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闹腾)
楚凝滚烫的脸一下惨白,眼尾却是更红了。
这人生得宛如神祇无暇,却原来是道貌岸然,比炼狱的恶鬼要可怖得多!
顾陵越说完便下了榻,不回头地越过雕花屏风。
门轻一砰响,他出了屋。
帕上的血污狠狠刺痛着楚凝的眼睛,她敢怒不敢言,只能不堪受辱地抓过帕子,往那人离去的方向用力一扔。
楚凝湿嗒嗒的脸埋到被褥里,还没哭够,又响起了叩门声。
她一惊,想也没想地探出半身,捡回落在鞋边的帕子,藏到被垫下,又慌慌张张地擦去颊侧的湿痕。指尖顿了一顿,楚凝突然觉得多余,指不准外边儿的人就是来捉她问罪的,还掩个什么劲。
进屋的是个容貌端正的侍女,她捧着一盆清水,走向面盆架,却只说道:“今晨当要入宫朝见,不好误时辰,还请王妃起身沐泽。”
她的平静恭顺,让楚凝生生愣了下。
那人方才走的正门,在主苑伺候的侍女是一个都没碰见他吗?否则看见太子一清早从她屋里出来,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想了想,楚凝闷着鼻音,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一直在外守着吗?”
她哭腔清晰可辨,那侍女旋即低下了头:“王妃恕罪,昨夜太子殿下筵席醉酒,就寝在别苑,因着前堂忙碌应付不及,王妃又歇得早,只能先遣了主苑的侍女到别苑伺候。”
答非所问,便是回答。
可见她这儿一整夜都无人候着。
得知那人留宿王府,楚凝先是讶然了一瞬,随后眼底的怨恨泛泛而动。说谎,明明是来了她屋行不轨事,什么就寝在别苑!
不过这件事蹊跷颇多。
譬如那个送羹汤的嬷嬷。
譬如六王爷突然夜不归府。
譬如太子,倘若他是蓄意欺侮她,为何要等到天亮才走呢?
倒像是故意要她看到自己似的……
可楚凝现在脑子一团乱,马上就要进宫朝见了,她一时无暇思量这许多。
至少那人离开前,是留了话的。
是啊,他们都不说,就没人知道。
况且他肯定也不想这事败露,身为储君,与弟媳有染,说出去并不好听,故而他就这么出了正门,是确定外边无人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暂时、只是暂时,还是安全的。
猝不及防失了清白身,楚凝整个人几近崩溃。
可当下又别无选择。
楚凝轻轻吸了下鼻子,她尚还不懂自己要面临的,当时只能强自定住心神:“云萝呢?随我来的婢女。”
“回王妃,今日不曾见到。”侍女回答。
楚凝闻言,深深蹙起眉头。
她忽然感到情形不大好,云萝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她的,但昨夜到现在,如何唤都不见答应。
莫不是撞见那人,叫他被灭了口吧……
楚凝惊于自己的推测,脊背骤然僵直,刚要掀被下床,她忽又意识到被垫下还藏着东西,自己的寝裤也凌乱不齐。
出了一个害人的嬷嬷,府里任何人她都信不过。
“我自己来,你出去寻寻她。”楚凝将被褥掖回,语气装得若无其事,但命令的口吻很明显。
这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往后的生死祸福都得靠自己,既然是王妃了,就得拿出些样子来,不能软弱叫人欺负。
昨夜,就是她退让,着了道。
楚凝本想传那嬷嬷过来当面质问,可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再一想,真找了非得闹大动静,不能轻举妄动。
侍女为楚凝盛上浴水后,便离了屋。人一走,楚凝就立刻去找烛台旁的火折子,毫不犹豫地将那沾血的帕子烧成灰烬,从后窗扬了出去,而后才进到内间湢室。
楚凝浸在浴桶里,热水没到了雪白的脖颈。她用力擦洗每一寸肌肤,特别是那被磨得狠的。她宛如吃了亏的小兔,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但偏就是倔强地不再掉眼泪。
原就细皮嫩肉,这么一使劲,白玉无瑕的肌肤全搓红了。
侍女回时,楚凝已经换了身干净的里衣,端庄婉仪地坐在妆台前,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沐浴时的小可怜从未出现过。
“太子殿下就要起驾回宫了,陈护院稍后会带人去寻,左右出不了王府,请王妃先入宫为重。”
侍女没找到云萝,楚凝倒不意外。
先前是她太过焦虑,被温热的浴水驱散了些微恐惧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头脑也濯清明了许多。
云萝不见了,她比谁都心焦,可这里是京都又不是锦官,担心着急都没有用。
眼下,她只能主动找那人问清楚了。
一想到这儿,楚凝额穴便隐隐犯疼,她一点儿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伪君子!
