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们偷偷逃走吧
第十二章我们偷偷逃走吧
众所周知,这个病根治就是需要造血干细胞移植。直系亲属和柴彤、柴簌簌等旁系的很快就被一一安排做了配型,但位点都不够。翟欲晓倒还没做,但到底是柴麟麟的表姐,是近亲,肯定比陌生人的概率要大一些。所以翟轻舟尽管非常犹豫和不舍,但到底没有拒绝柴彤。
柴麟麟确诊第二周的周日,翟轻舟和柴彤顶着冬日寒风再度来到西城柴家。他们是来交还店铺钥匙的——柴续经营着西城这边最大的一家五金店。因为事发突然,柴续没法兼顾生意和儿子,翟轻舟和柴彤这这段时间轮流帮他照看。
“怎么摊我们头上了呢?”毛惠君这两周一直这样长吁短叹。
“妈,你是这家里的长辈,你接受这件事了,其他人才能接受,然后积极去想办法。不要老念叨这个问题了。”柴彤切着芹菜一如既往地劝她。
毛惠君想斥一句“你说的轻巧”,但柴彤也是好意,只好憋回去了。
“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毛惠君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轻声道。
此时上了年纪的柴海洋独自在社区医院输液——社区医院就在隔壁街,梁燕清在市医院照顾柴麟麟。一共六口人,三口不得闲。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柴续进来了。
毛惠君与柴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
“轻舟呢?”毛惠君问。
“给簌簌讲题呢。”柴续答。
毛惠君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抱怨:“簌簌有不会的题,明天上学去问老师嘛,麻烦人家轻舟干什么?你也真是,你好歹也高中毕业,教不了个初一的学生?”
柴续笑着摇头:“教不了教不了。”
柴彤只在柴续刚进来时回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就假装没有这个人了。兄妹俩的感情一直不怎么好,长大了尤甚。柴彤当然知道柴续进来是想做什么。她故意不搭腔,就是要看看她这个总是目中无人的哥哥怎么向她低头。
但她万没想到柴续根本没有低头的打算,不然他也不必特意支开翟轻舟,钻到厨房里来。
柴续肩膀微微靠这点冰箱,斜着脑袋瞅着忙碌切菜的柴彤,轻描淡写地说:“柴彤,明后天你看哪天合适,给晓晓请个假,带她去医院做个配型。要是配上了,晓晓就得赶紧把体重养上去。”
柴彤心里咯噔了下。柴续太理所当然了,仿佛晓晓也该跟她一样招之则来呼之则去。
柴彤就跟没听到似的,哗啦啦接了一盆水,把切好的芹菜倒进去搓洗。
毛惠君帮腔道:“其实晓晓当时应该跟簌簌一拨的,你嫂子就是没好意思跟你开口,嗐,她就是心思多瞎客气,都是一家人嘛不是。”
柴彤依旧不说话。造血干细胞移植,供者是要遭罪的。在注射动员剂的时候,供者会出现头痛、骨骼刺痛、低热等症状,长达4-5天。现代技术条件下,一般不再通过骨髓穿刺采集造血干细胞,而是通过外周血采集,倒能极大减轻供者痛苦,但时间较长,一般要持续四个小时,且可能不止一次。柴续明明都听到医生的简要解释了,但这些如今在他嘴里却仿佛轻如鸿毛。柴彤对自己被怎么对待并不敏感,但对翟欲晓被怎么对待却很敏感。大概每个当妈的都如此。
柴续没得到柴彤的回应,不由习惯性甩脸:“愿不愿意给句话,医院里躺着你亲侄子。”
柴彤将刀往砧板上一剁,转头瞅着他,说:“我是麟麟的姑姑,我肯定是愿意的,但你得去问轻舟,毕竟晓晓也是他女儿。”
当谁听不出她什么意思?她如果真愿意,还用他再去跟翟轻舟说?
柴续当即吹胡子瞪眼:“你去病床前这么跟你侄子说!我是让晓晓一命抵一命了?”
柴彤当即翻脸:“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我晓晓凭什么给你一命抵一命?!”
柴续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利索地向任何人道句“对不起”,父母、朋友、同学、顾客都行,但他向来看不上眼的柴彤肯定不行。所以,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道:“柴彤,我最烦你的就是小家子气,事事都爱跟人论个理儿,哪有那么多理儿?!我懒得浪费时间跟你因为一句话的事儿来回掰扯。总之,麟麟是咱爸妈的金孙,你看着办。”
柴彤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晓晓是轻舟的女儿,我一个人安排不了。”
柴续没料到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柴彤突然掉链子油盐不进,他怒火攻心一挥胳膊就将盛着芹菜的沥水盆打到了地上,切得半指长的芹菜瞬间湿淋淋铺满厨房的地板。
毛惠君解下围裙,愤愤地在这个身上摔两下,在那个身上摔两下,眼泪夺眶而出。她嘴里不住叨叨着自己命不好,生出这么两个养不熟的狗东西,从小斗争到大。
翟轻舟在厨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毛惠君眉毛一动,跟一双不省心的儿女一起看过去。三人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个问题:他听到多少?
