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些生气的理由
高一的时候,我忽然一不小心成了名人。
初一的小妹妹拿着雨辰的新书来请我签字,说是没有雨辰的签名有我的也是一样的。还要求我在书的扉页上替她画上两笔。
我这人一向没架子,再说她留着很可爱的童花头,所以我一一地满足她的要求。她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见过雨辰了她是不是很漂亮。
我摇着头说没有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雨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啊?”她吃惊地说,“那你怎么可以给她的书画插图呢?”
“我们通过网络交流。”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们是网友啊,那你是不是常常上网聊天啊,你觉得上网聊天好不好?你会不会网恋呢?”
一连串的问题,似小记者。
我拍拍她的童花头说:“姐姐可没空常常聊天。”
“那你忙什么?”
“画画啦,读书啦,和好朋友一起玩啦。总之,高一是很忙的。”
她点点头,拿着书万分崇拜地离去。夏奈笑得站都站不住:“唐池哦,名人架子摆得真足哦。”紧接着她捏了嗓子模仿我的腔调:“总之我的业余生活很丰富,画画啦,读书啦……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笑,我也觉得自己刚才很滑稽。
所以说到底,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就算以后更加地出名,我也一定还是这个样子。
我老妈说,我的运气真的是不错,而且她还找人替我算了命,说我一定会这样顺风顺水地好运下去。我虽然不迷信,可是谁会不喜欢自己好运呢?
这时我和夏奈已经不在一个班读书了,我们中间隔着两间教室,每到课间的时候,楼梯口就成为我俩聊天和聚会的最佳场所。夏奈在那个秋天剪了个很适合她的很有层次的发型,不长也不短,衬得她的脸型更加地好看。那些日子她一直穿着高领的羊毛衫和洗得发白的左丹奴的牛仔裤,和我说话的时候,颀长的腿斜斜地靠在栏杆上,路过的男生女生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我说:“听说你被评成班花啦?”
“有这事吗?”夏奈说,“怎么不是校花?”
“知足常乐啦。”我安慰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下说:“说真的,唐池你好歹也算是个画家了,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你自己的形象?”
“怎么我形象不好吗?”我问她。
“岂止不好,简直糟糕。”
“那我应该怎样?”我虚心请教。
“有没有搞错,居然来问我。你画的那些女生不是一个比一个美吗?”她笑着说:“要我说呢,我觉得你应该留长头发,穿粗布的长衣服,有洞的脏牛仔裤。咬着画笔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的寻找灵感!”
知道她是在拿我寻开心,我懒得再理她。上课铃响得也正是时候,我死命地捏她的漂亮脸蛋一下,然后飞奔回教室。
刚坐下身后的男生陈有趣就向我打听说:“刚刚和你在楼梯口聊天的那个是你好朋友啊,你们怎么一有空就粘在一起?”
我转回头说:“想认识她要排队,在我这里先预约登记。”
“那我排多少号?”他问我。
“一千零八十八号。”
“我晕。”陈有趣说,“你是她的经纪人吗?你别忘了我叫陈有趣,全世界最有趣的人,考虑我加个塞儿啦?”
“看你表现吧。”我给他打气,“有志者,事竞成。”
“我这就泡制情书。”陈有趣没脸没皮地说。
看样子,越来越漂亮的夏奈真的有望成为大众情人了。
不过据我所知,谁也比不过林家明的痴情,他三天两头给夏奈写封信,一有空就到雨辰的聊天室里呆着渴望看到她。可惜的是夏奈的心是石头做的,好像一点也不会感动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连木天的节目都不听了,我有一次说到木天,她居然问我说:“木天,谁是木天?”
搞不清她是真忘还是假忘,反正酷得一塌糊涂。
所以说,我后面那呆小子还是趁早死了心的好,管你是陈有趣陈有钱还是陈有心陈有意,都没一丁点儿用。
“朱莎”事件后我和黄豆豆之间的接触也较之以前少了许多。这个有性格的女生很成功地炒作了一场根本就不存在的“师生恋”,在她离校的前一天,无数的人都看到了她贴在校门口的一张海报,是她自己画的,那张海报设计得美伦美奂,上面写着斗大的六个字:“黄豆豆,我爱你!”