羽睫静静垂着,楚凝思量片刻,缓吸口气道:“知道了,梳妆更衣吧。”
顷刻,她又随口问了句:“你唤什么?”
“奴婢乐莹,日后便在主苑服侍王妃起居。”乐莹双手取过铜镜边的角梳,轻轻理顺她绸缎般乌黑柔软的长发。
进宫朝见,是要以儿媳的身份去向皇后及诸妃奉礼。乐莹不敢怠慢,为她描了精致的红妆,梳挽发髻佩戴凤玉小冠,簪以祥云镶金步摇。
铺整床榻的两个侍女进屋时,楚凝正抬手站着,由乐莹服侍穿戴那套绛红霞绫朝服。
楚凝视线落到床边那两道整理被褥的身影上,心微微绷住,一瞬后又沉默地敛回了目光。
她烧掉白喜帕的事儿,是兜不住的。
榻上没有帕子,两个侍女狐疑地相视一眼,迟疑之下还是回过身,其中一人毕恭毕敬问她:“奴婢们找不见喜帕,王妃可否告知,放在了何处。”
“我烧了。”楚凝没抬眸,回答得也轻描淡写。
侍女吃惊得面面相觑,为她束腰带的乐莹同样愣了一愣。
楚凝慢慢垂落胳膊,竭力稳住声线,不让自己有半点慌张表露:“你们王爷大婚就夜不归宿,是觉得,那上面会有落红吗?”
她的语气清清冷冷的,丝毫未有温弱的痕迹,侍女们当她怒了,迅速伏跪认错,包括乐莹。
楚凝顿时就松下了口气。
下人的态度便是主子的态度,王府的奴仆对她如此敬畏,足可见得皇后娘娘对楚家的重视,有这份威严仗势,她在府中是要好过得多。
楚凝定了定神,继续摆着假架子:“还是说,留着那东西,要羞辱我?”
凤鹫宫早下了令,楚家的四姑娘嫁过来后要好生伺候,她们又哪里敢违抗懿旨以下犯上,听了这话,脑袋忙不迭埋得更低了。
言罢,楚凝二话不说越步出了屋。
侍女们纷纷打了警,心道这也是位不可欺的主儿。
却不知这位先发制人的小主子其实紧张得很,一出屋就端不住了,合目长长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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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陵越回到寝宫更换冠服后,便动身前去元政殿。
此番太子亲自下锦官查办曹知府一案,锦衣卫奉命协助,故而闻楼一身飞鱼服与之同行,复命皇帝。
“曹大人不公不法,私压农商吞银敛财,侵占宅舍,在诏狱供认不讳,得亏殿下明察,识破伎俩,命属下收押其回京。”
闻楼禀答如流,而顾陵越只神色平静地听着。
查案是幌子,他远去一趟锦官,不过为见齐先生暗中复诊罢了。
正坐案前的成绍帝笑着捋须点头,很是满意。
朝中无不盛誉东宫乃经世之才,精通哲政,卓尔不凡,他的本事无可置疑。因着是先皇后所出,成绍帝对这个嫡长子也从来多几分偏爱,故而早早便立其为了诸君。
只是太子哪哪都出色,就是这个身子病恹恹的,被养在继后膝下起,就时常病发咳血,长夜难寐。
太医院诊断不出所以然,只道此病大抵是受先皇后所遗,太子又因丧母心病沉重,治不彻底。
太子撑不过弱冠,陛下还得另立储君,众人嘴上没胆说,可任谁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偏偏不知哪天起,当时尚还年少的顾陵越病情突然就开始好转了。
成绍帝喜不自胜,赞许卫皇后贤良淑德,养育有心,卫皇后只谦逊地道是分内事。
尤其近年,顾陵越发病少了,气色也改善甚多。
谈完了公事,成绍帝随意拉家常,称呼亲切地改为了他的字:“砚淮啊,听闻筵席你饮了不少酒,喜事难免,但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儿臣大好。”顾陵越端了端手,又言了句浮于表面的谢恩。
成绍帝点点头,想到一事,又深拧了浓眉:“倾尧实在不像话,昨夜怎么也没人去把他带回来?”
