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错冲到礼堂后门的时候,脸侧还挂着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唐绪正站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抽烟,偶尔有路过的认识他的学生和他打声招呼,他便将夹着烟的手举在半空,朝来人扬头回声好。
唐错发现唐绪现在的烟瘾好像大了不少,以前他几乎没见过唐绪抽烟。不过站在原地转念一想,也是,那会儿唐绪才多大啊。
他还在愣神的工夫,唐绪已经转过了头,看见他,便抬手将烟摁灭在垃圾筒上。不大的一点烟火,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走吧,想吃什么?”
唐错上前两步,追到他身边:“什么都行。”
唐绪看了他一眼,问:“晚上怎么不吃饭?”
“……没来得及,”唐错撒谎,手指不安地摩挲了两下,随后他反问,“你呢?”
唐绪的眼神有些深邃,末了笑了:“一样,跟一个老师讨论了点事情,结束以后发现已经要开场了,就赶紧过来了。”
“哦,”唐错点了点头,虽然觉得唐绪这样不吃饭不好,可心里却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丝窃喜,“但是我的节目又不是第一个,你吃了再过来也来得及啊。”
“第一次看你的演出,总要正式点对待。”唐绪的心情好像很好,说这话的时候,字间都透露着掩不住的笑意。
唐错听了便没再说话,脸颊两侧的水珠早就被温度不低的晚风吹干了,空气很干燥,这会儿脸上都感觉有些紧巴巴的。他低头踢走了一个小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滚了老远,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由于唐错坚持要回宿舍,两个人就只在学校附近挑了个馆子。
点完餐等候的时候,唐绪的手机响了。唐错真的不是刻意想要去偷看,可他视力太好,只是一扫眼的工夫,屏幕上的名字就跃进了他的眼睛里——时兮。
“嗯,知道,放心吧忘不了,嗯,好。”
这通电话持续的时间很短,从始至终似乎都是时兮在吩咐叮嘱着什么,唐绪“嗯嗯”地答应着。就打着电话的工夫,唐绪还一只手端着水壶,倒了杯水给唐错。
等到唐绪挂断了电话,唐错犹犹豫豫地开口:“时兮姐……现在还好么?”
问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无意识地转动着自己手里的水杯。
唐绪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到时兮,明显地整个人都停顿了一下。之后,才笑着偏头说:“挺好的,她一直在上海,这两天要来北京演出,刚吩咐我接驾呢。”
“哦。”唐错应声。
时兮的演出他是知道的,某个门票售卖的网站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贴出了这场演出的宣传,门票开售时几乎是秒空。一场芭蕾舞的演出竟然火爆到这种堪比大牌歌星演唱会的程度,好像是不太正常的,不过如果主角是时兮的话,那倒也没什么不正常。
唐绪察觉到唐错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没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很贴心地和他说起了今天的晚会。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谈到时兮,但是在吃完饭往学校走的时候,唐错忽然问:“时兮姐的演出,你有没有多的票啊?”
唐绪吃惊地看着他:“你要去看?”
“嗯,”唐错有些尴尬,“我之前在网上买票,没有买到。”
唐绪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又走了一段距离以后,他才说:“我以为你不太喜欢时兮,今天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你叫她时兮姐。”
这话一出来,唐错更是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埋下头,憋了一会儿:“是我以前不懂事……而且,我想跟她道个歉。”
说完这句话,唐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可是很快,又被另外一种紧张的情绪支配,他不知道唐绪会怎么回应他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唐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揉了揉:“当时她太激动,后来她说已经没有再怪你了。”
唐错“嗯”了一声:“那也应该道歉的。”
唐错做好了去看时兮演出的准备,但是没想到唐绪会直接让他跟着去接机。前一天的晚上何众他们在宿舍开黑到快两点,早上不到六点他就又从被窝里爬出来了,这会儿捧着一杯热豆浆坐在唐绪的车上,困得眼皮直往下掉,感觉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
唐绪好笑地瞥了一眼明明就能三秒入睡却硬撑着跟他聊天的人,说:“困就睡会吧,是有点早,到机场还很远。”
唐错实在挨不住了,猛吸两口豆浆,呼噜呼噜地喝完,将空杯子戳在两人之间放杯子的地方说:“那我眯一会儿……”
几乎刚说完,唐错就睡着了。
唐绪将车里的空调拧到最小,继续平稳地开着车,他偏头看了唐错一眼,看见有一片阳光正正地照在唐错的眼睛上,便抬起手,给他放下了遮光板。遮光板挡住了那寸不讲理的阳光,唐错的眼睛得以埋在一片阴影之中。
到了机场停好车,唐绪看时间还早,就没有急着叫醒唐错,他灭了车打开窗户,自己掏出手机刷了刷朋友圈,正好看见时兮在登机前发了一张照片,自己还没有加唐错的微信。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唐绪才轻轻摇了摇唐错的胳膊:“思行,醒醒了。”
唐错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啊,到了啊。”
“嗯,”唐绪递给他一瓶水,“喝口水下车吧。”
在等时兮出来时,唐错变得格外紧张,这么久没见到时兮,待会说些什么,万一她看到自己不高兴怎么办,万一她生气唐绪带着自己来接机怎么办……唐错在心里演练了几乎一千种即将到来的见面的场景,想得越多,就越是忐忑。
实在是不安,他眼巴巴地看着唐绪。
唐绪看懂了他眼中的担心,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吧,没事。”
说完,大概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突然拿出手机跟唐错说:“哦对了,咱俩把微信加上。”
时兮背着个小包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唐绪正跟一个年轻的男孩凑在一起,手上摆弄着什么。她仔细看了看唐绪身边的人,好像不认识。
还在看着,刚巧抬起头的唐绪就发现了她。和他的视线对上,时兮立马灿烂一笑:“唐绪!”