这件事对黄豆豆的影响非常的大,就连我也被叫到教务处去问了话,那个不知道是什么职务的老师板着脸问我说:“黄老师平时都跟你们说些什么?”
“如何画好每一张画。”我说,“他是个好老师。”
“就这样吗?”那个人显然不满意我的答复。
“还能怎么样呢?”我说,“朱莎是疯子,她变态的。”
“你别跟我说朱莎,我在跟你说黄老师。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话题,可是他看上去很凶,我不敢跟他顶嘴,于是我就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最后他不耐烦了,居然问我:“黄老师有没有对你对手对脚过?”
这都是什么问题啊,我觉得这简直是对黄豆豆巨大的侮辱,我的脸腾地红了,他却不折不挠地问我说:“说啊,不用怕,学校会为你们作主。”
“我只想说黄老师是个好老师。”我勇敢地看着他说,“希望你们不要误会他。”
“你知道撒谎的代价吗?”他恐吓我说,“你会被学校开除。”
“可是我没有撒谎。”我说,“信不信由你。”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我,几乎所有常去画室的男女同学都被叫过去问过话,因为黄豆豆的确是一个好老师,相信没有一个学生不替黄豆豆说话,清者自清,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那个对黄豆豆妒火中烧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教务处的老师也在新学期里调去了别的学校。可是我还是减少了去黄豆豆那里的次数,我觉得夏奈说得对,少给他惹麻烦,也是尊重他的方式之一。
或者说,我也不太敢过多地去见他了,我的心里开始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恐惧,至于是恐惧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你是恐惧自己爱上她。”夏奈评价说。
我去捂她的嘴,我怕她说出更可怕的话来。我想,就算是我真的爱上了黄豆豆,我也绝不会像朱莎那样丢人现眼。
说到朱莎,我还是前不久听黄豆豆提起,说她最终没有考上美院,也不打算复读,而是去了一家文具店站柜台。
我没有去过那家文具店,但我可以想像朱莎站柜台的样子,那个老板肯请她,脑子不是短路了就是进水了。
再见到朱莎是在一次画展,那次画展是黄豆豆带我去的,同去的还有其他两三个同学。朱莎胸口别着工作证,看样子在这里做服务工作,看到我们,她迎上来,耸耸肩,很工式化地说:“请跟我来。”
黄豆豆和她走在前面,我听到他问她:“不用上班吗?”
“辞了。”朱莎满不在乎地说:“两个月换三个工作,换得我头疼,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好。”
“也好,在这里干干就挺不错。”
“好个屁!”朱莎粗鲁地说,“画展一完我又得歇着,要不您找点活儿给我干吧,好事不要都便宜你的得意门生对不对?”说完,回过头来,眼睛瞟我一眼。
“你是说唐池?”黄豆豆说,“那些机会可都是她自己争取的。”
“越描越黑。”朱莎扁扁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厅里,朱莎指指四周说:“欢迎随便参观。”
我拉开黄豆豆,低声说:“你还理她做什么?她给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黄豆豆打着哈哈批评我说:“别老是耿耿于怀了,一些小事么,忘掉最好。”
这次的画展展示的是我市中青年画家近年来的好作品,黄豆豆也有两幅画参展,放在展厅里很显眼的位置,没过一会儿,他就被主办单位硬拉去接受采访了,他被拉走的时候表情很滑稽,如果要被送上刑场一般,同去的一个男生同情地对他说:“没事儿,镜头一晃就过去了,多提提我们学校哇,提提我也行。”
我暗暗地笑,向他甩去一个OK的手势。
我们去得比较早,来得人还不是太多,整个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我站在那里看黄豆豆的画,忽然发现朱莎也站在黄豆豆的画前,她看得是那么那么的入神,以致于脸上都幻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来。
“你是不是喜欢他?”隔着一张画的距离,她问我。
“是。”我毫不避讳地说,“我仰慕他。”
“小小年纪懂什么叫仰慕?”她嗤之以鼻。
“最起码我懂得如何尊重和不伤害别人。”
“他还好吗?”朱莎的口气忽然软下去,她走近我问:“我知道上次的事情给他带来一些麻烦,没事吧?”
