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第4章
入冬时节,更深露重,各家各院都掩紧门窗,相继熄了烛火,寿春堂遮掩在一片梧桐绿荫,两边的繁茂枝叶的攀上房檐,夜里显不出错落有致,反倒有些阴森。
朝露从别院离开后就一路摸到寿春堂,用一种相当放松的姿势蹲坐在房顶上,掏出了册子和炭笔。
姬府这么大,不同的院子住着不同人,除非小姐有特别吩咐,否则她每日盯哪个是没有定数的,全凭喜好,不过朝露更喜欢寿春堂。
寿春堂的仆人油水多,小厨房的点心都不带重样的,浓淡都合她的口味,不像沐秋苑的太淡,扶夏苑的太甜,姬崇望的书房就更别提,他只品茶。
朝露囫囵尝完一碟蜜糖方糕,往嘴里放了一块饴糖,悄声揭开砖瓦,一股药味儿瞬间扑鼻而来——
江氏重病缠身许多年,每日药当茶饮,已经习惯了。
她倚在榻前,整个人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衣裳都显得空落落,枯枝一样的手接过药盏,喝下半碗后便开始咳嗽,身旁仆妇忙给她拍背。
仆妇姓房,是姬家的老人。
她叹气道:“这药方用了半月,也不大管用了,哪日还是要寻个新方子才是。”
江氏只摇头,说:“别折腾了,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神仙方子都没用——你把佛珠拿来,诵半时辰便歇了。”
江氏信佛,尤其是病重以来,更加看诵经礼佛这事儿,因此寿春堂里还特意劈出了间佛堂,她每晚睡前定是要在里头呆上半个时辰,这比喝那些安神药的效果还要好。
可前阵子忧思大小姐的婚事,这两日又头疼姬家的日后,她身子显然更差了。
房嬷嬷给她拿了佛珠,但劝道:“要不今夜算了吧,明儿再念也一样。”
若是平日,江氏定是不肯的,但今日她心思太重,只怕冲撞了菩萨,半起的身子又坐回去,道:“罢了,老爷回了?”
房嬷嬷道:“没呢,听说皇上下令死刑,宫外头跪了一片,愣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
都是去替许太傅求情的,姬崇望亦然。
江氏惋惜,想到这事的始作俑者,不免联想到姬玉落,“今日沐秋苑可还安分?”
用上“安分”两字,可见江氏对这个儿媳的性子多少有些不满。
林婵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娇生惯养出来的性子,难免有些自我和任性,当年姬崇望娶妻时江氏便有些担忧,可林婵的父亲那时身居内阁,很有话语权,又是提拔姬崇望的恩师,且江氏想着,女子婚后总会成长起来……
没想林婵十年如一日骄横,还当自己是林家的小小姐。
但人到这个年纪,再如年轻时那样任性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事事同姨娘作对、时时拿长女出气,这都算怎么回事?
下人不敢拿她面前说,可背地里却也暗讽她心胸狭隘,蛮不讲理。
江氏曾劝过她收敛性子,尤其是对姬玉落,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若真逼出了怨怼,日后难免要出事端。
可林婵不听,且她那个长孙女还真是个没有脾气的,这么多年打打骂骂也都没翻出天去,江氏便也懒得再管,后来她久病未愈,更是很久不操心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然今时不同往日,不能总由着林婵的性子胡来。
房嬷嬷道:“老夫人宽心吧,夫人也就脸上摆谱,看着劲儿,其实您昨夜说的那番话她是真听了进去,事后还寻老奴剖析了一番。”
江氏闻言,脸色好看了些,却还是不满意地嗤了声。
房嬷嬷紧接道:“大小姐收了那箱头面,想必这几日要来请安,是见不见呢?”
寿春堂闭门多年,自江氏病重后便免了小辈的晨昏定省,每日只将养身子和吃斋念佛这两件事,若无大事,连姬崇望她都鲜少迎进门。
所以老夫人若是说不见,也是十分正常。
可她偏偏沉默良久,似是怔住了,半响才喟叹道:“不见了罢……”
江氏呢喃说:“我看着她,便要想起另一个……心下不安,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活着。”
房嬷嬷脸色微变,手心一滑,险些碎了药盏。
如此这般思虑重重,江氏免不得又病了一场,连十五日老太爷的忌日,都无法同去寺里上香。
这日一早,姬崇望去上早朝后,林婵便领着一众人上了马车。马车统共三辆,林婵与姬娴与一辆,丫鬟婆子占了一辆,姬玉落便只能与姬云蔻同坐,至于顾柔,她是妾室,算不得主人家,没有资格同去。
然姬娴与在林婵冷眼下愣是上了姬玉落这辆车,姬云蔻无语,她是半点不想看这姐妹两人在她眼前秀情深,况且这马车窄小,如何能乘下三人?
然姬娴与只抱歉地看向她,“二姐姐对不住,你要不同母亲乘一辆吧……”
反正她是死也不下。
僵持之下,姬云蔻也只好硬着头皮同林婵同乘了。
一行人这就出发了。
马车途径闹市,驶向城门的方向。
车厢里,姬娴与往姬玉落手里塞了个锦囊,道:“听说近来山路不太平,常闹山匪,许多人都遭了难呢,虽说今日带足了护卫,但以防万一,阿姐将平安符带上吧,很灵的。”
……姬玉落在姬娴与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将锦囊别在了腰间。
她扭头去看车外的繁华景致,沿街店肆林立,人头攒动,晨间是大多人家采买的时辰,是以路上拥堵得很,马车挪了许久,才挪出人群密集的街巷。
在离城门一段距离时,姬玉落见出城队伍竟排成了蜿蜒曲折的游龙,不由道:“今天什么日子,出城的人这样多。”
姬娴与吃着糕饼,闻言就着热茶往下咽,说:“不是出城的人多,阿姐你仔细瞧,是出城的速度慢,官差查得严,一个路引都要来回打量,尤其是女子。”
姬玉落稍顿,转眸的瞬间掩住了眼里的机锋,她道:“是因为上月霍府遇刺的事?”
