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pisode30

三月初,江城乍暖还寒。

卧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春雨拍打在窗户的声响。

像一张静谧的网,包裹着深夜的凉意。

凌晨四点,时晚寻从噩梦中惊醒。

她喘了口气,尝试用深呼吸来稳定心神。

又梦到裴骁南了。

梦里的男人因中弹倒地,双手沾染了鲜血,可仍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烧成赤色的天空下,飞鸟归林,徒留空谷静谧。

她觉得心脏像是划开了一道口子,在梦境里哭喊着:“裴骁南,你醒一醒——”

可惜回应她的只有男人躺在血泊里,赫然如雕像的场景。

……

已经从西城回来半年有余,之前发生的一切却像是冗长的梦境让人长眠不醒。

她被军用飞机护送回临城,落地后,她见到了原鸿。

男人一身警服笔挺,两鬓斑白,精气神却十足。

她被安排做了笔录,说了自己在西城所有的见闻。

原鸿双手交握着,气质沉稳,他沉吟道:“感谢时记者收集的证据,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的工作,并对此进行保密。”

时晚寻攥着手里记录的本子,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她眼眶通红,颤抖着嗓音问:“所以他的身份也是……保密的是吗?”

原鸿点点头,不再多说。

即使原鸿不说,时晚寻也已然有了定论。

就像某些挂了问号的答案终于呼之欲出,得以重见天日。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到了每一次自己试探他身份时男人沉静眸里的翻涌。

像是向死而生的暗火,点燃无边黑夜。

几天后,警方发布此次南江缉毒行动组的专项成就。

时晚寻坐在沙发上,麻木地看着新闻发布会。

傍晚时分,客厅没开灯,显得电视屏幕亮得愈发刺目。

她正在用水果刀削着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累积着,像无止境的莫比乌斯环。

电视里的发言人没露脸,声音也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

“本次行动联合国际禁毒行动小组,打击收网特大毒枭西佧及其犯罪组织,缴获‘四号’两百公斤,纯度接近百分百的新型A1毒品六百千克……”

“……”

时晚寻心神不宁地看着画面,最后将电视关掉,让空间恢复成停滞般的静默。

过了会儿,她打开手机,同事发来国际新闻报上此次南江缉毒行动照片。

照片赫然映入眼帘。

苍郁交错的草丛中,男人还穿着那天的清灰色衬衫,大片血迹晕开在他的胸膛。

她脑海里闪过一万种可能性,希望他不是他,千万不是他。

她颤抖着挪动手指,放大那张没有露脸的照片。

最清晰的是他脖颈间的红痣。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是他。

是裴骁南。

不会有错。

骗子。

他食言了。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要好好活着。

有什么在无声粉粹,在浓稠的黄昏里化解不开。

她无措地红了眼眶,像是灵魂也被抽干,只剩枯萎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金乌西坠,夜色轮转。

一场暴雨陡然而至,路上的行人唯恐避之不及,车辆的鸣笛声,折射的霓虹,形成了雨夜下混乱的迷离,也将她的思绪拉回原位。

不知不觉,脸庞一片湿润,她却没有用纸擦拭,任由白皙的脸庞像沾染上窗外大雨的潮意。

时晚寻关掉手机,避开所有通讯软件,她好累,好想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起来,一切一定会不一样的。