听见声音,唐错也抬起头,便看见了那张依然是美丽如花的笑脸。
时兮这才看出来唐错是谁,可是又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一直到三个人走到一起,她也没再说话。
唐绪微抬下巴,跟她说:“这是思行,不认识了啊?”
唐错连忙将手机收了,很有礼貌地朝她轻轻躬身:“时兮姐好。”
依然是难以置信。这还是当初见到她就不给好脸的小孩儿?
“嘿,发什么呆你。”唐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时兮这才回过神,眼神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唐绪,唐绪朝她使了个眼色,若仔细看,便能发现有些求情的意味在里面。
“思行,好久不见啊。”时兮缓缓开口,面上是笑着的,语气是礼貌温和的,只是言语间透露的疏离,让唐错怎么也忽略不了。
他微微低下头错开目光,不敢看时兮的眼睛。
“好久不见,时兮姐。”
唐绪没有再开口说什么,时兮也没有说什么。
由于唐错低着头,所以没能看见唐绪和时兮暗暗的眼神交流。时兮莫名其妙地看着唐绪,唐绪回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两侧的人流来来往往,有很多亲友重聚的场面,但没有哪里像他们这样安静。
“以前的事……真的很抱歉,”唐错又鞠了一躬,很深,“那时候我太不懂事,过去这么久才跟你道歉,对不起。”
时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唐绪不着痕迹地轻碰了她一下,她才说:“啊,没事了,都这么久了,我早就没在意了。”
唐错还低着头,身子也没完全直起来,整个人都好似完全淹没在一个谦卑的屏障内。
唐绪虽然觉得唐错道个歉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不知怎么,看着唐错长久地躬着身,满是自责地不敢抬头,他心里不太舒服,甚至……有点心疼。
其实若是基于道德的角度,这种心疼完全站不住脚。唐错害时兮失去的、承受的,何止值一次诚恳的道歉。唐绪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这种心疼是由何而来,又究竟代表了怎样一种自私的情感,但他能确切把握的,是他真的有点心疼。
于是他伸手揽过了唐错,捏了捏他的后颈:“好了,走吧,你时兮姐还要喝北京豆汁呢。”
一听这个时兮来了精神:“哇,你这嘲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北京人不爱喝豆汁,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我那碗送给你喝还不行,思行那碗也给你,管够。”
唐绪和时兮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而唐错,除了在被唐绪点到的时候会说句话,其他时间则完全插不上话。他情绪不太高,沉默地被唐绪搭着肩膀走着。快到车那里的时候,唐绪又悄悄捏了捏他的脖子,他抬头看向唐绪,唐绪也看着他,不过嘴上还回着时兮的话。
到了车旁,唐绪走到了驾驶座,时兮好像是习惯性地朝副驾驶走过去,手刚碰到车门,又突然停下,笑着问唐错:“你坐前面还是后面?”
唐错愣了一下,主动拉开后座的车门:“我坐后面就行了。”
时兮笑了笑,打开车门上了车。
前面放茶杯的地方,还放着刚才忘记扔掉的空豆浆杯。唐错盯着那个空杯子看了好久,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前面的时兮忽然问:“诶,思行现在在上大学吗?”
“嗯。”一路上都没说话,嗓子都被堵住了,现在突然张口,先发出的是一阵难听的沙哑声音。他轻轻咳了咳,才接着说:“上大学呢。”
唐绪反手将刚才那瓶他喝过的水递过来,他接过,握在手里,没有立刻打开。
“在哪个大学?”
“……理工大。”
因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他在回答学校名字的时候,都是一阵心虚。
“啊,”时兮的声音有些惊讶,“那不就是你的学校?”
这话显然是跟唐绪说的,正在开车的唐绪声音中带着笑意:“是啊,我还在教他专业课,巧吧?”
唐错有些慌乱地朝前面看了一眼,没承想,正好在后视镜中与时兮对视上。他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该偏开目光还是该怎样。
时兮眼睛弯弯:“是挺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