“有没有事都与你无关。”我硬硬地说。
“告诉他我很抱歉。”朱莎说,“请你一定要告诉他。”
说完,她解下胸口的工作证,转身朝着大门口走去。
我想上想,追上去说:“你干嘛要走?这个工作不打算干了吗?如果要说抱歉,你要你亲口对他说才对啊。”
“我不想再见到他。”朱莎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你这个笨蛋,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想见一直想见的却一直见不到的人,当他忽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招架不住?”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过去的都过去了,他不会恨你的,你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呀。”
“你是个傻丫头。”朱莎忽然笑了,“我嫉妒你就是因为你这么傻可是他居然看重你。他也真是够傻。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这人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就胡说。夏奈又不在场,我可没把握说得过她,于是只好说道:“随便你。”
她把工作证甩到地下,毅然离去。
我不再有心思看任何一张画。
我在回去的车上跟黄豆豆提起朱莎,黄豆豆忽然想起来:“对啊,她人怎么一晃就不见了呢?”
“她走了。”我说。
“为什么?”
“因为她怕见到你。”
“说什么呢?”黄豆豆不愿意再说下去了,眼睛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下一站我要下了。”我对黄豆豆说,“也许你应该去劝劝朱莎,她可以再考美院的,或者再复读也行。”
黄豆豆微笑着说:“好啊,你自己回家小心。”
我都十六岁了,可是他跟我说话却像我是小孩子。他表情沉稳,不论说到什么事情都是那种处变不惊的样子。无论承认不承认,我知道我和他之间都永远隔着一条岁月的河,纵使拨开两岸的烟雾,也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有些沮丧地下了车,然后我决定去夏奈家。这么多年来,夏奈好像已经成为我的安定剂,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好在她家和我家隔得并不是太远,走十分钟路就可以到了。
我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正趴在沙发上看DVD。
这是她最大的爱好,什么样的新片老片都如数家珍,她说她将来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大厦管理员,因为他们的大厦管理员就天天在值班室看电视来着。
她家的沙发又大又吹,我也一头倒在她家沙发上:“一个人真是痛快啊,怎么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吗?”
“对啊。”她递给我一包薯条说:“难得老虎不在家,猴子称称霸王。不然我现在还不得乖乖地看书么。”
“在看什么片子?”
“老片子,《玫瑰的故事》。”夏奈说,“我在校门口那家店淘到的,经典啊,看十次都值!”
屏幕上,一个很大的露台,张曼玉娇俏地笑着,正在替周润发擦眼镜,夜空里是满天的灿烂繁星。我知道夏奈,她就喜欢这种调调的东西。
“画展怎么样,和黄豆豆把臂同游是否快活似神仙?”她问我。
“我看到朱莎了。”我说。
“呀,那岂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我忽然不恨她了。”我说,“我觉得她挺可怜。”
夏奈啪一下关掉了电视:“不会吧,你没有发烧吧。”
“没有。”我说,“你要是看到她站在黄豆豆画前的那幅表情你也不会再恨她的,真的,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苦,这么可怜。”
“你在说你自己吧。”夏奈抢过我手里的薯条咯嘣咯嘣地咬起来。她吃东西的声音真是响,什么样的零食给她吃起来你都感觉到是山珍海味。
“我和朱莎是不一样的。”我说。
她并不信,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电话在边上,夏奈又是满手的油,于是示意我接。
我接起来,没猜错的话是林家明,在那边问:“夏奈在吗?”
“在。”我憋住嗓门说。
“是你吗?声音怎么了?”
“是我。”我忍不住笑起来,夏奈来抢我手中的听筒,我硬是不给,争抢中听到林家明在那边说:“要不要再去爬山啊?我这边找到车子,我们又可以跟着去了。”
夏奈终于把听筒抢到了手里,她很凶地对着听筒喊道:“我说过你不要打电话到我家里来你听到没有!”
电话被她飞速地挂掉了。
我脸色微变,看着她说:“你和林家明一起去爬过山?”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
“老早啦。”她看着我说,“你怎么了,陈年旧事提它干啥?”