顾陵越低眸。
“大婚事宜是交由的司礼监,儿臣若是开口逮了皇弟回府,怕是要惹母后不高兴。”
他这么不动声色地一带,非但让成绍帝欲赞他对继母贤孝有加,更是将责轻易推到许九殊那儿了。
果不其然,成绍帝不悦训斥司礼监办事不力。
顾陵越那双深俊的眸子不见波澜,薄唇却是挑起一缕不经意的痕迹,也仅仅是一瞬而过。
他没拘于此,语气那样冷静地岔开话:“曹恒被黜,府官虚位空缺,父皇意欲差谁接替?”
“你有何想法?”成绍帝问。
“楚氏自古出良臣,于锦官城深得民意,儿臣私以为,其家主楚伯庚可以胜任。”顾陵越温慢的话语半明不暗。
成绍帝面色微变,只说再议,草草敷衍过去。
顾陵越并未再言,事毕便行礼告退。
他刚刚故意说那话,是想试探试探口风,果然皇帝的疑心还是一如既往地重,放着治国安民的翘楚不敢任用。
倒是可惜了楚家世代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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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凝在凤鹫宫见过后妃,一一奉了茶。
本就是锦绣堆里的闺秀出身,楚凝伶俐也识大体,或美貌或衣饰,每位娘娘她都说上两句女子爱听的话,谁也不得罪。
到底王妃无圣宠可争,后妃们都放心地喜爱这乖甜的姑娘,交口称誉。
这么一来,想到儿子昨夜那般,卫皇后心里那股子气越发大了。
且府里的侍女回禀楚凝烧掉喜帕,在卫皇后看来,这恰恰遮了自家儿子的丑事,是宽容。
只恨这孽子半点儿气都不知道争!
“倾尧这孩子幼时是很乖的,大了也不知怎么的,反而没分寸了起来,”卫皇后叹了口气,心下忍了忍,容色亲和:“阿凝,舟车劳顿的也累,今日就回去好生歇上一歇吧,这事儿,母后一定为你做主。”
楚凝哪还顾得着自己的夫君怎样,她和东宫那位度了洞房花烛夜,贞洁莫名被毁,情况真的是一团糟。
但怕牵连楚氏,所以她不能冲动,不能寻短见。
楚凝逼着自己沉着,轻轻莞尔说着不打紧,话语间没有任何怨言。
卫皇后对楚氏是存了别的心思的,但没想过这姑娘嫁过来后这般讨巧。桃李容华,玉骨冰肌,咬起字来那温温绵绵的软调子着实听得人心酥。
她毕竟也是年轻过的,免不了生出些微心愧。
回府的马车等在宫门官道口,宫女送楚凝出了凤鹫宫后,继续为她领路。
汉白玉砌的宫道且宽且长,阳光倾洒落地,折出细细碎碎耀眼的清辉。
楚凝半垂着睫毛深思,步履缓慢。
她不能就这样出宫,必须得去寻那人问清云萝的下落,却又想不到一个妥贴的理由。
她现在的身份,要怎样才能理所当然地到东宫一趟呢?尊敬兄长,也向他奉茶吗?
