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无依
黄昏,溶月踏着夕阳,回到江家,进门的时候,她累极了,恨不能立刻倒上榻,睡个昏天暗地。
然而,她刚过月亮门,安平立在小道一侧:“月姑娘,老爷有情。”
江相宜穿着一身靛青色寿纹琵琶袖长袍,坐在半山亭的石桌旁,溶月进去的时候,他正专注地看着石壁上的《枯梅囚雀》图。
“小女给外祖父请安。”
“恩。”江相宜颔首,拂袖屏退了奴婢,“今日的黛水风光,如何?”
“风暖,景美,甚好。”
江相宜闻言,转过了头:“商船撞上大舟,世子欲从轻发落,你为何不依不饶,逼着世子杀人?”
“商贾居心不良,小女恐世子被蒙蔽,这才忠言相劝。”
“溶月,你不是臣,你是女、是妇,当遵女德,守妇言,不该你问的事,无论对错,都不该问。”
“是。”
“世子十分恼怒,是老朽为你求情,世子才肯不计较,但世子说了,再有下回,即便老朽为你开脱,他也不会饶你。”
“是。”
“还有,你老实告诉老朽,你想嫁进江家的心,是真还是假?”
“真。”
这话一出,江相宜的脸冷了三分:“若是真心,为何在世子的船上,你又和秦三皇子共处一室?”
“回外祖父,小女不想和秦三殿下有牵扯,是三殿下强人所难,小女推拒不成,这才被迫和他——”
“被迫?”江相宜脸上的三分冷意顷刻变作了七分,“今日舟上,不止有你,还有半芹、明宏、明宝,你若有心推拒,无人能耐你何!
你不是推拒不成,你是舍不得推拒!你想看看,秦三皇子是不是还肯要你,所以,你才和他共处一室!
可惜,任你委曲求全,三皇子都瞧不上!”
大舟上,秦长风对她说,没有他的庇护,她在金陵活不过三天,原来,这话不仅仅是一句狠话。
他想杀了她。
溶月伏首,额头点地:“求外祖开恩,小女知错了。”
小君一直想杀宁溶月,但她的身后要么有临漳,要么有秦三皇子,江家总是寻不到杀她的好时机。
但今日不同了,若此刻江家杀了宁溶月,金陵城再无人过问。
要杀吗?
江相宜低眉,目光沉沉地看着溶月,她安静地跪在地上,头不抬,背不颤,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乖顺。
于是,他有了决意。
“你曾身陷勾栏,为谋生路,不得不舍下廉耻心,对此,老朽可以不计较,但以后,你若还不知道廉耻,江家不会容你!”
“是。”
“最近别出门,待在江家,好好管着后宅。”
“是。”
江相宜起身,步出半山亭,他告诉自己,如果宁溶月能识时务,从此为江家尽忠,他便允她多活两年,若不能——
“安平,让人留意溶月,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是。”
眼看江相宜走远,林缨奔进半山亭:“姑娘,没事吧?”
怎么没事?
从这一刻起,她是孤家寡人,但有一步行差,死无葬身之地。
“回兰雪台。”
“是。”
未到院门,远远地,她看见冰娘领着江宁府的几十奴婢,齐整地候在院外:“奴婢给姑娘请安。”
“怎么了?”
“回姑娘,奴婢们……要回去了。”
她先前承诺江老夫人,要把江宁府的奴婢送回去,但因为诸事繁忙,她没顾得上,不成想,她还送,秦长风来要人了。
原来他的狠绝,可以如此不留余地。
“好。”
冰娘起身,目中含着一点泪光:“姑娘,今早郎中从正房出来时,面色有些奇怪,奴婢想问两句,他却走得飞快。”
“好。”
“还有,”冰娘上前一步,在她耳边低言,“奴婢偷听到赵夫人问巧慧账本收在哪里,巧慧不肯说,她也没逼问,只叮嘱巧慧千万收好。”
“好。”
冰娘后退两步,深深地看了溶月一眼:“奴婢能到姑娘身边伺候一遭,此生无憾,以后奴婢不在,请姑娘多多保重。”
“好。”
冰娘走了。
溶月立在院前,目送她走远,天空在她远去的背影里变得越来越暗沉,仿佛她们要被黑夜吞噬一般。
“姑娘,我们进去吧。”
“恩。”
庭院没有点灯,院中不见仆役,空荡荡的院子,不见一点烟火气,溶月忽然有感而发,对止水叹道:
“幸好,他没把你也要回去。”
“不忠心的影卫,主子不会要了。”
“那就好。”
她吃了两口晚膳,便盘上坐榻,想再看会儿账本,却是越看头越痛,无奈,她倒上卧榻,睡了过去。
梦里,她抱着琵琶,又一次飘回黛水,坐在商船的船头,为贺屯和他的商客,弹起了《南薰曲》。
弹着弹着,商客的脸或变作江正折,或变作江明庭、江明谦,他们提着刀,凶神恶煞地扑向了她。
“呜——”溶月被惊醒,睁开眼的刹那,她看到床幔后立着个黑影,她本能地呢喃,“秦三殿下?”
林缨撩开帘帐:“姑娘,是奴婢。”
呵……
她暗自嗤笑,心道自己睡糊涂了,否则,怎么臆想秦长风还会来?
他,再也不会来了。
“出事了?”
“是。”林缨凝重地点点头,“长房去接四姑娘的人回来了,说四姑娘发了疯,跌进水里淹死了,这会儿,尸体就横在门口。”
“更衣。”
“是。”
出门的时候,天空又飘起蒙蒙细雨,抬眼望去,中庭各处相继亮起更灯,灯火又全向前庭涌去。
溶月匆匆步下台阶,赵夫人拢着微乱的衣衫,从正房奔出:“出什么事了?”
“回二舅母,四姐姐没了。”
“没了?”赵夫人一脸震惊,眼神扫向中庭,过了片刻,她收回视线,冷声问溶月:“是谁杀得?”
“没人杀四姐姐,是四姐姐自己发了疯。”
“呵呵……”赵夫人大笑,笑了两声,她又骤然停下,目色阴森森地看着她,似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母亲还昏着,我走不开,你去了前头,替我和林姨娘说声节哀。”
“是。”
步出兰雪台,溶月问止水:“外祖母是昏着,还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