“可是我都不知道。”我伤心地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唐池你有没有搞清楚,是不是我吃喝拉撒都要告诉你?”她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拜托你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
我看着她,不相信这话出自于她口中,要知道我对她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啊,我早上吃了一个鸡蛋饼,黄豆豆换了一双新鞋,我们班某个女生的裙子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关键的部位忽然拉开了一道口子……我从不犹豫地和她分享着我生命中的每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小细节,从不怀疑地把她当作我一生一世唯一的好知已,我怎么也无法接受她有事情不告诉我的这个事实。
何况这件事,是关于她和一个男生。
她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林家明吗?为什么又要和他一起去爬山。只是他们俩一起去爬山的吗?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或是做了些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瞒着我?
我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默默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唐池。”夏奈叫我说,“如果你为此而生气,那么你就是白痴。”
她很久没骂过我白痴了,也许在她的心里,我一直就是一个白痴吧,我拉开了她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大街上是明晃晃的阳光,都快到冬天了,还有这么该死的明晃晃的阳光。我在公用电话亭打通了黄豆豆的手机,然后我对着那个肮脏的听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半小时后,黄豆豆和我坐在了友谊商场底层的茶座里。
我从玻璃长窗里看到他骑车过来,再到车库里停车,再急冲冲地冲进来,一直到他坐到我面前。在我心里温柔地想,其实他还是很关心我的,如果我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最低限度还有他师长一般的关心温暖着我,不是吗?
“怎么了?”黄豆豆说,“到底出什么事了,电话里你又不肯说。”
“我感觉我被骗了。”我说。
“被谁?”
“你有过好朋友吗?”我问他,“两个人,密不透风的那种。”
“你是指你和夏奈?”他说,“你和夏奈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我只是认清了一些事实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的脆弱,一面说一面眼泪就流了下来。
“呵呵。”黄豆豆说,“要是给人看见,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么一听,我赶紧抹掉了眼泪,说:“谢谢你能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好朋友吵吵架正常,你不要放在心上,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个样子的啦,越吵感情越好。”
他不知道,我跟夏奈,其实根本就没有吵架。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他,“你和她吵架吗?”
“我哪能跟你们一样,我是成人呢。”他耍滑头,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定在想我耍滑头。”他胸有成竹地笑着说。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离开学校的那间画室,黄豆豆显得更加的放松和壑智。见我不说话,他忽然一拍双手说:“对了,有个好消息正要告诉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消息?”
“再把眼泪擦擦干我告诉你。”
“要说就说,不说拉倒!”我使起小性子来。
“怕了你了。”黄豆豆把身子往前一倾,高兴地对我说:“你获奖了!”
“啊?”
“你送到省里去比赛的那幅画,得了金奖!”
“真的!”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那幅画叫“少女”,画的是夏奈,题材看上去是老了些,但黄豆豆当时一看就说很有可能获奖,他还说,夏奈的表情为“少女”两个字做了最好的诠释。
“要好好庆祝一下啊。”黄豆豆说,“唐池我看准你了,你在画画方面真的很有灵气,好好努力,一定会有希望的。”
“我也不在乎名和利的。这些比起友情来,其实也是微不足道。”一想到夏奈,我的心里就划过一阵没命的伤心。
“你呀。”黄豆豆责备地说,“现在气死这样,明天保证又和她勾肩搭背的啦。”
“那你说句公道话,好朋友之间是不是不应该有所隐瞒,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这样,可是人是个体的,保持个人的一些空间也很重要啊。”我问得诚恳,黄豆豆答得也诚恳。
“你真这么想吗?”
“当然是真的。”黄豆豆说,“朋友是这样,恋人,夫妻其实都是这样。”
我很真诚地向他道谢。他笑着说:“以后别再这样吓我就行,我还以为天大的事呢。”
“你着急?”我问。
“废话!”他呵斥我。
和黄豆豆告别后我找公用电话打夏奈家电话,过了好久她才来接。我支吾着没话找话:“是我呃,你在干吗?”
“在等你消气。”她说。
“对不起。”我说,“是我小题大做了些。”
“唔。”
“我请你吃炒栗子吧,明天。”
“唔。”
“哦,还有,我得奖了,画你的那幅画,是金奖。”
“唔。”
“说声恭喜会不会啊?”
“恭喜你!”她的声音差点刺破我的耳膜,然后我听到她咕咕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不会真的介意。可是我还是有点介意,真的,我不敢去想,在我掏心掏肝的同时,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