她好不容易挪动着僵硬的身体,收拾好茶几,结果精神恍惚下,指腹触及到刀口,汨汨的血珠滴落到白色的茶几上。

尖锐的痛感侵袭,她眼皮都没抬,像一只没了线的风筝,永远无法降落。

最后那一晚,留在她脑海里的只剩下报纸上排版好的字体。

——西城特大毒枭‘Nan’被当场击毙。

……

回忆收拢,无声地融合在这无边的春雨里。

时晚寻靠坐在床沿,捞了个抱枕抱着,浑身蜷缩,是充满着防备性的姿势。

床头一盏昏黄小灯亮的葳蕤,暖调光自然倾洒。

她稳定下心神,又伏案桌前,继续在本子上按照日期写着记录。

钢笔笔尖划在纸张上,一字一顿,沙沙作响。

【我又梦到他了。——3.16】

时晚寻写完,还想再记录一点什么,可满脑子都是他朦胧又清晰的轮廓。

最后她又拿出来安放在盒子里的那枚玉佛,冰凉地贴在手心。

眼前浮现出的他脖颈间的那一颗红痣。

没再继续睡觉,时晚寻起床洗漱,抬头看了眼镜子里唇色惨白的自己。

她随意扎了个丸子头,想到还有准备的工作,干脆先在家开始整理素材。

回国后的这段时间,她辞去了临城日报社的工作,三个月前入职了江城卫视。

即使苏茹颇有微辞,时晚寻也只是通知了一句,随后用抱来几个纸盒,清理好工位的东西,买了第二天飞江城的机票。

一下飞机,苏茹发来的信息如同狂轰滥炸。

【你现在是要跟妈妈玩叛逆吗?临城不能找一份工作是吗?】

【你失踪那么长时间,问你发生了什么,都不跟妈妈说,妈妈帮你联系了心理医生,如果你有心理创伤,就去找李医生咨询行不行?】

【早知道你当初说出差,结果是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妈妈就不该让你选择这个专业!】

【……】

时晚寻将发件人屏蔽,而后头也没回,涌入奔流的人潮。

天河机场内灯光亮如白昼,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如川流的溪流从不停歇。

在机场找了辆租车,她将行李放入后备箱。

司机是江城本地人,热情地拉着她介绍。

时晚寻只是礼貌性地听着,等眼前的景象倒映在虹膜上时,她才反应过来——

原来八年时间,江城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司机对她选择从临城回到江城的选择很称赞,打着方向盘用方言说:“人总要落叶归根的,生长地就是第一故乡啊,怎么能忘呢?”

……

回来的第二天,她去了时振云的墓地,是一个没有字的墓碑。

那时候快到元旦,江城下了场初雪。

跟八年前父亲去世的天气一模一样。

冬日雪花纷纷扬扬,如鹅毛轻洒,轻柔覆在她的眼睫上,化成雪水。

时晚寻穿着双排扣的白色呢子大衣,柔软的围巾挡去寒意,单是立在那儿,都像是要与身后的雪景融为一体。

她怀里抱着一捧洋桔梗,笑中含泪,呢喃道:“爸,我回江城了,我要是想你了,就会来这里看看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起码,这里还有她眷恋的人,她应该回来看看的。

时晚寻找的房子离江城电视台不远,通勤时间也就十几分钟。

出门前,她看了眼手机,时间还绰绰有余。

这一片的居民楼偏老式,承载着她小时候对江城的最初印象。

穿梭过小巷,她打算先去吃早餐填饱肚子。

去到经常吃早餐的门店,她点了碗馄饨,拿小勺多加了点辣椒。

老板用围裙擦拭着手里的水,热情地开口:“时记者,要不要再来份油条,我给你夹过来。”

时晚寻摆摆手:“不用不用,王叔,我已经吃饱了。”

之前她在一些小事上帮过王叔,所以只要她过来吃早餐,王叔都对她特别照顾。

王叔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姑娘人特好,就是她很少笑,即使笑起来,清冷疏离,总是维持着一股别人走不进去她世界的清冷感。

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有过什么不好开口的经历。

从店里出来时,春雨尚未停下。

时晚寻撑开折叠伞,走入雨幕。

去到工位时,她来得偏早,还能有时间清理下桌面,给窗台的仙人掌浇水。

打开电脑,她又将素材的片子剪好,可能有些没睡好,眼眶跟太阳穴都有些酸痛。

上午十点,部门里组织开会。

主管钱澄坐在桌前,翻动着资料,推了下鼻梁上的鼻梁眼镜。

他体态偏胖,不过笑起来时很和蔼,平日里也跟大家很亲近,大家一口一个‘钱哥’地喊着,也乐意跟他共事。

钱澄先是活跃了下氛围,很快将话题集中在正事儿上:“最近部门里接到上级通知,想要拍摄一档反映江城警察风貌的纪录片,拍摄完成后会登陆江城晚间档,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跟想法?”