翟轻舟用接下来的两句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翟欲晓毕竟是姓翟的,大哥,这事儿你逼柴彤没用。柴彤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但翟欲晓我是能做得了主的。翟欲晓不能给麟麟捐赠干细胞,所以我们就不浪费你们时间去做配型了。”
翟轻舟的话落地,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窗外呼呼叫的风声。
翟轻舟向来好脾气,尤其是在岳家。他跟柴彤一样,只要岳家有事儿,一句话就来了。他在大都的建筑院工作,是个在饭桌上惯被人敬酒的体面人,但只要岳家开口,既能撸起袖子刷墙灰,也能在年关人手不足时帮忙五金店出外送货。但此刻这个好脾气的人,面上依旧带着笑,却用没有转圜余地的语气说“翟欲晓不能给麟麟捐赠干细胞”。
“轻舟,”毛惠君最先反应过来,她赶紧上前拽住翟轻舟的胳膊,“他们兄妹俩打小就叮咣个没完,上回燕清也吓一跳,但亲兄妹没有隔夜仇的。”
翟轻舟仍旧温和地说:“我明白,妈,但是晓晓确实不行,她爷爷奶奶不同意。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跟柴彤也不打算要二胎,我爸妈就这么一个孙女,娇惯得不行,平常打个针都得心疼地跟着红眼。”
毛惠君徒劳地张张嘴,实在是再出不了声了。柴续则直接傻了。
你们柴家不太把外孙女放在眼里,一个黄毛丫头哪能跟你们的金孙比,遭点罪就遭点罪呗,有什么值得叨叨的?你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但黄毛丫头是另一家的金孙女,而且三代单传。你说多巧,人家家里也觉得你家金孙跟人比不了,不值得人孩子遭这个罪。
柴彤一言不发,内心真是又痛快又后悔。是痛快翟轻舟四两拨千斤就把柴续气得倒仰,也是后悔她只不过要抻一抻柴续,没有不管柴麟麟的意思,但眼下翟轻舟的态度一出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可挽回了。
“薛科长刚给我打电话,说院里有事儿,柴彤,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下午我再来接你?”
柴彤不理毛惠君和柴续想要她留下的眼神,解下围裙,说:“我直接跟你回去吧。”
翟欲晓就知道,向来如此,只要她妈妈回趟姥姥家,老翟家的气氛就会变得非常奇怪。而最近不止是奇怪了,她怀疑她爸妈可能会离婚。两人最近平均两天激烈争执一回。她爸爸空前寸步不让,态度十分嚣张,有一说一,跟电视剧里出轨了的男人似的。
这天晚上,两人再度在饭桌上僵持不下,最后翟轻舟直接搁下筷子去了小书房。柴彤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被撇下,她平声叮嘱翟欲晓和林普不要把青菜挑出来,然后起身回了卧室,并上了锁。
“……分居,这下完了。”翟欲晓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小脑袋左边看看书房,右边看看卧室,老气横秋地如是说。
林普的嘴巴越嚼越慢,最后直接停下来了。他低头望着碗里柴彤给剥好的虾,眼前渐渐模糊了。
他们为什么要让晓晓死掉?!他十根手指拧在一起,很生气地这样想着。
——八岁的林普在饭桌上接收到的信息是,因为那个叫“麟麟”的不能死掉,所以晓晓要将自己的血抽出来给他,代替他死掉。
翟欲晓听到低低的抽泣声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自己可还没开始呢,哪儿来的声音?却原来是林普。她立刻跳下凳子跑到林普跟前,像个大姐姐似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手伸到林普的毛衣里,轻轻给他揉着肚子。
——翟欲晓相较于去年来说确实是长大了,因为去年她还特别讨人嫌地扒拉着林普的胳膊非要盯着他看。林普哭起来也可好看了。
林普伸手搂着翟欲晓的脖子呜呜哭起来。翟欲晓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抻着脑袋一直问他“噗噗你到底怎么了”
——“噗噗”是花卷最近给林普起的外号,拟声词,并不发声。
半晌,林普瞅着她哽咽着说:“我们偷偷逃走吧,我有很多钱的。”
翟欲晓一头雾水,即便要成为父母离异的孤儿,也没必要逃走吧,这大冷天的。