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园(你过去和姑娘一起时……...)
沈家母子回到宅邸已是晚膳时分。老夫人上桌看见那糯米豆糕,得知是楚凝今儿特意到紫阳街为她挑来的,喜悦得合不拢嘴。
有什么不重要,外孙女这份心意已足够暖心。
沈叙白给自己斟上一杯清酿,含笑睨过去一眼,故意质问为何他没有。楚凝脸一红,只能说没看见有他喜欢吃的,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总不能要她说,原本是有的,可没出街就被她送了人家吧……
沈叙白不是好糊弄的,想刻意多为难她两句,倒先被护犊的沈老夫人瞪住,不准他再欺负人小姑娘。
仗着姥姥在,楚凝愈发乖软,更是委委屈屈装得像只可怜的小狐狸,给老太太心疼得又是冲着亲儿子一顿批。
沈叙白只得一笑一叹,自个儿喝起小酒。
天近晚,楚凝在东苑陪到老太太歇下才离开。她的居室在西苑,和沈叙白挨得近。经过书房时见烛光还亮,她细思,上前叩门。
“舅舅。”
楚凝往里唤一声,随后便听得沈叙白让她进来说,她这才推门进去。
案前,沈叙白对着账本一条条核验,头未抬,却分心说道:“天凉了,回屋叫云萝替你量量尺度,明日我给你裁几身御寒的衣裳备着。”
楚凝微愣,没应声,静静在他旁边坐下。
等衣裳做成,可能她人已经嫁到京师了……
“想要什么样的?珠花、刻丝,还是彩绣?”沈叙白提笔掠过墨砚,没等她回答,记账目时又有想法:“今日雪青和霜白那两匹软缎我看不错,做套短袄马面裙正好。”
“唔……你觉得好,便好。”楚凝没像往常那样热衷地提要求,倒显得不甚在意。
听出她心思不在,沈叙白眸光抬起。
四目相对,楚凝看他不写了,便直说事:“在紫阳街,我碰见人了。”
见她一脸正经,沈叙白搁笔:“谁?”
“明家公子。”她如实道。
沈叙白顿一瞬,若有所思。
晚饭时她没多聊,却是到书房专程和他提起此事,想来是知道了什么,有些事便也心照不宣了。
“沈家不比当初,因我得罪王孙不值当。舅舅,崔婉禾有句话倒是对的,嫁到宣王府,左右我都不亏。”楚凝对他露出笑。
她的笑假得很,沈叙白想调侃,话到嘴边反而止住了。略沉默,他徐徐放下左手握的账本:“安心。今年进献蜀锦,我准备亲自上京,顺道恳请陛下作罢你婚事,只这样而已。”
他讲得容易。
“真的?”楚凝狐疑,又瞅他:“可圣旨既出,不是戏言。”
沈叙白浅笑:“宣王府和开国公府这门亲事,倘若陛下是不想促成的呢?”