最先开口的是孟瑜,她在节目策划上得心应手,也很有个人风格。

“我觉得可以拍摄基层民警的办案经历,穿插一些普法知识,给观众最直观最真实的现场感受,也能通过一个个真实的故事了解江城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以及基层民警的风貌。”

说完,大家纷纷鼓掌,表示认可。

不过孟瑜的提议虽然中规中矩,但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毕竟在娱乐至死的年代,大众很少再将精力分给严肃的纪录片,即使这档节目登陆江城卫视,可能收视与反响都会平平。

钱澄点点头,心里略做思忖,往时晚寻坐的方向看过去一眼:“时记者有没有什么想法?”

钱澄知道她去过西城,世界毒品泛滥之地,失踪数百天,几乎是与魔共舞,最后竟然被军机安然无恙地接回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这姑娘肃然起敬。

这段经历放到普通人身上也能吹嘘一辈子了。

更何况对于需要素材的身份来说,时晚寻的这段经历就显得尤为宝贵了起来。

时晚寻没料到钱澄会点自己的名字,顿了顿才有条不紊地说道:“我觉得可以把镜头聚焦于江城的缉毒警察身上,在所有警察的工种上,缉毒警察是连年牺牲率的榜首,身前是毒品,身后是和平,如果这档纪录片可以真实地反应缉毒行动中的生死一线,我想大众的认可度会更高。”

“现存的缉毒纪录片里,比较出名的可能是《中华之剑》这类作品,这么多年,我国的缉毒行动一直在继续,我们的纪录片也得与时俱进。不过……”

时晚寻眸光微动,红唇张合:“这部纪录片可能拍摄难度偏大,危险程度也更高,对所有人的任务调动也是个考验。”

她刚在江城卫视入职三个月,不知道自己话语的份量能有多少,能不能让钱澄采纳,所以心下也有几分忐忑。

席间静默了片刻。

钱澄先是拧了拧眉头,随后展露出和蔼的笑容:“我觉得小时的意见挺好的,比起别的电视台都有做过的基层民警系列,咱们江城卫视应该走在前列。”

“而且小时之前有过在西城生死存亡的经历,想必对缉毒工作会有进一步的了解,到时候在采访跟工作对接中也能更加得心应手。”

钱澄对她的想法达到了高度采纳,最后交待了句:“过两天有个缉毒警察的专访,我觉得可以安排小时过去,你先提前准备下。”

“谢谢钱主管,我会好好准备的。”

时晚寻点点头,唇边泛着清浅的笑意,梨涡甜软。

她也没想过自己的意见能被征用,心里泛起一阵热浪的同时,又想到记忆里男人的模样。

他连最后的那张照片都要被冠以‘毒枭’的身份。

心脏涌动着酸软的情绪,让她没来由地难以呼吸。

窗外春雨已停,日光如瀑,可惜这么好的艳阳天,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下班后,钱澄提议让大家聚个餐。

平日里工作忙,好不容易聚一聚,又是老钱的提议,自然没有人推辞。

去之前,时晚寻去到盥洗池补妆,她本身素颜就清纯灵动,杏眼水灵,肤白细腻,所以只上了个淡妆就显得气色很好。

孟瑜在她旁边洗手,睨过去一眼,话语间还有几分酸不溜秋的意思:“恭喜时记者了,刚来不久,就能担任起节目策划。”

时晚寻心下了然,这是孟瑜可能有了危机感,心里堵着气才来她面前这么说。

她杏眼冷凌,话声软糯却格外坚定。

“我只是提供方向跟灵感,到时候纪录片也是需要大家一起策划的,孟瑜姐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做节目上,这样做出来的纪录片才能有更好的收视。”

这话正戳孟瑜的痛点,她的上一档节目遭遇了生涯滑铁卢,网络上还骂声一片,不少人质疑她的动机,吐槽节目创意。

在一片口水战中,孟瑜还上微博发了条茶里茶气的言论,最后自然是被网友马上热搜,最后不得以道了歉。

孟瑜环抱着双臂,只能脸色不虞地蹬着高跟鞋离开。

按照约定的时间,众人去到电视台附近的一家老式烧烤落座。

路灯一排排亮起,车灯霓虹闪烁,这条街上处处飘散着食物的气息,生意爆棚,热闹非凡。

老板怕晚上又要下雨,支起摊位,给众人头顶上支了个挡雨的雨棚。

周围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空气里还泛着下雨后的潮意,时晚寻悄悄拢了拢身上的开衫。