楚凝懊恼地蹙了蹙黛眉。
恰好行经分路,一行人自元政殿的方向迎面而来。
最前的那人金冠束发,着玉白朝服,负手迈步的姿态显有几许漠冷,满身都透着不怒自威的贵气。
他身后除了数名随行的宫人,还有一位穿冷黑飞鱼服的锦衣卫。
看清来人,宫女们立刻止了步,低眉垂首,行礼间恭敬一声“殿下”。
前一刻还在想方设法见他一面,这会儿真见着了,楚凝蓦地又怂怯了。
这人气场过分肃冷,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能让她感到危险,若不是怕连累楚家遭殃,恨不得和他鱼死网破。
楚凝心口顿时颤得极快。
他只是一步步走近,她便僵着什么都不敢做了,只能屏息颔首,朝他福了福身子。
顾陵越往东宫走,面无情绪地和她擦肩而过。
楚凝在原地静止不动,胸口明显可见深深的起伏,指间的裙幅她攥得紧紧的,眼底夹杂纠结。
她真不想和这毁自己名节的男人低头。
可不能不管云萝的死活。
楚凝咬住一点唇肉,用力闭了闭眼。
“殿下——”她微微提声,唤住了他。
这声落下,顾陵越慢慢悠悠顿了足。
楚凝暗吸口气,硬着头皮走近他两步:“楚凝初来乍到,生疏礼数,这才想起,理应要为殿下奉一盏茶。”
那人未作声,敞亮的宫道像是突然没了活气儿。
余光里那双玄色蟒纹朝靴慢慢面向过来。
楚凝紧着牙关,死死盯着自己并蒂莲绣鞋的鞋尖,不敢乱看。
只听男人低沉如旧地淡笑了一声。
楚凝蓦地一个寒噤,敏感到一呼一吸都觉得那样清晰而突兀。
顾陵越淡淡扫过她一眼。
她今日装扮得明美至极,眉眼如雾,香腮粉雪,一袭金丝鸾绣的艳丽宫装勾勒身段,垂着头,发髻上垂下的精致步摇轻轻摇晃。
婚舆中的一瞥太短,昨夜光线又过分昏暗,如今站到阳光下,倒是真正瞧了清楚。
“奉茶么,王妃还有这力气。”他温醇的语色好整以暇,含着不明朗的兴味。
楚凝发颤的指尖悄悄掩到袖中,勉强沉住气,声音温细:“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话,你不知道?”
他这么好整以暇地一反问,楚凝迟缓了呼吸,墨睫忍不住略微上扬。
立于跟前的男人,当得上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一双漆眸无悲无喜,难能看透,裹挟着淡淡的雪松气息,无形之中尽是压制。
彼时楚凝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和一个怎样的人交锋。
她下意识一咽,噤了声。
“孤的意思是……”顾陵越看住她,微微压轻了声,也不知是故意戏谑还是怎么的,字字沉缓对她说。
“弟妹昨夜可真够闹腾的。”
他的声音清晰漫进她耳中,每一字都像是芒刺。
楚凝倏地感到一阵寒意攫遍全身,她紧绷着神经,不想被看出慌乱,但步摇上忽而晃颤的红玉流苏坠却是出卖了她。
昨晚的情况只有一点点残缺的印象。
她好像是有纠缠着他不放……
楚凝一张瓷白的脸蛋顿时恼红得似在滴血。
她没忍住后退了小半步,唇瓣微颤,深低着头努力镇定,勉强出声:“别苑离得近,昨夜若有响动扰了殿下清静,实非本意,妾身这厢赔礼了。”
她在人前撇清着,娓娓的声调如珠玉一样圆润,温细的语色太过动听,都让人说不出怪罪的话了。
“皇兄——”
一道悠长的声儿忽而从另一侧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