾提着花灯,女君蹲下/身,在指尖燃起凤凰火,为灵瑾点亮赤色莲灯,微笑着看这小白鸟的双眸被灯光点亮。
“喜欢吗?”
女君和蔼地问她。
灵瑾兴奋道:“很喜欢!”
但她旋即又遗憾说:“如果哥哥也能看到就好了。”
女君笑言:“谁让他自己不来的。好了好了,没关系,等会儿回家拿给他看就是了。”
灵瑾举着花灯,欢喜地走在绚烂的灯会中。
到了点灯的时间,街上的小孩子陆续多了起来。大家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三五成群,欢笑着在街巷里奔跑。
灵瑾跟在女君身边,一眨眼的功夫,她身边已经跑过了三搓成群结队的小孩,他们都是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看上去都住在附近,周围也没有大人管着,跑得十分快活。
灵瑾眼巴巴地望着这些孩子,目光不由有两三分羡慕。
她常年住在凤凰宫里,除了兄长,就很少见与她年纪相仿的人了,而哥哥也不大爱和她黏在一起,灵瑾有些想要这种可以一起玩闹的关系。
就在这时,灵瑾本来望着别处,忽然觉得自己右边的手臂被人碰了一下,接着,又响起一下金石碰撞的叮鸣之声。
灵瑾下意识地回头,正好看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和她擦肩而过。
那男孩飞眉英目,耳露白羽,目不斜视。
他衣锦佩玉,脚着饰珠丝履,身后背着一把合身量的小弓,但却是拓木弓臂、麋鹿筋弦,比灵瑾用的木弓要好许多,有着一种上等弓弦精工细作的精巧匠心。
男孩跟在一个侍卫模样的大人身边,从灵瑾旁边错身而过,并未注意她。但灵瑾却看到,他身上一块刻有云中飞鹤的玉币佩饰在人群摩擦中撞掉了下来,然而男孩没有发现,已经朝反方向走去。
灵瑾连忙帮他捡起来。
“那个……”
云沐今日,并非是来观看比翼节的灯会。
他家族中的人学弓比绝大多数大型翼族要早,因此他在远比其他人小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学习射箭。
只是,他刚刚拿到手的、为他量身定做的新弓,弓弦却不算很顺手。所以云沐才专门把弓带出来,打算到与家族世代相交的工匠那里再做调整。
然而,当他和家中侍卫一同走在节庆街上的时候,却忽然被人唤住。
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她说:“那个……你的玉坠掉了。”
云沐回过头,猝不及防迎上一张明眸皓齿的笑颜。
倦怠的灯火中,小女孩手中提着花灯,芙蓉似的面颊被缱绻花火映亮,雪白的耳羽如浮雾轻云,发间金色流苏轻轻摇曳。她跟在母亲身边,笑起来甜得像初绽的栀子花。
她将玉币递给他,说:“这是你的吧?”
云沐愣了愣。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从女孩手中接过他的家徽佩饰,道:“是,谢谢。”
“不客气。”
女孩注视着他背后的弓,看上去很有兴趣。
“你的弓好精巧,是哪里找的?”
云沐道:“不是找的。我家里世代习弓,家中世交和门客中有不少都是制弓人。这是找我父亲的友人特别做的,他家中世代都是专精弓箭的匠人,在制弓上的造诣非同寻常,而且他只愿意给自己看得上眼的人制弓,如果觉得没有眼缘,即便凤凰女君前往,也不会有用。”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匠人!”
女孩面露惊异,乌眸里流光一闪一闪的。
她羡慕地望着云沐背上的弓,轻声道:“真好啊……”
云沐被她注视着,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紧张感来,面颊浮上霞红。
这时,女孩回过神来,对他挥挥手道:“那我走啦,再会。”
云沐一怔,忙不由道:“那个,你叫……”
可惜他开口已经晚了,那提着花灯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眨眼间,就已消失在喧嚣人海之中。
“哥哥,我今天和娘亲出门,在街上撞到一个人,他的弓好漂亮。”
等回到家以后,灵瑾迫不及待地去找兄长,把花灯给他看。然后,她又不禁提起在街上遇到的那个男孩,还有他那把漂亮的弓。
灵瑾比划道:“也是小孩子用的弓,比孩童弓还要小,但是木工和纹饰却完全不亚于大人用的弓箭,甚至还要更好。”
寻瑜原本在看书,听到灵瑾说的话,就抬起头来,问:“那个人,是不是也是白色的耳羽,身上有玉币形玉饰,玉饰上是鹤飞云中的雕纹?”
灵瑾点头,惊讶地睁圆眼睛:“哥哥,你怎么知道?”
寻瑜转回头,平静道:“那是云鹤世家的人。”
“云鹤……啊,他们的原形是仙鹤?”