钱澄点菜挺豪迈,还有人阻拦他道:“钱哥,够了够了,大家伙儿够吃的。”

“行,那就先点这些,不够再加。”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几瓶啤酒,还有几瓶乌苏。

钱澄给桌上一人酌满一杯,笑得开怀:“大家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我请客,还把把我吃穷了不成?”

时晚寻盯着面前的啤酒,不知道该喝还是不该喝。

大脑还在做考虑,钱澄已然端起酒杯,邀请众人举杯相碰。

倏然间,她想起那一晚在西城,也是这样的烧烤摊。

有人为她的杯口盖上一双手,后面知道她不能多喝酒,还特意换了瓶酸奶。

“来,干杯——祝我们江城卫视越来越好,收视高升!”

时晚寻机械地站起来,捏着杯子相碰。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她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轻透的凉意顺着喉头而下,麻木着她的思绪。

周围的同事也开始了新一轮的聊天,无非是围绕江城最近的物价、房价,孩子的上学问题,还有各类社会新闻……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话题回到了上级交待要拍的纪录片上。

有同事开口问:“时记者,大家伙儿真挺佩服你的,在西城这么危险的经历,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下?”

“别啊,估计会有上级让时记者签保密协议。”

“……”

钱澄喝得面色涨红,思维却很清晰:“时记者要是不想说,我们就不问了,大家伙儿点到为止。”

那些声音在耳边仿佛被过往的车辆声碾成支离破碎。

时晚寻长睫微敛,很快整理好心情:“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了一个让我能活下来的人,最后把我成功送出来了。”

“那他是什么身份吗?好人吗?西城这种地儿还能有这样的人呢?”

时晚寻哽了哽,最终扯出个笑容,摇了摇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介绍裴骁南,又或者说,她自己都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他。

就让这个名字成为一个秘密,安放在她内心的一角。

同事们没有再追问,在钱澄的引导下,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到了最近的明星八卦。

时晚寻却没再听进去了,她只夹了几筷子菜,满桌只有她身前的烤串签最少。

聚餐以众人喝到酩酊大醉结束,幸而明天不是工作日,除了要值班的,其他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时晚寻拎起手提包,跟众人告别:“大家吃好喝好,明天我值班,我就先走了。”

见她走路走得摇摇晃晃,一个穿着卫衣的男生想过来扶住她,却被时晚寻躲闪了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啊江远。”

江远是台里的实习生,年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平日里人很乖,工作上也负责,一开口就是喊她姐姐。

少年身形高大,笼罩住她的身影,喉头微动:“你喝得有点儿醉了,我帮你打车吧。”

“不用了。”时晚寻给他看了眼手机界面,眼眸里蒙上一层醉意的朦胧,“我已经打好车了,十分钟就能到家。”

江远眼睫投下一层阴翳,苦笑着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知道时晚寻难追,就像天上的月光,只可远观,却触摸不及。

可还是想用满腔热情试一试,没想到也只在她这里,他屡屡碰壁。

几分钟后,时晚寻叫的车来了,她偏过头,红唇微扬,说的话很客套:“再见,你也早点回家吧。”

上了车,她闭了闭眼,思绪混沌的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线。

也许是酒意醉人,也许是情绪涌动在心头,她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雨幕,滚烫的泪珠一点点砸落在手背,像砸开的一朵朵花瓣。

直到车停在巷子口附近,时晚寻付了钱下车。

晚风微凉,薄薄的开衫似乎都抵御不了倒春寒的寒冷。

回到家洗了个澡,她换上吊带睡裙,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线条。

给自己冲了杯蜂蜜水,时晚寻躺倒在懒人沙发,将手背盖在眼睫上,挡住耀目的光线。

她想,也是时候该接受现实了。

虽然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可她至少窥见过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