姬娴与颔首,没问姬玉落怎么知道的这事,毕竟这事动静闹得这么大,知道也不稀奇。
她感慨道:“足足一月了,锦衣卫还在四处拿人,因那刺客是个女子,他们便挨家挨户逮着姑娘盘问,闹得人心惶惶,听说因为这事,霍大人还被参了好几本呢。”
说罢,姬娴与忙止住话,才想起来如今这个被参了好几本的是她未来的姐夫,生怕提及了阿姐的伤心事,于是她小心瞥了姬玉落一眼。
姬玉落神色无异,只是用指背支着下颔,状若随意地问:“霍府往日遇刺,也这样大动干戈?”
“往常倒也没听说过。”姬娴与说罢又认真思忖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说话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声音逐渐杂乱起来,隐约听到前头有人在喊:“让开,都让开!”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姬娴与推开车门,探头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好像是许太傅的囚车。”
姬玉落挑开帘幔往外看,果然看到一个高高的囚车车顶,人群缝隙中隐约窥得车里的一角囚衣和几缕白发。前几日许鹤被关在城外大狱,今日押进城,是要行刑了。
她听说过太傅许鹤。
大周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六元及第,多少人羡慕都不敢羡慕的功名,是当年显祯帝,也就是上上任皇帝亲定的太子太傅,虽说太子最后未能登基,但后来的先帝也对他相当敬重,还亲自去听他的授课,称他一句帝师也实在不为过。
这人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唯一不足便是太过心直较真,不知变通,便是皇帝的过错他也敢揪,全然不记挂自己脖子上还有个脑袋。
遇到心中豁达的君主便也罢了,偏是如今这个,据说很不爱听言官进谏,恐怕今上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太傅也是不满已久,否则怎么能说斩就斩。
姬玉落眼帘轻掀,倒也没有生出什么敬佩惋惜之情,她确实不能理解这种将自己置于刀尖还企图匡扶天下的举措,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的徒劳罢了。
正想着,城门那端忽地安静下来。
羁押囚犯的官差拔了刀,嘈杂的人群连连退开,一分为二,围积在两侧,生生腾出条路。只见那囚车里坐着个年迈的老者,他发已半白,凌乱地披散开,手戴镣铐,浑身狼狈不堪,但依然中气十足,正仰头怒喝,字句铿锵,让人听得分明:
“霍显!此等阴险小人,蒙蔽君上,陷害朝臣,乃我大雍之祸啊!枉你霍家乃开国元勋,世代忠将,战功赫赫,竟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简直是造孽!想当年楼大将军赞你一声可塑之才,收你为徒,授你武艺,他若泉下又知,怎能心安!……今我虽死,忠义之士不绝,你杀一个杀两个,还能屠尽天下贤臣?”
“古来奸佞没有好下场,你如今也不过是苟活罢了,如此行径,来日定落得个死无全尸、断子绝孙的下场!老夫只恨往日太过循规蹈矩,没能在朝上一刀将你劈了,替天行道!”
他还在继续骂,这头姬娴与已然听傻了眼,断子绝孙……这岂非将她阿姐一并骂进去了?
她忙放下帘幔,好像这样便能听不到外头洪亮的声音,姬娴与安慰道:“阿姐……这些都不作数的,你别放在心上。”
姬玉落朝她一笑,道:“你放心,我没事的。”
可这笑在姬娴与看来,怎么看都是故作坚强的样子。
再听马车外,怒喊不断,且有愈骂愈烈的势态,太傅博学,口才了得,这一番唇舌几乎是将霍显骂成了阴沟里的老鼠,让人听着都觉得恶臭不已。
且他边骂还边细数着霍显近年来的恶行,庄庄件件事无巨细,什么沉湎声色、强抢同僚小妾;恶意充盈后宫,愚弄帝王,哄得皇上连月不理朝政;目无法纪,不仅佩剑入宫,还当朝斩杀了御史台弹劾的言官;与阉党沆瀣一气祸乱朝纲,残害朝臣,更将生人剥皮,手段之残暴,令人发指……云云如此,数不胜数,若用纸笔写下,恐怕能著成一篇惊世骇俗的万字问罪书。
姬玉落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传言里,有些她知晓,有些倒是未曾听闻,正新奇时,地面遽然颤动,踏踏马蹄声随之而来。
周遭再次嘈杂,有人惶恐道:
“是镇抚司,镇抚司的人来了。”
“快走快走,明日再出城吧,真是倒霉……”
姬玉落微顿,手里把玩的簪子一不留神就划破了指尖。
短暂的出神之后,她抬眸,从帘慢缝隙中窥见一队人马浩浩汤汤自远处疾驰而来,中间那人格外瞩目,隔着老远也能瞧见他那身张牙舞爪的麒麟服,这样带着冷风直冲过来,袍上的麒麟仿佛盘旋的鹰,气势汹汹。
所经之处掀起一阵风,帘幔扬起的瞬间,他骤然回首,似是很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