灵瑾的眼神有些好奇。
她问:“那也是很大型的翼族吧?”
“嗯。”
寻瑜微妙地瞥了她一眼。
“你……”
“嗯?”
“算了。”
寻瑜又别开头,没有再讲。
徒留下灵瑾一个人满头疑惑,对寻瑜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
春风渐烫,比翼节余韵未消,翼族百姓还沉浸在春季繁衍的愉快之中。
今年的一批雏鸟尚未破壳而出,夏季的热意还未携来雷雨。忽然间有一日,凰君刚回到内宫,翼国边境的线报已经十万火急加急送来。
“陛下,水族军队昨日未曾宣战,就突袭了我国东境水域,试图占据潜江淮江两条入海河川。驻边兵将奋力反抗,但毕竟准备不足,眼下前线危机,请陛下增援。”
为了第一时间将战报送到凤凰城来,好几位信使连夜飞赶,几乎飞折了羽翼。
此时,最后一位信使闯进凤凰宫来,一身风尘,狼狈不堪。
女君本已打算休息,闻言,当即站起,她美眸上扬,眼锋如炬,果断道:“备军!”
一个时辰后。
小灵瑾从自己的屋中匆匆赶来,扯住女君的袖子,眼中是抑不住的不安与无助:“娘,你非去不可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寻瑜紧抿嘴唇,静默不语。
女君轻抚灵瑾的脑袋,明艳而笑:“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放心,娘亲一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平安回来。你们等着喜讯就是。”
言罢,她又看寻瑜:“瑜儿,娘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妹妹。”
“……我尽量。”
寻瑜起先不言,过了片刻,终于点了下头。
“娘……”
小灵瑾还拉着女君的衣服不肯撒手。
女君俯身抱了抱她,遂起身。
大祭司走上前,替女君披上赤红披风。
他眼中尽是对女君此行前途未卜的忧虑和无奈。寻瑜和灵瑾尚是蒙昧孩童,尚且对现在的形式感到不安,更何况是大祭司这般知道战事凶险难测的千岁凤凰?
然而,他凝视着妻子,最终并未阻拦,只是道:“你走后,我会日日卜算祈愿,只盼你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放心。”
女君这一笑,张扬而明媚。
她对家人们道:“那我走了。”
小灵瑾不得不一指一指松开母亲的衣袖,不舍地望着她跃空而去。
女君化为赤凰,在空中呼啸一声,华翔而去,只留下一道朝霞烈焰般的赤光。
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灵瑾眼眶忽然涌上一阵泪意。
她很害怕,这种亲人远去的感觉,她明明没有印象,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奇异的恐惧徘徊在心头,但灵瑾知道自己如果掉了眼泪,不仅没什么用,还会让哥哥和爹爹平白为自己费心。
她趁着两人都看着天空母亲离去的方向,而没有看到她,连忙自己偷偷擦了。
当晚,刚到傍晚,便是暴雨。
雨水啪啪打在青瓦上,宛如连串爆竹炸裂。
这么大的雨,便没有办法练射箭了。
寻瑜没有去找妹妹,就坐在屋中读书。
正在读书间,他听到外面的侍官们议论——
“忽然这么大的雨,必定是女君亲率翼军,已经在与水族交战了。水族尤善水术,大型水术每回都会影响天象,没想到这次这么厉害,居然连凤凰城都是这样的暴雨。”
“上一回如此,还是五年前的大战吧。”
“不知前线战况如何。毕竟连累到了凤凰城,只怕十分凶险。”
“水族的老龙君早有颓势,如何比得上我们强盛的女君?”
寻瑜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索性放下书,早早地熄灯休息。
夏夜急雨,惊雷不绝,水打芭蕉。
寻瑜这夜睡得十分不好,一会儿是雷声,一会儿是噩梦,烦得他在半睡半醒间眉头紧锁,一张稚嫩的脸却是满面烦闷的神情。
忽然,一阵惊雷巨响,彻底将寻瑜震醒,烦得他翻了个身,逼自己闭紧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惊雷暴雨声中,突然夹杂了几声细弱的敲门声,轻轻的,几乎让人以为是不是风吹动的错觉。
寻瑜一顿,坐起身来,问:“谁?”
“哥哥……”
门外传来灵瑾的声音。
她只是叫了他一声,就没有继续说话。
寻瑜微愣,从床上坐起,走出来,打开房间门。
只见灵瑾孤身一人站在屋外,手中拿着一把小小的雨伞。但即使如此,在如此暴雨中走过来,她的鞋袜头发也淋湿了,看着可怜。
灵瑾踌躇,然后才道:“哥哥,我有点想娘。”
寻瑜沉默。
良久,他侧过身。
“……进来。”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