“他若无心,赐婚做什么?”楚凝听得懵。
朝堂中事,沈叙白没打算往深了和她聊。
他只道:“说了你也不能懂,就别多问了,我在,你听话就是。”
“舅舅!”楚凝轻微嗔怨,不满他回回都将麻烦揽走:“我已不是孩童了,问题迟早要面对,避不开。永远躲你身后当只没烦忧的金丝雀,我是想的,可我总得出嫁,这样没能耐,到了夫家受欺负就晚了。”
沈叙白愣是听得笑了:“瞧你说的,我倒是罪孽深重了。”
不与她多讲,是他存了顾虑。人在一世,因果知晓太清反倒活不痛快,单纯的日子是最悠哉的,望她多过一日是一日。等一脚踏进红尘,是再没可能寻回了。
沈叙白料想不到她突然说出这番话。
他仍是犹豫,但楚凝那双眼睛太过坚定而明亮,他便意识到,她确实已非孩童,是个有欲望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深思后,沈叙白笑了一笑,耐心和她说明。
她父亲楚伯庚和她外祖父沈弘,以及明家老太公,皆是前朝实权在握的重臣,前朝帝王废贤失政,暴戾恣睢,三十年前,是他们领兵揭竿,拥立新帝,才有了如今的雍朝。
开国皇帝最紧要是坐稳江山,功高盖主的臣子自然存在异己威胁。如此,皇帝便有了绸缪。
如明家,二女被纳入后宫,收为己用。
而楚凝娘亲当年已嫁楚伯庚,沈楚两家再无适龄的姑娘,皇帝不信外权,故先封公爵,再借改制的名义,废相集权,重用司礼监,逼得沈楚二人退出官场。
国公之名明面上德高望重,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虚衔,可盛世太平不易,纵然皇帝过桥抽板,两人也没气力再多言了。
楚伯庚忍声谢恩,但沈弘却漠然置之,不愿再费心为其忧国,一纸致仕表主动解官还家,经营起布行的老手艺,倒也乐得自在。
“皇位难得稳固,最不希望楚家死灰复燃的,就是陛下。”沈叙白讲述时很平静:“说句逆犯的,太子久病不愈,若真英年早逝,东宫之主无疑是宣亲王。帝王家难免疑心重重,让你嫁到宣王府,陛下是痴了,才会给自己添隐患。”
楚凝怔怔听着,这段陈年旧事她晓得,却只是半解,刚刚他这般详说完,她是颇为感慨的。
“那为何还要下诏?”她愈发迷茫了。
沈叙白略一摇头,低垂的目光耐人寻味:“人在高位舒坦久了,耳根子是容易软的。”
楚凝歪歪脑袋,疑惑地想问话,便见他又正了神情:“近日莫在外边乱跑。”
“是出什么事了吗?”楚凝不解。
沈叙白凝了她一会儿,似在迟疑,但终究还是开了口:“宣王爷,出京了。”
以沈家曾经的声望,且有布行生意往来,打听个事不难。原先他只想探查京师皇帝近况,谁料竟是得知了宣亲王南下的消息。
“十有八.九,是向锦官来的。”他又道。
楚凝愕然片刻,故作轻松地展颜:“也好,我将意愿说清楚,若他应了,省得你多跑趟京师。都不相熟,他总不能放着权臣之女不去娶,非要我?”
她语气不显露,泛起的丝缕不安却是挂在眼睛里了。沈叙白叹息:“你还是安生些,想去哪就说,我陪着。”
“不去哪,只……”她话音戛止,想到了后日岁园之约,只在院里待着的话是说不出口了。
眼神飘忽短瞬,她微微屏息:“你只管看着布行,别分神操心我了。”
背着舅舅与初识未久的男人相约,她是虚得不得了,可心里又是想去的。怕他多问要露馅,楚凝潦草应付两句,便溜回了屋。
*
宣亲王南下,是否要到锦官,若确实到锦官,是否为婚约而来,全然未知,只出京游赏也有可能。
楚凝这样安抚自己,姑且没多上心。
对将至的后日她倒更期冀些。
沈叙白出门在辰时,沈老太太稍晚,但也在巳时前。约的是隅中,那时宅里楚凝独在,便无需顾忌被撞见。
这一日天光晴好,她掐准时辰出了沈门。
岁园路近,弯过后街再经三两市面便到了,比乘坐马车上大道要快。且不宜招摇,故而楚凝是足步去的。
她不忘戴上面纱,多握了把精致的团扇,一身对襟立领配藕荷调褶裙,淑雅而温婉。
“那位爷是妖精罢,这就勾走姑娘的魂儿了。”跟陪身后的云萝瞧不下去,也不知自家姑娘想到什么,走路都恍惚。
楚凝一诧,继而羞愠:“休得胡言。”
“妆台前,你坐了整一时辰。”云萝直白揭穿,是看出她在紧张了,因为和那个男人就要再见面。
楚凝拒不承认:“我从前……也常这样吧。”
口是心非。云萝无奈地想。婚还未退呢,这两人真谈出什么感情来,如何得了?
刚过后街,岁园未到,几道人影突然出现,挡了她们的去路。
楚凝步履顿住,扬睫前望,心下蓦地一惊。
是伺候崔氏的林妈妈和几个家仆。
“二姑娘。”林妈妈识分寸,先向她敬笑。
默然须臾,楚凝淡淡问:“什么事?”
林妈妈低眉顺眼:“姑娘慧敏,当能猜到老奴是来请您回府的。”
“那你是要空手而归了,”楚凝情绪没多大起伏:“来请我前,便该料想到还是那晚的结果。”
“既是请,我们姑娘不愿,还不让开。”云萝皱着眉赶人。
“二姑娘且听老奴说完。”林妈妈不卑不亢,相较先前似乎多了底气。她维持着笑容:“宣王爷不日便抵锦官,过去您要闹无妨,如今再流离外头,难免有失大体。夫人也是着想姑娘名节,劝您回去为妙。”
怎么他当真是要到锦官来?
楚凝呼吸微窒,忽然无法多余去思考。
“楚姑娘今日是受我母亲邀约,我二表叔还要计较他嫂嫂闲话不成?”
意气焕发的少年音清晰响起。
“明小少爷!”云萝如见救星,笑声低唤。
林妈妈一个激灵回身,便见劲袍依旧的明予肃着脸,大步迈来。他坠腰的玉牌雕着一个“明”字,再不识人,也该明白在此没有敢冒充明家人的。
林妈妈和身后的家奴忙不迭低弯了腰行礼。
楚凝亦怔了半晌才回神:“……明公子。”
明予颔首回应,转而斜睨林妈妈,全无留情面的打算:“这是要拦着我母亲的贵客不放?”
“不、不敢耽误明夫人,只是……”林妈妈不再足势,硬着头皮:“只是宣王爷即日亲临,二姑娘不在府中待嫁,仪礼不合。”
“这好办,待我二表叔到了,上明府要人罢。”明予平静握拳,指关节按压得咔咔响:“还不走?”
林妈妈自当没那本事得罪明家人,无法,只得带着人悻悻离去。
“明公子来这儿是……”人一走,楚凝便试探地问出心中疑惑。此处路偏,与市集相距甚远,他总不会只是路过而已?
明予期艾顷刻:“额,路过。”
“……”她不敢相信地看过去。
“咳,我还有桩未办完的事,先行一步。”明予抬手告辞,迅速背过身要走,想想又转回来,道:“不会再有寻麻烦的,姑娘尽管赏花。”
岁园里外皆有他的人,绝不让没眼色的打搅她和表叔。
楚凝一瞬露出讶异的眼神。
云萝很快也反应过来:“小少爷为何晓得,我们姑娘是要赏花去?”
寂静几个呼吸。
“猜的,嗯,我猜的。”明予一口咬定,不等主仆二人再问,他匆匆再告辞,快步远去。
云萝望着少年高俊的背影,可惜道:“倘若姑娘没拒婚多好,奴婢觉着明小少爷就很不错。有皮相有风骨的,人未必靠得住。姑娘每每有难,唯独小少爷总及时出现。”
“就是回回都太及时了,才奇怪啊。”楚凝低声,又想不出所以然。
……
因此耽搁了一段,到岁园时,隅中已过。
岁园远城街,人少清静,可这处的芙蓉和景致却是要与明崇坊平分秋色。园中洞门百态,绿碧成荫,如此,衬得清池中团簇的芙蓉花愈发娇艳了。
楚凝甫一入园,便看见了他。
男人在雕画祥云的照壁前,白墙黑瓦,几枝红粉调的木芙蓉点缀颜色。而他仍是白衣,天光漾在足下,远远望去,他人仿若置身于云开雾散前的烟波里,不虚不实。
他负手而立,也在这一刻偏过头,看到她。
她提裙,碎着步小跑过去。
急是不急,只是不爱让人家等。
顾临越唇略动,想提醒她慢慢的,别像东宫那时再跌倒一回,然而转瞬,她人已到眼前。
“我又迟了……”楚凝在台阶下停住,面纱随风扬起,仰头看他的目光里有愧疚。
话落她自己先愣了愣,上回他并非是在等她,平白添个“又”字做什么。
她自顾窘迫,再道:“有等很久吗?”
顾临越瞧着她,薄唇笑痕浅浅。
她今日梳妆格外用心,用簪子绾起温柔的发髻,穿的是暖杏色织金对襟小袄和紫粉的褶裙,佩戴了璎珞,纤白的指间捏着一把透绢绣花圆团扇。
面纱虽遮掩了,但妆容想必也十分精致。
“候佳人,讲究的是个静,如何能叫等。”他笑着,徐徐迈下台阶,到她跟前。
靠近了,楚凝下意识就垂下眸,还是难以坦然和他对视。左思右想,她抬手摘晓她是谁,且岁园人少,没必要戴着。
“何时到的?”楚凝轻声问着,侧身递面纱给云萝,心想他不像刚来不久的样子。
顾临越只笑笑,没回答,不太在意。
“我们爷一个时辰前便在了,也没进阁里等,就怕你寻不到。”他身后的护卫倒先开了口,还是那天不好惹的那个。说话的语气沉沉的,一脸严肃样,不满得明显。
兴许是主子因她在风中站太久,担心了。
楚凝意识到他人可能还是病的,倏地又内疚起来:“对不住……”
身前的团扇她突然不想要了,后悔没换个手炉带出来给他,都入秋了,多余握把扇子。
“约的就是此时,是我闲不住到早了。”顾临越化解她窘况,又微微侧眸:“九七,如何能怨天尤人,我看你是忘本了。”
这个名唤九七的护卫没反驳,倒是即刻低下头:“楚姑娘,得罪。”
楚凝摇摇头,忙道不要紧,她到底还是迟了一会儿的,就是想不到他来得那样早。
“假如我失约了呢,你岂不是白来。”她没法心安理得,轻轻瞅了他一眼。
他却弯唇:“你说的,我都当真的。”
这话他说来是气定神闲,仿佛随口而已。但楚凝还只是个未经事的少女,这样昵语,足以叫她双颊发热。
她忽又庆幸带出团扇了,手里有物攥,不至于空落落的,暴露自己的无措。
楚凝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你过去,和姑娘一起时……也都是这样的吗?”她声音低下去。
顾临越仍在看她,没移过眼。面纱揭去,她清透瓷白的脸庞再无遮掩,双唇染了胭脂,如沾着晶莹露珠的含桃,让人很想俯身轻轻吻住。
“怎样?”他也放低声问她。
“这么……”花言巧语,像是在说情。
楚凝开不出口,支吾了声:“这么会说话。”
他未作言语。
她止不住胡思起来,想到云萝说的,或许他真在京师养了娇妻美妾,他人又这般绝俊,投怀送抱的只会多。若他再恋着偎红倚翠,时不时就宿在外边儿,要春宵……好几度。
那他们眼下怎么算?偷、偷香窃玉么?
楚凝将自己想得心慌,团扇轻轻压到胸前。果然相貌不安分,人也是难老实的……
她乱了,面前的人竟是轻轻一笑。
“是否不管我身边有无妙龄女子出现,你们都要误会,我与许多姑娘有隐秘的关系?”顾临越慢条斯理地,明白道尽她心思。
她惊于他的洞察,忙辩道:“没那么想。”
其实是有的。
再一直站这里往下聊,她怕是就要招架不住。楚凝侧开身子,指了指不远处亭阁旁的清池,告诉他那儿植有珍稀的三醉芙蓉,带他见见。
他轻颔首,乐意跟随。
得了他首肯,楚凝悄悄舒口气,和他并着肩,慢慢向那里去,谁都没出声。
走出几步,日光亮得人双眸微阖。
“我不是随便谁,都要私下约见面的。”顾临越忽然轻轻对她道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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